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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巴德裏圖書館

  牛津

  08

  布雷克揉揉眉毛,伸手去拿表,想知道是幾點鍾了。他曉得自己睡過頭了,隻是沒把握超過了多久的時間。

  他的心裏響起警訊。比他應該起床的時間還晚兩個鍾頭!媽媽會氣炸了。

  他猛然清醒過來,匆匆套上之前脫在地板上的衣服,想破頭想編出一個理由來說服她。

  他做了好多奇怪的夢,無法一個個想起來,可是一整個晚上一個個詭譎的影像掠過他的心頭,就好像噩夢般的圖畫書變得活靈活現。在其中一個夢境裏,如饑似渴的精靈從書頁之間逃出來,試圖吞下圖書館裏的書,那座圖書館是他以前沒見過的。一張張貪婪的臉長著野獸般的獠牙,有如鮮明的紅色石榴籽,他們用牙齒將紙張撕成一條條,將字磨成粉。一想到這個他就不寒而栗,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來的。

  整棟屋子靜得令人不安,他像個闖入者一樣躡手躡腳走下樓梯,小心不發出一點聲音。到處都看不到母親或妹妹的行跡。廚房空蕩蕩,即使是經常亂七八糟堆在餐桌上的麥片盒也都收掉了。他和妲可一向用那些麥片盒築起一道牆,讓彼此不用對望。桌上留了一張字條證實他的懷疑。

  九點二十五分

  去學院了。中午碰頭吃午餐(如果你起來的話)。

  媽

  妲可用歪歪斜斜的字附了一筆:

  PS。貪睡鬼,我們需要談談。

  布雷克將那張字條撕成碎片,丟進廚房水槽下麵的垃圾桶。他才不跟妹妹談什麽事。她不過是像往常一樣好管閑事。不過,困難的是不知如何應付母親。字條上麵沒有那些可以讓他打起精神的字眼,像是“早,布雷克”或“我愛你,媽媽”。這張字條寫得盡可能的簡短,延續昨晚的冷戰策略。他必須設法早點去吃午餐,免得惹來更多的麻煩。

  就在那一刻,前門的信箱啪的一聲開了又關。

  布雷克看看身後,覺得很訝異。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張廣告傳單,其中大部分是印度菜外帶的傳單,先前從沒有人寄東西到磨石巷給他們。

  他走進大廳,心想是不是父親終於寫信給他了,卻猛然停下腳步。一塊鮮紅色的布躺在門內的腳踏墊上。四個角緊緊綁成一個小包,還緊緊綁了一個結。上麵附了一張小小的字條,撕下來的紙上麵用不太穩定的字體寫著:“給屋裏的男孩。”

  布雷克吞了一口氣。他馬上看看門口,隻看到門栓上麵一小片新月狀的玻璃發亮:那是窺視孔。他看了一眼,不見任何人影。

  為了弄清楚,他開了門,踏到室外。

  正在下毛毛雨,油油亮亮,小徑上的樹葉披著一層滑滑的保護層。空氣中充滿濕濕的秋意。可是,除了幾條街外,有個不怕冷的慢跑者穿過街道朝河邊跑去,磨石巷無一人。九月裏一個很正常的早晨。

  布雷克搓搓手臂趕走那股寒氣,然後關上門,斷然插上門栓。

  他用腳去輕叩那塊布。裏麵沒有任何動靜。

  這時襲來一股奇怪的味道,一股毛毛的泥濘味,令他感到鼻子裏麵一陣刺刺的。一個噴嚏的前兆令他的鼻孔發癢。聞起來好似一頭野獸。

  然後他突然想到答案。那塊布出自他在書店外麵看到的那條狗。是它身上那條紅色的印花大手帕!

  他迅速俯身把它撿起來。輕得不可思議。說真的,他很想知道裏麵是否包了任何東西。那塊印花大手帕摸起來空空的,令人覺得蹊蹺。

  他小心翼翼處理這個包,仿佛那是顆炸彈,躡手躡腳穿過廚房,將它擺在餐桌上。他謹慎地拆開那個結,往裏麵一窺。他本能地往後跳。

  那是什麽東西?

  看第一眼,像是一隻大蝗蟲或死灰色的昆蟲。一副幽靈般的外骨骼,覆著成百條好似鱗片的角狀隆起,蜷縮在包的底部。他半是期待那隻動物會跳到空中,或是躍向他,但什麽事也沒有。那東西不是活的。

  布雷克的胸口怦怦亂跳,徐徐靠回桌邊,這回他完全解開那個包裹。

  不是一隻蝗蟲,而是一隻蜥蜴,後麵拖著長長的尾巴,幾乎不比他的手掌大多少。這隻爬蟲的每一條腿下麵都有一副利爪,準備將絲毫沒有提防的獵物撕成碎片。他用一根手指頭輕輕戳它。它來回搖晃,完全無害。雖然鱗片像盔甲一樣包著它的身體,摸起來卻是又軟又輕,像一層外皮。布雷克將它拿起來,才明白那是用紙折出來的。

  全身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在他的心湖激起漣漪。布雷克開始心跳如擂鼓。他正好知道那張紙是從哪裏來的……恩狄米翁史普林!

  他抖著手指頭,將這隻有鱗的動物捧在手上,看得更仔細。這東西無疑是他所見過最精致複雜的折紙作品。

  有一會兒,他考慮將它拆開來,看看紙裏麵是不是夾有什麽訊息。但是他沒那個勇氣破壞這隻可愛的蜥蜴。鱗片之間看不出有什麽墨跡透出來,就算把它拆散,他懷疑裏麵也不會有什麽東西。似乎這東西本身就是一則訊息:一個問候或是邀請,甚至是個提示。可是代表什麽意思呢?

  他將手上的蜥蜴翻過來,想不到卻觸動一個機關,從那動物的身體兩側跑出兩卷紙條。展開在他指間的,是肉眼近乎看不見的羊皮紙。比絹更光滑、更韌,差不多是透明的。他拿去對著光。纖細的脈絡從裏麵發出光來,就如昨天在圖書館裏發現的那本書一樣。

  他的呼吸一陣快又淺,費力吞了一口氣。

  這東西不是蜥蜴,而是一頭紙折的龍,用他所見過最不可思議的紙折出來的龍。那紙似乎直接與他溝通,也許可以連結他和恩狄米翁史普林。

  但是這樣說不通。

  09

  布雷克全神貫注在他的發現上,幾乎忘了時間。幸好他的肚子跳出來幹預,餓得嘰哩咕嚕叫,有如遠方的雷鳴,提醒他跟母親有約。要是他不但沒趕上早餐,又錯過午餐的話,母親鐵定很火大。

  他從廚房抓了一個蘋果,衝上樓去準備。經過妹妹的臥房時,他感到右手微微一扯,仿佛是那條龍掙紮著要逃走。鱗片一陣抖動,抵著他的皮膚。

  他看看那隻紙折的龍,再看看緊閉的木門。“喂,你是我的,不是她的,”他斷然告訴那條龍,“我才不要拿你和任何人分享。”

  他將那條龍放在床頭櫃上。

  吃過蘋果、刷過牙後,他從椅背上一把抓起外套,兩肩一聳,背上後背包。然後他想起那隻狗的印花大手帕,急急忙忙奔下樓來拿走它。他將那塊布塞到背包中被他忽略的練習本旁邊,缺課的這段期間,老師出了練習題給他做,最後再小心翼翼把龍擱到最上麵。他一邊心想要是看到那個遊民不知要說什麽,一邊從大廳的掛鉤上取下備用鑰匙,開門出去。

  雨已經停了,雨後的空氣潮濕而清新。涼風襲來,吹著雲朵,像在剪羊毛一樣將雲吹開。他把兩手插進口袋裏,朝河邊走去。

  二十分鍾後,他經過那家書店,前一天下午就是在這地點看到那個遊民。除了一個個穿著五顏六色防風夾克的遊客,這條街上沒有其他人。那個人和他的狗都不見蹤影。

  失望之餘,布雷克無所事事盯著櫥窗看,看一名年輕的男子重新布置櫥窗裏那堆亂七八糟的書。他突然想到一個主意。或許他可以找到母親小時候喜歡的那本書,買下來當禮物送給她,就當作替昨晚的行為道歉。他心裏有數,即將麵臨母親一連串的對質,而這麽做一定可以讓她原諒他。一想到自己的聰明才智,他笑了。

  他看看表,估計時間隻夠他找出那本書,然後趕到餐廳與母親碰麵吃午餐,而他隻知道那本書的內容和蝴蝶有關。他不再多考慮,走進書店。

  頭頂上一隻小小的門鈴叮咚一聲,他尷尬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猶豫不知該住哪裏走。店麵比他預期來得長且窄,牆上塞滿了書。配不成套的書從架上泛濫到地上,一疊疊特大本的精裝書堆在地麵,酷似原始岩層。除了那名男子,他正在櫥窗裏重新布置受損的平裝書,店裏似乎沒有人。

  “請問,”布雷克低聲道,“哪裏--”

  “小說在前麵,文學書在後麵,曆史類在角落,”那人頭也不抬就開始念道,“自然、工藝和老祖母喜歡的東西在左邊,不過你不會感興趣;首版書鎖在玻璃櫃裏,免得你們這些小孩髒兮兮的手指亂摸;現代語言、古典文學和兒童文學類在樓上。”

  那個人一口氣急急全部念完,布雷克聽得一愣一愣的。每念一個新的項目,他的眼睛就睜得更凸,沿著一排排淩亂的書架溜呀溜的。他還是不曉得該往哪裏走。

  “怎麽,你還杵在那裏?”那人問,感覺到這個孩子的困惑。這回他直起身。他的身高不比布雷克高多少,一對濃眉又粗又硬,在眉宇之間相接,有如兩條敵對的毛毛蟲;他穿著褪色的T恤,上麵印著布雷克以前聽都沒聽過的樂團的名稱:塑膠恐龍。他的脖子上披著一條手鉤的圍巾,從兩肩垂下似一條懶洋洋的蟒蛇,五彩繽紛的末端拖在地上。

  布雷克往後退,感覺自己好像一腳踏進《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場景,那是妲可最喜歡的書。

  那人感覺到他的忐忑不安,態度軟化。“有什麽地方需要我幫忙?”問得合理多了。他的嘴一咧,露齒而笑,布雷克才明白他剛剛不過是故作乖戾,像個惡作劇的侏儒。

  布雷克回憶母親是怎麽對他形容她喜歡的那本書,盡了最大的努力形容。

  “我不記得那裏擺過兒童書,”那人搔搔頸背,認真回答,“當然,說不定從那時候到現在那本書已經賣掉了,櫥窗裏的書賣得快。不過,今天早上我把那裏的書全歸到‘新進書’項下,我自己並沒有特別留意。找找科幻書那裏吧。”

  仿佛要證明他說的,那人指指櫥窗裏金字塔形的書堆,是他用一本本仿製銀色小說堆出來的。

  “唔,謝謝。”布雷克說著,逛到那人指的書區去。

  他埋頭開始找起來。這比他預期的還要困難。一疊棕色的書超過他的身高,幾乎抵到天花板。有些書的書皮分家了,用橡皮筋綁在一塊;其他書的書頁斑斑駁駁,一打開來不是發出嗆人的煙味,就是一股潮濕難聞的教堂味。還有很多書封麵做得很花俏,有金色的邊,好似一綹綹精細的發絲。此外,靠地板擺的書都套著色彩鮮豔的書衣。這些書看起來比較有可能,於是他蹲下去仔細研究。

  慢慢的,布雷克感覺到有個人站在他近旁,幾乎欺到他的背上。一條深色的長褲貼過來,一隻昂貴的表在他的耳朵上方滴答滴答走。布雷克感到不安,把後背包換到胸前,用身體護住,以防那個人壓到他背包裏的紙折的龍。

  那人順著那疊書一路往下挑,動作雖慢卻很篤定。他選了幾本書,再放回架上,嘟嘟囔囔發出不滿的聲音。他顯然知道自己在找什麽書。

  說時遲那時快,他的手有如猛禽一樣,猛然撲過布雷克的肩膀,一把抓起布雷克正要看到的一本書。

  “喂!”布雷克咕噥抱怨,“我正要--”

  抬眼一看,他才驚覺那個人是吉利爾斯班特利爵士。對方冷冷瞪著他,黑鴉鴉的眉毛如雷雨雲。

  布雷克立刻靜下來,擋住剩下的書不讓他看見。吉利爾斯爵士鄙夷地哼了一聲,手上繼續翻閱那本書,簡直要把它給撕了,眼睛費力讀著文句。

  布雷克伸手去拿下一本書。

  背包裏傳出一陣輕微的蟋蟋洬洬聲,讓他半途停下動作。他低頭一看。背包的上層抽動。他正要打開那個夾層,冒險偷窺一下裏麵,卻注意到就在最靠近他的書架後方,有一本書半隱半現。八成是吉利爾斯爵士一個不小心讓那本書滑到其他書的後麵。它被夾在書架與書架之間。困住了。

  他伸出小小的手指,伸到裏麵夾出來。

  背包裏的紙折龍馬上安靜下來,他的身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這本書和恩狄米翁史普林不一樣,摸起來並不覺得溫暖而令人欣慰或吸引人。它薄薄的,有磨損,用黑色的皮裝幀,看起來像墓碑一樣不祥。幾個黴印像青苔一樣讓書皮顯得斑斑駁駁,還有一個模模糊糊的符號壓在上麵,像一把匕首:影中之影。

  布雷克害怕地翻開書。一個邪惡的大寫F像刀刃切過他的視線,令他驚恐萬分。字是用紅色的油墨印刷,字首F後繼續用尖尖襯線字(譯注:在印刷字體的主要筆劃兩端加短橫線,本是書寫的起筆或收筆的筆勢)的字母拚出一個字:

  那個F很配封麵的設計。

  布雷克認得書名的前半部。浮士德。不就是前一天母親才提過,把靈魂賣給魔鬼的巫師嗎?母親不是相信浮土德和消失的知識之書那則傳說有關?父親渴望找到那本書,而吉利爾斯爵士偏偏不讓他得手?

  布雷克的手指發抖。他發掘出了什麽?

  前麵的扉頁布滿灰塵,上麵有一串名字,褐色的墨跡已經褪去,是血幹了以後的顏色:H。米德頓,L。德拉誇,J。費爾,N。哈特……是這本書曆任的主人。根據其上所載的一個日期--MDCLXVI--判斷,他猜測這本書一定有好幾百年的曆史。

  布雷克覺得嘴巴發幹,他匆匆瀏覽那本書,不由自主打起哆嗦。

  書況不佳,許多頁都破了,殘存一點不整齊的紙片,其上布滿可疑的汙漬,好似長了膿皰一樣。東凸一塊西凸一塊的書皮聞起來有股濕濕的泥土氣味,好像有人曾經把它埋起來過。

  他的視線偶爾落在斷簡殘編上,試著將它們串成一篇故事。很難辦到。句子被東一個破洞、西一處撕裂打斷。盡管如此,有一段文字引起他的注意:

  心思單純的男孩發現一本神書

  裏麵雖然空白卻包含

  難以理解的知識。我以為這是

  以革那提聲稱確實進入

  魔鬼的背。這個沉默的孩子害怕

  我已經找到方法一窺內部

  布雷克的心開始急跳,心思迅速轉動。以革那提不就是父母親研究的那位修上嗎?相信禁忌的知識一書已經流落到牛津的那個人?這本嚇人的書真的是那個謎題的一部分嗎?

  他想要繼續讀下去,卻感覺到吉利爾斯爵士俯身在他背後偷瞄。

  “噯,我先來的,”他沒好氣地說,“去找你自己要的書。”

  然而,吉利爾斯爵士既未道歉,也不移動腳步。

  布雷克牢牢抓住那本《浮士德之書》,不願意鬆開。書雖令他惴惴不安,但他感覺到一定很重要。他就是有種直覺。紙折龍將他引到那本書前麵,書到了他手上,那東西就完全不動了。

  布雷克慢慢地翻遍整本書,終於在封麵裏找到書價,用鉛筆輕輕寫在上麵。他的心一沉。售價比他手上有的錢還要高。下麵加注“如所見出售”。他的眉頭一皺。

  吉利爾斯爵士像隻黃蜂一樣在布雷克背後徘徊不去,隻要布雷克一把書放回架上,就準備要搶走。他的手緊握空氣。

  布雷克決定殺價,他走到櫃台前麵,這時候穿著塑膠恐龍的那個人正在看店。“我想要買這本書,”他說,“可是--”

  “可是怎樣?”那人尖聲說,懷疑其中有詐。

  “可是我現在手上的錢不夠把它買下,”布雷克承認,“我隻有這麽多。”

  他將口袋裏的東西全掏出來,放在櫃台上。來自北美洲的他,手指頭還可以感覺到那些外幣沉甸甸的,很不一樣。那些銅板滾啊滾的,轉了一會兒,跌成小小一堆。數目加起來不多。

  “裏麵標多少錢?”那個人問,不願大方答應。

  “二十英鎊。”

  “你手上有多少錢?”

  布雷克迅速心算了一下。“九鎊八毛三。”他揉揉鼻子,有氣無力地說。

  那個人撅起嘴唇。

  “可是這本書都散了!”布雷克大聲抗議,“很可能根本就不值什麽錢!拜托一下,這很重要。”

  店員看起來一臉懷疑。他的嘴巴微微一抽一吸,開始搔起頸背,那條蟒蛇圍巾正在滑落。最後,他翻開書皮,念出書名,不由自主地笑出來。

  “浮士德之書正史,如神的仆人親眼見證……相當深奧的讀物,是不是?”他說。

  “也許是。”布雷克說,不願意就此放棄。他迅速動腦,尋找替代方案。“當然,如果你願意等一等,我可以--”

  “現在就付你二十英鎊。”吉利爾斯爵士接下去把那句話講完,擲下一張新折的鈔票在櫃台上。“賣給我,不是那個孩子。”他補充說。

  “可是這不公平!”布雷克大聲嚷道。

  “先生,這孩子先來的。”那個人盡責地說,但是布雷克看得出來他被那筆錢打動了。他舔舔嘴角,兩隻眼睛又回到鈔票上頭,有如一隻青蛙對準蒼蠅。

  “或許如此,”吉利爾斯爵士說著,將布雷克推到一旁,“但這孩子買不起……除非他打算偷走。”

  吉利爾斯爵士怒目警告布雷克不準出聲,眼神足以致人於死。也許吉利爾斯爵士認出他參加過學院的餐會,畢竟……

  布雷克攬起拳頭,卻不作聲。

  “得啦,告訴你我會怎麽做。”吉利爾斯爵士說,已經大局在握。他從皮夾裏再抽出一張鈔票來。“我出你開價的兩倍。這是最後的價碼。誠如這個孩子說的,這本書的狀況確實有夠糟。”

  “可是--”布雷克無言地懇求。

  “好啦,好啦,”黛安娜班特利突然從她老公背後冒出來,伸出一隻手擱在布雷克的肩上安慰道,“你不該為髒兮兮的舊書煩惱。舊書很可能會傳染什麽病。”

  “我是……我是要買給我媽媽的,”布雷克撒謊,希望能夠訴諸她的情感,“我想給她驚喜。”

  她對布雷克投以憐憫的眼神。“真窩心,”她小聲說,“不過說真的,布雷克,我認為令堂寧可要一本不帶傳染病的書。何不買花呢?”

  她的唇邊漾起一抹頑皮的笑容。

  “可是,我覺得那本書可能很重要。”布雷克無力地說。

  “這破舊的東西?”她伸出一根戴著手套的指尖拂過封麵,仿佛不屑髒了她的手。“鐵定不可能。吉利爾斯喜歡修複舊書。他會替它重新裝訂,賦予它新的生命。”

  吉利爾斯爵士悶哼一聲,表示抗議,“看在老天爺的份上,老婆,不要再迎合那個孩子。”他將注意力轉到收銀機後麵那個人身上,“怎麽樣?”

  吉利爾斯爵士聳起黑色的濃眉,在他的攻擊之下,那個店員氣弱了,從眼前的男人看到孩子身上,再看回來。“賣了。”他終於說,然後抓起鈔票,打進收銀機結了賬,以免自己改變心意。

  他對布雷克聳聳肩,說:“抱歉,老弟,現在書是一門生意。”

  “別苦惱了。”黛安娜溫和地說,一邊幫布雷克背上背包,陪他離開那家店。“要是你想再看看那本書,隨時可以來我們家。”她微笑說出這個主意,“沒錯,吉利爾斯的收藏很壯觀。你一定要來。”

  10

  剩下的路上,布雷克垂頭喪氣往聖傑羅姆學院走。他不但睡過了頭,還失去那本無字天書,現在又失去另一本可能很重要的書。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

  他踢著前一晚掉下來的零零星星的落葉,頭抬也不抬;甚至在他低頭穿過聖傑羅姆學院那扇厚重大門上的小木門,習慣性地徑直走進傳達室時,也不抬一下。

  “嘿,有個口信是留給你的,”鮑伯巴瑞特匆匆說著,俯身去拿信,“上麵還寫著你的名字!”

  “謝謝。”布雷克沮喪地說,接過信封,看也不看一眼。

  “哎呀,事情沒那麽糟吧。怎麽--”

  電話正好響了,鮑伯停下來接起電話。布雷克逮到機會,不再多說就離開了。眼前他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布雷克揮揮手不甚熱心地道再見,朝圖書館走去。人一到圖書館,梅菲斯特立刻攫住他的腳,盼望為昨晚的事報複。

  “蠢貓。”布雷克咆哮,那頭畜生迅速跳開。他彎下腰,重新綁好鞋帶。

  從他的眼角,可以看到寶拉李察茲在圖書館裏麵忙得團團轉,忙著把架上的東西拿下來,一連串動作像煞了回教托缽僧在跳回旋舞。他也不想麵對她,以防萬一她懷疑昨晚破壞書籍的人是他,於是決定改變方向,朝著草坪遠端樹下的一張長椅走過去,他可以坐到那裏靜靜等候母親和妹妹。

  長椅上都是雨滴,他坐下,將手上的信翻過來,小心不弄濕它。從葉隙間又灑下幾滴雨,不懷好意地滴在他的頸背上,可這已經是他所能找到最不濕的地方了。

  幹幹淨淨的白色信封上麵印有聖傑羅姆學院的盾形紋章:一圈星星圍著一隻騎士的手套,那隻手套抓著一支削得尖尖的鵝毛筆,而不是一把劍。果然,前麵用流暢的花體字寫著他的名字:

  Blake Winters,Esq。(布雷克溫特斯,Esq。)

  他納悶Esq。是什麽意思,但管它是什麽,那個稱號讓他覺得自己很尊貴、很重要,好像他就是個騎士。他坐直了一點。(譯注:Esq。是Esquire的縮寫,即先生的尊稱。)

  打開信封,裏麵用同樣華麗的字體寫了一個極短的訊息:

  Question!(問題!)

  他抬起眼,懷疑這位不具名的寄件人知道他的心思。他的腦袋瓜裏充滿問題。

  請柬翻過來,看到了進一步的指示:

  Answers wait you in the old library。Two oclock,if convenient。Hope to see you then。Professor Tolyan Fall。

  (答案在老圖書館等你。方便的話,兩點鍾。期待那時能見到你。

  卓裏昂佛爾教授)

  布雷克臉上綻出笑容。他不但有機會一窺老圖書館的內部,也許還可以獲悉無字天書的秘密!事情明顯正在好轉。

  他伸長脖子看看從他坐的地方是否看得見老圖書館,但是隻看得見回廊上的塔尖,半遮半掩躲在一排樹葉後麵。盡管如此,他興奮得輕顫,有點像吹奏滑音笛的愉悅。

  草坪那頭傳來妹妹的嗓音,讓他跌回現實。他麵臨的第一道障礙是:征得媽媽的同意。她會允許他去嗎?從她手裏抓著公事包的樣子來看,一整個下午她都會待在巴德裏圖書館。這隻可能意味一件事:他是義務的臨時保姆。

  他歎口氣,一連串雨滴仿佛同情他而從葉隙間落下,掉在請柬上麵,將墨水暈得糊糊的。

  “媽媽已經可以使用電子信箱了,”妲可迅速通報,她跟媽媽剛走到可以喊住布雷克的距離,“很棒吧?”

  “是啊,很棒。”布雷克懷疑地答腔。他起身,發現牛仔褲的臀部留下一個濕濕的心形印。妲可竊笑。

  布雷克曉得母親在巴德裏圖書館發現一份難以理解的手稿,急於連絡她的係主任摩根教授,請求延長這趟牛津之行。私底下,布雷克希望聖傑羅姆學院能夠拒絕她的請求,不要讓她在辦公室安裝網絡,如此她就無法那麽容易申請延期。如今看來顯然大有可能。

  “這下子我們可以天天發電子郵件給爸爸了,”妲可興高采烈地說,“我已經寫信問他,完成新的畫作了沒。他現在很可能在讀我的訊息喔。這樣就好像他跟我們在一起呢!”

  “才不像,”布雷克生起悶氣,“提醒你,他可是在世界的另一頭。”

  妲可開開心心跳到前麵去,並沒有聽見他的話,倒是母親聽見了。她狠狠盯了布雷克一眼,那一眼就像針紮似的,令他畏縮。布雷克感覺得出母親並未忘記昨天晚上他所製造的麻煩,於是決定先走到前頭。他朝食堂晃去。

  布雷克的父親早先厭倦你死我活的競爭,離開城裏的公司,已經有好幾個月的時間都是在家工作。布雷克寧可如此:他喜歡有老爸做伴,而且在老媽將重心放在她個人的事業之際,他和妲可能因此多些關注。不過,就在他們啟程來英國之前,布雷克聽說父親對自己的設計已經不抱希望,不再認為他可以替“空白畫布”賦予全新的意義。他懷疑妲可發的電子郵件隻會令父親感覺更糟。

  布雷克正在考慮要不要自己發封信給老爸,這時候他注意到母親盯著他手裏的卡片看。他把信封上麵的名字拿給她瞧。

  “是卓裏昂教授寫的,”他決定先開口為妙,“他要我今天下午去找他。”

  “是嗎?做什麽?”媽媽的口氣聽起來頗為懷疑。

  “我不太清楚。”他撒謊。

  媽媽看起來不太相信。

  “能不能也讓我去拜訪卓裏昂教授?”妲可突然插話,“拜托!”

  “不行!”布雷克沒好氣說。

  母親看他一眼,有責備的意味。

  “可是又沒她的事!”布雷克抗議,“她總是要插一手。”他伸手去擰妲可。

  “噢!住手!”

  “我又還沒碰到你!”

  “有,你碰到了!”妲可任性地抽噎起來,拍開他的手。

  母親抓住他的手腕,猛然製止。“夠了,”她說,“不準你再給我惹是生非!”

  布雷克感覺得到她這番話背後的嚴厲責備,掙脫她的箝製,閃上通往食堂的階梯。

  他扭開沉重的鐵製門把,推開拱形的木門,進到一間鑲著橡木的巨大房間,裏麵是一排排的長椅和長條木桌,代代學人在此用餐歡宴,把桌椅表麵磨得光光滑滑。到處是一盞盞小小的燈,銅製的燈座加上紅色的燈罩,有如一顆顆毒蕈,照出一圈圈微弱的光環。空氣中飄著一股好像是肉汁的香氣。

  大廳四周環繞著一扇扇令人眼花繚亂的菱格窗,前麵有一塊高出來的平台,台上有一張奢華的桌子,桌上擺著瓶裝水、銀製餐具和一缽缽新鮮的水果。其上有一彩繪玻璃的紋章發出亮光,像熾熱的太陽,給桌巾灑上斑斕的色彩。那是教授群坐的地方,不過茱麗葉溫特斯並不坐那裏。帶著小孩同行,這是她必須讓步之處。她看著高台上的貴賓席,目光充滿渴望,妲可和布雷克則在吵嘴。

  “可是她不能跟著來,”布雷克還在抱怨,“卓裏昂教授邀的人是我。邀請函上麵是我的名字,又不是她的。”他曉得自己在發牢騷,但就是忍不住。

  “我知道是這樣沒錯,”母親精疲力竭說,“但發生過昨天晚上的事之後,最起碼你可以做到這點。我在巴德裏圖書館還有一些工作要完成,如果你能照顧妲可幾個小時,就會方便省事--教人感激。今天早上我幾乎無法照常做我的事……”

  布雷克搖搖頭,呻吟著。每天都是這樣。都是他在照顧妹妹,就算他沒有睡過頭,也沒有在夜裏偷溜、覺得內疚也一樣。

  他們一行三人默默排隊,各自從靠近廚房的小窗口拿到牛排腰子派,然後跟著妲可走到她挑的桌位,桌子就在餐廳的中央,一旁正是用繩索圈起來保留給藏書票協會會員坐的用餐區。那些柳腰纖細的女子,一個個穿著綴滿寶石的衣衫,那些穿著深色長袍的清教徒男子,一個個神色蒼白如傳道士,從四麵八方的牆壁上瞪著他們。

  母親從桌上端起水壺,替每人倒了些水。所有杯子都是髒髒的,隨意放置,她挑了其中最幹淨的幾隻。布雷克看得出有什麽事情令母親感到心煩,那事比他的行為更重要,因為她轉著杯裏的水好一會兒,思緒沉浸在漩渦裏。然後她慢吞吞正色道,聲音比以前任何一個時候都要來得嚴肅:“今天早上李察茲女士告訴我,昨晚圖書館裏有一些書被人弄亂了。不隻是弄亂而已,是破壞書,把書撕成碎片。”

  她把杯子擱到桌上,眼光牢牢盯住他,“布雷克,請你告訴我你和這件事情無關。”

  妲可仔細盯著他瞧,張大嘴巴嚼東西。

  布雷克被這樣的旁敲側擊嚇壞了。“當然沒關係!”他說得結結巴巴,滿臉通紅,又羞又怒。他瞄瞄納森尼爾哈特(Nathaniel Hart,1723-1804)的畫像,畫中是個哀傷的男子,穿著神職人員的外套,頭上頂著毛茸茸的假發。這幅懸在布雷克的頭頂上畫像中的人物似乎在指責他。

  “布雷克,看著我。”

  布雷克強迫自己將目光移回桌上。“不曉得,我一無所知。”他加重口氣說。

  “這不是開玩笑,布雷克,”母親用手指敲著自己的托盤說,“你確定昨晚散步的時候沒有撞見任何事情?”

  他聽得出來媽媽的話充滿懷疑,於是別開頭。“我發誓我不曉得是誰幹的,”他設法控製自己的聲音說,“我在圖書館的樓下並沒有見到任何人,行了嗎?”

  布雷克頓時意識到自己犯了錯。他承認自己在圖書館裏麵。事實真相從他嘴裏脫口而出,要阻止已經來不及。於是他痛飲一大口水,掩飾自己的混亂。

  母親絕望地閉上眼睛。“噢,布雷克,”她說,“我由衷希望你沒卷入這檔事。”

  他抬起眼來,十分驚訝。她是什麽意思?

  布雷克瞄瞄妲可,她正發現叉子上有一塊腰子,大驚小怪地用手指頭剔掉。

  母親搖搖頭。

  “聽著,”他說,感到心神不寧,兩邊的太陽穴抽動,臉色變得更紅,“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好吧,可是老實說我真的不曉得那些書是怎麽回事!當時我人在樓上。我正想辦法抓那隻貓,它跟在我後麵溜進去。”

  妲可滿懷期待看著他們兩個。

  母親靜靜坐了一會兒。“好吧,”經過了意味深長的停頓,她說,“我想今天下午最好還是由妲可陪著你,以防萬一。或許她可以讓你學到什麽是責任感。”

  妲可開心地歡呼,布雷克在內心裏呻吟抱怨,拿叉子戳著盤裏的食物。一坨肉汁凍結在盤子邊上,一大叢煮太老的花椰菜軟爛且冷掉了。他戳破派餅上的酥皮中央。

  布雷克總算抬起頭來,卻發現波斯柏馬雄教授大搖大擺朝他們走來,因此大感不快。馬雄教授有一邊的耳垂上懸著一隻銀色的骷髏頭。

  “原來這兩個是你的小孩?”教授貌似有禮地咧嘴笑說,親密地拍拍妲可的頭。妲可沉下臉,直覺地拉起雨衣上的兜帽,別開頭。“他們兩個看起來似乎很難搞。”

  一頭鬈發的教授,依舊穿著那件皮夾克,對布雷克眨眨眼。布雷克的態度很冷淡,將托盤滑過桌麵,胃口盡失。

  茱麗葉溫特斯無視他的評語。

  “這孩子可真像他爸爸,真的,”教授不覺困窘,繼續說,“克裏斯多夫最近好吧?”

  布雷克的身體一僵。

  “很好,”茱麗葉溫特斯繃緊肩膀,簡短生硬地回複,“老樣子。”

  “啊,我懂了。”教授說。在沒有預兆之下,他蹲到她身邊,在她耳邊竊竊私語,布雷克聽不到他在講什麽。那件皮夾克繃在平滑的肌肉上。茱麗葉溫特斯一邊聽,一邊用指頭撥開垂到眼前的一綹灰發。這無意間的女孩子氣動作令布雷克大為光火,他咳了一聲。

  就像吸血鬼血吸到一半被打斷,波斯柏馬雄教授抬眼瞄了一下。“別擔心,我不過是請你們的媽媽去喝杯咖啡罷了。”笑容露出閃亮的牙齒,“完全清白。要是喜歡的話,你們也可以跟來。”

  布雷克試圖用嚴厲的眼神逼退教授,卻輸了。

  “那麽,怎麽樣啊?”那男人轉向布雷克的母親,勝利地繼續說,“三點鍾,在老地方?”

  布雷克突然感到體內有一股怒氣和怨恨衝上來。他張開嘴巴打算抗議,卻看到母親瞄瞄手表。她看看兩個孩子,又很快轉移視線。躲在兜帽後麵的妲可瞪回去,一臉高深莫測。

  “好吧,”母親同意,“隻喝個咖啡。”

  “我不敢奢望別的。”教授文縐縐說,然後神氣十足地走到藏書票協會的用餐區。

  這時候,正有六十名以上的學者聚在那裏熱烈討論書籍,什麽年紀和國籍都有。布雷克聽到空氣中一陣低沉而連續的聲音。那群人穿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套頭毛衣和卡其褲,像一群獵人正準備展開一場探險,隻不過他們配備的是雙焦眼鏡和珍本書目錄,而不是槍。布雷克終究信不過他們。從自己的母親身上,他曉得學者為了保護自身的利益會用出何種手段。

  他對教授的背影怒目而視,“可是如果--”

  “我相信卓裏昂教授不會介意多照顧你們一下,”母親若無其事地說,“如果沒有問題,那我們就像平常一樣在學院的圖書館見了。”

  11

  布雷克在老圖書館的長廊上來來回回踱步。旁邊有一座庭院與外界隔絕,院子裏長著懸鈴木,一陣冷雨輕輕打在葉子上,一陣寒風像鬼一樣在樓梯間回蕩。沿著整條回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扇拱形的木門,通向秘密的房間。

  幾分鍾前,他大力敲過實心的橡木門,卻沒有任何反應,他開始不抱希望,卓裏昂教授恐怕忘了自己邀了人。靜不下來的他,開始伸出指頭描著入口周圍的一排排鋸齒雕刻,無所事事地看著一尊尊臉孔如修道士的人影,它們伏在陰暗的有梁天花板的角落。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匆忙的腳步聲繞過轉角,卓裏昂出現了,彎腰駝背,上氣不接下氣。他身上還穿著那件邋遢的夾克,打著那條滴到湯汁的領帶,和昨晚一模一樣。

  “對不起,我來晚了,”他高高站在兩個孩子麵前,氣喘籲籲,“昨晚圖書館發生一件事,寶拉李察茲請我幫她評估損失,”他的聲音斷斷續續,“恐怕是那個專門在夜裏破壞書的家夥再次出擊。”

  “專門破壞書的家夥?”布雷克提高警覺問。

  他抬眼凝視這個人的臉,臉上滿布皺紋有如懸崖峭壁般崎嶇,不過一簇簇叢生的頭發讓他的臉色顯得比較溫和,眼角的楔形紋路很深。

  “專門撕書的無賴,”教授呼哧呼哧喘著氣說,“他們撕下古書裏麵的地圖和插畫,拿去賣錢,”他再深吸一口氣,“恐怕這些年來,聖傑羅姆學院裏有不少這種專門破壞書的人。”

  布雷克背過臉去。他想的跟教授不一樣,他認為自己知道這個犯罪者究竟在找什麽東西。

  教授沒有留意到布雷克的激動不安,就算有,他也不會說什麽。“現在別管這個了,”他輕鬆地說,“我們有別的事要討論。比這個更要緊的事。”

  一股興奮的悸動像電流一樣,竄過布雷克周身,似乎釘住他的腳步。

  卓裏昂低頭對布雷克猛笑,“很高興你能來,孩子。至於這位,除非我搞錯了,八成是你妹妹--”

  “妲可。”布雷克介紹她。妲可站得有點遠,凝神看著陰沉沉的天,思緒飄到別處去。從午餐過後,她就靜得出奇。“不過那不是她的名字。因為她身上那件雨衣,大家才這麽叫她。”(編按:妲可穿著黃色雨衣就像一隻小鴨子,而鴨子的英文正是Duck,音譯為妲可。)

  老先生的表現仿佛她的名字和黃色雨衣在這世上的關係非常合情合理,“我懂了,我懂了,”他開心地說,“很高興認識你,妲可。”

  妲可害羞地對他一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這種快活的天性。

  “我是寧可自己一個人來,”布雷克連忙說,“隻是我媽媽吩咐我照顧妲可。希望你不介意。”

  “不要緊,孩子,不要緊。”教授欣然表示,伸出一隻堅定的手擱在布雷克肩上,輕輕一壓令他的肩膀微微一沉。“在我們要談的這樁神秘事件裏,妲可也許能參與一角。她看起來格外聰明呢。”

  布雷克很感激卓裏昂教授對待他就如平輩,卻不爽聽到妹妹的聰明才智已經讓教授印象深刻。她都還沒開口呢!

  在他出聲抗議之前,教授從褲子的口袋裏掏出一把老式的鑰匙,插進鐵條木門上的鎖孔。“進來吧?”他開口問。

  布雷克看著那扇沉重的木門吱吱嘎嘎開了。他的臉一沉。在他眼前是一條短窄的走道,盡頭是一個塵埃滿布、廢而不用的壁櫥。一根拖把和一隻水桶像哨兵一樣站在櫥子前麵。

  “恐怕老圖書館現在已經不太有人用了,除了當裝飾用的雜物室,”教授感覺到男孩的失望之情,難過地表示,“不過我要很高興地說,我的辦公室仍是學院裏維護最好的秘密。”他敲敲自己的鼻翼,擠擠眼,“這邊走。”

  一張褪色的掛氈躲在陰影處,中間分開來露出一道隱蔽的階梯,繞牆而上,直通方塔頂上。教授的腿已經消失在第一道轉彎處,融入黑暗中。

  “要爬上一大段,”他從上麵對著下麵大聲叫,“可是你們會發現很值得。這裏曾經是修道院的教堂,修士在這裏舉行正式的聚會。”他的聲音減弱成一陣低語。

  不用等對方邀請第二次,布雷克便躍上石梯,一次爬兩階,感覺自己像個爬進岩層內的攀岩者。跟在他後麵的妲可則小心多了,手指沿著粗糙不平的牆麵一路摸上去。她不喜歡密閉空間,而且這裏又沒有繩索或欄杆可扶。她謹慎地走過這滑不溜丟的磨損階梯。

  布雷克爬到頂,停會兒歇口氣,然後又驚訝地大喘一口。這裏無疑是牛津大學裏最神奇的地方!“哇!”他驚呼,好奇地四下一看。

  在屋子中央,有一根有長凹槽的圓柱像傘一樣擎住低矮的圓頂天花板,那天花板像是從金色石頭裏吐出的華麗蜘蛛網。從一扇扇小圓窗可以鳥瞰整座聖傑羅姆學院:放眼望去是一片尖塔、城垛、石板屋頂,承溜口上怪獸林立,天上集結著風暴雲。

  這個房間就像教授一樣雜亂無章,令人驚歎。到處都是書:堆在書桌上,倚在桌腳,放在燈下,擱在凳子上。就連扶手椅上都是書,就像睡著的貓一樣,布雷克不知道自己應該坐在書上,還是禮貌地將書推到一旁。可是要把書推到哪裏去呢?不管任何地方,都找不出一塊方寸之地。書泛濫到地板上,仿佛刮過一陣閱讀的旋風,將書吹得到處都是。

  布雷克四下一看,想找個地方掛外套都找不到。他隻得將外套折好掛在手臂上,將後背包夾在身側。背包裏那隻紙折的龍一動不動。

  卓裏昂主動要幫妲可把雨衣掛起來,卻被她回絕。

  “她從不脫下的。”布雷克解釋,說著和妹妹一塊坐到沙發上被書蓋住最少的地方。他把一兩本礙事的書移開,放到地板上那疊岌岌可危的書上。卓裏昂坐到對麵一張木椅,椅腳上有爪,頗像一張寶座,讓他看起來像個說書人,還是仁慈的君主什麽的。從他背後的窗戶散射進來的陽光,替他周身鍍上一圈銀邊,還有架上的一些書閃爍如黃金。

  “你知道恩狄米翁史普林的什麽能告訴我呢?”布雷克連忙問,急著要知道他發現的那本無字天書的秘密。

  卓裏昂教授在自己的研究室裏聽到這個名字,似乎沒有那麽激動不安。如果布雷克期待的是一個直截了當的答案,他並沒有如願。老人家豎起一根墨跡斑斑的手指。

  “耐心點,孩子,”卓裏昂拖延著,“首先我想要知道,你怎麽會知道恩狄米翁史普林?是不是聽到人家在討論他,也許是你母親?”

  布雷克搖搖頭,“不是,我媽從來沒提過他。”

  卓裏昂似乎很訝異,“你確定嗎?”

  布雷克仔細思考這個問題,“不確定……起碼,我不認為她提過。”他說著,變得不是那麽肯定。

  “那麽昨晚的餐會上呢?”教授繼續追問,“會上有人提到嗎?”他問得更加小心,仿佛學院裏可能到處是好事者,一個個密謀要染指那本書。

  “沒有。”布雷克說,皺起眉頭,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動身子。他懷疑這個人為什麽要問那麽多奇怪的問題。或許教授懷疑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怎麽會找到恩狄米翁史普林這樣的書。他決定切入正題,“不是,是昨天我在圖書館裏麵找到一本書上麵有他的名字,不過它不是普通的書,因為書裏麵一個字也沒有。所以昨晚我才想到可以問問你。”

  “噢。”教授說。聲音很輕,輕到幾乎聽不見。他的臉上閃過一股難以捉摸的神情。

  布雷克被這個人的反應弄糊塗了,他試探性地問:“卓裏昂教授,這本書很重要嗎?”

  這個人深沉地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一言不發,然後點點頭,“沒錯,布雷克,這本書確實很重要。”

  布雷克感到皮一緊,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教授嚴肅的語氣令妲可印象深刻,她終於大膽放聲說:“那本書裏麵有神奇的咒語。”

  “不對,不是那樣的,”布雷克連忙糾正她,然後又悄聲說,“不是咒語。”

  “比較像謎語,對不對?”卓裏昂提出猜測,古裏古怪地揚起一邊的眉毛。

  “你怎麽知道?”布雷克詫異地盯著教授,不過教授不願意透露他的秘密,隻是一本正經地看著布雷克。

  “首先,告訴我你是怎麽找到那本書的。”他說著,身體往前傾,以確保不錯過任何細節。

  布雷克開始將前一天下午發生的事娓娓道來。他決定不要提起當時自己的手指沿著書架一路劃過去,免得教授跟媽媽一樣怪他。說不定教授還會將昨晚圖書館裏麵的書遭到破壞這檔事歸咎於他,他可不想惹上更多的麻煩。

  “你可以看到裏麵的內容嗎?”布雷克一講完,教授就問。他謹慎端詳這個孩子。布雷克那雙淡藍色的眼睛淺淡如冰。

  “嗯,可以。”布雷克說,他以為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我是說,一開始我以為那本書是空白的,曉得吧,然後我發現中間有些字,幾乎是在你意想不到會出現字的地方。”

  教授靠得更近了,屏住呼吸問:“它的訊息是什麽?”

  布雷克咬咬嘴唇。他感覺到這個人的眼睛緊盯著他。坐在寶座上的教授讓布雷克想到整座學院裏到處看得見的學者畫像。一切全係於他接下來的答複。然而,不管他再怎麽努力想,就是想不起恩狄米翁史普林的正確詩句。他記不起那些字。

  “不曉得。”他終於說。他扯扯衣領,感覺領子似乎越來越緊。“我記不太起來。內容跟四季有關。如果不怎麽樣的話,那本書就會四散開來。”布雷克勉力集中精神,臉皺成一團。“隻不過,我不知道應該會發生什麽事。我沒辦法記得字字精確。那些句子念起來又沒什麽道理。”

  “而我都沒有看到。”妲可補充道,她感覺這點很重要,需要提一提。

  “什麽,難道你沒有把那道謎語再看過一遍?”卓裏昂焦急地問,“那些字已經不見了嗎?”

  布雷克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指。“那本書不在我的手上了,”他坦承,“書不見了。”

  “天哪。”

  這個人的嗓音變得好低,似乎沉入地板下麵。布雷克感覺到一股充滿期待的氣氛從這個房間跑了出去,好像他們本來一塊讀一本書,書突然被合上,故事看到一半中斷了。下雨了,雨開始打在屋頂上,更增添了他的不安。教授的房間籠罩著沮喪的氣氛。

  “對不起。”布雷克開口說,這時候遠處雷聲隆隆,教授對他的道歉全然置之不理。布雷克看不出教授是生氣還是憂心。“我不曉得該怎麽辦,”他可憐兮兮地繼續說,“所以我就把書放回架上。我想自己不應該把書從圖書館裏麵帶走。”

  “沒錯,沒錯,你說得很對。”教授承認,眼睛盯著散置一地毯的書,仿佛什麽重要的東西從他指間溜走,他正在找找看會掉到哪裏去了。他一雙長腿扭開又合攏,人陷入沉思中。

  布雷克突然想到一點,說:“不過,昨晚和你談過之後,我有回去找過。你的反應讓我覺得那本書很重要。”

  教授立即抬起頭來,留神聽著。

  “結果呢?”

  布雷克盯著對麵那個模糊的身影。他垂下視線。“隻不過,我再也找不到那本書,”他情緒低落地含糊道,“我回到先前發現那本書的地方,可是書不在架上。不見了。鐵定是有人拿走了。”

  一股不安的靜默籠罩著他們,氣氛較先前更深沉。在朦朧的光線中,妲可不自在地看看哥哥。她坐在椅子的邊上,不安地扭來扭去。

  不過,布雷克比較關心教授接著提出來的問題:“布雷克,你確定昨晚回圖書館的時候,那本書不在架上嗎?”為了強調重點,他一邊往前傾,一邊嚴肅地問,椅子微微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布雷克張嘴欲言時,教授先豎起一根手指阻止他,“現在仔細想想。這很重要。”

  教授的聲音聽起來憂心忡仲。

  布雷克閉上雙眼,努力回想當時情景。他看到手電筒的光在黑暗中晃動,照出一排排沉默而不眠的書。他看得見通道盡頭的架上那兩本書靠在一起,還有中間那道縫的陰影……

  “是的,我很肯定,”他說,“那本書不見了。”

  “有人尾隨在你後麵嗎?”

  這個問題令他全身上下打了一個哆嗦。“這個嘛,就是這個問題,”布雷克神經兮兮地說,“有人在那裏。”

  刹那間,教授的視線落到布雷克身上。

  “誰?”

  布雷克身旁的妲可呼吸急促,嘴巴開開的。

  “我不知道,”布雷克絕望地回答,“裏麵很暗,伸手不見五指。那隻貓跟在我後麵溜進去,我不得不上樓去抓它。事情發生在那個時候。”

  “樓下那些書呢?”這個人溫和地提醒他。

  布雷克點點頭。他的喉嚨哽住,痛苦地吞咽。“我下樓來的時候,那些書已經在地上了,”他說,“滿地都是撕下來的書頁。就在稍早之前我發現恩狄米翁史普林的地方。似乎是有人在找那本無字天書。可是我沒有逗留,你明白嗎?我隻想離開那裏。我跑回餐會。”

  “對,對,這是明智之舉,”教授歎了口氣承認,“你有沒有把你看到的情景對圖書館員做個報告?”

  “沒有。我不想惹禍上身。何況,我媽已經快氣瘋了。”

  “我明白了。”卓裏昂沉默了一會兒。布雷克看得出來教授心底希望他能勇敢一點,或是多等一會兒,當場逮到那個現行犯。教授十指架著遮在嘴前,心事重重。

  布雷克並不想打擾他,卻發現自己一直出口道歉:“我真的很對不起,卓裏昂教授。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隻想搞清楚那本無字天書在寫什麽,就這樣而已。”他的嗓音在發抖。

  教授的表情倒是變柔和了,露出一個笑容。“沒有人怪你,孩子,”他親切地說,臉上一條條的皺紋不再那麽嚴峻,“你不是會破壞書籍的小孩,這點我知道。你純粹是在偶然間撞見某件事……”他在搜尋字眼,“某件遠非你所能想象的大事。恩狄米翁史普林挑上你一定有理由。”

  布雷克不可置信地看著教授。“有理由?”他悶聲對自己說。

  妲可搶在他前頭發言,“那本書挑上他?”她大聲嚷嚷,表示懷疑。

  “是的,我相信是這樣。”卓裏昂認真道。

  “但怎麽可能?”她大呼小叫,“那不過是一本書。”

  “不對,妲可,恩狄米翁史普林不隻是一本書而已。”卓裏昂正色道。

  “什麽意思?”

  “它碰巧是這世界上最傳奇、最搶手的一本書,要是落入壞人手中就會非常危險。”

  布雷克的視線從膝蓋往上移,感覺好像一份重擔突然之間壓在他的肩膀上。

  “危險?”他被這份新的責任感給壓垮了。

  卓裏昂說:“是啊。書的力量是很大的,就如你知道的,這本書是有特殊能力的。”

  妲可反對:“可那些話都是布雷克編出來的,他找到那本書的時候,我就站在他身邊。我確信,書裏麵沒有字。”

  “有,”布雷克駁回去,“我發誓,卓裏昂教授。我看到裏麵有東西。”

  “行,我相信你,”教授說,“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本無字天書預示如果有件事沒發生它就會四散開來,那麽我怕這本書--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的毀滅就近在眼前。仔細想想,它居然決定在這時重新出現,可見損失會很慘重。”

  “重新出現?”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問。

  “是啊,”卓裏昂不慌不忙說,“你不是頭一個被看上的。在你之前還有別人,布雷克。還有很多人徒勞無功白找……”

  “是你嗎?”妲可連忙問,“你曾找到那本書嗎?”

  教授哀傷地對她一笑。“不,很抱歉讓你失望了,妲可。不是我。”他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悲哀。“我確實是瞄過幾次,”他輕聲說,“幸好它並未選上我。”

  他讓自己的話沉澱一下,才又補充說:“它幾乎毀掉它選上的那個人。”

  12

  布雷克不敢開口。他嚇得半死。他到底找到什麽樣的東西啊?而且,他又失去了什麽呢?

  他往後靠,聽妲可替他提出他沒問出口的問題:“發生了什麽事?”

  “說來話長。”卓裏昂說。兩個孩子怕教授不肯告訴他們,忐忑不安坐在沙發上。說來話長是不給理由的一種說詞,以此為借口不提往事。他們的父母親往往如此處理尷尬或棘手的問題。

  然而,教授不過是在考慮什麽能說,或是什麽不能說。一時之間,他心中充滿疑慮,臉色一沉,然後彷佛想起那件事依舊心痛似的,他開始講故事。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他揉著眼角,用低沉的聲音不慌不忙道,“當時我參加一個社團,全心全意研究與鑒賞書籍。這個社團叫做藏書協會(Libiris Society)。”

  “那不就是現在這裏開會的那個協會嗎?”妲可問,“今天在食堂裏的那些人?”

  教授唇邊閃過一絲笑意。“你的觀察很敏銳,小小姐,”他讚美她,“現今名為藏書票協會(ExLibris Society)的社團,是由來自全球各地的學者、圖書館員和藏書人共同組成的,極受推崇,這些人致力保存書籍。隻除了波斯柏馬雄以外。他這個人定位的是尖端科技,揚言印刷品已經落伍了。他談的是數位化。”

  他把那個字眼說得好像是他個人最頭大的事。“不過一開始隻有我們少數幾個人,因為熱愛書而結合在一起。”他以溫柔的口氣回憶道。

  “哪一類的書?”妲可問。

  “啊,最好的書。最早期由真正大師手印的書,包括約翰古登堡、彼得薛佛和阿杜思曼尼修斯(Aldus Manutius)。”

  布雷克的眼神呆滯起來。他希望教授能夠跳過這段,說出接下來發生什麽事,可是卓裏昂說得不疾不徐,大力加強語氣,仿佛每個字都意義深重。

  “然後有一天,”他說,“我們之中那個最怕羞、一天到晚做白日夢的人,發現了一本與眾不同的書。”

  “恩狄米翁史普林。”布雷克興奮地低聲說。

  教授點點頭。“正是。恩狄米翁史普林。一本傳說中的書,在此之前我們都不相信真有這本書。隻有那個人看得到裏麵的內容。對我們其他的人而言,那是一本緊閉的書,一本假書,它的秘密深鎖在兩片明明沒有鎖的搭扣之中,隻有在那個人的碰觸之下才能開啟。當然,那本書是挑主人的,而且必須如此。畢竟它會引發大事……”

  布雷克的嘴巴一張,下巴幾乎要掉下來。“可是,我發現那本書的時候,扣子已經壞掉了,”他打岔,“這表示從那時候到現在一定有人看過了。”

  教授未置一言。他那雙眼睛縮進陰暗處,就像兩個小小、暗暗的洞穴。他繼續講他的故事,聲音聽起來更蒼老,似乎來自更遠的地方。

  “有一陣子,我們聚在一起聽恩狄米翁史普林的話,”他回憶,“可是,我們的聚會很快就變調了。那本書開始警告我們,有一個陰影、一股力量不隻會吞噬掉書本,還會吞噬掉全世界。”

  妲可轉動著眼珠,布雷克則聽得全神貫注。現在這個故事聽起來像一則鬼故事,越來越恐怖。他可是一個字也不漏聽。

  “發現書的那個男孩,他的嗓音很奇怪,就像蠟燭的火焰一樣,”卓裏昂回憶,“他的聲音會發抖,會顫動,仿佛知道他的話所揭露的黑暗力量。他開始警告我們要小心影中人。”

  “影中人?”布雷克問,聲音在顫抖。

  卓裏昂點點頭。“當時我們並不了解,”他不祥地說,“那個影子是我們的一員。我們之中出了一個叛徒,他的心已經黑了。”

  他停住,往事縈繞在心頭。

  布雷克打了個冷顫,不知道昨天晚上尾隨他進圖書館的是不是這個人。

  “有一陣子,那本書讓我們聚在一起,”教授難過地繼續說,“然後有一天,它把我們撕裂了。恩狄米翁史普林就像它的主人一樣消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他的話就像熄滅的蠟燭起了煙,開始變弱消散。

  “但結果呢?”布雷克心急地問,他四下一看,頓覺整個房間杯弓蛇影,“接下來發生什麽事?”

  “我不清楚,”教授回答,語氣索然,“接下來的還有待觀察。看來故事本身似乎還在往下寫。”

  布雷克搖搖頭,充滿困惑,“我不懂。那本無字天書對我有什麽要求?我不過是個小孩子。我該怎麽辦,假設我又找到它呢?卓裏昂教授,你能幫我忙嗎?難道你不能告訴我該怎麽辦嗎?”

  那個人盯著布雷克一會兒,才說:“恩狄米翁史普林相信你,布雷克。到時候你就知道該怎麽辦。”

  布雷克再次感到一股興奮竄過全身,就像第一次在圖書館裏拿著那本書,以及今天早上觸到那條紙折的龍;不過接著他又被一股新的焦慮吞噬。他又不特別。妲可才是天資聰穎的那個,大家都如此認為。

  “我不懂這本書為什麽這麽危險,”就在這時,妲可唱反調,“沒有道理嘛。”

  教授眯著智慧的眼睛,像貓頭鷹一般仔細看她。

  “恩狄米翁史普林是一本了不起的書,”他謹慎地說,“書裏麵充滿了洞見和預言,可能會毀了我們所知道、或我們自以為知道的世界。它不隻是預言未來,還重述過去,甚至宣稱可得到傳說中的知識之書:終極之書。”

  “終極之書?”布雷克懷疑地問。

  教授點點頭。

  “別聽他的,”妲可說,“他不過是編故事在逗我們。我連聽都沒聽過有那麽一本終極之書。”

  卓裏昂淡淡打量她了一會兒,才說:“妲可,終極之書有很多名字:《沙之書》、《無盡之鏡》、《永恒的法典》,也許你聽過其中一種?”

  妲可搖搖頭,依然沒有被說服。

  “這是一本無法掌握的書,多少世紀以來一直無法被定義,年代比所有的書都要早,存在的時間比所有的書都要久。這本書納入所有圖書館的藏書內容。這本書甚至有辦法令文字活過來。”教授顯然偏愛這個話題,淡褐色的眼珠燃起毫不掩飾的熱情,“文獻裏到處論及它,也模糊提到它的下落。”

  布雷克的心在胸口狂跳。“終極之書,”他興奮地說,“是不是昨天我在圖書館裏頭找到的那本呢?”

  教授笑得很哀怨,“不是,布雷克,恩狄米翁史普林隻是引它出來而已。就像一把鑰匙、一張地圖,或是拚圖的一塊。是引子。無論如何,它的訊息隻有少數被選上的人看得到。”

  “就像我。”布雷克無可奈何地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布雷克,就像你一樣。”卓裏昂說,令坦可覺得十分惱怒。

  “那本書應該選我才對,”她低聲喃喃道,“我會知道該怎麽辦。”

  “但為什麽是我呢?”布雷克又問一遍,“那本書為什麽要找上我?我又不想要!”

  卓裏昂審慎地端詳布雷克,看了好一會兒。“也許這就是一個原因。”他含糊說。

  妲可突然插嘴:“不過誰是恩狄米翁史普林呢?說不定,他有可能是個騙子或江湖術士。”

  “啊,”教授吟哦,“這個問題問得好。”

  兩隻手撐著頭的布雷克,從一排指縫之間仰望教授,垂頭喪氣地問:“你不知道答案嗎?”

  教授再次吐出一堆話來:“與其說恩狄米翁史普林是真實的人,不如說是虛幻的影子;更像一聲低語,而不成其為聲音。有些學者甚至懷疑他究竟是否存在。”他看見布雷克一臉絕望的表情,又補充說:“我個人認為他是印刷廠的惡魔。”

  布雷克大口吞氣,希望自己聽錯了。“惡魔?”他問,幾乎說不出那個字眼。

  卓裏昂露齒而笑,“不是你想的那種惡魔,布雷克,相信我。印刷廠的惡魔是指年幼的學徒,是在十五世紀歐洲最早的印刷廠裏工作的男孩。他們都是實習生,學習書籍印刷的技術,而書籍印刷在當時仍被視為一種妖術。”

  “那女孩呢?”妲可馬上問教授。

  “據我所知恐怕沒有女孩。”卓裏昂和藹地說。

  “你是說恩狄米翁史普林跟我一樣是個孩子?”布雷克重新燃起熱情,感覺自己和幾百年前的神秘人物當下有了相似之處。他和恩狄米翁史普林因為年齡而連結在一起,雖然他們生活的年代相距好幾世紀。

  “是的,我相信恩狄米翁史普林跟你一樣是個孩子,他在全歐洲第一家也是最出名的印刷坊幹活,約翰古登堡的印刷坊。”

  “古登堡?”

  “來,我來指給你看。”教授說。他從椅子上起身,三個大步就橫跨室內。不到幾秒鍾的時間,他已經拿著一本棕色的大部頭書回來,把書撐開給兩個孩子看。

  “古登堡是頭一個使用活字印書的人,”教授解釋,一邊指著一幅版畫,畫中的男子蓄著須,像海象一樣,還留了一把長胡子,“他將字母表分成一連串的金屬字母,很像打字機上的一個個按鍵,然後拿這些字母排在木製的印刷機上,就像這樣,印成書籍。”

  教授在解釋古登堡的印刷機是如何操作的,布雷克則研究起眼前的那幅畫像。古登堡穿著厚重的長袍,側麵一排方扣直扣到頂,看起來就像他在書店外麵看到的那個遊民。

  這時候教授翻到另外一頁,書上出現另一個男子的臉。

  “那是誰?”布雷克問,他不喜歡從書裏往外盯著他看的那兩道緊鎖的濃眉和那把分岔的胡子。

  “那人啊,”卓裏昂說著,順著布雷克的目光看過去,“是約翰福斯特,古登堡的金主。根據各種流傳的說法,他是個無情的人。”

  布雷克渾身一顫。福斯特一臉嚴峻而蔑視的神情,似乎穿越幾個世紀瞪著他。不知怎的,背包裏的紙折龍開始動起來。布雷克試著用腳將包包夾在兩腿之間,蓋住紙折龍蠢動的聲音,幸好教授似乎沒有起疑。

  “他幹了一樁惡劣的事,”卓裏昂愁眉苦臉地解釋,“當古登堡完成印刷機,印出有史以來最精致的四十二行聖經後,福斯特就和這位發明人拆夥。福斯特對古登堡提起訴訟,要求以後者全部的身家為賠償,把古登堡整得身無分文,一貧如洗。”

  “可是為什麽呢?”布雷克問。

  “沒有人清楚,”教授說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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