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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凱特街

  牛津

  聖傑羅姆學院

  01

  布雷克看看表,惱怒地微微歎了一口氣。什麽事情讓媽媽耽擱這麽久?早在超過半個鍾頭前,她就保證已經好了。他開始以指頭叩擊圖書館裏成排的書。這下子他該怎麽辦?

  他已經爬過曼德維爾圖書室(Mandeville Room)裏的滑動式書梯,利用沿著書架而設的金屬軌道,從這個書架推進到下一個書架。然後他取下他所能找到最大開本、最重的藏書,放到靠窗邊的桌子上,以便瀏覽個夠。印在石頭色紙張上的字讓他想起一塊塊的化石,他的手指撫過那些字的肌理結構,摸了好一會兒才合上書本。大部分書都是用他不懂的語言寫出來的,他也放棄去嚐試理解。

  然後,他去轉動近門處的地球儀,尋找家鄉所在的記號,卻怎麽也找不到。北美隻是平凡無奇的一團,有幾條河穿過其中的平原,就像亮光漆上的縫隙。應該是五大湖所在之處,卻被製圖者安了一頂印地安人的圓錐形帳篷,畫了一頭孤零零的水牛。於是布雷克領悟,這就是未來幾個月他能接觸到的最接近故鄉的東西了……

  布雷克歎了口氣。

  他離開圖書室,嚐試計算圖書館裏的藏書數量。他掃視周遭的書籍,猜測應有上萬冊:可以讀一輩子的書從地上堆到天花板,向左右兩邊延伸。

  他的手指頭順著書脊一路劃過去,所經之處,在空氣中揚起一點小小的塵埃。

  布雷克經過一間辦公室,白色的門上四平八穩地掛著印有“圖書館專員寶拉李察茲”的鋼板,於是停下腳步傾聽。他隻聽得出從那頭傳來媽媽講話高低起伏的聲音。她並不是在生氣,隻是講話聲音強而有力,習慣以自己的方式做事。

  她是牛津大學邀請的訪問學人,停留一個學期,大部分的時間她都待在巴德裏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譯注:牛津大學主要圖書館,世界上最古老、英國第二大圖書館,規模僅次於大英圖書館,在英國出版的每種書都會送一本到這裏收藏),這裏的藏書之豐全球數一數二。她需要人家幫忙照看兩個孩子,正忙著和圖書館的專員協商安排,這位圖書館專員很快就成了這兩個孩子的臨時保姆。

  布雷克看看表,過了三十六分鍾,他又歎口氣。

  現在他嚐試倒退走,反方向輕叩他所行經的書籍,看看這樣是否有助於打發時間。

  牆上一排麵容嚴峻的肖像,怒目俯視他。他們像魔術師一樣,一個個披著黑色的鬥篷,留著輪廓鮮明的尖胡子。精致繁複的襞襟,好似壓扁的菊花,從衣領裏冒出來。年紀大一點的男人眼色遲鈍,皮膚皺得有如烏龜,不過也有幾個像他一樣臉色蒼白的小夥子。他瞥一眼這幾個人的名牌,分別是:湯瑪斯史登厚(Thomas Stemhold,1587-1608)、傑若米伍德(Jeremiah Wood;1534-1609)、伊撒克韋克斯(Isaac Wilkes,1616-37)、陸希斯聖波尼法德拉誇(Luciu St Boniface de la Croix,1599-1666)。每個人都拿著一本小冊子,用食指指著相關的段落,仿佛在提醒後代的人要保持努力好學、行為端正。

  布雷克無視他們非難地皺著眉頭,繼續用手指頭劃過那一排書,指關節輕輕叩擊書脊。

  突然間,他停下腳步。

  有一本書居然回擊!那本書頑皮地擦過他的手指,又躲回它的藏身之處,簡直像一頭貓似的。布雷克的手揮開,仿佛被螫到。

  他看看自己的手指,看不出有任何異乎尋常之處。手指頭髒兮兮的,都是灰塵,不過表皮上並沒有什麽明顯的痕跡或傷口。於是他看看書架上,想要知道是哪一本書突然掉出來打到他,可是每一本書看起來都很正常。一排又一排易碎的舊書,就像穿著皮革製服的玩具兵立正站好,隻除了有一本硬是打到他的手。

  他若有所思地吮著手指頭。被那本書刮到的指關節開始流出一絲絲血,就像被紙張刮到一樣。

  在這個悶熱而沒有風的午後,身邊這座圖書館陷入沉睡之中。一道道太陽光柱就像灰塵彌漫懸在空氣中,遠處有一座鍾滴答滴答走,沉悶的聲音似乎讓時間慢下腳步。輕微的腳步聲在頭頂上的樓板移動著。那很可能是他的妹妹妲可在樓上探索。除此之外,四周沒有半個人影。

  隻有梅菲斯特,躺在靠窗邊的地毯上曬太陽。它是學院養的貓,一團結實的黑影,爪子鋒利得跟針似的。它隻管一件事,那就是它自己。(編按:梅菲斯特原文為Mephistopheles,傳說中浮士德出賣自己靈魂給魔鬼梅菲斯特,以換取青春、智慧與魔力。)

  布雷克知道,自己完全是孤單一個人。也就是說,除了隱藏在架上那個不知是什麽的東西以外。

  他慢慢且小心地用手指頭拂過一本本書。

  “布雷克!”母親噓聲製止他。她的臉出現在那間辦公室的門口。她出來看看他在做什麽;就如往常一樣,剛好在他要違背她吩咐的關鍵時刻逮到他。

  圖書館專員寶拉李察茲站在他媽媽身後,笑得一臉和藹。

  “我是怎麽跟你說的?”媽媽責備他,“不準你碰那些書。它們都很脆弱,難得一見,有些還非常值錢呢。現在,小心地把那本書撿起來,然後去找你妹妹。我馬上就好了。”

  布雷克低頭一看,一臉驚訝。就在那裏,他的麵前,有一本不起眼的棕色皮麵書,封麵朝下掉在地板上,他先前居然沒有注意到。那本書似乎等著他去翻過來。

  母親對那位圖書館員道歉:“很抱歉,李察茲女士,布雷克不是人家所謂天生愛讀書的人。”

  “噢,我可不會這麽說,溫特斯博士,”寶拉李察茲愉快地說,“有時候我也會打翻架上的書。”

  她對布雷克眨眨眼,然後關上她們身後那扇門,如此一來他就聽不到其餘的對話討論。

  布雷克喜歡這位李察茲女士。她是一個講話很大聲的女人,喜歡書,而且還喜歡談論書籍。她戴一副厚厚的眼鏡,每次眼鏡一拿下來放在桌上就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布雷克可以透過她的鏡片,看到她指給他看的書上那些字,就像遊泳池裏的腿一樣來回擺動。有些字母比其他的字母更凸、更有曲線,但是更教他著迷的是紙上小小的刻痕,恍如雪地上的足跡,讓他想到極地探險。

  李察茲女士讓書本看起來很神奇,幾乎可以說是有趣的,而他的母親卻把書本變成苦差事。她用書本測驗他的閱讀理解能力,經常問他在學校的學習成績。

  去年,他在學校的表現不是很理想,這是事實;他表示這並不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媽媽卻不相信他。事情不再言之成理。仿佛一個個字從被他看到的那一刻,就開始分解了。一會兒它們才排成一列,有如棲在電線上的鳥兒;一會兒它們又像一群受到驚嚇的麻雀,飛走了。他沒辦法專心。

  校方希望他到牛津的休假期間,由他母親自行輔導,能夠重新恢複他的專注力。“展開一個新的視野。”他的導師如此說,仿佛這一句話就搞定一切。不過,他的媽媽隻是把他交給大學裏其他教職員,這些人也很忙,所以大半時間他都是孤零零一個人待在圖書館裏做自己的事,或是照顧妹妹。媽媽忙著替她的新書做研究,沒有時間可以被“打擾”。

  布雷克彎下腰撿起掉在地板上的那本書,卻突然停下動作。他感到一股焦慮。剛剛是不是這本書打到他的手指?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心想。書本不會做這種事。何況,這本書的封麵有缺角,還有破損,斑斑駁駁的有如一隻破舊的皮手套。它看起來就是一本普通的書。他搖搖頭。他不過是犯傻罷了。

  很快地,在改變心意之前,他伸手撿起那本書。然後事情發生了:那本書在他指間重新整編--隻是一點點,微乎其微。這個動作幾乎讓人不察,但是布雷克確信自己的感覺。那本書就安安穩穩躺在他手上,再合適不過,仿佛那就是它的歸屬。

  布雷克的心跳停了一下。

  他仔細一看,看到兩個小小的搭扣,本來是用來扣住這本書,現在卻壞了,兩條皮帶子掛在那裏,就像解開來的表帶。其中一條帶子上懸著一根銀色的尖齒,酷似蛇的毒牙。顯然就是這片金屬牙紮到他的手指。一想到這個,他的指關節就陣陣抽痛,那地方又冒出一滴血來,他吮了吮傷口。

  封麵上有字,不過字跡已淡,幾乎看不見書名。那些字細得有如一縷縷蜘蛛絲,他輕輕吹了口氣,除去一層薄薄的灰。眼前出現的不知是人名還是書名,以獨特的圓字母壓在皮革上麵:

  Endymion Spring(恩狄米翁史普林)

  他翻開那本書。

  他的手指頭戰戰兢兢,雖然如此,書本身自動翻開,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跨越時空的距離,在尋找最恰當的地方開始。

  他屏住呼吸,大感驚奇。

  有幾頁黏在一起,邊邊相黏,尚未拆頁,有幾頁則打開來,如沒有明顯終點的地圖。它們讓他想起紙鶴,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一個日本女人折過。紙上沒有畫線,不像筆記本;又沒有可以書寫的地方,不像日記本;可是到目前為止又看不到哪一頁是有印字的,所以這也不可能是一般的小說。他找到的好像是一本完全空白的無字天書。可是,一本沒有字的書擺在圖書館裏麵做什麽呢?

  一股微微顫動的感覺,就像微風給人的聯想,讓他的指尖覺得癢癢的。他挪得更靠近窗邊,把那本書檢查得更徹底。他以為能發現書上有細微的隆起閃閃發光,仿佛有陽光從裏麵透出來,在傳達什麽訊息。但是他把書本對著天光,希望能找到裏麵的秘密訊息時,又看不到任何東西。一頁頁的紙有如薄薄的窗玻璃,覆著霜似的,難以辨讀。

  失望之餘,他心不在焉地摸著紙張,走回書架旁。這比他以前摸過的任何東西都要來得柔軟。好似融化的雪花,他想--或是,或是,確切來說到底像什麽呢?那是一種無法捉摸的感覺,難以言喻的觸感。然而,他一翻開這本書,就不想鬆手。這本書對他下了咒。

  顯而易見,這不是一本普通的書!

  “你在看什麽?”

  妲可悄悄從樓上的走廊溜下來,嚇了布雷克一跳。她攀在書架的邊上,像猴子一樣,帶著好奇的表情研究他。

  “沒什麽。”布雷克說,猛然背轉過去,不讓她瞧見。

  “你說謊。”

  “就跟你說,沒什麽。”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讀書的?”

  “我是不喜歡閱讀。走開!”

  妲可仔細檢查架上部分的書籍。她選了幾本比較厚的,拿到書桌上,匆匆瀏覽。“印刷術?”她問道,皺了皺鼻子,“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對這個感興趣的?”

  她指著她挑的第一本書的標題頁給他看:“印刷術的起源與進展”。書名下麵是一幅插畫,畫著一群人在圓頂下的室內,到處都是重機械裝置和斜麵桌。他們在印書。

  “我是不感興趣,”布雷克說,“這本書不一樣。它放錯了地方,就這樣。”

  “那本書講什麽?”

  布雷克不理會她,繼續一頁頁翻著。仿佛我是頭一個發現這本書的人,他心想,或者說是自己找上我的第一本書……

  不過這不可能呀!李察茲女士在編目的時候,一定看過這本書。他翻遍整本書,尋找索引卡或提供識別之類的東西,可是裏麵什麽也沒有。有時候圖書館員會在書脊的地方貼上一個號碼,如此學生才能向圖書館登記借書;但這本書的書脊上也沒有貼標簽。它似乎沒有任何記錄,仿佛不存在似的。

  有那麽一會兒,他考慮偷偷把這本書塞到自己的後背包裏去。他懷疑,持有一本沒有人知道曾經存在的書,這樣算偷竊嗎?這本書裏麵甚至連一個字都沒有,可見應該沒什麽用,他心想。若真的有用呢?也許他可以把書借出去,可是那麽一來他就得向李察茲女士問清楚圖書編號。他該如何找個正當的理由,解釋自己為何想要讀一本無字天書呢?

  他決定把那本書放回架上,他已經受夠了這一整天裏發生的神秘事件。

  正要合上書的時候,他注意到眼前的紙上刻著字,就刻在書的正中央。他連翻頁都沒有,它就大剌剌出現在那裏。

  這些字是從哪裏來的?

  他在封麵上看到的名字再度出現,隻是這回出現在好幾行詩之間,或者說看起來像詩句的文字。都是用小得肉眼幾乎看下見的小寫字母寫的。就像這本書一樣,看起來沒什麽意義。

  他低聲將那些字念給自己聽。

  “你說什麽?”又是妲可。

  “沒說什麽。你少管閑事。”

  “嗯,聽起來覺得很詭異。到底是什麽書?”她起身好看仔細一點。

  布雷克用自己的肩膀擋住她的視線,更加輕聲地念,不讓她偷聽到。

  When summer and winter in autumn divide(當夏季與冬季在秋日分開)

  The sun will uncover a secret inside。(陽光將揭露其中的秘密。)

  Should winter from summer irrevocably part(若冬與夏當真分道揚鑣)

  The whole of the book will fall quickly apart。(整本書將迅速四散開來。)

  Yet if the seasons join hands together(如若四季攜手協力)

  The order of things will last forever(事物的秩序將永存。)

  These are the words of Endymion Spring。(此乃恩狄米翁史普林之言,)

  Bring only the insight the inside brings。(為局內人之見解。)

  布雷克搔搔眉毛,一頭霧水。陽光可能是指他在這張紙上讀到的幾行字,最後一句似乎是將兩個相似音的字混淆了,不過,恩狄米翁史普林是誰?或者應該問是什麽東西呢?還有,誰看得懂無字天書呢?

  顯然,他不夠聰明,無法理解,既然這首詩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更別提書裏麵神秘的內容了。

  “我可以看看嗎?”妲可又問。

  “不行,走開啦。”

  “喲,從我這裏看去好像是一本空白的書。”

  “那是因為裏麵沒有任何內容。”布雷克隨口說,然後住嘴,因為他很驚訝妲可居然看不到他眼前這些字。

  “給我看!”妲可堅持。

  “不要,不準碰它。”布雷克堅決地說,把書拿開,不讓她碰到。“這是很稀有、很貴重的……重要的東西。”

  布雷克瞄了妲可一眼。坦可如往常一樣,身上穿著那件有橘色兜帽的黃色雨衣,打從大吵一架那天她就一直穿到現在。那天他們的父母親吵得不可開交,到後來他們都哭了。妲可進到她的房裏,拿出她心愛的雨衣,再出來的時候,把他們都嚇一大跳。“雨衣是用來保護我,免得被你們的眼淚滴到。”她尖著嗓門說,努力裝出大人的聲音,聽起來反而更稚氣。這時候大夥兒突然撲哧一聲笑了,最後連妲可自己也笑了,他們的眼中是歡笑的淚水,而不是痛苦的眼淚。

  有一段時間這件事發揮了效用。他們的父母親快樂了一些,雖然為時非常短暫。

  從那天開始,妲可就一直穿著那件雨衣,不願脫掉,唯恐魔法失去效力。然而,布雷克心知肚明,那股效力很快就逐漸消失了。事實上,消失到幾乎不見了。他們為什麽會待在牛津,爸爸卻在大西洋彼岸,有一部分原因就在此。

  他再看看妲可。她看起來似乎悶悶不樂。

  “沒什麽啦,”他放輕聲音說,“不過是一本空空的書罷了。”

  他讓妲可拿了一會兒,然後把書歸回架上,消失在兩大冊談印刷沿革的厚書當中。

  他伸出胳臂攬住妹妹,“走吧。我們過去那邊等媽媽。”

  02

  布雷克來到大廳,坐在通往展覽廳的大理石樓梯上。他身旁有一座老爺鍾滴答滴答疲憊地走著。

  在他的上方,樓梯上到一半的平台有一具玻璃櫃,裏麵裝著這座圖書館的珍藏:一疊厚厚的手稿,屬於五百多年前住在此學院裏的修士所有。

  他走過去看仔細一點。

  那份手稿上麵有用綠色和金色顏料精心描繪的藤蔓花飾、散放成羽狀的葉片和美麗絢爛的花朵。他在玻璃上嗬一口氣,看著兩欄黑色的筆跡消失在一層霧氣下。

  從他占據的有利位置,可以看到下麵的大廳--梁柱和胸像成排的大廳,仍然不見母親的蹤影。妲可蹲在一座高高的卡片目錄櫃旁邊,摸著梅菲斯特。那隻貓蜷縮成一個逗號,伏在她的腳邊。

  布雷克將注意力轉回那份手稿上麵。

  那團霧氣慢慢消散,他看到左邊那欄的上方,有一個橢圓形的紅色字母重拾部分的色彩。在那個深紅色的O裏麵,有一幅細密畫(譯注:用來裝飾書籍的小型繪畫,中古世紀的手抄本把起首的大寫字母裝飾得很華麗,目的在表達文字中神聖字母的重要性):一個穿黑袍的修士坐在跪凳上,膝上坐著一個狀若傀儡的小人兒。這個不尋常的小人兒戴著特殊的芥末黃兜帽,有點像弄臣戴的帽子,身上穿著暗黃色的衣服,卻掩飾不了他的駝背。

  手稿旁邊有注釋打字:

  抄寫員提奧多裏克(Theodoric)從一個穿黃色披風的老者那裏聽取指示。老者身份不詳。十五世紀中葉。

  布雷克盯著那個奇怪而瘦弱的人形。“可是他是個男孩,”他嘟嘟囔囔自言自語,“不是老人家。”

  “恐怕你搞錯了哦。”樓梯底下有個聲音說。

  布雷克勉強將視線從手稿上移開,看到圖書館專員寶拉李察茲跳上階梯朝他走來。她重新調整眼鏡,靠上前進一步審視,上衣壓在玻璃上麵,絲綢與蕾絲爆出聲來,簡直像一隻鑲了飾邊的氣囊。

  “你看這裏,”她說著,用手指在原文底下畫線強調,一邊滔滔不絕念出讓人聽不懂的拉丁文,“提奧多裏克將他的博學歸功於這個人。小孩子怎麽會懂這麽多事?大部分的學者都一致認為他是個老先生,讚揚隨著年齡與閱曆俱增的智慧。”

  布雷克正想反對,卻注意到那個傀儡嘴裏吐出一串字,有如漫畫裏的對話框。

  “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呢?”他問。

  這位圖書館專員對著那句警句斟酌了一會兒,然後翻譯道:“智慧無語。”

  布雷克皺皺眉頭,“我不懂。”

  “是啊,老實說我也不怎麽懂。”這位圖書館專員笑笑說,一邊將布雷克留在玻璃上的指印擦掉。

  “天哪,可別你也一樣,”母親站在樓下驚呼,“走吧,布雷克。不要再占用李察茲女士寶貴的時間。我敢說她還有很多大事要做。”

  布雷克低聲嘀咕了幾句,寶拉李察茲則光是笑,她的手擁住他的肩頭,和藹地引他下樓,走向門口,布雷克的母親就等在那裏,手上拎著公事包。

  “我想它的意思是最好是讓人看見,而不是聽見。”這位圖書館專員偷偷在他耳邊說。

  布雷克點點頭,然後轉過頭看著那玻璃棺材裏的手稿。“我還是覺得那是一個男孩。”他喃喃自語。

  他們一行終於從圖書館出來,這時候陽光正燦爛。

  寶拉李察茲幫梅菲斯特扶著門,那隻貓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出去。它伸伸懶腰,身體一半在門內,一半在門外。不過布雷克注意到寶拉李察茲終於伸出腳,輕輕將它推出去。

  “圖書館可不是你和同類待的地方。”她告誡那隻貓。

  布雷克咧嘴而笑。他記得李察茲女士曾告訴他,梅菲斯特有一次被困在圖書館裏麵過夜,留下一份“小禮物”給她,然而她的職責並不包含收拾善後。

  茱麗葉溫特斯領著妲可和布雷克拾級而下,繞過正對著圖書館的小小環狀草坪。一陣和風跟著他們的腳步,吹過林間,在小徑上投下閃閃爍爍的光影。梅菲斯特在前麵蹦蹦跳跳,撲著陰影。

  他們走過一道上麵結滿蜘蛛網的石拱門,繼續沿著一棟大型建築的側麵前行。這棟建築有凸出的菱形玻璃窗,是間食堂。有一座樓梯向上通往它的大門,門上有點刻出的玫瑰雕刻。不過他們仍繼續往前走,繞過福利社,一直走到有頂的長廊。

  這裏是整座學院裏最古老的一區,上溯十四世紀,聖傑羅姆學院(St。Jeromes)還是一支本篤修會修士的居所時期。那時,學院是一群擁擠的石造建築,有花木扶疏的藥草園,還有回廊環繞的走道可通往小禮拜堂;如今這是高聲叫喊的好地方,因為低低的天花板和列柱環繞的走道會產生回音。

  布雷克快步走到前頭,擾亂了幾世紀以來的清靜。

  在他的右手邊,布滿灰塵的階梯盤旋而上,通往昔日修士們的宿舍,如今已成了書籍成排的辦公室。而在他的左手邊,一排石拱門讓位給了一塊中庭地,長了一株高大的懸鈴木。最低處的枝幹上置了一張長椅,媽媽說是“靜思用的”,意思是說他或妲可不能爬上去。

  幾乎就在對麵,透過一排常春藤,可以看到那座舊的圖書館。它的入口處刻著一環鋸齒狀的弧線,有如牙齒,讓它酷似一頭咆哮的獅子。一扇低矮的木門插著鐵栓,禁止進入。布雷克渴望一窺內部,他可以想象架上滿是各式各樣的寶藏,可是就像牛津大學裏麵許多東西一樣,不對遊客開放,尤其是不給小孩子進去。

  布雷克不等母親趕上來,就踏進毗鄰的中庭,舉頭盯著蜜色的牆麵。一如往常,這座學院讓他想到城堡。石砌的城垛上立著方塔,從四麵八方包圍他。做成怪獸形狀的承溜口從牆頂對著他齜牙咧嘴。幸運的是,今天它們的口裏並沒有雨水淌下,而是沐浴在強烈的日光下。

  布雷克閉上雙眼,就像它們一樣,讓和風輕輕拂過他的臉頰。

  “來吧,鍾樓怪人。”媽媽大聲呼叫,出乎意料地朝研究生庭園(FellowsGarden)行去。妲可笑得咯咯咯,對他擠擠臉,隨後跟上媽媽的腳步。落在她們後麵的布雷克衝上前去。

  研究生庭園是一個隱蔽的所在,從禮拜堂後麵延伸到學院的東邊,那邊有一扇小門通往沿途種滿樹木的大馬路。這條林蔭大道將聖傑羅姆學院和鄰近的聖貴內佛特學院(St Guinefortes)與佛萊茲懷德大樓(Frideswide Hall,譯注:佛萊茲懷德是撒克遜公主,牛津大學的守護聖人)分隔開來。厚厚的牆圍住花壇,從這頭看不見,不過布雷克聞得到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夏日香氣。

  “你們不去傳達室嗎?”布雷克問,嚐試將她們的腳步帶往大門裏麵那座小小的建築,郵件都是送到那裏。從早上到現在,爸爸的信不大可能寄到,但是他想確定一下。

  “我想我們可以散步一小段路,”母親回答,用她的手遮在眼睛上方擋住陽光,“再走回去屋裏。天氣這麽好,辜負它多可惜。”

  她轉身打開大門。

  布雷克很高興能夠運動運動(前幾個星期陰雨連綿,又濕又冷的,他們母子三人每天都搭公車進校園),可是他並不急著回磨石巷。位於磨石巷的那棟房子感覺還不像個家。屋裏既潮且陰,不管天氣如何都是那個樣子,甚至找不到一台電視或電腦陪他打發漫漫長夜。

  “嗯,我能不能去看看?”布雷克問,心知這是在碰運氣,一邊用他的鞋尖在碎石上劃了一條線。

  鑰匙在鎖眼裏吱嘎轉動。

  “噯,去吧,”母親說,“但是動作要快。我們就在這裏等你。”

  她指著那扇鑄鐵門內的一片草地,有幾朵晚開的花正在吸收日照。布雷克點點頭,朝來時路奔回去。

  也該收到信了吧。來牛津差不多兩個星期了,他已經寫了幾張明信片回家。他無法將他心裏想寫的都寫上去,因為他的字很大又多圈,很快就把空白填滿了。更糟的是,他有很多話沒說。他沒把握該不該告訴爸爸他有多喜歡這所學院、李察茲女士和圖書館,或是他有多麽想家。他在林地小學沒什麽朋友,所以來此並不特別感到寂寞,可是新學年一開始他就沒有出席,多少還是怪怪的。萬一大家都以為他留級呢?

  可是,連老爸都建議他休息一陣子。“牛津是個很棒的地方,”當初機會一來,爸爸就說,“誰知道,說不定你會樂在其中。就把它當作一趟冒險吧!”

  妲可表示同意。她舉出自己喜愛的書名說:“愛麗絲夢遊仙境》、《魔戒》,這些書都是在那裏寫出來的。我等不及要去!”

  然而,布雷克可沒那麽有把握。他不知道的是,事實上他的父親也不是那麽有把握。那天早上爸爸臉上的笑容是如此恍惚而哀傷,他的聲音在發抖,透出一股疑慮,也或者是挫敗。

  布雷克試圖封住記憶。傳達室就在前頭不遠的地方,他全速朝那裏奔過去。

  一名深色鬈發的男子早他幾分鍾到。那個人穿著黑色的皮夾克,一動就軋軋作響。那他閑步到大櫃台前,將一隻熒光綠的頭盔放在櫃台上麵,看起來好像被人砍下的頭。

  門房正忙著,他的背後有一麵牆,牆上是一堆分類的小格子。他將一封封信塞進格子裏,比個手勢要這位機車騎士稍等。

  這位訪客轉過頭環視房間,手指頭在櫃台上敲得答答響。

  布雷克飛快跑過靠近門口的一落箱子,撞見陌生人冷靜自信的目光,急急煞住腳步。他困惑地別過頭,走過去看引起他注意的薄板指示牌。牌子就立在角落的特別公告欄處。

  這張海報歡迎藏書票協會的會員蒞臨年會,此次年會在聖傑羅姆學院與萬靈學院(All Souls College)兩地聯合舉辦,開會時間長達一整個星期。海報上最顯著的圖像是擺在一張花俏木桌上的一大本聖經。底下的標題寫明:著名的主講人包括吉利爾斯班特利爵士暨波斯柏馬雄,講題分別是“是誰的致命滋味?首版書與禁果”與“古登堡的遺言:電子書與虛擬圖書館”。

  布雷克想起他在學院圖書館發現的那本無字天書,很想知道這本書會不會引起他們的興趣。但根據海報上麵那本大部頭的書來看,他猜想他們可能不會。海報上那本書不僅裝幀燙銀,還嵌飾紅寶石與珍珠,而他發現的那本書連搭扣都壞了,褐色的書皮破破爛爛。

  他的白日夢被門房鮑伯巴瑞特打斷。巴瑞特剛分完郵件,轉頭招呼訪客:“好啦,抱歉有點耽誤。這位先生,您是……”

  “波斯柏馬雄教授。”那位男子回答,仿佛不需要介紹似的。

  布雷克突然一個大轉身。錯不了,這位穿皮夾克的男子大名和海報上那個名字相符。此人一直盯著布雷克看,一臉好玩的表情,這會兒又眨眨眼。布雷克臉紅了。

  “還有這位,”波斯柏馬雄指著跟在他們倆後麵進來的長得像高瘦鳥兒的女人,繼續說,“她是荷蘭寇斯特學會的雅德裏安狄楊格博士。我們都是藏書票協會的會員。”

  狄楊格博士費力邁著細長的鷺鷥腳進來,站到布雷克跟前,和教授握握手。

  門房滿麵笑容,請訪客在他們麵前那本登記簿上簽名,然後遞給兩位每人一個透明夾,裏麵裝著五花八門的會議資料,還有一本學院指南,上麵已經標出前往個人房間的捷徑。最後,他將圖書館和其他主要建築的登入密碼告訴他們,才把鑰匙交出。兩位教授迅速收好自己的東西後離去。

  門一關上,門房就歎了口氣,“天哪,布雷克,一整天他們陸陸續續抵達,來自全球各地。我真是忙碌不堪。誰想得到會有這麽多人對區區幾本書感興趣呢?”

  布雷克盯著窗外。他看到那位荷蘭來的學者彎下腰摸摸梅菲斯特,那隻貓蜷在她腳邊勾引她,卻不見波斯柏馬雄的人影。不過,不久街上就傳來引擎加速的聲音,朝遠方呼嘯而去。

  鮑伯是個矮壯的男子,年約五十五、六歲,鼻子下方留了一小撇胡子。他把衣袖撩起來,露出兩邊的手腕,一邊上麵刺著一條龍,另外一邊則刺著一隻菠菜綠的船錨。他搓搓手,對男孩露齒而笑,“好啦,布雷克,我能替你效勞嗎?”

  布雷克滿懷希望地瞄一眼櫃台後麵那座信件架。“有沒有我的信?”他問,頓時遲疑起來。

  雖然爸爸說到做到,每天晚上打電話給他們,但是他想收到一封特別的信,個人一點的,書麵形式的東西,幫助他厘清他們目前的處境。他的父母親彼此之間幾乎不講話,他需要某種保證,確信一切都很好。

  門房麵帶同情地對他一笑,“我想是沒有,不過誰也不知道。總是值得多看一眼。”

  趁著鮑伯彎下腰去,查看暫時被分給“茱麗葉溫特斯博士一家人”使用的信件格,布雷克忙著研究靠近門口那些箱子上麵的簽條:澳大利亞、印度、俄羅斯、日本……來自全球各地的人齊聚到此開會,而他的父親--他真正想要見上一麵的人--卻遠在千裏之外。不公平。缺了他,家就不成為家了。

  “嗯,你無法預知,”鮑伯說著,像個木偶一樣冒上來,“真的有東西要給你。這東西是怎麽來的?”

  他對布雷克眨眨眼,這項發現令布雷克的心為之一跳。男孩攫住那封信。

  幾乎是當下,他就知道那封信不是家裏寄來的。信封上麵沒有蓋航空郵戳,筆跡過於花俏,且太過女性化,不會是他父親寫的。克裏斯多夫溫特斯是做圖像設計的,他寫的字很有特色,讓布雷克想到馬戲團遊行行列裏的動物:他的J像大象甩鼻子,他的Q像胖胖的貓頭鷹棲在樹枝上。凡是他碰過的東西都變成藝術品。

  布雷克皺皺眉頭。這封信是寫給“茱麗葉桑瑪絲博士和她的孩子”,似乎是一張請柬,邀請他們參加一場正式的聚會。

  “不是你想要的,是不是?”鮑伯說,看出他臉上的失望之情。

  布雷克沒有答腔。他感到難以置信。信封上麵隻提到一個孩子,這點他倒不覺得有什麽好驚訝的--顯然那個孩子指的是妲可。但想到媽媽在牛津這地方居然用她婚前的姓,就讓他覺得心煩意亂。他想知道其中是否出了什麽差錯,但是在內心深處其實明白,母親很可能喜歡被如此稱呼。

  他瞥一眼門房。“不,不會啊。說不定明天就有。”說著,幾乎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03

  “這是提醒我去參加今晚的餐會,”茱麗葉溫特斯看到信後說,“你們兩個都受到邀請,受邀的似乎還有吉利爾斯班特利爵士。他是主賓。”

  妲可得知有個機會當著大學教授的麵表現自己,心滿意足,蹦蹦跳跳跑到前頭去,布雷克反而落到後頭。他不想去出席一場沉悶、老套的餐會,見到更多的大人,他們不是對母親寫的書印象深刻,就是驚訝於妲可的聰慧。照例,大部分的時間都不會有人注意他。尤有甚者,他不想聽人家介紹他是桑瑪絲博士的兒子;母親並未提到這檔事,讓他感到訝異。

  “上麵隻提到一個孩子,”他試著問,“我非去不可嗎?”

  “當然要去。這不過是一時疏忽或印刷錯誤罷了,你也知道這是常有的事。”

  那可不,他不曉得這是常有的事,不過他似乎經常碰到這種事。

  茱麗葉溫特斯注意到他一臉懷疑的表情,等他趕上腳步。“校方非常清楚我有兩個小孩,”她伸手攬住布雷克,催他加快腳步,不耐煩地說,“大家都預期你會去,就如我希望你能表現出最好的一麵。”

  “誰是吉利爾斯班特利?”妲可問,蹦蹦跳跳加入他們。

  “是吉利爾斯班特利爵士,”母親糾正她,“他擔任過巴德裏圖書館的管理人,長達許多年,如今退休了。不過,他仍然是個反複無常、脾氣暴躁的老頭子,跟過去一樣。我不希望你們靠近他的身邊。”

  “為什麽?”

  “因為這是我說的。”

  布雷克聽得出來母親不想進一步討論這件事,可是妲可的嘴上已經冒出第二個問題。

  “你為什麽那麽不喜歡他?”

  “噯,妲可,如果你非知道不可的話,”母親說著,試圖克製自己的脾氣,“他介入你們的爸爸和我在學生時代所做的一些研究工作。他取得一份重要的手稿,我們的研究需要參考那份手稿,他卻拒絕借我們看。”

  他們沿著一條陰涼的小徑步行,靠近研究生庭園的後麵。幾隻膽怯的小鳥聽到她的嗓門,紛紛從林下的灌木叢裏飛出來,尖聲表示不悅。

  “那份文件很重要,”她放輕聲音說,“它很可能成就我們一番事業。可他就是不肯讓我們看看。”

  “為什麽?”

  “唉,我不曉得!”她沉著臉怒視一株斜倚其他植物生長的冷杉。“或許是權力欲望。或是貪得無厭。吉利爾斯爵士在很早以前就懂得,與其把書拿出來和別人分享,不如買下珍本書收藏,可能會賺更多錢。”

  茱麗葉溫特斯對她的孩子比個手勢,走向一麵牆上長滿青苔的老舊木門。牆上突出一根根野蠻的尖刺,形成一頂鐵冠。她伸手到口袋裏,掏出一副鑰匙。

  “吉利爾斯爵士的決定讓我的研究進度受到延誤,誰知道延誤了多久的時間,很可能,好幾年,”她火大地說,“我隻好勉強從頭來過,可是你們的父親……噯,他就放棄了。”

  布雷克聽得發愣。他難以想象自己的父母會對任何一件事意見一致,更別說是研究計劃了。這讓他突然想知道他們希望完成什麽計劃。聽起來似乎很重要。

  母親將鑰匙插進鎖孔裏轉動。“我還是想將那份手稿弄到手。”說著,她使勁用肩膀推開門。

  他們通過那道門,來到一條寬廣的林蔭大道,兩旁的樹正在掉葉。有些樹幹上疙疙瘩瘩的,都是凸起和樹瘤,其他樹的樹皮則是灰綠交錯。一輛黑色的老式舊腳踏車靠在附近一根柱子上,妲可急急朝它走過去。她忍不住要去按按鈴鐺。腳踏車鈴發出嘶啞的聲音,幹巴巴且生了鏽的。

  “是哪一本書呢?”布雷克巧妙問道,“我是指,你想要的那本書。”

  “不是一本書。”母親說著,領他們走向路的盡頭,布雷克看得到另一座圖書館瑞德克利夫圓宮(Radcliffe Camera,譯注:原是科學圖書館,現已改為巴德裏圖書館的閱覽室,不對外開放),那深銀色的圓頂聳立於牛津市中心那片塔樓和尖頂之上。“是一份手稿,屬於中世紀時期住在牛津的一位修士所有。”

  布雷克停下腳步。“修士?”他問,想起他在圖書館裏發現的神秘的書。那本書看起來有好幾百年的書齡。或許這兩本書有關係?

  他興奮得渾身顫抖。

  “他叫什麽名字?”

  “以革那提(Ignatius)。”母親回答。這答案令他大失所望。他的臉色一沉。母親好奇地打量他片刻,“為什麽突然感興趣呢?”

  布雷克佯裝正在研究水塘裏一片朝天漂浮的葉子。他還能感覺到捧著那本無字天書的重量感,記憶在他心頭揮之不去。“沒什麽理由。”他說,還不願意向任何人透露他的發現。

  母親聳聳肩說:“啊,這是一則迷人的故事。以革那提聲稱他見過魔鬼進城,魔鬼背負一本被禁的知識之書。當然羅,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也沒有人找到那本書。說真的,這其實算是偽書。可是我很感興趣,因為我研究的是浮士德。”

  “誰?”布雷克說著,抬起頭來。

  “浮士德,”妲可炫耀地說,“他出賣靈魂給魔鬼。”

  “才怪。”布雷克喃喃說道,拿他的後背包朝她的方向甩過去。她尖叫著,逃之夭夭。

  母親賞給他一個警告的眼色。“妲可說對了。根據某些人的說法,浮士德是會招魂問卜的德國巫師,他渴望擁有世上所有的學問和權力,便和魔鬼達成協議,結果被一群厲鬼拖下永恒的地獄受苦。”

  布雷克的眼睛一亮。他不曉得巫師是做什麽的,不過他可以想象出魔法師搞妖術、被地獄之火吞噬的畫麵。

  “那爸爸呢?”他問,“他怎麽看那份手稿?”

  “你父親的看法非常理論,”母親回答,語氣更加含糊,“他相信這則傳說有一些真實性,自認為能夠找到證明。”

  布雷克的胸口怦怦直跳。或許爸爸指望能找到這本禁書?或許他曉得那本書藏在哪裏?

  “那他證明了嗎?”他屏息問道。

  “他始終沒有那個機會。”母親嗤之以鼻。“因為吉利爾斯爵士也注意到了。”

  布雷克踢踢掉在地上的細枝。

  “如果他說對了,就可以建立聲譽,”母親惋惜地補充,“可是……”她的聲音突然中斷,凝眸注視頭頂上那一片片剝落的枝椏,“可是,他很可能說錯了。”

  布雷克訝異地眨眨眼。他想要多了解父親的想法,可是妲可對吉利爾斯班特利爵士所收藏的書更感興趣。

  “那,你認為吉利爾斯爵士的藏書有多少價值啊?”她問。

  母親搖搖頭。“誰也不知道吉利爾斯爵士花了多少錢買下以革那提手稿,更別說他是在哪裏找到的,”她說,“不過,謠傳他的私人圖書館價值超過一百萬英鎊。”

  妲可驚呼,“所有的書他都拿來幹什麽?”

  “他是藏書人,”母親回答,“他的書根本不需要有什麽用途。”

  布雷克震驚地瞄一眼妲可。

  “引起他興趣的是追逐的刺激,”母親繼續說,“他搜尋珍本書,就像獵取瀕臨絕種的物種一樣,然後放在架上展示。這些書就像銀行裏的金塊。”

  妲可的眼睛亮出貪婪之色,“如果我們好好地問他,你想他會讓我們參觀他的藏書嗎?”她以自己在家中的藏書為傲,可能是想要交換一下意見吧。

  “你要問的話可以去問他,”茱麗葉溫特斯說著,瞄瞄手中的請柬,“這個星期他將發表一場特別的演說。不過,如果是我的話就不會浪費口舌:他不跟任何人分享收藏。”

  他們來到一條大街,幾家石造立麵的學院和高高的便利商店分列其間,店裏賣的都是一模一樣的商品:牛津大學的緊身套衫、牛津大學的領巾、牛津大學的泰迪熊。導遊拿著五顏六色的傘,帶領成群結隊的遊客從這家店湧到那家店。

  布雷克現在已經熟悉這座城市,但依舊感覺自己像個外地人。講話的口音讓他顯得很突出。盡管如此,他開始欣賞寄居此地的生活。每一棟黃褐色的學院裏麵,都存在一個被人遺忘的世界,由圖書館、禮拜堂和食堂所組成,就好像時光倒流。他一直期待撞見像他曾見過的畫中人:頭戴撲粉假發、腳穿絲襪、身披黑袍的學者,就像很久以前披著大氅的十字軍戰士一樣。

  母親冷不防停下腳步。她站在一家二手書店的邊上,盯著陳列出來的軟皮精裝書和書衣破破爛爛的小說看。他還來不及阻止,她已經吩咐他看好妲可,走進裏麵去。店裏有東西讓她想看一眼。“我隻進去一下子。”她回頭叫道,店門發出刺耳的鈴聲在她背後關上。

  布雷克翻翻白眼。這句話他以前就聽過了。

  他惱怒地踱到路緣,開始繞著舊式的街燈轉圈,讓這座城市變成一團模糊不清的知覺暈眩而去。

  在戶外的感覺更為自由。過去這幾個星期,他已經搭著高高在上的雙層巴士,透過蒙蒙水氣看過大多數暗褐色的博物館和濕淋淋的雕像。但是,今天下午這座城市洋溢著生命力:一棟棟的學院在蔚藍天空下發光,鴿子颼颼振翅,繞著塔樓盤旋。街上到處都是金色的鍾麵,報出各種不同的時間。

  然後布雷克看到了他。

  那個男子坐在靠書店的地方,讀著一本看起來似乎磨損了的舊書。布雷克放慢轉速變成爬行的速度,然後完全停了下來。

  那個陌生人穿著褐色的皮袍,蓄著一把過時的、參差不齊的長胡子。他不管高溫,戴著一頂古裏古怪的帽子,看起來有幾分像睡帽,上麵鑲有毛皮。布雷克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事。仿佛這座城裏到處都看得到的雕像,有一座蘇醒了過來,在人行道上休息,卻未引起注意。他是無家可歸的遊民嗎?

  男孩一直盯著他看,那人卻動也不動,連翻頁都沒有,隻是全神貫注在書本上。他大有可能是石頭雕出來的,毫無動靜。

  大多數走過的人都沒有注意到他,有看到他的人則在他腳邊丟下幾枚銅板,匆匆前進。銀色的硬幣閃閃發亮,有如吐在地上的一口痰。然而,那名男子既沒有看他們的臉色,也沒有撿起零錢裝到口袋裏去。他沉浸在個人的世界裏。

  一頭精瘦結實的獵犬,有一對小巧的耳朵,躺在他身邊那張破破爛爛的毯子上,獵犬的脖頸上綁著一條鮮紅色的大手帕。妲可朝著那條狗直直走上前。

  “我喜歡你的狗。”她說著,彎下腰去摸摸它,狗兒無精打采地甩動尾巴拍擊地麵。

  但那個人頭也不抬一下,繼續讀他的書。抓著書的手指頭髒兮兮的,看起來像節節疤疤的樹根。

  “妲可!”布雷克噓聲叫道,不想打擾或觸怒那個老頭。那條狗身上說不定有跳蚤,他心想,或者更糟的是說不定會咬她。不過,他並不是真的擔心這兩種可能。他更關心的是萬一讓媽媽發現妲可和陌生人交談,會怎麽說他。畢竟,他應該看著她。

  “妲可!”布雷克再度輕噓。

  這回她聽見了,抬頭笑著。

  “你的狗叫什麽名字?”她說,可是那個男人依舊不理她。

  布雷克走過去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開。

  說時遲那時快,那人抬起頭來,仿佛讀完一個複雜的句子,或是看完很長一段文章。他看著布雷克,表情說不上帶著敵意,也不完全是友善的,而是一種銳利、深刻的眼神,仿佛看到一個孩子站在眼前,在他的書上投下一道影子,令他大感驚訝。他似乎從沉睡之中醒來。

  布雷克感到很不自在,連忙轉身,背後拖著妲可。

  就在這個時候,店門開了,茱麗葉溫特斯走回來,手上並沒有她想要的書。她很快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漫不經心地帶著孩子離開。

  “那個人要什麽?”她閑閑問道,此時他們漫無目的朝著主要商圈走去,混入人群之中。

  布雷克並未答腔。他隻回頭看了一次,在他們穿越一條小路的時候,看到那個男人的眼光一路尾隨著他們,令他大為驚慌。

  04

  布雷克盡量不去理會妲可。一旦她曉得布雷克有興趣聽她所知道的秘密,有時就會露出那種沾沾自喜的表情,其實背地裏她巴望著能一吐為快。不過,她照例要等布雷克先開口相求才肯說。布雷克決定轉而去問母親她要的是什麽書。

  “噢,是我小時候喜歡的一本書,”她說得含含糊糊,伸手將一綹頭發撥到耳後,“一本有關蝴蝶的書。我在櫥窗裏看到,勾起一些回憶。隻是,現階段我可沒閑工夫讀這類東西。我有更緊迫的事情要做。”

  “嗯,我覺得你應該把它買下來。”他說得很幹脆,卻也很篤定。他想,重溫幾個小時的童年,對他老媽不會有什麽壞處。

  “或許你是對的。”她答道,不過從她的聲音聽得出來,她的心已經神遊到千裏之外。

  妲可的眼睛此時睜得跟彈珠一樣大。布雷克再也受不了那股懸疑,於是放慢腳步,和妲可比肩而行。“得了吧,”他粗聲粗氣說,“告訴我。”

  她迫不及待抓緊他的手臂。

  “你注意到那個怪人嗎?”她尖著嗓門問。

  “當然注意到了。”他鬆開妹妹的手,“當時我就站在你的身邊,白癡。”

  “不是啦,我是指你是否注意到他讀的東西?”

  布雷克搖搖頭,“不過是一本舊書罷了,可是內容八成很刺激,因為他連頭都沒抬一下,讀到一個段落才停止。”

  “就是說嘛!”她洋洋得意說。

  “怎麽說?”

  “我注意到他讀的是什麽書。”

  她跳來跳去,雙頰吹鼓著。

  “嗄?”

  “是空的!”

  “空的?”

  “空的。”她又說一遍。

  “空的,是什麽意思?”布雷克怒聲說,懷疑其中有詐。“你在開玩笑,對吧?”

  他的嗓門提得比他想的還高,母親轉身確定他們兄妹倆不是在吵架。布雷克怯懦地對媽媽笑一笑,媽媽才繼續往前走。

  “我說正經的,”坦可說,“他的書上沒有任何字。他盯著空白頁,就像你發現的那本書一樣。”

  她看著哥哥,看他對這番話有何反應。

  一時半刻,布雷克保持沉默,若有所思。“那不代表什麽,”最後他終於說,“那有可能是一本筆記本。說不定在你過去打擾他的時候,他正打算在上麵寫點什麽東西。”

  “可是他手上沒拿筆。”她迅速說道。顯然,她已經徹底想過了。

  “說不定他剛讀完一本小說,正仔細思考的時候,你就來了,”布雷克猜,“有些書後麵會有空白頁,你是知道的。”

  “有可能,”她妥協道,“可是我看得比你仔細,我不認為那是一本小說或一本筆記本。何況,他盯著你看的樣子真古怪。這就表示那本書確實有什麽可疑的地方,不然就是你有什麽可疑之處。”

  她又看了他一眼。

  布雷克咕噥一聲,不願上鉤。“他不過是感到不快,因為你去打擾他,如此而已。”他答完,加快腳步趕上媽媽。如果不是妲可令人討厭,那就是她搞錯了。那個人看起來確實像是在讀什麽。一天裏麵出現兩本無字天書,似乎不太可能是真的。

  他們一家三口已經來到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他們的右手邊矗立一座古老的石塔,有兩個頭戴金盔的人正準備舉起手上的棒棰敲鍾報時;在幾百英裏外的地方,一棟學院和草地再過去,有一座矮矮的橋跨過河麵,通往他們住的那一區。布雷克已經可以感覺到磨石巷那排擠促的屋子越來越靠近,不禁打了個哆嗦。

  “一天裏麵兩本空白的書,”妲可大聲將心裏想的說出來,“我覺得這事挺神秘的。如果這是一個謎,那麽我會是那個解謎的人。”

  “噢,是嗎?”布雷克回嘴,“你別想靠我。”

  “好,”她說,“我正好有這個打算。”

  不過,布雷克沒有注意她在講什麽。他已經打定主意從晚上的餐會上開溜,回到學院的圖書館。他要找到那本書,這回要一讀再讀,弄懂那則謎語。

  05

  布雷克憂心忡忡,撥弄口袋裏的手電筒。

  他預期餐會將在又大又深的食堂裏舉行,裏麵布滿通風設備和嗶剝作響的燭火。結果是改在院長宿舍舉行,比較舒適,卻不減豪華,隱藏在學院的偏遠角落。他納悶自己要如何,或者說是否有辦法溜回圖書館。

  一盞盞小小的燈籠替他們指引方向,發出來的光魅影幢幢,勉強照著路麵。有尖刺的植物勾住布雷克的衣服,淩亂的影子爬在牆上。

  前方是一棟大房子。他已經聽得到一樓房間傳來的喧嘩人聲,很想不顧一切跑回去圖書館裏麵,重享平靜與安寧。可是,母親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引導他繼續前進。

  “喏,我要你們兩個規矩點,在場有重要的人物。”她一邊低聲耳語,一邊帶他們登上通往大門的石階,大門兩側各有筆直的大理石柱。

  門廊居中有一盞巨大的枝形吊燈,從天花板上垂下來,流瀉出冷冷的光。妲可在吊燈底下舞動,腳後跟著地麵旋轉;閃色綢麵牆麵上又是以畫作裝飾,布雷克瞪著這些畫。最大一幅畫裏是荒漠裏的一個老人,腳邊有一隻小得不成比例的獅子。那人披著深紅色的鬥篷,十分激動地在一本書上草草寫著,隻是布雷克認不出半個字來。他覺得那些字根本毫無意義。無論如何,這名聖徒似的人物讓他想起那個遊民。布雷克再次納悶,當他們兄妹倆撞見那個人的時候,他到底在讀什麽。

  茱麗葉溫特斯並未駐足留意周遭的環境,隻是帶著他們倆順著走廊一直走下去,進入一個小小的衣帽間。沿牆掛著一排黑色罩袍,就像一隻隻沒有生命的鳥。布雷克注意到母親先取下一件黑袍,才脫掉身上的外套,掛到空的掛鉤上。他將自己的外套掛到她的上麵,正要伸手替自己拿一件袍子時,母親伸手製止他。

  “長袍是給研究生穿的。”母親警告他,舉臂攏身將黑袍套上肩膀。

  布雷克並不介意舍棄這些規範--他覺得媽媽看起來像隻羽毛淩亂的烏鴉--可是妲可躍躍欲試。她的指頭拂過那些鑲邊的袖子,幻想自己是牛津的學者。然而,她還是拒絕脫掉身上的雨衣。

  茱麗葉溫特斯看一眼金邊鏡子中的自己,然後打開鄰室的門。在他們眼前,有一大堆人圍成一圈圈,密謀似的討論書。布雷克繞著人群的邊緣移動,小心翼翼避免與人對話。偶爾有一兩次,人家的手肘輕輕推他,他向對方道歉,除此之外,沒有人注意到他。

  不消多久,他就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櫃子旁邊,上麵排著一簇玻璃杯,像閃閃耀眼的珠寶。他無法抗拒,等媽媽一背過身去,就伸手拿了一杯雪莉酒。琥珀色的液體散發出令人陶醉的香氣,他用舌頭嚐了一嚐,感覺溫溫甜甜的。不太討厭。他大口飲了一點,然後吞下肚。

  立刻有一把火在他喉嚨裏燒起來,竄上他的兩頰。他本能地一縮。他迅速把那杯雪莉酒擱回托盤裏去,為了不讓母親逮到,再選了一杯不會出錯的柳橙汁代替。

  他環顧室內,眼睛蒙蒙的。

  大型的壁爐架獨占一麵牆,架上一排大理石胸像,像猛禽一樣暫棲在那裏;其他三麵牆上,有更多學者的畫像競爭一席之位。不論轉到哪裏,都有一張張憤憤然的臉,從暗暗的畫布上瞅著他看,仿佛羨慕生者。他別過頭去,無法承受他們的注視。

  母親顯然適得其所。她很從容自在,正在跟其他的教授閑聊,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交際應酬”,這是爸爸在電話上說的。那天晚上稍早一點的時候他來過電話。不過媽媽偏愛更有力的措辭:建立關係網絡。

  妲可也充分利用這個場合。她站在一小撮圍成半個圓圈的人麵前,所有人似乎都對她所說的事情感到驚訝。其中有一個長得像鵝的女人,穿著印花棉布洋裝,一身濃厚的梔子花香,不斷發出咯咯聲表示驚奇。“噯,噯,哎呀,好聰明,噯。”她一邊說一邊扯著珍珠項鏈。後來,他在無意中聽到那個女人對母親表示,“妲可是個驚人的女孩,以她的年齡來看真是太聰明了--隻除了那件雨衣,它好奇怪。你說你還有個兒子?”

  他穿過人群,避免被發現。

  最後他站到一扇大窗戶旁邊,拉開窗簾邊邊,往外偷瞄。這是偷跑的大好機會。房間裏麵有這麽多人,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小男孩不見了。

  就在這時候,他察覺到身邊站著一個滿頭銀發的女人。她開口:“你八成是布雷克。我叫黛安娜,吉利爾斯班特利爵士的太太。”那美妙的嗓音令他的皮膚起了一陣戰栗。

  那聲音似乎有如雪花一樣落在他的項背上,迷惑之下,他抬起頭一看。她不像學院裏其他的人一樣穿著長袍,反倒在肩上披了一條米色的披肩。披肩用一隻小小的銀色扣夾夾住,夾子是一隻精美的蝴蝶形狀。布雷克讚歎地端詳那隻夾子。薄薄的翅膀栩栩如生,似乎會動。

  她指指站在場子中央,被一大群人圍繞,身穿一襲特別的長袍,袖上子鑲有金邊的男子。布雷克大吸一口氣。那是吉利爾斯班特利爵士: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白發,一雙眉毛陰沉沉的,一對眼珠子硬如寶石。他雙手抱胸,吹胡子瞪眼睛地咆哮回應另外一個學者,對方穿著一套不合身的蟾蜍色西裝,畏畏縮縮的樣子。圖書館館員寶拉李察茲女士站在他們中間,試圖分開這兩個人。

  “他們對《精靈市場》(Goblin Market)的版本意見不同。”黛安娜班特利說,舌頭在齒間摩擦的聲音似乎再度搔著布雷克的頸後。

  “什麽市場?”布雷克問,不懂她說什麽。

  “精靈市場》,”她再次說,“我特別喜歡的一首詩,克莉絲蒂娜羅塞蒂(Christina Rossetti)在一八六二年寫的。內容是說有一對姊妹花,受到精靈菜販的引誘,吃下他賣的漂亮果子。‘快來買,快來買。’他們對兩個女孩吟唱,這對姊妹花之中有一個屈服了,受欲望的折磨而憔悴。這詩句太棒了。華麗而迷人。當然啦,你可以從不同的層次去讀它。”

  她所說的讓布雷克聽得更是一頭霧水,開始走了神。耳朵裏依稀聽著她說,眼睛卻遊走於室內。

  又有更多的藏書票協會的會員抵達會場。在他周遭都是嗡嗡聲,人們談著書籍的未來:有一項新的計劃,打算將巴德裏圖書館的藏書數位化,書的未來似乎受到威脅。這項數位化工程的領導人之一是波斯柏馬雄,他張開手,拿著兩杯酒,在布雷克的注視下朝他母親直直走過去。

  突然之間,吉利爾斯爵士暴怒咆哮:“是紫紅色的,我告訴你!克莉絲蒂娜的版本是紫紅色的!先生,你是不學無術的笨蛋!”

  房間裏口沫橫飛,充滿困惑。一個身材矮小的中年女人微微嚇了一跳,她留著一頭細細直直的棕發,看起來像剛騎著掃把下來;她對同伴表示意見,聲音像一顆吱吱叫的氣球:“真希望他不要那樣。把我嚇得半死!”

  黛安娜卻似乎不受這場情緒爆發的困擾。

  “吉利爾斯認為,”她挽住布雷克的胳臂,柔聲繼續說,“第一版的《精靈市場》才是學者應該引用的,不過我偏愛後來的版本,因為它配的插圖讓精靈顯得更邪惡、更誘人,因此更危險。”她麵帶微笑,布雷克回點頭,心想這總是一種恰當的反應。

  不知不覺,布雷克被她帶離窗邊,朝著一張擺滿食物的大桌子走去。一位領班正忙著掀開盤盤鍋鍋的蓋子,裏麵裝滿了龍蝦、魚和橙汁鴨,還有一大堆熱氣騰騰的青菜。

  不過,更吸引布雷克的是精選的水果。除了常見的鳳梨、李子和桃子,還有他以前從來沒見過的:形狀像星星或像有刺海綿的水果。此外,還有半藏在葉子之間的橙莓,看起來像一盞盞的紙燈籠。他特別喜歡這些水果的外形,好像出自黛安娜班特利一直在敘述的精靈市場。

  仿佛證實他的想法似的,這個女人嘴裏哼著“快來買、快來買”,眼睛在桌上四處遊移。“真是一場盛宴。”她對布雷克說,然後在一鍋南瓜與芫荽湯附近回到她老公身邊。

  布雷克在自己盤子裏堆滿食物,開始吃了起來。

  “我很訝異她居然沒拿土耳其軟糖給你吃。”妲可一加入他的行列就低聲嘀咕,“我不喜歡她。她這個人冷冰冰的。”

  布雷克聳聳肩,“你不過是在嫉妒,因為她絲毫沒有注意到你。”

  “是啊,沒錯。”

  “話說回來,什麽是土耳其軟糖呢?”他塞了滿嘴的食物問,想改變話題。

  “那個東東,”妲可指著一盤擺滿一塊塊裹著糖霜的橘色和紫色果凍說,“隻有書裏那些邪惡的角色才喜歡吃。”

  “是嗎?”布雷克說著,咧嘴一笑。他無法抵抗那股誘惑,挖了一大瓢會抖的那東西塞進嘴裏。

  “別吃!”妲可尖叫。

  說時遲那時快,他真巴不得自己沒吃。吃起來真恐怖!果凍那股辛辣的甜味讓他的牙齒一陣酸痛。他去找了杯水漱漱口。回來的時候,發現寶拉李察茲和妲可聊得正起勁,而妲可還是留神看著那盤土耳其軟糖。

  為了避開她們,布雷克移到精選水果區。星形的水果雖然看起來誘人,他還是拿了一個燈籠似的橙莓,納悶著不知道嚐起來是什麽味道。他先遲疑了一下,然後啪嗒一聲塞進嘴巴裏。

  他背後有個老紳士倒抽了一口氣。

  布雷克轉過身,嘴裏塞著那顆橙莓就像卡著一顆糖球。那人托著腮幫子,仿佛牙痛似的。他看看布雷克,然後眨眨眼,“我倒要看看你吞不吞得下去,”他說,“那東西吃起來就像洗發精。”

  布雷克咬下去,露出苦相。那顆果子裂開來爆出果肉,起先嚐起來甜甜的,然後是酸酸的,然後又有點微甜,最後在他的嘴裏留下一股苦苦的餘味。洗發精這個字眼形容得很貼切。他喜歡嚐起來的那種感覺,馬上又吃了一顆。

  “通常稱為冬漿果,”那個人用一種低沉而親切的聲音解釋,“我發現,它的名稱聽起來似乎甜甜的,令人垂涎,讓你對那股恐怖的味道毫無心理準備!千萬不要相信名字取得很委婉的水果,這是我的意見。”

  “我喜歡它。”布雷克笨笨地說,雖然有一邊的嘴巴感覺麻得很奇怪。

  “你八成是茱麗葉的兒子。”這個人說,仿佛這種矛盾的話證明這一點。“我叫卓裏昂。我曾經教過你媽媽。”

  他伸出一隻大而有力的手,似乎將男孩的手包住。布雷克感覺得到他手上的骨頭像羽毛扇的管一樣壓著自己的手,幾乎隻能勉強逃離他的掌握。這位教授不再吭聲,腳步輕移到房間角落一張鼓鼓的皮製扶手椅上,遠離群集的藏書票協會會員。布雷克跟在他後麵,仿佛被萬有引力吸引。他在教授旁邊坐下,仔細端詳這個人。

  卓裏昂的長袍很破舊,邊邊已磨損,長長的線頭懸在兩邊的腋下,有如淩亂的蜘蛛絲。袍子下麵,穿的是一件花呢外套,配一件格子襯衫,打了一條有汙跡的領帶。除了那頭粗粗的白發像波濤洶湧的大海,他看起來就像個老頑童,穿上一層又一層大號的衣服。布雷克喜歡他。

  好一會兒,教授一直閉著眼睛,保持沉默,若有所思。布雷克曉得自己不該打擾他,可是有個問題在他腦袋裏打轉,慢慢地,他有了信心提出問題。

  “唔,我媽媽是個好學生嗎?”他問,原本靦腆的笑容越開越大,笑得露齒,一臉淘氣。

  教授睜開一隻眼睛,揶揄地說:“那要看你對好怎麽定義。”

  布雷克不安地變換坐姿,哼了幾聲。教授就像他的父母親一樣,要求他對自己的遣詞用字更準確一點。他不喜歡這個遊戲,因為他並不擅長這一套。

  老先生注意到他的苦惱,態度變溫和,“對不起。當我覺得學生的問題不恰當,我就使出這招。有時候了解問題比找到答案更難。”

  布雷克困惑不解地看著他。

  “那麽你媽媽就是茱麗葉桑瑪絲了。”這個人說,並不在意男孩眼中的困惑。“我相信她是一個有才華、聰明、非常積極上進的學生,適時完成她的論文,不顧你父親的努力。”

  卓裏昂瞄了布雷克一眼,看看他是否明白自己最後說的那句話,結果迎上一雙驚人的淺藍色眼珠,有如鏡子一般警覺。

  他吃了一驚,改用比較溫和的聲音繼續說,說得比布雷克所預期的要坦白,“我敢說,即使是那個時候,她就對自己的職業生涯比對自己的使命更有自覺性。我不確定她是否熱愛書本,但是分析起書上的內容她可厲害了。不過,如果沒有那股熱情的話,恐怕她也永遠無法成為我教過最優秀的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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