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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視野的盛宴

  張承誌

  1

  世上有許多地方,人若是無心則一生都對它們不置一顧;而對其鍾情者,它們如強力的磁石,引人千裏遠投。

  扁都口就是這麽一處地點。去年剛剛來過還不夠,今年又來尋找的原因,不過為了讓自己的眼睛再享受一次。

  夏天,第二次從南麓抵達了扁都口。車過鄂博時,元的四角城宋的三角城都顧不上看。車一拐,隻瞟了那座經幡敖包一霎,就轉彎駛向了峽穀。

  那一次隻是在琢磨地圖時,心裏有了這個念頭。扁都口,不僅是古來的孔道,不僅穿行過數不盡的商旅民族,不僅走過霍去病和唐玄奘、隋煬帝和匈奴單於、馬仲英和範長江、失敗的紅軍和河湟的回民,它還是兩大地理世界--青藏高原和河西走廊的分界。

  從閉鎖的無盡叢山、從連綿的青藏高原出來,一眼看見大平川的時刻--我一直盼著那時的視覺。

  在雨幕裏最後幾十公裏我有些迫不及待,總覺得前方山彎一過,就是那個出口。然而,山脈還在繼續,瘠薄的植被,黑綠的牧草,兩側黑牛毛的帳房。山背麵河上遊的、微微傾斜的大地,還有網一樣在上麵淌著的溪流。漆亮憨厚的犛牛盯著我們,提醒著西藏還在延續。

  出口近了。

  我感到了它的靠近。但視野裏,還是羌藏的山。

  隔斷了蒙古的河西,寬闊若海的蒙古,還有古代的胡--還隻是在猜想和判斷裏,正緩緩地逼近。盡管它們近了,但它們仍在山外。隻要沒到達邊緣,隻要不出那個口子,山就依然莽莽伸延。

  終於悟到--不是別處,這峰回路轉的山坳,正是藏民的牧場。於是我開始集中精力,打量兩翼的黑帳房夏牧場。就在沒留意轉過一個山腳的時候,陽光好像猛地射來,一瞬間眼前一亮--

  眼睛上方的天空豁然開闊,祁連突兀地結束了。腳下的古道,如同被吸幹了的河水,忽然匯入前方的蒼茫。天空舒展開來,無邊無聲地傾瀉過去--

  我不徒勞地形容了。任怎麽也不可能寫清楚。

  我隻是想珍惜,那種時辰我總是提醒自己要珍惜。巨大的兩個地理世界環繞著自己,眼睛同時看見了黧黑的祁連和白亮的沙漠。切斷了遊牧民臂膀的河西,金張掖銀武威墾殖無度的河西,就在這兒,與青藏高原對峙。

  我默默地讚美造物的主。是他,給了我視野的盛宴,惠與我滿心的感受。

  唉,沒法寫。我隻是牢牢站穩,握緊相機。

  我有一個習慣:用自己的身子做軸,腳跟旋轉,慢慢轉著,保持水平--盡力把寬闊的風景多少拍些下來。

  這事我已幹了多次,在扁都口也一樣,我總是用28廣角,興致勃勃地製作一個接片,不管它們能否應用(注:大都無法印在書上。因為不僅有倒黴的球麵差和錯茬口,而且哪家出版社也不願給我加印寬銀幕)。

  但我還是堅持這麽做。我喜歡每到了那種地方,就給自己紀念一般,做他一張橫跨兩界的寬幅畫麵。

  這件事我做得在心在意。用三張或四張底片,一張接上一張地照。管他什麽球麵差,管他接得上接不上--因為那是真的“壯觀”,在那種地方能做的事,隻此一樁。

  2

  這個習慣,是在另一個大視野--在隔開阿拉善沙漠和寧夏回民灌區的賀蘭山口養成的。

  那一年在寧夏開會,一位朋友說你若想去哪兒就言語,他出車。我想了想回答,那就走一趟阿拉善吧。

  阿拉善左旗雖是蒙古地方,卻以寧夏的省城為依托。近代以來,不論軍事、教育或商業哪個方麵,阿拉善蒙古都受著銀川回民軍閥的控製。尤其求學,呼和浩特太遠,要讀銀川的學校。阿拉善,它像一隻脫了臼甩出去的左手,夠不著本土的肩膀。但它確是沙漠型的牧場,是最貼近農耕文明的牧區。

  後來,結識過在銀川讀書的蒙古人,也遠眺過賀蘭山的崢嶸相。蒙古人告訴我:“近得很!去阿拉善,班車一個小時就到了!”而山又醜又瘦。狹窄的它,居然就是楚河漢界的賀蘭。

  真那麽近麽?二十年走盡了寧夏,若沒有見識一下隔山起伏的阿拉善沙漠牧場,豈不太不像話。

  給我車的朋友也說:“你一個小時就到了。”那就是說,羊圈和水稻,沙漠與銀川,蒙古人與穆斯林,兩個地理和兩種文化,中間就隻隔著一條狹窄得隻有“一個小時”的山。

  這個念頭,引誘著我。

  無需再做交代,一個時辰以後,我站在了“賀蘭山缺”上。

  這一個山口--我依然不費力寫它。若說就隻說一句:山脈在這兒斷成了一個山口,兩翼拉拽而來,在山口子上低低地變成一條長脊。

  公路如一道細痕,嗖地劃過山脊,毫無一絲踟躕。

  左手是遊牧的沙漠草原,右手是農耕的黃河灌區。左手的沙漠草原一覽無餘,可是右麵的灌區卻被山脊擋著。雖然被擋住了,但是那地方我走得熟:我深知村莊就在山腳,上山頂就能撩望稻子。

  在我走熟的這一側,可以從這些狼牙山下去,繞西夏陵,進回民區。秦渠、漢渠、唐徠渠,用天下黃河唯一這一股好水灌這一隅稻子。這裏的人不愛吃麵,離不開大米。就在賀蘭山背後沒多遠,回民的清真寺星羅棋布。

  等走盡了一座座渠、閘、橋、堡,看遍了古老灌區的處處莊子,再過下馬關,深入固海,直下涇陽,穿透它整片的黃土高原……

  什麽是“賀蘭山缺”?

  沒走過的一側,也並不陌生。沙窩子有水草,這一點我早就知道。說陌生,是因為我沒有騎馬從烏珠穆沁到達過這兒。若說文化哪裏陌生,那是我的本業。綿羊、山羊、馬群,居然也和烏珠穆沁一樣膘肥毛亮。稀疏的牧民不騎馬,坐騎是摩托、駱駝。站在圓滾滾的山脊望去,灰氈包呈著深色的影子,沙窩子裏炊煙嫋嫋。照理說從這兒一直能走到蒙古中央去,隻是阿拉善人更願意繞道銀川,到了那兒再試試搭火車。

  這不像一個山口,倒像是一座橋梁,一條邊境線。

  我享受著風的呼呼推撞,享受著一字並肩的視野。山脈在此斷為一個口子,山口高踞俯瞰,地勢比蒙古寧夏高。我意識到正腳跨兩邊的文明。蒙古的知識,寧夏的經曆,都與這山口密切相關,但又語焉不明。風抖摔著車前的小旗,飛來的雲朵,染黑了山巔的鋸齒。我凝視著,讓眸子盡興,說不出心裏的複雜,一陣陣徒然地衝動。

  在疾走的山口的強風中,我用身體做軸,端牢相機,用了大約三張底片,照了一幀連接阿拉善沙漠和銀川水稻區兩個世界的--賀蘭山缺口。

  這樣的地點,有著這樣視野的例子,也許我已經能舉出不少。當然,沒有地理上的特殊含意,沒有介於兩塊地理區之間--但是一樣視野遼闊的地點,就更多了。

  以前,我喜歡琢磨人的活動半徑對人的思想性格的意義。一個牧人大概能享有約八十裏方圓。那種羊倌八十、馬倌二百的日常生活半徑,造成了牧人的視野與心胸,給予他們與農耕民族的巨大差異。

  由於害怕落一個鼠目寸光,我總是千裏投奔,尋找這樣的地方。十幾二十多年過去了,地點的體驗積蓄了很多。我常獨自計算自己的擁有;像那些發了的富漢掂量埋在地下的錢,也像那種風華凋逝的浪蕩子暗數有過的情人。如今我已上癮成癖,如受著磁石吸力,腳上綁著“甲馬”。鬧了半天,我恍然大悟了:我一生的目的,原來就是這個。

  那也就無從修改。

  就讓自己且看且行吧!無論如何,追逐偉大的視野,於我已是流水的日程。這不挺好嘛,讓眸子享受盛宴,讓身體處於分界,不正是我的正業要事?

  選自《收獲》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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