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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人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他們幾乎是同時醒來的。周由在蒙矓的睡意中翻過身,又將水虹緊緊擁在懷裏,他費力地睜開眼想看她,第一眼便看見枕邊的水虹睜大著兩隻迷蒙的眼睛,正屏息靜氣地望著他。

  在他們的感覺中,時間似乎已經過去了數千億光年。兩團遊蕩彌漫的宇宙塵埃,經過漫長的旋轉、吸引、收縮、加速,終於又慢慢聚合成兩個新的星體、新的生命。在這重組再生的過程中,雙方都把自己最原始的生命塵埃,融合到對方的星體內。這兩個新的星體新的靈魂,已成為歲歲廝守、生生相伴的雙子星座了。

  水虹嬌弱無力地把頭靠在周由的胸口上,濃密的黑發像瀑布般覆蓋著周由的身體。她聽著周由年輕有力的心跳聲,覺得那每一聲心跳都在訴說著他無盡的愛意。水虹實實在在地感到自己也變得年輕了,同周由一樣年輕。年齡的差距已被性愛的烈焰燒毀,化為碎片和灰燼,從愛的峰頂飄散得無影無蹤。水虹甚至覺得周由在一夜之間偷走了她不少年齡。他變得更像一個成熟的男人,而她卻反而變成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

  兩個人靜靜地躺著,仿佛躺在超然世外的寂靜星際。宇宙間隻有他們兩人,一切塵世的喧嘩與騷動、浮躁與焦慮都已成為遠古的回憶。好像上帝又一次對自己的創造物產生了極度的失望,再一次把那些貪婪自私的物種全部毀滅,而重新創造了一對新人,卻將他們安置於用大床代替的方舟之上。

  水虹真想把昨夜一次次大爆炸之後的寧靜,無限地延續下去,讓他們兩個人就這樣永遠赤裸裸相依相偎地摟抱著,痛痛快快享受這種如同死亡一般徹底的寧靜。她好像早已接受了夏娃那個讓人類遭受近兩千年原罪之苦的深重教訓,再也不敢去偷吃那個誘人的蘋果了。她倒想把那條蛇做成一道蛇湯或蛇羹吃下去,那麽這世界也許就是另一種樣子。沒有蛇和蘋果的伊甸園,性愛是崇高而美麗的。她隻想同那個赤身裸體的男伴,永遠生活在伊甸園裏,在此相敬相愛、生兒育女,她相信他倆聰明漂亮的後代,會對自己的始祖抱有深深的理解和敬意……

  周由的一隻手枕著她的脖頸,另一隻手始終輕輕撫摸著她的身體。他微微地眯著眼,嘴唇緊緊貼著她的臉頰親吻著,一言不發。他像是沉醉在夢遊的境地中,在被窗簾隔絕的陽光後麵,放縱著自己無拘無束的想象。如今他已將自己幻想中的美麗女人,變成了依偎在懷中的戀人,他還會幻想下去,再把他迷戀的情人變成一幅幅動人的畫,然後在畫中繼續他美麗的白日夢……

  水虹不想驚擾周由,她非常喜歡周由進入幻想狀態時,那種孩童般純真稚拙的眼神。她可以從他的瞳仁裏找到與自己靈魂相似相仿的天地。為了這片天地,她已苦苦幻想了二十多年。然而一個人的幻想是一個遊蕩的孤魂,兩個人的幻想相依相靠,幻想就有了展翅的雙翼。有時她覺得,也許是由於幻想的依賴才產生了愛的碰撞。這場突如其來的愛的暴風雨,生成於那片縹緲而又清晰的幻想之雲中。如果她錯過了那片雲,她將從此變成一塊幹旱的不毛之地……

  周由也許是當今世上幻想家中僅存的碩果了。那些政治幻想家們,早已讓空洞的宣言懲罰得體無完膚。冷戰結束以後,幻想已在大部分領域裏銷聲匿跡;藝術本是幻想生存的最後一塊領地,如今也被拜金、實利的海水淹得隻剩下了一些星星點點的孤島了。但周由卻是幸運的,他將幻想作為養分,滋潤和澆灌著自己的藝術土壤。藝術在遠古時期人類的壁畫岩畫雕塑圖騰作品中,就已同幻想聯姻,結下不解之緣。人類與生俱來的幻想本能,曾無情地懲罰了政治家和社會改革家,但卻無法懲罰藝術家。東西方曆史上曾出現過幾次藝術的停滯黑暗期,究其根源,多半在於當時的專製社會窒息了幻想。失去幻想,藝術便成為一個無性無情、華麗高貴卻無從繁衍生命的單身貴族。

  而經過這一夜連續爆炸般的性快感之後,水虹感到這種爆炸又為她炸出更大的幻想空間。她清楚地知道,她和他能夠得到這種極度的歡樂,完全得益於他們彼此的幻想。如果沒有幻想,她將永遠走不出那個人人羨慕的殷實之家而得到周由;如果沒有幻想,她將永遠也實現不了幻想。她真想給這座幻想的藝術孤島築起高高的防波牆,把人類最美好的幻想物種保全下來。將來,當人們在實利的圍殲下走投無路,當人們的餘暇越來越多而精神卻越來越空虛時,一種新興行業——精神旅遊業終將脫穎而出。那時周由的作品也許會成為眾家爭搶的精神幻想導遊,為那些精神空間狹小的人們進行心理治療……

  水虹懶懶地伸展四肢,腹部上仍然留著昨夜狂歡時劇烈抽動的燒灼感,全身癱軟酸乏。但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都脹滿了幸福的滿足感。她覺得自己多年的性愛幻想也已成真,就是那種至真至美、透心透肺、靈肉相合甚至超越於愛之上的性。許多年中她一直暗暗渴望得到這種高峰體驗的極度歡快,但它們始終遲遲不肯降臨。有時她懷疑那究竟是否純屬杜撰,也許世上根本就沒有這種感覺。就像她和老吳之間,愛得平靜而踏實,雙方的給予和索取都很節製,連做愛都像按時服藥,嚴格遵守著每周兩次的生理規律進行,作為醫生的老吳信奉科學,他常常在做愛的過程中抬頭看表,這是水虹最無法忍受的。在她和老吳多年的性生活中,沒有失望也沒有瘋狂,到了後來每次性愛的高潮都需要許多條件的配合,偶爾才會出現。水虹甚至憂慮自己是不是已經喪失了性快感,性高潮的體驗一旦消失,也許就再也無人能夠將它喚醒了?在遇到周由之前,除了老吳,水虹還從沒有同其他的男子有過肉體的接觸。她的女友中許多人都悄悄有了婚外的性夥伴,她們譴責她太傳統,並提醒她這個年齡恰恰應是愛與性的饑渴盛期,她們建議她找個情人來拯救婚姻的麻木。但水虹知道自己不能,也許她對情愛的期望值太高了。她要的是極品,否則就寧可不要。

  水虹想起了自己在飛機上曾出現的那種恐懼。此刻她忽然明白,那恐懼其實來自她對即將到來的性愛的期待和渴望。大半年來,隨著她心中滋生的情愛,她對周由的性幻想也急劇膨脹。周由年輕英俊高大健美的體魄,激起她難以扼製的性愛想象。然而一些關於婚戀和性愛知識的書籍告訴她,英俊漂亮的男子在性愛上往往是個弱者,而性能力的強者恰恰是那些相貌粗陋、行為鄙俗的男人。那麽周由呢?水虹自認是一個性與愛的完美論者,她希望自己再度生長的情愛之樹花繁葉茂,祈願她的心愛之人是一個世上最棒的男子漢。

  水虹一遍遍撫摩著周由寬厚的脊背。它雄性勃勃地側臥著,像一座剛勁的大山。她撐起胳膊,俯身親吻著它,無欲而虔誠,猶如愛神的膜拜。她要感謝上蒼將周由給予了她。他是一頭野性十足的北方大狼,一個善於製造奇跡與驚喜的魔鬼。她需要溫存但更需要野性,而周由竟然能把床作為畫布,在上麵噴湧他的激情和創造力。

  “我真是太幸運了。”水虹終於忍不住長歎一聲。

  “不,得到你,是我太幸運了。”周由糾正她說。

  水虹用嘴唇堵住了周由的嘴。

  離開了幻想的空中花園,他們還得回到地麵上來。兩個人的體內同時響起了饑腸轆轆的聲音,他們相視而笑。

  周由無奈地披衣起身,從冰箱裏拿出了一大堆速凍的方便食品。水虹發現,原來周由早已貯備了足夠兩人消耗一個星期的食物和蔬菜。兩個人一起動手,一通忙亂,水虹對京城粗糙的半成品也顧不上挑剔了。餐桌上的周由狼吞虎咽,卻滴酒不沾。他說不喝酒就已經醉了,再喝真的就要暈死過去了。兩個人對吃飯已毫無興趣,匆匆填飽肚子,匆匆收拾了餐具,周由又把水虹抱上了床。

  又是一輪新的纏綿和繾綣。又一次高潮和又一次爆炸。如此循環往複,樂此不疲;整整五天五夜,兩人不知晨暮、不分晝夜、日月顛倒、昏天黑地。水虹後來回想那年深秋她和周由的會見,記憶中,那最初的一個星期他們始終是在床上度過的。

  到了第六天上午,兩個人才總算筋疲力盡地回到現實中來。

  起床後,周由像個大哥哥似的,在浴缸裏放滿熱水,為水虹細細地洗了熱水澡,然後為她擦幹身體,又把她抱到床上。吃過簡單的早餐,周由靠在床欄上,麵對著水虹,找一個舒服的姿勢坐穩了,癡癡地看著水虹,突然問:

  “水虹,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嗎?”

  水虹笑著搖搖頭說:“不知道。”

  周由瞪著她:“胡說,你是研究藝術史和美學的,我知道關於美,有客觀說主觀說內涵說外延說內外綜合說一大套理論,但我問的是你本人啊。”

  “美是個怪物,大而無當,無形無狀,學界到現在也沒有定義和公認的標準。我連美是什麽都不知道,怎麽能知道自己有多美呢?”水虹反駁說,“我可能隻是中國人眼裏、還有你心中的美人。也許換一種文化,還認為我是個醜女人呐。如今西方流行把皮膚曬黑,以黑為美,白色反而是貧窮的象征了。”

  “那你每次外出,為什麽要把自己包裹得那麽嚴實?為什麽有那麽多人追你或是綁架你呢?”周由狡猾地追問。

  “因為我正好生活在玉文化高度發達的國家,也是世界上最早崇拜玉器的地區。中國人自古到今都把晶瑩潤澤的玉器作為珍品。黃金是用重量來估價的,而玉是用美來估價的。古話說,黃金有價玉無價,可見美玉的價值高於黃金。因此凡是肌膚像玉一樣潤白透明的女人也就被視為美人。中國的玉器比青銅器的曆史還久遠,先有玉禮器,後來才有青銅禮器。古人把玉器神化,後來的儒家又把玉器作為君子品格的象征,例如冰清玉潔、守身如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還喜歡用玉來比喻美女,像什麽亭亭玉立、金童玉女、纖纖玉手等等。中國的玉文化有幾千年曆史,隨身的玉佩玉鐲是幾十個世紀流行的時尚。古代貴族的墓葬中,就把玉器作為最貴重的陪葬品,像金縷玉衣什麽的;從古到今流傳下來的美玉的故事,恐怕好幾部書也寫不完。像卞和氏玉、完璧歸趙、傳國玉璽、碾玉觀音、通靈寶玉,可見中國人愛玉之心了……”

  水虹發現周由聽得很入神,便一口氣說下去。

  “還有呢,中國又是個絲綢文化最發達的國家。因此,中國人也喜歡皮膚像絲綢一樣光滑亮麗柔軟的女人。美玉和絲綢的價值和美感,是幾千年形成的,已經成為中國人上下五千年,東西南北朝的審美思維定式,不容易改變。即使到了當代社會,美玉和絲綢還在繼續增值。所以我覺得東方的審美情趣,受玉文化絲文化的影響極深,甚至被運用在外交和軍事上,你一定知道那句古話:化幹戈為玉帛,你想想,那玉帛是多麽美好的東西啊……”

  周由連連摩擦著手掌,激動地打斷水虹說:“古希臘崇尚潔白的大理石文化,而中國文化中對女人的審美標準,無論怎麽變化,比如環肥燕瘦、三寸金蓮等等各有所好,但肌膚如玉帛的女人,始終被五千年文明視為珍品,大概再過幾百年也不會改變,對,簡直都已經成了中國人的遺傳基因了,連我也不能幸免。”

  水虹又接著說:“其實我也是非常愛玉的。吳家有許多玉器收藏,我有時一個人把它們拿出來靜靜地欣賞。玉器上如雲似霧的玉暈花紋,若隱若現,真像太空星雲,很神秘也很抽象,能使人產生幻覺和想象。它有時又很含蓄很深邃,讓人難以一眼識破,總好像還包含著更多的內涵,被人久久地品味。所以玉文化不僅是一種審美對象,也是一種審美方式和觀念,它能給我們好多啟發啊。隻是不知道我講這些,能不能算作你一開始提問的回答?”

  周由一把抱住他的玉帛吻了又吻,結結巴巴地說:“嗨,我的天……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愛你好了。我學西方繪畫的時間太長,對華夏文化研究得太少,你真讓我頓開茅塞……不過,我的中國血統還是決定了我的審美觀,否則我怎麽會不要命地追求你呢。這幾天幾夜,我也不知道死去活來多少回了。水虹,親愛的,你實在太美了,美得深不可測,我真擔心承受不了你的美……”

  周由吻著水虹的全身。他覺得自己在經曆了五天五夜的狂歡之後,仍然沒有徹底占有水虹。他大概得用一生的精力來追求她了。水虹也綿綿地吻著周由。她非常喜歡周由對自己這樣全身心的依戀。她捋著周由的頭發說:“其實,真正相愛的雙方,應該像兩座不斷在增高的山峰,誰都爬不到對方的山頂。”

  周由狠狠拍了自己的腦門一下,說:“那你為什麽不好好寫幾本論藝術的專著呢?好好教誨教誨我們這些所謂的碩士。”

  “我一直在寫啊,可惜這大半年來,思路都讓你炸飛了。”

  “以後我不炸了,我要讓你安安靜靜地寫書。”

  水虹笑笑說:“白天休戰,留著晚上轟炸吧,炸多久都行。”

  “你真會兜圈子,其實你明明知道自己有多美,倒趁機給我上了一課。”周由恍然地搖頭。“噯,對了,那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美呢?”

  “……很小、很小……大概還在三四歲的時候,我就已經是水巷裏最美的女孩了。大人常常搶著抱我親我,親得我流了兩年的口水。上了小學,我經常被學校選去給外賓獻花。外賓看著我時那種歡欣的神情,總使我覺得驕傲……”

  水虹把雙手枕在腦後,眼睛透過明亮的窗玻璃,望著空曠的藍天。她的思緒已飄往遙遠的童年和少女時代,那裏有著太多關於美的記憶,無論令人自豪還是叫人難堪,那些故事都使她一次次領受了美的壓抑。還在她上小學的時候,鄰居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把她騙到家裏,伸手就要摸她的身體,她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還打碎了一隻熱水瓶,驚動了隔壁人家才逃了出來;那以後,她的父母就不讓她單獨出門了。到了十五六歲,高年級的男生、外校學生經常等在校門口糾纏她,所以她從小就跑得飛快,讓他們誰都追不上。

  “不過,那些男生中最讓我感動的就是白宏根了。”水虹款款道來。她願意把那些關於美的故事,一個不漏地講給周由聽,讓他完完全全了解她的過去。“白宏根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學,當年他就對同學誇下海口,說這輩子非我不娶。他現在已經是蘇州有名的千萬富翁了,一直沒有結婚。每逢年節,他都要宴請我們全家;他從來也沒有忘記過我和阿霓的生日,前年我生日,他還送了我一條價值二十多萬元的寶石項鏈。漂亮極了,我好喜歡。但後來戴了一天,還是讓老吳送還給他了。他雖然有錢,那錢都是他十幾年來一點一點掙的,自己卻很節儉。這個人蠻上進,人品也不錯,這幾年居然還報考商學院,拿下了企業管理的文憑。可就是癡心不改,我們家院裏院外的防盜門全是他給安的。他還一直想讓我去當他絲綢公司的副總裁,說是那些絲綢服裝如沒有我去試穿過,全是一堆垃圾……”

  “那你怎麽沒有被他感動,至少可以做他的情人啊?”

  “情人頂要緊一個情字。可我在中學時就從沒有正眼看過他。那時他家裏很窮,衣服穿得髒兮兮的,我不討厭窮,可是我討厭髒人,從來不和他說話。盡管經過了後來這些年,應該對他刮目相看了,但我仍然不可能愛上他。一開始愛不上,後來再沒有感覺了。再說,正因為他那麽富有,我更得對他敬而遠之,坦率說,對於太有錢的男人,我有心理障礙……”

  “那麽我呢?你遇到我就沒有心理障礙啦?”

  “當然有。但不是錢的問題,所以就不一樣。我不喜歡把情愛同錢扯在一起,對不起,這也許是我的一種偏見。”

  “白老板、白老板,他可真幸運,從你十三歲就守候著你了……”周由口中念念有詞,一邊攥緊了手心。“可惜那時我還是個九歲的男孩呢,我要是能見到你十三歲的樣子就好了!噯,你有少女時的照片嗎?我真想看看……”

  水虹搖搖頭,答應下次從蘇州給他帶來。又說其實不看也罷,看了他會更覺得遺憾。後來,她在十八歲那年遇到老吳,很快就嫁給了他。

  “那時你愛他麽?”周由急急地問。

  “那時,老吳不到三十歲,是市裏一家大醫院的外科醫生。他父親是全市的第一把刀,求他們父子做手術的病人排成了隊。即便是‘文革’期間,醫生也是令人羨慕的職業。吳家雖然在‘文革’初期受了很大衝擊,但由於他們治好了幾個關鍵的實力派人物,所以過了一兩年他家的地位就恢複了,吳老沒有所謂的曆史問題,不參加派別鬥爭,不管哪一派的病人都一視同仁,在醫學界很有威望。吳家的社會關係廣,人緣又好。這是當時的背景。”

  水虹一口氣說下去:“我認識吳奐雄是在醫院裏。那時我媽媽得了胃癌,是他動的手術,手術很成功,讓我媽媽多活了好幾年。那時我天天去醫院陪床,對他的醫術和為人很有好感。我很敬重他,我媽媽也很賞識他。後來媽媽發現他總到病房裏來找我聊天,既不值班也不查房,他有事沒事就往我媽的病房跑,快成了特別護理了。病友們開玩笑說,讓你女兒快點嫁給吳醫師好了,要不然,吳醫師一天到晚心神不定的,動錯了刀子你們可擔待不起喲。我媽媽就對我說,你假如喜歡他,就早點嫁他算了,我死了也好放心。就這樣,我高中一畢業,就同老吳結婚了。你想,我身邊總是有那麽些不懷好意的人,即使有些小夥子表示要保護我,我還得提防這些保護者們,連我自己也厭煩了。當時我隻想早點結束這種提心吊膽的少女時代。有了吳家的保護,我就安全多了……”

  周由嬉笑著打岔說:“前幾年有個戲叫做《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

  “雖然不懂,但愛的感覺還是有的。”水虹訥訥說。“隻是,每個人一生的各個年齡段,對愛會有完全不同的理解。我從小就不敢穿漂亮衣服、不敢穿裙子、不敢去遊泳,整天關在家裏看小說。我愛幻想的毛病大概就是這樣養成的。一戶人家如果有一件珍稀物品,可以把它藏起來,但我一出門誰都盯住我,我雖然穿得很保守,但總不能像個蒙麵女賊隻露出兩隻眼睛上街吧?後來老吳給我出了個主意,配了一副大大的變色眼鏡,戴上以後就好多了。所以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對老吳的感情,有點像……怎麽說呢?有點像囚徒對獄卒的依賴了……”

  “這些年,我始終在尋找著美。”周由嚴肅起來。“其實真正的美,是非常危險的。美很脆弱、也很可憐,因為人人都企圖擁有美。”

  水虹依偎在周由懷裏,對他說起了自己娘家的女人。她們都有一段因美而生的淒婉曆史。她的太婆、外婆、媽媽和姨媽們,除了一個姨媽嫁了個高級工程師一生還算平安,其餘的幾代女人,都幾易其主,結局都很悲慘。她的外婆嫁給外公不到八年,就被一條過路的小船搶走,從此音訊全無。有人說她是被幾個水上的流民流寇強暴了,綁上石頭後扔進了太湖,連屍骨都不見。她的媽媽是外婆給外公留下的小女兒,從小就被關在家裏,但讀高中時還是被她的老師強奸了。後來嫁給了她的同學,也就是水虹的父親,兩個人感情誠篤,形影不離。偏偏單位的頭頭看上了她,百般騷擾刁難,水虹的父親氣得一病不起,“文革”前便撒手西去。這個家族的女人們過去都隨身帶一個油紙包,裏麵包著生石灰,遇到壞人,就把紙包摳破,摜到壞人臉上,然後跑掉。但這種武器隻能對付一個人,要是碰到兩個以上的壞人,就發揮不了作用了。她自己從十四歲起,媽媽就讓她隨身帶著這個武器,確實有效。不過人家報複起來也很厲害。有一次一個被她撒過石灰的男人,在公共汽車上,趁著人擠,用小剪刀把她的辮子一點一點剪斷了……

  周由從身後把水虹抱得緊緊。歎一口氣說,要不要我給你刻一把手槍呢?刻得像真的一樣,也能應付一陣。水虹撇撇嘴,欠身從床邊抓過上衣,在衣袋裏摸出一隻袖珍打火機大小的瓶子,裏麵裝著一種黃色的液體,瓶口上有個小小的噴嘴。她對著窗口摁了一下,從瓶口噴出一陣散狀的煙霧。她笑著說:

  “喏,這是老吳出國探親時給我買的,裏麵裝著一種特殊的藥水,又嗆又辣,遇到麻煩時,對準那人的臉噴一下,他會在二十分鍾之內什麽也看不見。”

  周由接過瓶子仔細看了看,小巧玲瓏的很實用。他說:“老吳真是個好丈夫,處處都想著你。不過這東西,你真的用上過沒有呢?”

  “用上過。幸虧有它,要不然,我根本就不會同你坐在這裏了。”

  水虹講起了自己最危險的一次經曆,依然餘悸未消。她說前幾年有一天晚上出去看戲,老吳在醫院搶救危急病人,不能陪她,讓她散戲後自己打的回家。但散場人多,等了半天也沒有出租汽車。她怕時間太晚,就擠上了公共汽車。下了車,離家還有一段路。走著走著,周圍就沒有人了。剛進小巷,後麵跟上來一個人,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人離她還有十幾米遠,但等她再次回頭時,那人已站在她的背後了。他從後麵一把抱住了她,並用一把匕首的刀背勒住了她的脖子。脖子上涼颼颼的,真是嚇死人了。那人低聲說:不準喊,跟我走!她的手已握住了瓶子,但身子被他抱住,有勁也用不上,隻好乖乖跟他走。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他用一隻手攥住她的胳膊,另一隻手拿刀頂著她的腰部,逼她走到了一個拐角,那裏沒有路燈,牆邊停著一輛中型封閉式冷藏車。他打開後門,把她推上車,然後自己爬了進來。猛然把她的手扭到身後,綁了起來,又在她嘴裏塞上了毛巾。那家夥力氣很大,把她的手綁得好緊好痛。做完這些後他就跳下了車,鑽進駕駛室,把車開走了。車廂裏空空的,有一股凍豬肉的氣味,她絕望地想,他一定是要在車廂裏屠宰她了。四周黑咕隆咚的,像是落入了深淵和海底。她後來看見周由那幅《紅、白、黑》組畫的黑色畫麵時,就想起那次在冷藏車裏的遭遇。那種黑暗真是像地獄一樣恐怖。

  車子顛簸了半個多小時,終於停下了。隻聽見那家夥關了駕駛室的門,又爬進了車裏。他得意地對她說,這裏已是郊區,連個鬼都沒有,勿識相的話就殺了倷。他關上後車門,在她身上亂摸亂抓。她一動也不敢動,心想今天也許真是完了。過了一會兒,他看她不動,便給她鬆了綁,拿掉了毛巾,就來扯她的衣服。車裏太黑,他怎麽也找不著脫衣的門道。她的手雖然自由了,但手指麻木,試著掏瓶子,手顫抖著怎麽也掏不出來。車裏又那麽黑,萬一對不準他的臉,那就隻有由他宰割了。

  “你得想辦法,看來這瓶子也不是萬能的嘛。”周由聽得氣都透不過來了。

  水虹拍拍他的手背說:“別擔心。我對他說,你看,到了這步,我也跑不掉了,你能不能點個打火機,看清楚點,大家都方便。但他一點都不上當,用刀子當當敲著車廂板威脅說,你再不脫我就用刀子替你脫了。我隻好慢慢地脫下了毛衣,黑暗中我感覺他也在脫著衣服,謝天謝地這時我發現手指能動了,便把那瓶蓋悄悄打開,握在手裏。另一隻手假裝親熱去摸他的身體,他撲過來解我的腰帶,把刀子放在了一邊。這時我什麽都不顧了,對準了他的臉,狠狠按了幾下,噗噗噴出去小半瓶藥水。隻聽見他大叫一聲,鬆開了我,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一邊痛得連聲大叫:我的眼睛瞎了瞎了,是不是硫酸?我摸到了那把刀,對他說:就是硫酸,你再不開門,我噴死你。他一邊喊饒命,一邊摸索著打開了車門,我抓起毛衣跳下冷藏車,就拚命地往公路上跑。後來總算看到前麵有車燈,攔了幾次才攔住一輛卡車,我求司機去幫我抓壞人,但司機不敢。過了一會兒,我看見遠處樹林邊上亮起了車燈,那家夥把冷藏車開跑了。那種藥隻有二十分鍾左右藥力……”

  “後來呢?”

  “後來那司機把我順路送回了家,他還勸我別去報警,說逃出來就算命大了。老吳到淩晨才到家,一聽就氣瘋了,一大早就到派出所去報了警。可是這案子到現在也沒有破,老吳一再去問,人家說,本市的冷藏車都有那天晚上不在現場的證據,還怪我不記車牌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從此以後,老吳再也不許我晚上一個人出門了……”

  “媽的!”周由氣得脫口而出,忿忿罵道。“臨逃走前,你應該把車後門關上,然後打開製冷開關,把他凍成白條肉。”

  水虹說:“有時我覺得自己真像是個下過地獄的女人,那車裏實在太黑了,自從那次事情以後我就有恐黑症,你的那幅黑畫我就不敢看,更不敢掛起來,我一想到你畫上表現的那種黑暗,真覺得無愛的生活就像麵臨死亡……”

  “那我以後再也不用黑顏色了。”周由說。“讓黑顏色和我以前的日子一起死亡吧,紅黃藍三原色,再也不調製黑色……”

  “不。”水虹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說:“有了你以後,現在我覺得任何顏色都是美麗的,尤其是黑夜,更加讓人迷戀……”

  白天不知不覺過去,黑夜重又來臨。如今黑夜是專屬於他們的溫柔之鄉。那兒有詩意的夢幻和無邊的希望。絢麗的絲綢變成了燦爛的畫布,情愛是取之不盡的顏料,塗抹著未來的色彩,那畫麵便如美玉一般閃爍著柔潤的光澤。

  蒙矓的睡意中,周由突然喃喃問道:

  “水虹,如果我們在一起,那你以後的工作怎麽辦啊?”

  水虹在黑暗中傳來的聲音卻異常清醒。她說:“其實我挺喜歡自己現在的工作的。大學教師雖然工資不高,但有許多歸自己支配的時間,可以專心研究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所以前幾年那麽多人下海,我還是在岸上站著不動。白老板一直想說服我到他的公司去,說他就缺我這樣的助手。但我曉得自己的毛病,商戰頂忌諱像我這麽想入非非、不切實際的人了。如果不是遇到你……”

  周由頓時來了精神,他翻身坐起來說:“嗨,掙錢的事,由我來幹,我頂多當幾年藝術打工仔,豁出來花兩三年時間,多賣點畫,給你買一套安全寬敞的大房子,讓你過得比在蘇州還舒服……”

  “你說什麽?”水虹打斷他,驚訝地問:“那你不搞藝術啦?以前你不是說,你是不會去畫商品畫的,怎麽一下子想法就變了?”

  周由垂下頭,訕訕解釋說,如果水虹真的為了他而放棄蘇州舒適的生活到北京來,那麽為了她今後的生活,他什麽都願意去幹。真正的愛可以在一天之內徹底改變一個人。就這麽簡單。

  水虹伸出手摁亮了床頭的小燈,迷離的光暈下,她的臉微微有些發紅。

  她對周由說:“可是我也想好了,我打算把原來的工作辭了,來當你的人體模特。隻給你一個人當。你不知道,這麽多年來,我太壓抑了,在中國不僅有人才的壓抑、智慧的壓抑、精神的壓抑、性的壓抑,還有美的壓抑。我的美把我變成了一個囚徒,不敢出門、不敢拋頭露麵、不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從小就生活在監獄裏,遊蕩在自己的精神空間。我擁有美卻喪失了自由,我一直想衝出牢獄,但我像那些未能免俗的女人一樣,常常把美和愛看得比自由和生命更重要。”

  她用一根手指按住周由的嘴唇,徑自說下去:“在遇見你之前,我曾很多次幻想嫁給一個大畫家,我要讓他畫我,我雖然關在房子裏,但東方的人體美卻可以代替我飛出去,甚至漂洋過海,天馬行空,讓畫來補償我幽禁的生活和壓抑。有一年夏天,老吳帶我去一位朋友的別墅度假,花園裏有一個小小的遊泳池,我偶然遊了一次泳,卻被隔壁一位專搞人體攝影的藝術家發現了,他找到朋友,希望說服我幫他完成一本人體攝影集。還拿了他的一些作品來給我和老吳看。他的攝影技巧和構思都不錯,效果也很現代,但他感歎說那些女模特俗豔輕浮沒有氣質,作品也就缺少靈氣了。當時我很猶豫,我知道如果搞一本高檔次的藝術人體攝影圖冊,會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但我最後還是拒絕了,因為我不了解他。我摸不透他是為了錢還是為了藝術。再說,那個人也缺乏個人魅力,我可不願意讓一個我不愛的人,在陽光下擺弄我的身體。就這樣,我的幻想又落空了……不過,現在好了,你出現了,你自投羅網、闖進了我的幻想天地,你愛我懂我欣賞我,也最有把握畫好我,我就當你的模特,天天和你在一起,我還打算從藝術史研究轉到美術上來,這樣我可以一邊當著人體模特,有空就寫我的專著,兩不耽誤,怎麽樣,我想大概不會再有另一種職業和事業,更能讓我滿意的了……”

  周由一下掀開被子跳下床,光著腳把水虹抱起來,往空中拋去,一起大笑著跌倒在床上。周由把水虹壓在自己身子底下,用鼻尖蹭著她的鼻尖,悶得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他沒想到自己會得到這樣一個幻想成真的狂喜,嗓音都哽咽了。

  好一會兒,周由才氣喘籲籲地說:“水虹,你真是個鬼精靈,你總是讓我乖乖跟著你走。你這個小壞蛋,我原來還想懇求你讓我畫你呐,我從來都沒敢想讓你當我的人體模特,你真把我的心思看透了。在西方,人體模特是個高尚的職業,法國英國意大利的一些美術大展開幕時,女人體模特都身著節日盛裝,光彩照人,同畫家一起歡迎來賓,那些賓客也總是先向模特獻花致意。西方美術界早就公認,優秀的人體藝術作品是模特和畫家共同創造的。有的畫家也總是把榮譽首先歸於模特,是她們的美給了畫家激情和靈感。親愛的,我們兩個人能這樣合作的話,那這輩子真是太幸福了……我都快要樂暈了,我真不知怎麽愛你才好……”

  “你給了我那麽多驚奇,我也得用驚奇來回報你呀。”水虹也抱緊了他。

  他們相擁在床上打滾,兩人有那麽多話要說,這一夜,大概又睡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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