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非子
“小序” 近期閑讀,回過來看多半屬於掌故、筆記之類;即便長篇回憶,也常常是“斷章取義”,著眼於其中的“細枝末節”。這或許正是小人物的視野,無論如何開闊不起來的。
而“細枝末節”更有不止歡喜的,便有如獲至寶之感,洋洋得意間還要感而慨之、狗尾續貂一番,於是便有了下麵這些筆記之筆記——也算文人,難免酸臭,故美其名曰“續貂錄”。
非子夜讀,時讀時續。時二〇〇六初冬,年近狗尾,京城初雪,滬上淫雨……
一九五八年興起的“大躍進”,以新民歌浪潮為前奏曲。“全民寫詩”,《人民日報》副刊亦開辟“新民歌選”專欄。是年四月十八日,該專欄刊發了一組《孩子的詩》,以工農中學一年級劉玉花的《小作者》為“代序”——
別看作者小,
詩歌可不少,
一心超過杜甫詩,
快馬加鞭趕郭老。
袁鷹先生當時為這組詩寫了“編後小語”,題為“後生可愛”,最後有這麽幾句話:“後生可愛。他們會超過我們這一代詩人的。不知郭老和其他的詩人們以為如何?”
郭老當時看了很高興,並為此寫了一首詩答複那位小作者:
郭老不算老,
詩多好的少,
老少齊努力,
學習主席毛。
接下來便是“編輯部的故事”了。袁鷹先生在《風雲側記——我在人民日報副刊的歲月》(中國檔案出版社2006年10月版)中回憶說——
“末句這樣寫,可能是為了押韻。我們接到稿件,興奮之餘,覺得末句歐化句法,孩子們可能不習慣,而且在公開報刊上從未這樣用過,不免擔心是否會有對領袖不夠尊重之嫌?可是又不知如何改,隻好由老夏(《人民日報》副刊編輯夏景凡先生)再打電話去,冒昧提出。
“郭老在電話中哈哈一笑,毫不遲疑地說:‘就改作“學習毛主席”吧。’”
“非子按” 郭老“學習主席毛”時,年方六十六,且僅比毛澤東大一歲,故“不算老”。“詩多”自然是因為唱和(“應酬”)多,而“好的少”則原因很多,但從郭老“哈哈一笑,毫不遲疑”改“主席毛”為“毛主席”來看,郭老似早已預知報紙編輯見到“主席毛”會“不免擔心”。以此來看“詩多好的少”,便有“伏筆”的意味了——郭老能做好詩,隻是見報的“好的少”。
想到胡適詩《贈朱經農》,其中有句“‘辟克匿克’來江邊”,以picnic(野餐)之音譯入白話詩,於是不自量力和郭老一首——
郭老好詩少,
並非才盡了,
編輯手中筆,
心係且門毛。
末句“心係且門毛”(Chairman Mao)雖為“歐化句法”,但“全民學英語”之後,這大概是連孩子也能習慣了的。
六十七年前的笑聲
“福州路書店裏的書良莠不齊,有的質量極差。”一聽眾問演講者對此有何感想。
這提問是在六十七年前的一九三九年,演講者是當時海上畫壇著名的“永嘉二雄”之一馬公愚先生。
馬公愚先生回答說:“剛才這位青年談的問題,我也感覺到了。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講一個故事,算是回答吧!”
“從前有某甲、某乙同住一幢房子,是鄰居。兩間屋子是用板壁隔開的,彼此相安無事。某甲腸和胃都有些毛病,消化不良。經常放臭屁,屋子裏空氣比較混濁。日複一日,某甲自己也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麽不舒服。有一天,某乙卻吵上門來,大興問罪之師。他說:這幾天,我的屋子臭氣熏天。仔細察看一下,原來那板壁有了裂縫,臭氣都是從你這裏通過版壁的裂縫灌到我屋子裏來的。某甲起初還不認錯,察看了那板壁,果然有裂縫,這才不再強辯。漲紅著臉說:‘原來我放的屁已出板(版)了。’”
故事戛然而止,聽眾似懂非懂之際,馬先生又補充了兩句話:“不出版,臭自己。一出版,臭別人。”
蔣星煜先生當時有幸聆聽馬先生的這一講座,目睹了這一場景——
“台下立刻哄堂大笑……而馬公愚先生自己卻沒有笑,仍舊表情冷靜地離開了會場。”(引自《文苑剪影》,吳孟慶主編,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7月版)
“非子按” 如今講座不少,其中有不少是新書出版後的推銷,倘若期間有讀者就“書店裏的書良莠不齊,有的質量極差”,問演講者有何感想,不知有幾個演講者敢重複馬公愚先生的這則故事,且“表情冷靜 ” 而不是 “ 漲紅著臉說:‘原來我放的屁已出板(版)了’”。
我聽到馬公愚先生在地下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