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立昌
雖然人們對梁漱溟的傳奇人生並不陌生,但當我讀完《梁漱溟自述》後,他那“堅持說真話”的硬骨頭精神更令我敬愛。
一九三七年末,梁漱溟初訪延安,與毛澤東先後長談六次,有時甚至通宵達旦。各述己見,更有激烈爭論,且多“以各自依舊堅持自己的見解而結束”。但他還是覺得心情舒暢,因為他是毛澤東邀請的客人,對話是平等的。八年後再訪延安,梁向中共領導表述對時局的看法後,盡管“毛公無表示”,但對客人仍是平等的。一九五〇年代初在北京與毛的四次談話,第一次,梁初始印象:“主席和靄可親,如對待老朋友一般視我”;但二人溝通時有不順暢處,所以臨別時梁發覺毛“詞色間似不愉快”,回想起初訪延安時兩次通宵辯論,“我臨別,出門猶覺舒服通暢之情懷,何以此次竟不可得?”此後再見麵,梁便惴惴然關注著對方詞色,此時二人畢竟身份迥異地位懸殊矣。然而,梁漱溟的可貴就在,“對於什麽問題自有見解主張,而我的行事又必本於自己之所知所信,不苟同於人,積幾十年如此”。因而稍後才能出現因公然要求偉大領袖有“雅量”而被轟下台那一幕,也才能出現“批林批孔”年代要他表態時那句擲地有聲的回答:“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
設若當年梁漱溟不是以客人身份,而是像一般青年或知識分子奔赴延安投身革命那樣,成了毛澤東領導的文化軍隊之一員,就憑他那“堅持說真話”的不服輸個性,結果怎樣,是不難想象的。由此我聯想到最近讀到的一篇記八十八高齡的著名記者李普的文章,作者說: “我多次聽李普說過這樣的意思,他之所以能保持知識分子的‘原汁原味’,因為他沒有去過延安,他是重慶的幹部。隻有經過延安整風的‘洗禮’和挽救運動的‘磨煉’,才會‘夾著尾巴做人’。”
一九四八年末,中共挽留胡適未成。一九五六年又不止一次通過胡適老友輾轉勸他回國,有封信提及兩年前大陸“胡適批判”時說:“對於你,是對你的思想,並不是對你的個人。”胡適在這句話的下麵劃了條線並注雲:“除了思想之外,什麽是‘我’?”此言極是。對於具有獨立人格的知識分子,思想自由就是他們的命根子。五四時代高歌“我是我自己的”的老一輩,進入一九五〇年代近三十年間,就漸漸失去了“自己”,最後完全沒有“自己”;我們這一輩,自懂事起,似乎從來也未有過“自己”。僅從失去“自己”或沒有“自己”還要奉命作文,或雖未奉命但作文仍不敢越雷池一步這一點看,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也夠可憐夠可悲的了。“憶苦思甜”,如今年輕一輩撰文自然有了許多“自己”,但麵對主觀的修煉和客觀的製約,在尋求或堅持“自己”的道路上究竟走了多遠?
“匹夫不可奪誌”的梁漱溟同樣值得年輕一輩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