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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論娼妓

  聶紺弩

  一

  娼妓是惡之花。生長於惡的土壤之上,吸收的陽光,水份,空氣,無一而非惡,人類的惡,製度使人變成惡的惡呀!隻有她自身至少不是惡,如果不可徑說是善。

  這花,也有古老的名字:火坑蓮。蓮者,“出汙泥而不染”者也。

  二

  娼妓是Y蕩者?不!娼妓是不被允許有節操的聖潔者。沒有誰象娼妓一樣從心底憎恨性行為,以它為羞辱,為苦痛,為災難,而無法擺脫。

  無論怎樣純貞的情侶,無論怎樣貞淑的夫婦,一當她們在一起的時候,都太猥褻了!

  一切人的性行為都有Y蕩成分,惟娼妓則否。

  娼妓是風化的妨害者?不!是被風化妨害者。正因為有所謂風化,有人要維持風化,所以另一方不能不有娼妓。娼妓是社會秩序,幸福家庭的破壞者?不!是被社會秩序,幸福家庭所坑陷者。正因為有所謂社會秩序,幸福家庭,有人要維持這秩序,這家庭,所以另一方麵就不能不有娼妓。假如現社會的其他條件不變,隻是沒有娼妓,至少在都市上,必會更多奸淫,更多情死,更多謀殺。會不會還有風化或幸福家庭,是可疑的;社會秩序的尊嚴,是可疑的!

  娼妓是病毒的傳播者?不!娼妓是法定的病毒的吸收者。在一切人之中,再沒有如此宿命地以身殉病的了。

  三

  娼妓是文明的懷疑者。她用自己的存在,證明這文明包含有人身買賣與性的買賣。

  娼妓是人性的懷疑者,有人買她,有人賣她;誰買,誰賣;如何買,如何賣;她知道得很清楚。

  娼妓是父母的懷疑者,尤其是父慈母愛之類的說詞的懷疑者。她也是父母的女兒啊!她們中間,很多是被父母賣掉或被父母逼迫的。假如她們能夠不賣掉或逼迫她們,現在也許正在炫示他們的“養育之恩”咧!

  娼妓是婦德——貞操之類的懷疑者。一切沒有成為娼妓的婦女,是因為她們可以不成為娼妓。她如果也可以不成為娼妓,她早就不是娼妓了。

  同時,也是莊嚴的男性的懷疑者。他們中間自然沒有娼妓,那是因為他們不能成為娼妓的緣故。但安知沒有自恨不能成為娼妓者?

  四

  再沒有象娼妓的品德這樣無可非難的了。

  她賣弄風騷?她應該賣弄風騷!她迎新送舊?她應該迎新送舊!她搽胭抹粉,奇裝異服?她應該搽胭抹粉,奇裝異服!她花言巧語,虛情假意?她應該花言巧語,虛情假意!她……?她應該……!

  一切都是職業規定的。

  倒是附庸風雅的薛濤,桴鼓助戰的梁紅玉,卻未免多事。但也證明了一事,即娼妓何事不如人——她們中間不也有才女賢妻麽——而竟淪為娼妓!但也無須證明,雅典的娼妓本來都是女智識者。

  但非職業的娼妓,無論男女,哪怕隻具有那品德的一枝一葉,都是可恥的。而且人們怎樣會具有那種品德呢?從娼妓學去的麽?如非其人在娼妓之下,何至以娼妓為師?不是從娼妓學去的麽?足見那種品德非娼妓所獨有。

  五

  為什麽有男女?為什麽隻有女性才能做娼妓?為什麽有娼妓製度?

  如果是自然的劃分,自然是錯誤的!如果是曆史的演化,曆史是錯誤的!如果是社會的促成,社會是錯誤的!

  娼妓是為一切錯誤而犧牲的受難者!

  六

  最需要幫助而最無助,最需要得救而最無自救能力的是娼妓。

  在一切不幸者中間,娼妓將是最後的得救者!

  七

  向娼妓驕傲吧,輕視她,唾棄她,踐踏她吧!一切人間的幸運兒們!

  李安的電影夢

  台灣時報出版公司出版的《十年一覺電影夢》(張靚蓓編著),用自述的形式記述了李安的成長過程。

  由《臥虎藏龍》而奪得奧斯卡金獎的李安是一位蜚聲國際影壇的著名導演。他出生書香世家,但年幼時對任何學科都不感興趣,他曾堅定地對父親說:“我什麽都不喜歡,我想當導演。”當時沒人在意他的這句話,連李安自己也不知道“導演”是什麽。但經過自己的努力,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以下內容摘編自這部作品——

  我家四個兄弟姐妹,就屬我最難帶,老是會碰上個三災兩病的。

  我的誕生,讓爸爸興奮得整晚都睡不著覺,百感交集地說:“李家終於有後了。”爺爺臨終的遺囑,說是老家全完了,要爸爸在台灣“另起爐灶”,我這個長子讓爸爸充滿了期盼,他給我取名“李安”。一來是老家在江西德安,二來是爸爸來台灣時搭乘的輪船就叫“永安號”,當年他可是死裏逃生。

  兒時的我瘦小多病,在花蓮時,如果兩個星期沒去掛號,連醫師都說:“怎麽好久沒來繳菜錢了。”當時我家戲稱看病為“給醫師繳菜錢”。我的體質到了高中才逐漸好轉,但還是很瘦小,高一上才一百五十多公分,發育很晚。

  當年,父親除了擔任花蓮師範校長、“師訓班”班主任外,還是花蓮“救國團”的主任委員。“師訓班”不是部隊,卻集合了陸、海、空、政戰等各軍種的退伍軍人,所以各種康樂隊都會來此表演,因此我小時候看了不少“秀”。

  小時候看康樂隊時,我偶爾也會上台表演,最拿手的就是唱“家在山那邊”,有時兩兄弟一塊上台,李崗就唱“老祖母今年八十八……”。

  爸媽的朋友、同鄉或同事來我家拜訪時,我常拿枝掃把當吉他,帶著弟弟上場表演一番,逗大家開心,我最擅長模仿叔叔伯伯或我家的管家老楊。

  上小學時,我在戲劇表演上更是表現出深厚的興趣。當時校長會向爸媽半開玩笑地說:“你這個兒子將來可能走第八藝術。”真是不幸言中。

  在花蓮,我念過兩所小學。到了台南,又念過兩所。一般小孩上小學多是“從一而終”,除非調皮搗蛋才會轉學。我轉學,純粹是因為老爸的職務調動。

  在花師附小念到四年級,附小采用美式啟發教育,多是外省子弟,大家都講國語,教學也以發問討論為主。至今台灣國小大概都還少見,我很喜歡這種學習方式。

  十歲時,爸爸調職台南二中,全家遷至台南,我則念公園國小。學習方式不變,上課時,學生得挺直了身、雙手交叉放在背後,跟著老師念課文,好似古時讀書般的拖長了節奏性的聲調,師生間的對答十分製式,如“對不對?對。懂不懂?懂。有沒有問題?沒有。”有一次老師問有沒有問題時,我舉起手來,結果全班同學瞪著我,好像見著個二百五:“你要造反啊?怎麽舉手。”後來我就不敢了。

  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經驗到“文化衝擊”,十分的戲劇化。人家多是“漸進式的”,我則是“突然的”,乍從一個“完全外省、講國語、美式開放教育、沒有體罰打罵”的環境,來到一個“完全本省、講台語、日式填鴨教育、體罰打罵、注重升學”的環境我就像離了水的魚,覺得奇怪,但也努力學著適應。

  如今回顧小學歲月才發現,從小我就身處文化衝擊及調適的夾縫中,在雙方的拉扯下試圖尋求平衡。因為培育我的兩種教育製度,正代表著台灣的兩種文化:外省中原文化及日式本省文化。而從中原文化進入本省文化的環境變遷中,讓我更加體會到,人是需要群體的。來到一個新環境,你就要成為那個環境的一部分,但在融入的過程中,會麵臨適應問題。

  剛考上南一中的那個暑假,父親就拿了份大學誌願表回來,通常這表是高一念完後才填的,我看了看,就知道自己不是理工醫農的料,可是文科裏的外交、新聞、外文、法商等科目,又都覺得沒啥意思。

  當時我就對父親說:“我都不喜歡,我想當導演。”大家聽了一笑置之,不當回事,可我講的是實話,而且特別想當電影導演。當時也不知道導演是幹什麽的,隻知道他把電影拍出來。

  念南一中時,我雖天天補習,名次還是落在二三十名,加上父親是校長,我覺得很臭,在學校裏老躲著他。大學連考兩年都名落孫山,對我而言簡直是世界末日,然而進入藝專影劇科後,我才真正麵對另一種人生的開始,原來人生不是千篇一律的讀書與升學,其實每天可以不一樣,我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很過癮。

  那時在藝專,學校拍不起電影,隻在畢業前讓所有技術組的同學扣一下十六厘米攝影機,我不是技術組的,一直沒碰過電影攝影機。二年級時一個香港僑生說可以幫我從香港帶超八厘米進來,我就跟父親要了錢去買。這是除了書以外,父親送給我唯一跟電影有關的禮物。用這台攝影機拍了一部十八分鍾的黑白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懶散》,這部短片還幫我申請進入了紐約大學(NYU)電影係。

  在藝專的藝術氛圍下,除了戲劇、電影外,隻要是好玩的,我都碰一下。我學過芭蕾、聲樂、還有素描。不過時間很短。

  我好像做藝術類都有點天分,不過除了拍電影外,沒有一樣持續下來。電影很適合我,因為它涉及了音樂、舞蹈、寫作、戲劇、視效等因素,我可以在電影裏把這些東西整合起來,變為另一種獨立的表達方式。

  我學戲劇,爸爸雖然答應支持,內心卻一直很矛盾。記得大三暑假時環島巡回公演,大夥又歌又舞又搬道具,像跑江湖似地很好玩。一到嘉義,我就開始緊張,因為快回台南了,踏進家門,老爸一看我因公演累成的黑瘦模樣,就在飯桌上開訓:“什麽鬼樣子。”因為在父親的印象裏,我的公演和小時候我們看的軍中康樂隊沒兩樣,他很傷心,一心指望能光宗耀祖的我沒考上大學,居然淪落為給人逗樂子的康樂隊隊員,所以他一直催促我出國,希望能拿到學位,成為戲劇係教授。

  直到現在,我格局比較大了,這層心理障礙依舊存在。我回台灣就緊張,搞戲劇,我是跑得愈遠,能力愈強,人也愈開心。對我來說,愈接近生活,我的壓力愈大,愈難以從事藝術處理,能力愈低。這種心情表達得最明顯的大概就是《喜宴》,以為在海外很自由,但親情又把你抓回來。

  在我生活的環境裏,我的自尊一直很低,從台南一中起我就覺得不如人,到了藝專,社會上又覺得不是間好大學。畢了業,服兵役剃光頭,又被女朋友甩掉。到了伊大,都是美國人,話也聽不太懂,朋友也沒法交,中國留學生又多是理工醫農的高材研究生,我是唯一念戲劇的大學生,雖然努力地吸收,仍自覺處於很低的位置,要進入世界闖出什麽,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一到電影係,就不一樣了。我最愉快、最充實的日子,就是一九八〇年到一九八三年在NYU的求學時光。

  NYU電影製作係研究所的訓練算是很紮實,三年裏把電影的前置,後製都摸過了,通常畢業作得花上額外的一年時間完成。這裏以栽培導演為主,上課時,有時老師在課堂上講解名片的結構與拍法,但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拍片及討論彼此的作品。

  紐約大學期間,我拍了五部電影,為了籌拍《分界線》畢業作,我自己打工、父母資助,女友林惠嘉讚助,共花了一百多萬台幣。

  到了最後階段,還差八千多美金,我就從惠嘉的帳戶裏直接提了來用。奇怪的是,我一點都沒有愧疚感,事後跟她說起這件事,她也僅隻“喔”的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一九八五年自紐約大學畢業,我把所有的東西打包成八個紙箱,準備回台發展。就在離開的前一晚,《分界線》在紐約大學影展中得了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兩個獎,當晚美國三大經紀公司之一威廉·莫瑞斯(William Morries Agency)的經紀人當場要與我簽約,說我在美國極有發展,要我留下來試試。

  當時太太惠嘉還在伊利諾念博士,帶著一歲不到的大兒子阿貓(李涵),學位還差半年就拿到。我想留下來陪家人,也試試運氣,沒想到一耗六年。

  那時期每隔一陣子,就有人說,看到我的學生片,很棒,我們來談談怎麽合作吧。因為經紀人會把學生片拷貝一大堆,送到各公司去推銷。

  就這樣,一個計劃不成,另一個計劃又來了,總有幾個在進行,所以老不死心,人像是懸在半空中。

  直到一九九〇年暑假完全絕望,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要不要回台灣?老是舉棋不定,台灣電影那時也不景氣。

  我跟中影洽淡過,但看來也沒什麽希望。有時惠嘉看到我精神上有點吃不消,就會帶我出去吃個飯,那時我們最奢侈的就是去吃肯德基,阿貓就說:“我們去吃老公公炸雞。”

  平常我在家負責煮飯、接送小孩子、分擔家事,惠嘉也不太幹涉我,我們經濟不夠寬裕,所以我也不太願意進城。

  天天待在家裏其實很無聊,我這個人是有片拍就來勁,沒拍片就沒勁,所以惠嘉說過:“他不拍片像個死人,我不需要一個死人丈夫。”如果有案子做,我就會很高興,到城裏找人寫劇本、自己做研究,很來勁。如果我看起來很忙,她就不來管我,如果看我從早到晚呆坐在那兒,她就會問:“你到底在幹嘛?無聊的話找個事做,不一定要是賺錢的事。”

  這期間,我偶爾去幫人家拍片,看器材,幫剪接師做點事、當劇務……但都不靈光。還有一次到紐約東村一幢大空屋去幫人守夜看器材,好恐怖,真怕會遇上宵小或搶匪闖入搶劫。還曾幹過兩天的劇務打雜,做得很笨拙,大家一看我去擋圍觀的人就覺得好笑,有個非裔女人見我來擋就凶我:“敢擋?我找人揍你。”我連忙走開,鬧了很多笑話。

  我真的隻會當導演,做其他事都不靈光。

  當時老覺得自己像是京劇中潦倒時困在小客棧裏被迫賣馬的秦瓊(唐朝開國功臣,山東好漢),有誌不得伸:“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兩眼淚如麻,提起了此馬來頭大……”就這樣一路熬著苦等時機,當機會快來時,已經瀕臨穀底,快要不行了。

  許多人好奇我怎麽熬過那一段心情鬱悶時期?當年我沒辦法跟命運抗衡,但我死皮賴臉地待在電影圈,繼續從事這一行,當時機來了,就迎上前去,如此而已。這麽多年看下來,我覺得電影這一行真是形勢比人強。我那時發現,身邊當上導演、又做出點成績來的,都是持續寫劇本的人,而不是打工的人。

  惠嘉對我最大的支持就是她自己獨立生活,她沒有要求我一定要去上班。我拍片後,許多人都很好奇我太太是個什麽樣的賢內助。其實她隻是不管我,Leave Me Alone,這正是我最需要的。她給了我時間與空間,讓我去發揮、去創作。要不是碰到我太太,我可能沒有機會追求我的電影生涯。

  我和惠嘉是在伊利諾大學時,前去世界青少棒冠軍賽為中華榮工隊當啦啦隊加油時認識的。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九日,我們於相識五周年紀念日結婚。很多《喜宴》裏的情景都是我結婚實況的翻版。

  遠從台南趕來的爸媽,坐在一張大紅被單鋪成的床前,接受我們的磕頭跪拜,剛跪拜完,媽媽突然掉下眼淚拉著她的手說:“惠嘉,我們李家對不起你,讓你結婚結得這麽寒傖,我們老遠從台灣到美國一點用也沒有。”這一幕,後來成了“喜宴”當中的情景。

  我們分隔兩地,她繼續念書,我在紐約剪輯畢業製作。一九八四年五月,阿貓誕生時,我這個爸爸還不知情地在紐約公園裏玩棒球、丟飛盤。直到晚上回家,才知太太已生產。

  原來昨天半夜惠嘉獨自進醫院時,醫師問她要不要通知丈夫,她說:“不必。”問要不要通知友人,她也說:“不必。”她感到羊水破了,自己開著快沒汽油的車子到醫院來,院方還以為她是棄婦。她的個性就是很獨立,自己能做的事就不願麻煩人。老二石頭出生時早產,我就特別盯在一旁,她還是頻頻趕我走:“杵在這兒幹嘛,你又不能幫忙,你又不能生。”擠孩子出生時,我去拉她的手,她還把我擋開,讓我一點參與感都沒有。

  在生活裏,不論我的事業處於低潮或高峰,我們的感情一直差不多,相處上也沒太大差別。

  在精神上她以前比較痛快,以前她工作忙,我依賴她;我出名後,現在她有時候要出來做李太太,打攪了她的工作。

  我覺得,夫妻間相處如一切事體,不是一成不變的,都需要做過度調整,其至以變化來保持不變。以前我在外麵謙卑,回家一樣謙卑。現在我在外麵比較神氣活現,回家再謙卑,就覺得是在調整,其實隻是保持不變。

  一九九〇年,就在所有計劃書都泡湯時,小兒子石頭出生,沒過幾個月,傳來好消息,新聞局第一屆擴大優良劇本甄選,我得了兩項獎,首獎是《推手》,二獎是《喜宴》。人家說,生小孩會改運,我真的是出運了。

  一九九一年四月十日,《推手》開拍。二十四天的拍攝期,一晃眼就過去了。拍攝時,我第一次感覺到:“拍電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以後我就這樣過日子了。”

  《推手》在金馬獎獲九項提名,在台灣獲得很好的票房。然而讓我邁向國際市場的卻是《喜宴》。

  現在再看《喜宴》,常讓我想起當時在紐約拍片的情景,大家單純誠摯地笑鬧,感觸很多。我覺得《喜宴》很傳神,雖然鏡頭簡單,可能它的感染力也發自這裏,因為很真。

  頭兩部片子我拍了很多人情之常,也沒特別強調什麽自然、寫實,就用一般拍戲的方法把它拍出來,因為都是滿共通性的情感,所以很多人有所共鳴。

  我對台灣的感情很深,在台灣出生成長,直到二十三歲當完兵才離開。住在紐約,我看《世界日報》,關心台灣事,父母親友都還定居台灣。

  我在台灣受的是中原文化的教育,又是外省第二代,所以成長中的認同感跟中原文化有著密切關係,我之所以習於處理中原文化而不是台灣文化,這是一種情懷,和我的教養有關。我之所以懷念過去的倫理,是因為舊秩序曾經提供我們安全感,也因為過去的教養形成我人格的一部分。

  因此在《推手》、《喜宴》甚至《飲食男女》裏,我自然會流露出自己的感懷,一種隨風而逝的感傷,這隻是我切身的感受。

  回台灣宣傳《飲食男女》時,我讀到王度廬的《臥虎藏龍》,看到最後玉嬌龍飛身跳崖的一幕,我打定主意拍《臥虎藏龍》。

  我一直想拍武俠片,除了一償兒時的夢想外,其實是對“古典中國”的一種向往。武俠世界對我最大的吸引力,在於它是個抽象世界,不存在於現實當中,我可以將內心的許多感情戲加以表象化、具體化,除了武打還有意境,最重要的就是講“情”與“義”。情感來時,要如何處理愛恨,才夠義氣,這些對“俠”是很重要的。

  我想拍一部富有人文氣息的武俠片。對我來講,它不隻是打,武術招式及出手也是角色個性的延伸,對打好比對待,可以表現角色關係的發展,它可以是以戲劇為主的。直到三部西片拍完,我覺得已經儲蓄了一些能力、勢力,也許可以試試,照自己的想法拍攝。於是我跟徐立功說:“拍了三部西片,我一定要拍國片了,定下來,就拍這個。”

  一開始,我的著眼點就想放在兩個女人身上。一個是“外陰內陽”的玉嬌龍,一個是“外陽內陰”的俞秀蓮,以兩者的互換對比來推展劇情。探討兩個女主角陰陽混雜的灰色地帶,我很有興趣。

  俞、玉這兩個女人之間的對應關係,就成為片子骨架的一部分:陽剛與陰柔、愛與恨、反目成仇與“手帕交”的姐妹情誼。這種感覺在男性之間比較少見,男性間的緊張與女人的“手帕交”是不同的戲劇化。

  老實說,我平常對女人也不是很有興趣,她們想什麽我也不清楚,隻是女人戲或女人形象比較適合我想表達的東西。

  對武俠片這個片型以及武俠小說之類的俗文學,我始終有著一種愛恨糾纏。我愛它,因為它是我們中國壓抑社會的一種幻想。一種潛意識的抒發、一種情緒的逃避。它好,好在它的野;壞,壞在它的俗。這次有機會拍武俠片,我既希望它能一登大雅之堂,人們得以享受對它的奇托與情感,又希望保有它野性的狂肆。但在走向大雅、在去它的俗味時,就像把野獸關到籠子裏,我得麵對許多兩難的衝突,如雅和俗、武打與意境、中與西、古與今,要怎麽取舍?如何融合才能為大家接受?為此,我苦惱不已。

  《臥虎藏龍》是我拍片至今最辛苦的一次,幾乎每一樣東西都是很辛苦換來的。其中最費神的兩件事,一個是教演員講國語,一個就是劇本一直搞不定。當然,武打及拍攝也都很辛苦。但我心裏麵老是悶得慌,就是因為劇本一波三折,始終無法定下來。本以為拍古裝武俠片,因為它野,可以有更大的自由。沒想到一做之後,發現要以現代方式來表達古文及對白的內容,才真是難。

  拍完《臥虎藏龍》後,我第一次有人到中年的感覺。以前是抬頭往前去,現在才發現好像累積了一些東西。

  有如爬山,以前我是往山頂爬,走上坡路,盡量要東西,埋頭往前,累積經驗,做完這一部,接著又去弄下一部。每次拍片,身體出了狀況、有了毛病,就休息一下,或恢複,或衍化成其他的毛病。但不論如何,都還撐得住,沒多大影響,也不見盡頭。

  但拍完《臥虎藏龍》後,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已翻過山頭,能從頂峰看往山下。我第一次感到體力上好像碰到了底,開始得保養、要控製,再也不能任意而為。人生就這麽多,要懂得取舍。當然還是可以透支,可以力拚,人還是有無限的可能性。但我知道這樣做是在透支,這是以前走上坡路時看不到的。

  這使得我在行事上比較決斷,不會什麽都要。

  做事時比較不會用蠻力,而用實力。

  蠻力是虛的,不須學習,自然就會,是一股傻勁,力道沒用在刀口上。年輕力壯時力氣大,卻沒那麽多經驗,嚐試衝撞時用的常是蠻力。如今年紀漸長,經驗多了,力氣卻已不及當年。當人的勁力沒那麽大的時候,就需要用實力。

  人生就如一場修練。做事一如練功,是“一分功、一分鬆”。鬆了一環後,再往緊處練。練鬆一層後,再進一層,如此層層而上。功力愈深,實力愈強,愈不易被擊敗。實力很奇妙,當人能掌握一種情況後,就鬆一分緊張,增一分實力。當人能放鬆之後,才較能深入了解、看到或使用實力。不過一旦動及實力,就觸動內裏;一旦受傷,則傷得更重。因為此時是傷及心神的內傷隱痛。

  多年來我慢慢體會到這些,一路走來,不論做人、做事或拍片,我一直在調整關係。人生不就是這樣?不斷地學習、調整、求進步。年複一年,要涵蓋的麵向愈來愈廣,想隱藏的東西也愈多;得麵對的情況愈來愈複雜,所承受的壓力也愈大。在過程裏,我開始試圖去除自己的慣性,找出有效使用力道的方法,這些都得靠學習。我學得比較慢,但好像也不是完全學不會。

  而懂得用實力,也僅是個人的體會,並不見得作品就會更好。作品的好與不好,跟個人的機運有很大關係。觀眾的感受力、作品的渲染力,還有個人的命、你該吃幾碗飯……都是決定因素,不能強求。

  至於我所能做的,也就是一直求進步,能夠繼續拍片,能夠有作品,希望身體不要壞,能夠做個有用的人罷。

  回首十年的電影路,我走得不快,但感覺很豐富。拍片時,我試圖走入一個自造的夢境,似睡似醒,支離破碎,但又似自有理路。

  在現實的世界裏,我一輩子都是外人。何處是家我也難以歸屬,在台灣我是外省人,到美國是外國人,回大陸做台胞,其中有身不由已、也有自我的選擇,命中注定,我這輩子就是做外人。這裏麵有台灣情、有中國結、有美國夢,但都沒有落實。久而久之,竟然心生“天涯住穩歸心懶”之感,反而在電影的想象世界裏麵,我覓得暫時的安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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