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鳳霞
中央編譯出版社最近出版了新鳳霞著的《我和溥儀》一書,此書記載了新鳳霞“文化大革命”期間,和溥儀等人一起下放勞動時的所見所聞,以下是其中的兩則——
頭一次說謊
一天勞動休息時,皇帝溥儀開口問:“新鳳霞,你老是休息時打毛線打個不完,都是給誰打的?”
我說:“丈夫、孩子、爹媽……”
皇帝溥儀說:“聽說你丈夫是作家,是愛國的文人,我們在一九六二年一起參觀故宮,愛國人士捐獻國家文物,也有你丈夫家的國寶哇!他姓吳對嗎?”
聽皇帝都知道,我就說:“是……唉!可現在一家分了幾處,丈夫關在河北省團泊窪,兩個兒子一個上山下鄉去兵團,一個去插隊。女兒被阿姨帶走了,八十歲老婆婆一人在家看家,我被關在單位牛棚,就靠天天時時打毛線把我一家人編織在一起了,坐定了都不知應當先想誰呀!人都要發瘋了!自己找點安慰!給丈夫打毛線,想著丈夫穿在身,給兒子打毛線想著兒子,他們的溫暖也捂熱了我冰冷的心哪!”
皇帝溥儀聽直了眼,他用手擦著下意識流下來的淚,小聲說:“我三歲登基那天,我父親就成為攝政王掌權管理國家,我一步步走向犯罪,就和家人相隔萬裏再無音信了。直到一九五一年後,才知道父親去世的消息,我那時頭腦已麻木了,不知道親人離去而難過,掛念親人。父親先後正式娶過兩個福晉,就是老百姓說的妻子,新的說法稱愛人。正福晉瓜爾佳氏是慈禧的心腹——榮祿的女兒,是我生母,還生了弟弟溥傑和三個妹妹。側福晉鄧佳氏生了六個子女,因此我的弟弟妹妹是很多的。我的處境也無法講了!看見平民百姓對親人家庭的情義,我很羨慕。”
我問:“這次‘文化大革命’,你的家庭親友也有遭難的嗎?”
這一問,皇帝一下子臉變得灰白,嚇得雙手擺著,聲音更小了,說:“可遭了大難了!我的年邁七叔載濤一家,弟弟妹妹家等等一個也沒有少,全被抄了。一個大的運動啊!家家都有事,我們這個舊皇族能少了嗎?連你們這些藝術人家都沒有逃脫,何況我的家族是舊封建的遺老遺少哇!不過他們已都是自食其力的勞動公民了,也是人民給培養的本事。唉!這也是中國曆史以來多災多難的封建遺傳,一人有事,就總是株連家族哇!中國民族是有道德、有民族自強心的!有吃苦耐勞的骨氣!不然叫清朝這樣糟踏,早就亡國了啊!民族自尊還是很可貴的!隻希望不要再拾起那些落後愚蠢的封建舊東西了。真該相信人民啊!唉!我也被改造得知道同情人民了……中國人很好,知道國家甘苦不易!我這個過去的封建舊頭子,都有了新覺悟,平民百姓還有什麽不可信賴的啊?”
我聽皇帝說得很有道理,我說:“愛民如子,不能怕民如虎。我說有些基層當官的真可恨,他們喜歡發明創造,舉一反三,上頭說整一個,他借機報私仇整十個,上邊打一下,他打一百下,傷民心的事就是這些人幹的哪!”
皇帝說:“中國人真是災難重重啊,老百姓疾苦是應當體諒……”
這時看管人走過來,他從表麵情緒看出我們在發牢騷,就問:“溥儀、新鳳霞,你們在說什麽?”
這時溥儀嚇了一跳,雙手抱著腮,被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杜聿明大聲說:“溥儀,你又牙痛吧?”
溥儀馬上回答:“是……是……牙又痛了,哎喲……”
我說:“快去人民醫院,今天是星期六,早去好,不然要耽誤一天,等到下星期一才能看病。”
看管人也大聲催說:“溥儀,你牙痛去看病吧!快……去吧!”
我說:“我也要去人民醫院取藥,下班咱一道去。”
我跟溥儀一道出來,坐了一站七路公共汽車,皇帝小聲對我說:“我不牙痛,這可是我頭一次說謊啊!”
兩張紙
我和沈醉、溥儀、杜聿明、杜建時在全國政協後院勞動,是對我的照顧,我是中國評劇院派去支援他們勞改隊的。我很高興去,因為這群人都很和氣,又都是男人,唯有我是女人,肯定會照顧我。他們也都很隨便,看管的人也睜一眼,閉一眼,幹活時間不多,也不累,休息時也隨便說笑,趕上和氣的看管人,還跟我們一起聊天。
沈醉愛說愛笑,也會幹活,在一次休息時,沈醉對皇帝溥儀說:“咱們勞動幹活,飯吃得多,身體也好,吃飽說說笑笑。啊!老溥,你是咱們這個隊裏最有名氣的人。”
溥儀笑了笑說:“屎殼郎坐上大輪船。”
杜聿明驚奇地問:“什麽?”
溥儀說:“臭名遠揚了。”
“哈……”大夥都笑了,這句俏皮話說得多麽有意思呀!
皇帝笑得前仰後合,他得意地說:“咱是新人要講新話了。”
沈醉又逗皇帝說:“皇帝不單平民化,還有了新文化了……”
杜聿明慢條細理地說:“老溥是有新文化,又有平民化,他娶了個平民妻子,又在文化俱樂部北京有名的文化廳結的婚,還去了很多文化人哪……”
文化俱樂部,這個地方是當時北京很有名氣的文化人聚會的地方,在以前是歐美同學會的舊址。我當年也是在這裏結婚的。
皇帝笑著神秘地從製服口袋裏拿出兩張紙來,可是又怕大夥看,又有意地躲閃著,雙手把紙收進口袋裏。沈醉熱情,也痛快,小聲說:“噓……別這麽躲躲閃閃,叫看管人看見要遭難哪!”皇帝聽了,害怕地從口袋裏慢慢拿出來兩張紙,原來是他結婚時萬枚子送他的詩:
難忘錦閼蒙塵日,末代君王命可知。
豈意十年沾澤後,居然再世脫囊時。
議壇嘖嘖傳佳話,枕邊喁喁喜並枝。
寄語西湖賢淑女,交融漢滿好扶持。
回憶當年祝大婚,清心滌骨作新人。
傾讀密邇相知永,起舞翩躚互愛深。
自有金針期壽考,還將銀表共寒溫。
新華韻事超今古,紅燭高照念黨恩。
那時皇帝最大的安慰是有了一個新的家,因此他把這詩抄寫在紙上,帶在身邊當他的護身符。當時最忌諱紙上寫東西,被看管人看見就說是寫反動的什麽……皇帝拿給我們看,我說:“萬枚子先生我認識,他是最熱情也最愛寫詩的有學問人……”
但為了這兩張紙,可真是招了事,監督看管人注意到了,大聲叫:“溥儀,你過來……”
溥儀嚇得哆哆嗦嗦連腳步都邁不出去了,看管人狠狠拉他的胳膊,說:“你寫的什麽反動言論?拿出來!快拿呀!”
皇帝嚇得不敢回答,也不敢動,我們在一邊覺得這人太老實了,拿出來也沒有關係。
看管人問:“你們快揭發溥儀,不許互相包庇,訂攻守同盟啊!他寫了什麽?為什麽不敢拿出來見見天日,一定是反動的!為什麽他不敢交出來?”
杜聿明、杜建時、沈醉等都沒有什麽表示,大家都心裏明白。這時皇帝翻眼看看沈醉,這下子看管人目標轉向沈醉,問:“沈醉,你知道他的紙上寫的反動的字!說!快說呀!”
沈醉這人可真是腦子快,他說:“是溥儀結婚的詩,‘回憶當年祝大婚,清心滌骨作新人!’……”一下子大夥都輕鬆了,看管人相互看看點點頭,伸手向皇帝說:“行了,你拿出來,要不拿就是見不得人的反動的。”
皇帝從口袋裏拿出來交給了看管人。看管人翻過來調過去看看笑笑,扔在皇帝麵前說:“你這個封建皇帝還有點人情味呢!”看管人說完就走了。
沈醉說:“老溥,你快拾起來呀!”
皇帝看看不敢動,沈醉幫他拾起替他裝進製服口袋,皇帝向沈醉深深鞠躬說:“謝謝沈先生,你真好!”
我們大夥也都笑了。大夥端起各自的碗喝茶,總算沒惹出批鬥禍來。
孫正平:不是我打的“小報告”
中央電視台體育部的記者分外引人注目,他們本人經常也會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黃健翔一聲“意大利萬歲!”激起一陣風波,他本人也因此離開了中央電視台。網上和坊間傳說,黃健翔的離開,是因為他的領導孫正平打“小報告”的緣故。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孫正平在他所著的《聲涯》(華藝出版社出版)一書,談了自己的看法,現摘錄如下——
二〇〇六年年底,由於播音組同事黃健翔的辭職把我卷入一場軒然大波的事件,既讓我不明所以,也讓我重新認識了網絡傳播的不可限製、不可預料和不必負責的特殊性,以及對電視、報紙、廣播等傳統媒體形成的衝擊。在黃健翔辭職之後,一封被認為是“小報告”或者“告密信”的中央電視台體育頻道編輯內部文件被網絡上廣泛傳閱,但原文中的落款“編輯部”,不知道為什麽被一個喪失原則和良心的記者公開時變成了,而且被指出“這是由資深體育評論員孫某某所寫的”。他在博客上還寫道,這是導致黃健翔離職的直接原因。
一時之間,我的手機幾乎被打爆。二〇〇六年多哈亞運會之前的那段時間,我每天都要不停地接聽媒體記者的電話。很多網絡媒體的朋友,希望我能站出來,把所有的事實真相公布於眾。但第一考慮到台裏的態度,第二也考慮到我的為人準則,最終沒有答應。
時至今日,黃健翔辭職事件早已經塵埃落定,他也已經在鳳凰衛視找到自己的新位置。但關於我與黃健翔,關於在所謂的“告密信事件”中的真相,我希望最終能夠說清楚,讓更多的人了解事實。
黃健翔是在一九九五年通過考試招聘進中央電視台。健翔進台之初,工作量不大。那時,他為人也比較謙遜。隨著時間推移,上節目逐漸增多之後,他開始顯示出了和我們這個時代的播音員的不同。我覺得他和我們最大的不同在於,他不像我們受時代的影響比較深,留有多年沒有更改過的解說方式和播音習慣。當然,這裏麵還有一種對足球的認可和理解。廣大的球迷可能在這麽多年裏已經聽慣了我們的發音和解說方式。在這樣的情況下,黃健翔的解說就像刮起了一股清新的風,雖然他的聲音條件一般,但他對足球的理解、感悟,使他有時候能以球迷的心態和方式提一些問題,無論是反問還是設問,都能激起球迷的共鳴,很快就得到了球迷們的喜愛。健翔很快就走紅了。
他的進步是顯而易見的,但是漸漸地我們也發現,健翔是個個性很強、也比較固執的人,他自己認定的事情,絕對不會改變。有時候觀眾把電話打到辦公室,反映一些足球方麵的意見,他的反應非常激烈,態度和他剛進台裏已經有了明顯的不同。我們每周二要開例會,但他參加的次數很少,有時候來了,也缺乏應有的精神狀態。台裏對他的某些表現有時也很生氣,也曾責令他寫過檢查。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體育中心出了一本書,叫《金話筒的訴說》,幾名主持人、播音員要一起到成都去簽名售書。當時他正好出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兩本書的推廣可能有點衝突。當時正在搞簽名活動的時候,健翔突然就走了,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體育中心的副主任問我:“他怎麽走了?”我立刻給健翔打電話,我在電話裏說:“健翔,不管發生什麽事兒,現在是咱們中央電視台在推這本書,咱們是以中央台體育播音員的整體形象出現的。你趕快回來,咱們把這台戲唱完,有什麽事情回去再說。”十分鍾後,他真的回來了。所以,我們之間,雖然談不上有多親近,但彼此還都比較尊重,從來沒有過怨恨。
現在說到黃健翔的“辭職事件”和所謂的“告密信”,實際上不存在我和他個人之間的問題。體育頻道競賽部播音組從原來的十幾個人擴充到現在的四十多人,必須有章可循,加強和完善管理製度。我們剛剛出了一本冊子,建立了一些守則。在那個時期,台領導正在強調狠抓播音員、主持人的紀律操守,一切要做到有法可依,有章可循。當時台領導不滿一些播音員、主持人出去走穴和拍廣告。就在這種背景下,健翔仍然繼續在外參加一些活動,台領導很惱火,就責成體育頻道的領導去調查並上報情況。最終,體育頻道編輯部向台裏上報了一份情況材料,就是網上謠傳的所謂“告密信”。事實上,這是組織對組織之間、內容完全屬實的一份情況報告。可是網絡上謠傳這是我寫的,落款處的“體育中心編輯部”也被改寫為“體育中心×××”,或者“體育中心S××”。
事出之後,我的很多朋友,包括北京的不少平麵媒體,也包括新浪和央視國際網站,都給我打了電話,想讓我說一說真實情況。當時我想說的主要有三點:第一,這是體育頻道編輯部向中心提交的一份正式報告,在整個體育頻道領導的會議上都被傳閱過。第二,這件事情從始至終,為什麽都是別人在說孫正平或者S君如何,黃健翔自己卻自始至終沒有提到過我與這件事有關,為什麽其他人那麽起勁。如果健翔對此有懷疑,他應該自己站出來說。第三,很多人說黃健翔是因為這封信被台裏處理的,但中央電視台作為國家大台,台領導不會幼稚到僅憑一封所謂的“告密信”或者“檢舉信”,就處理一名骨幹解說員吧。
到了多哈之後,孫玉勝副台長特意召開了全體主持人、播音員和我們特約的世界冠軍級評論員會議。台長特地提到了黃健翔事件,他說:“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以後中央台的播音員決不允許再出現這樣的情況。這次大家要在老孫的指揮下把任務完成好。”我覺得台長的話也算是對我的一種信任和安慰。在多哈期間,媒體的朋友對我特別熱情,大家可能覺得我受了不少委屈,所以對我格外地關照。
這件事的前後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