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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見過的金性堯先生

  ◎司徒偉智

  說起來已經是十七八年前的往事了。

  那時,雖然已經畢業分手,但是跟金文男同學偶爾還會有工作上的聯係。我知道其父是金性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學問大家——我書櫥裏的《唐詩三百首新注》、《宋詩三百首》就是他選注的哩。我深知,標點古籍尚易,注解實難,非有厚實功夫者不能為且不敢為。

  我還很喜歡他的寫作風格。他的道路,是由雜文家而至文史專家的。作為“詩化的政論”,雜文貴在出思想、出個性化表達。從而他直至晚歲,談文論史每出手硬是與眾不同,論題既扣住讀者興趣,套話絕無,見解又獨到,行文則時出警句。做編輯的,能碰到這等稿子,真如沙漠見清泉了。所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在我任職的《解放日報》,出現挺有趣的現象,就是兩個性質不同的副刊——《朝花》、《讀書》都同時邀約金先生的文章。有一回,與報社理論部主任金維新談及,他也讚賞,即令我組稿,使《新論》專刊也加入了這“組稿合唱”。

  一開始沒有直接交往,還是通過金文男來間接組稿。我那時年輕,喜好一睹心儀的偶像的豐采,恰同今日之“粉絲”。《朝花》編輯陳鵬舉也有此意,我倆遂商得金文男首肯,同往金府拜望。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印證了我一路上在內心描畫過的那種狀態:清瘦、矍鑠、坐擁書城、娓娓而談。具體談話內容大半已淡忘,隻記得話題十分廣泛,從讀書、寫作到編版麵,到識別和保藏書畫,老人家談笑間什麽都能切中肯綮。令人如沐春風,不由就想到歌德讚美洪保德的那句名言:“他像一口有許多龍頭的噴泉,你隻需把一個容器置於其下,隨便一觸,任何一邊都會流出清澈的泉水。”

  金先生和陳鵬舉都識畫諳史。從客廳裏一幅陳師曾的畫,他們談到陳師曾即陳衡恪,其老弟是著名的陳寅恪,其父是晚清大詩人陳三立,祖父為曾經主政湖南的維新派政治家陳寶箴,直給我上了一課。一邊欣賞壁上懸著那副梁啟超的對聯“雲龍遠噓吸,天馬高騰驤”,我一邊提了個極不專業的問題:“每日見光,是否容易損壞?”他解說,反倒是收藏在箱子裏更易損壞。隨即他就告知,這一幅字其實是浩劫之後作為抄家物資退還的。“這裏有個故事呢。抄走的文物多,發回來的少,而且歸屬關係搞亂了,隻能請你去隨便挑幾幅了。當時有的小年輕進去挑,就專門揀畫麵大的要,以為越大越貴。老一輩識貨的呢,卻是根據作者的藝術地位和作品的水準來選,你說誰才合算麽?”笑話裏,給我們傳遞的是高雅的文史知識還具有另一麵效用吧。

  後來我還去看望過他,至少有兩次尚存記憶。一回是我找他,請教關於他和魯迅的關係。因為業餘研究、調查過一段現代文學史,又為廖沫沙由誤會而與魯迅引發“花邊文學”公案寫過一篇澄清文字,深感在所謂“反魯迅”的大帽子底下有夠多的冤哉枉也,就想有空時進一步做些挖掘。以前看《魯迅書信集》,發現在其致金性堯的最後一通書信中,以不悅的口吻宣布從此斷交。我就猜,他倆之間是否有什麽嚴重的事情發生過呢?或者,又僅僅是一番無關宏旨的糾葛呢?見麵時,一經提問,他當即坦誠地介紹當年實情——那是一九三四年,十八歲的他在上海中華煤球公司當小職員,業餘時間撰寫雜文投稿。所以會讓魯迅先生不悅,過錯完全在自己。由於年輕不懂事,在通過幾次信後,竟給魯迅寄去一篇稿件請求修改,本意是想他能多改動些,以便在上海報刊發表。誰知收到回信見魯迅隻是改正了若幹錯字並提了一點改動建議,遂大失所望。年輕氣盛的他又致魯迅一信,言辭之間不夠尊重,或許還有“使我很失望”之類的話。這就惹得魯迅生氣了,複信表示“現在確切的知道了對於先生的函件往還,是彼此都無益處的,所以此後也不想再說什麽了”。金性堯告訴我,這些往還經過都已詳盡地寫在回憶文章《關於魯迅的四封信》裏了。原來如此,壓根兒算不上政治問題,又是一樁非原則分歧而已。

  讓我感動的,不僅在於金先生為我解開一個文史之謎,而且在於他評判曆史糾葛時顯示的公正態度。他一再說明自己“做錯了”,“魯迅先生是對的,他肯為一名素不相識的青年回信、改文章十分不容易,而且他那時身體不好”。不諱過,不飾非,不以存者之特權來輕率否定已歿之大師,也不因這種衝突曾導致自己爾後的冤抑而遷怒對方——從此前采訪過的廖沫沙、施蟄存那裏,此刻在金性堯身上,看到的是一種極為相似的中國文人傳統道德。

  另一回是他招我(時間當在稍早些),邀約參加《詩詞坊》的寫作,讓我體會到前輩文人提掖後進的境界。香港中華書局委托金性堯主編叢書《詩詞坊》,選取文學史上名篇名家作漫話式評介,一套十餘冊。那天的組稿會也是在金家的客廳裏,金夫人武桂芳女士親切招待,氣氛溫馨。金先生開場白後即介紹各冊作者,記得有趙昌平、葛兆光、駱玉明、楊明、陳文華等文學史專家,誠可謂“座中多是豪英”(陳與義《臨江仙》語)了。我隻是個平時寫點雜文、編些版麵的雜家,何以能夠受到邀約呢?我猜測在金先生的內心必定還保存著早年焚膏繼晷的自學、寫作、投稿記憶,所以對我這個也有同類經曆的後輩就抱著特別的憐惜,給予格外的優容吧。但是,雖說感激,見這雄壯的陣勢,心裏仍不免有點打鼓。好在金先生布置給我相對容易寫的一本,是關於陸遊和辛棄疾的生平作品,且給出大半年寫作時間,我就壯著膽認了。

  可一到家裏,重新琢磨金先生此前送的一本文史隨筆集《爐邊詩話》,發覺不對!——原先讀這本書,如入山陰道中,應接不暇,感覺是好看、輕鬆。但那是停留在感性層麵,如今提升至理性層麵來分析,隻見他每篇淺近曉暢的文字都蘊含著豐厚的資料和理論積澱,甚難企及,簡直不可以道裏計。隨手翻看其中一篇《夔州古柏》,為漫談一首杜甫詩,由楊億而魯迅,而仇兆鼇、宋濂、劉辰翁……竟有十餘個前賢被邀出場爭來論去,甚至有托爾斯泰!大學者不需要故作高深,“佛祖愛說家常話”,但絕非粗俗淺薄的白開水,而是深入淺出的瓊漿。我想到金先生會上說的,各位寫文史漫話隨筆不會很難,用了“獅子縛兔”一語。我犯難的,倒不在這類文字形式,而在文史研究本身我隻夠業餘水平,遠非“獅子”,何從縛兔?

  叢書有合同,時間不等人。就在無窮的猶豫中,一次近距離得到學術大家耳提麵命的機會,從我的手上漸漸滑落而去。我還是盡力搜羅能找到的資料,但總是不敢率爾動手。慚愧的是,其間金先生又幾次來信,諄諄親授機宜,告以尋覓何種古籍。怕我怯陣,有一次索性點明:“估計到閣下對陸辛未甚熟稔,故交稿後我自會修改。”他信息靈,知我曾有一時變故即表撫慰:“兄之前段時期處境,弟亦深為同情,今既告一段落,宜可安下心來。”鼓勵我心無旁騖,投入寫作。我至今保留著這些珍貴的手澤。

  去夏驚悉金先生遽歸道山,哀傷之餘,又翻開這組常常不免令我臉紅耳熱的書信。我似乎更加讀懂它了。

  透過它,又看到清瘦、矍鑠的金先生正在坐擁書城、娓娓而談了。他分明在教我怎麽當好一個編輯,那就是務須盡心盡力來幫助作者,為其提供便利,尤其是無所保留地扶持年輕人快快成長。他又分明在教我怎麽當好一個作者,那就是勤於為學,而前提則是勇於為學。“我隻是一名‘粉絲’喲,不行的。”——如果我還是這樣的畏葸不已,那麽聽吧,他準是笑著說:“怎麽不行?粉絲和明星之間沒有楚河漢界……”

  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的這首《靜夜思》是人們十分熟悉的一首詩歌,可是,當初李白創作的時候寫的與此並不一樣。在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新著》中,這首詩寫成:“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據作者介紹,他們所引詩文是據《四部叢刊》影明本《分類補注李太白詩》。據日本森瀨壽三教授考證,宋本《李太白文集》、宋刊《樂府詩集》、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嘉靖本(現存此書的最早刊本)所收此詩均寫作“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而我們平時所看到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則是明代後期人所改。森瀨壽三教授在所著的《唐詩新考》中有所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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