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 人
本文作者認為:若換個角度來想,孔子之所以成為儒家宗師的孔子,其實是和一個“好色者”有一定關係的——
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裏寫到:孔子旅居衛國時,有一次衛靈公與夫人南子同乘一輛車,讓孔子乘在第二輛車上,然後一起招搖過市;孔子以此為恥辱,感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於是離開了衛國。
國學家錢穆質疑太史公這一記述,認為孔子“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之語,並非專為此而發。錢穆的懷疑或許不無道理。事實上,孔子的這句話,在《論語》中先後出現了兩次(見《子罕》、《衛靈公》篇),這似乎表明:夫子曾不止一次感歎於“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然而,就像《論語》裏很多孤零零的“子曰”一樣,我們無從確知,夫子是何時、何處、何故以及對何人何事發此感歎的。
雖然錢穆已有“史遷(即司馬遷)不察,妄加稱引”的指斥,但筆者在這裏還是想妄加揣測一番,夫子可能針對何人何事,而有“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之感歎。
在《論語》裏有一段記述:“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這是說齊國人(當是齊景公)饋贈歌姬舞女給魯國,掌控國政的季桓子接受之後,三天不問朝政,孔子於是失望地離開了魯國。《史記·孔子世家》所記更為詳細,說孔子當魯國的大司寇時,齊景公擔憂“孔子為政必霸”,將會危及齊國,因此聽從謀臣的計略,特選都城中容姿姣好女子八十人,讓她們穿上華麗的衣裳,學會跳《康樂》舞(筆者不禁聯想起“紅磨房”的康康舞),然後再讓她們在魯國城南處登台表演,竟誘得季桓子和魯國國君撂下政事,興致勃勃“往觀終日”;接著季桓子笑納了齊國的饋贈,三日不聽政,陶醉於美女曼妙的歌舞之中……很顯然,這是齊國對魯國實施的一項“美人計”,——錢穆稱之為“政治陰謀”。有鑒於季桓子以及魯君的如此表現,孔夫子喟然感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似乎是很可能的。
季桓子和魯君“好色”而不甚“好德”,自然可以肯定。還有更甚的,是那些敗德亂倫的好色者——
有“好色”於親姐妹的,如齊襄公與同父異母的胞妹文薑私通,甚至為此謀殺了文薑的丈夫魯桓公,《詩經·齊風》裏有兩首詩(《南山》、《敝笱》),就是譏諷他們之間醜事的,孔子在《春秋》中也隱晦地記錄了他們倆的多次相會。
有“好色”於庶母的,如衛宣公與其父之妾夷薑勾搭成奸,並生了幾個兒子。
有“好色”於兒媳的,這就更多了,其中就有那位曾與庶母私通的衛宣公。衛宣公本來為其長子(與夷薑所生)聘娶齊君之女,但他發現未來的兒媳宣薑是個美人兒,便急不可待地搶過來占為己有;《詩經》裏有一首《新台》,借新嫁娘的口氣譏諷衛宣公:“本想嫁個如意郎,卻遇上個醜漢蛤蟆樣!”(“燕婉之求,得此戚施”)巧合的是,被公爹搶占的宣薑,和給丈夫(魯桓公)戴綠帽子的文薑,竟是同父的親姐妹。
衛宣公奪媳為妻當然談不上“創舉”,在他之前早就有同此“好色”的前輩了,比如魯惠公就是一位。魯惠公為其長子息姑(後來的魯隱公)迎娶宋君之女,看到新媳靚麗可人,便不由分說地將她迎入自己的內宮。然而,魯惠公奪媳的惡名卻遠遜於後輩衛宣公,這可能因為他做得不太張揚,不像後者為奪媳劫色特地造了一座新台,好像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也可能魯國人比較忠厚,為尊者諱,不忍或不願把國君的宮闈穢事播揚出去並傳之後世。所以,我們從《詩經》裏看到:齊國有譏刺襄公兄妹亂倫的《南山》、《敝笱》,衛國有嘲諷宣公奪媳的《新台》,而魯國則沒有,有的隻是善頌善禱的《魯頌》。
孔子精研“詩三百”,熟知春秋史事,對種種“好色者”,在心裏其實早該有一本賬了吧。
孔子在《春秋·桓公二年》裏記道:“宋督弑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這位被殺的孔父就是孔子的六世祖孔父嘉,嘉是名,孔子須避稱祖諱;孔父是字,其後代以這位先祖的字為姓氏,從此就都姓孔了。
孔子著《春秋》,用筆極簡,簡得往往語焉不詳,令人不明所以,如以上僅有十三個字的孤零零一句話,就無從周知那樁血腥事件的始末詳情。好在《左傳》裏麵有較為詳細的記錄——
宋殤公立,十年十一戰,民不堪命。孔父嘉為司馬,督為大宰,故因民之不堪命,先宣言曰:“司馬則然。”已殺孔父而弑殤公……
從這記述中可以知悉,宋殤公(即與夷)做國君後,十年裏發生了十一次戰爭,老百姓不堪忍受,太宰(行政長官)華父督借著“民不堪命”先造輿論,說這一切都是司馬的責任,不久就殺了孔父嘉和殤公。孔父嘉當時作為掌管軍事和軍賦的大司馬,對於使得“民不堪命”的連年征戰,誠然須負一定的責任。然而,華父督誅殺孔父嘉,其實不過是假借民意而已。《左傳》上說:“君子以督為有無君之心,而後動於惡”。當時有識之士看出華父督的“無君之心”——不滿於殤公倚重孔父嘉,阻礙他爭奪更大的權力,正因為存此野心,然後才有那樣的罪惡行動。這實際上是野心家策動的一場血腥的宮廷政變。華父督立新君(宋莊公)之後,以郜國的大鼎賄賂魯國,又用財寶賄賂齊、陳、鄭等國。倘若他是堂堂正正順應民意,為什麽還要用重器、寶物來賄賂人家?孔子在《春秋》中記道:“魯桓)公會齊侯、陳侯、鄭伯於稷(宋地),以成宋亂。”雖然隱略了賄賂交易,卻也昭示出華父督篡弑的政變,終竟得到了魯、齊、陳、鄭四國的承認。
華父督殺孔父嘉,還有一個隱秘的卑劣動機,就是劫色。也是在《左傳》裏,有明白的記述——
宋華父督見孔父之妻於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豔!”
華父督在路上遇見孔父嘉的妻子,目迎著她走過來,又目送著她走過去,並脫口而出:“美而豔!”分明是動了色念。這是冬天的事情。到第二年開春的正月——
宋督攻孔氏,殺孔父而取其妻。(宋殤公)公怒,督懼,遂弑殤公。
宋國老百姓早就不堪連年征戰,華父督的政治野心也早已有之,為什麽在路遇“美而豔”的孔氏之妻不久之後,就決意下手攻殺同僚孔父嘉呢?看來,是奪妻劫色的強烈欲念,驅動著他加速罪惡的行動。
顯然,華父督是一個邪惡的“好色者”,而且直接加害到了孔子的先祖身上。孔子對其奪孔父嘉之妻不著一字,是因為此事有辱先祖而必須加以隱諱;然而在孔子的內心深處,是不是有傷痛之感呢?應該是有的吧。
孔父嘉被殺之後,他的兒子木金父逃奔到魯國(錢穆采信孔父嘉的曾孫孔防叔“畏華氏之逼,始奔魯”的說法,此說不甚合理,孔氏後裔也並不認同。)——孔氏不僅由此從顯赫的貴卿下降為士族,而且也由此從宋國人變為魯國人了。
我們可否換個角度來想一下:孔子之所以成為儒家宗師的孔子,其實跟“好色者”華父督是有一定關係的。假如,華父督不好色,也無野心,將相和睦,君臣相諧,則孔父嘉便不致遭殺身之禍,如此數代以降,孔子很可能也世襲為宋國的貴卿。這樣的話,孔子就不會成為魯國的那位為後世崇仰的孔子了。
對這種換角度的異想,想必多有不以為然者,他們必定認為孔子是天生的聖人,在魯國、宋國或別的什麽國都一樣,跟“好色者”華父督也毫不相幹。但筆者卻認為:這確是有著一種邏輯的關連性的。理由是:一、正因為孔父嘉被“好色者”華父督殺害,致使孔氏逃奔到魯國,而魯國是儒的故鄉,周禮典籍非常完備(“周禮盡在魯矣”),這是孔子研習周公之禮並成就為儒家宗師的最佳文化環境。二、也正因為那場禍亂,孔氏從貴卿淪為士族,孔子後來才可能在魯國開創私學,培養士階層的子弟(其中不少是寒士)傳承、弘揚儒學;倘若他是宋國的貴卿,養尊處優,且碌碌於政務,恐怕不可能也想不到會去親自辦學授徒的。杜甫說“文章憎命達”,成就一位偉大的哲人更是這樣。所以說,是魯國的“少也賤”而好學不倦的孔子,而不是一個宋國的貴族子弟,終竟成為了影響百代的儒家宗師。
而這一切則是以孔氏命運大轉折為肇端的。當然,這絕不意味著要歸功於造成孔氏命運轉折的“好色者”華父督。罪惡就是罪惡,這是確定無疑的。孔子對殺祖的“好色者”深懷痛感和憎惡,這也該是確定無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