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這一程水流急湍，河道狹窄，夜晚行船不比白晝，所以須得打起十分精神，郭老八持長篙小心地應付著。等到他應付過這一段急流之後，眼前水道漸漸寬敞。
尹劍平佇立船尾，打量著這附近的形勢，思及今後眼前，亦不免憂心忡忡。又念及“積翠溪”吳氏母子，不知如今情形如何？而那吳老夫人對他不僅有救命之恩，更有再造之情，由是念及草堂傳技，靜觀壁畫之種種，更不禁生出無限感戴之情。
他自幼飄零，無家庭溫暖。吳氏母子對待他，真有甚於母兄，今後即以母兄事之亦無不可。思念電轉，又想到了敵人甘十九妹，雖說是年紀輕輕的一個少女，智力武功無不稱得上登峰造極，可悲的是越來越重的壓力加在自己身上，促使自己與她一拚生死存亡。這該是一件多麽殘酷的事？時事的演變，似乎已把自己與“她”的距離拉近了，也許就在不久，自己與她將要再次比拚，那時是否能如上次一般在她手中逃得活命，可就難預料了！由是，他不禁又想到了“雙照草堂”的那些奇異壁畫上的罕異武功。如那些壁畫所顯示的奇怪招法，真如吳老夫人所說的那般不可思議，那就是用以製勝甘十九妹和丹鳳軒的不二法門了。
水流潺潺，他的思慮也正如奔流的河水，一幕幕由眼前滑過去。
眼前情不自禁地又浮現出另一個人的影子來：尉遲蘭心。忽然他的心跳為之加劇，那真是一種奇異的感覺。他之所以有這番奇怪的衝動，想係與那一夜旅邸的邂逅有關。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易釵而弁，喬裝成一個男人。傷榻解衣，赤膊相偎，孤燈對守……咳咳！這該是如何纏綿悱惻的一番膩情？自己顯然被愚弄了，以至於不知不覺地背上了這個不該屬於自己的感情包袱！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忽然間他吃了一驚，這才發覺到不知何時，那個尉遲蘭心竟然在自己心裏占了相當的位置。“這是萬萬不可以的。”心裏呐喊著，他用力地搖了一下頭。
一片水花，翻上了船板，才使得他澎湃的思潮暫時停止住。
眼前水道又變狹了，兩岸是荒蕪的田野，附近不見一點燈光，隻是船頭一盞方燈，散發著昏暗的黃光，設非如此，將一無所見了。
尹劍平振作了一下，問道：“郭老八，快到了嗎？”
“快了，”郭老八說，“繞過了這條岔流，就到了。”
尹劍平問：“這是一條什麽河？”郭老八道：“瞧河，過了青陽，河水轉小，就叫‘老汴河’，再下去就是洪澤湖！”尹劍平忽然想起來，就問道：“你剛才說洪澤湖有一個‘銀心殿’，這又是一個什麽樣的組織？”郭老八放下長篙，雙手攏住了舵道：“銀心殿的人，都是樊老劍客在清風堡訓練出來的，每個人都有很好的武功，他老人家的兒子樊銀江，人稱‘銀心殿主’，這一幫子人數雖然不多，不過十來個人，可是在這位銀心殿主的領導之下，勢力卻一天天地壯大起來。媽的，說句不好聽的話，這個銀心殿好像專門跟我們黑道上的人過不去，隻要一沾上他們，他們是絕不留情！”他一直把自己當成黑道上的人，是以提起來尚有憤憤不平之感。
尹劍平提醒他道：“你已經不再是黑道上的人了，你要記住。”
郭老八“啊”了一聲，一隻手摸著下巴，嗬嗬笑了起來。
尹劍平道：“你可知道丹鳳軒的人，已經到了什麽地方？”郭老八想了想，又搖搖頭道：“這個可就不清楚了，聽馬老大說，那個姓阮的好像在穎州，在那裏收服了‘十三把刀’，然後是十三把刀的老幺‘水蛇’向三給我們通的消息！”尹劍平點頭道：“這麽說，你並沒有見過那個姓阮的了？”
“沒有！”郭老八現在是知無不言，“不過馬老大見過，聽說那個姓阮的喜歡穿一身紅衣裳，武功高得很，不過，他身後麵，還有更厲害的靠山，卻是個姑娘人家！這年頭可真是怪事越來越多啦。”
尹劍平冷笑一聲道：“你們蒙城九醜是負責對付我，其他那些人呢？”
郭老八說：“聽馬老大說，那個姓阮的性子很急，好像要馬上出手對付什麽人似的。後來不知怎麽回事就沒有行動，現在好像正在研究對策。”說到這裏，這艘船慢慢向岸邊靠近。郭老八用長篙定住了船，長長籲了一聲道：“地方到了，大俠客你下去吧。我就不送你了，我就這一直下去好了。”
尹劍平點點頭，拉馬上岸，郭老八又好心地指引他前往清風堡的路途，彼此互道珍重，一直看著尹劍平上了馬，這個郭老八才撐船到江心，一徑順水而下地去了。
這時天剛四鼓，一陣寒風襲過來，離天亮大概還有些時候。
尹劍平雖覺有些疲倦，奈何這附近一片荒蕪，雖有幾處村舍，也都深沉寂靜，不見一些燈光。他抄著小路，一路鬆韁慢行，行了約有一盞茶時光，才來到了官道，這官道也不過是一條較為平坦的黃土道罷了。
那清風堡如郭老八所說，還有一段長路，自己理應先找個地方歇一下才是。好在那匹牲口，經過長時間的休息，倒是精神旺盛，不如趕上一程。這麽想著，他就打起精神，一路策馬快行。約莫行了有盞茶功夫，來到了一處小小鎮市，這地方民風淳樸，並無所謂的夜生活，雖有幾家商店，也早都閉門打烊了。尹劍平繞了半天，才找到了一處叫“小青陽”的小小客棧，喚醒了店家，打點投宿。
天已經快亮了，他幹脆也不再睡覺，隻寬衣解帶，盤膝在榻上運行了一番靜功，又習了一番吐納，這才“入定”過去。
一個時辰之後，他醒轉過來，隻覺得神清智爽，精神抖擻，天已經大亮了。
店小二打來了洗臉水，洗漱完畢，尹劍平特地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問店裏要了張紅紙，恭敬地寫了個拜帖：嶽陽門末世弟子尹劍平拜。
就在這小店裏，他吃了些東西，遂即結賬離開，直奔清風堡而去。
清風堡乃是因舊時一個城堡而得名，它離青陽集北四十裏，一處青蔥翠嶺。這裏居民不多，總共百十來戶，點綴在一片向陽坡地上。青蔥翠峰之間，雖無固定城池籬藩，卻在翠嶺百十丈方圓之外，種植著一圈高可參天的鬆柏。
歲當春暮，萬物複蘇，堡上鬆柏鬱鬱蔥蔥，襯以青天白雲、豔陽春光，真有無限生氣；和風過處，四下裏蕩漾起叢叢鬆濤，清脆悅耳，宛似人間仙境！觸目及此，使人不禁精神抖擻！
尹劍平不覺心情為之一鬆。他連日奔波，心情抑鬱，難得此刻遇此佳境，不覺地勒馬停住，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正麵一方平地拔起的丈二巨石，上刻“清風堡”三個巨大篆書，抹以朱紅。在巨石之頂，攀生有一棵奇形怪狀的蒼鬱古鬆，鬆枝如龍蛇蜿蜒，垂蔭數丈，煞是好看！
尹劍平在石前觀看了一下，遂即徐徐策馬前行，這是一條花崗石鋪成的蜿蜒道路，路兩側柳蔭深垂，馬行其上，但聞蹄聲得得，回聲曆久不絕！前行數十丈，隻見足下花崗石道忽然隨著升起的地勢，岔分出若幹條小道，其狀如放射之蛛網，而自己此刻立身之處，顯然是正中那個交集之點。
就以此交集之“點”而論，地勢也端的不小，直徑足有十五丈見方，這個圓圈裏種植著適合時令的各色花樹。一片粉紅青綠，染目其間，五彩繽紛，真有眼花繚亂之感！
百花叢裏，也就是這個圓圈正中心，建有一個白色的尖尖亭子，足有三數丈高下，六個飛簷長長彎出，其上覆蓋著琉璃碧瓦，確是壯觀得很！
尹劍平看到這裏，不禁打心底生出一種崇敬，遂即翻身下馬。隻見一個四旬左右，身著古式長衣，表情斯文的儒士，正指揮著七八名工人在那裏栽種樹木。尹劍平唯恐馬糞把對方這般優美的環境弄髒了，當下把馬先行係向一邊，這才整頓了一下長衫，向正中亭子行過去。青衣儒士抬頭看了他一眼，並不答理他，仍然指揮著一幹壯漢，繼續栽種樹木。
尹劍平一直來到了近側，向著那儒士抱拳道了聲：“先生請了。”青衣儒士卻似充耳未聞，足下向前跨進幾步，指著一棵新栽的雪鬆道：“不對，不對，歪了，歪了！”
隻見那幾個漢子把那棵高有三四丈的雪鬆挪轉了一個方向，儒士這才點頭道：“好——好——唉！唉！又過頭了。”口音裏帶著濃重的四川音調，一麵說一麵跑過去親自指揮示範，費了老半天的勁兒，這棵樹才算栽下了。青衣儒士由肥肥的袖筒裏拿出了一個桑皮紙卷兒，打開來，仔細地對照了半天，又走到了一個方向，指揮著這夥兒人，又栽下另一棵雪鬆。
尹劍平見對方不得閑兒，隻得耐下性子來等著。卻見附近，已經栽上了十幾棵新的大樹，還有七八棵同樣大小的雪鬆，尚未栽種完畢。思忖著這些樹木統統栽種完了，最起碼也過了晌午，心裏不免有些不耐！卻見那個青衣儒士足下緩緩踱著方步，像似在衡量栽種樹木的位置。他前行了一十六步，又向左斜麵跨出三步，後退了兩步，前後左右打量了一眼，用腳在地上跺了一下道：“這裏，就是這裏。”立刻有人走過來，在他立足之處仔細地畫了一個記號。
青衣儒士道：“這一棵最為重要，要正正直直的，一點兒也歪斜不得，入土的樹幹要不深不淺，恰恰二尺二寸。”
一個負責的工頭點頭答應著道：“左先生，放心，絕不會出岔子！”
姓左的儒士點著頭，卻仍然放心不下，又走到一旁挑出了一棵最蒼鬱高大的雪鬆，看著人抬過去，這才抖了一下身上的綢衫，緩緩向著亭子走過來。他像是有點兒累了，輕輕籲了一口氣，在石磚上坐下來。立刻就有一名布衣侍者為他捧上了細瓷蓋碗的香茗，儒士接過來撇了撇葉子，慢慢呷了一口。那一雙雖不精光四射、卻深深含著智慧的眸子，這才緩緩向著尹劍平身上掠過去。
尹劍平自是不會失去這個大好機會，當下趕忙拾級登亭，向著他抱拳見禮道：“先生請了，在下有事請教！”
儒士含笑道：“不必客氣，請坐下說話。”
尹劍平告擾落座。姓左的儒士一雙眸子在他身上一轉，目光掠過眼前花叢，已察覺到對方拴在一側的那匹馬，這些動作看來絕非有心，隻是隨意的一瞥而已。接著他即吩咐道：“給這位朋友看茶。”
亭子裏站著一名青衣侍者，立刻答應一聲，就從特備的一個木質雕花提箱裏，取出茶具，然後在文火小爐上拿起烹壺，小心翼翼地斟上了小半碗茶，雙手向尹劍平麵前送上。
尹劍平欠身道：“不敢！”雙手接過。
姓左的儒士道：“足下大概走了不少的路吧，這茶是敝堡自製的‘七號毛尖’，較‘六安’、‘祁門’的名茶還強呢！”
說時，他伸出右手一根尖尖白瑩的指甲，就茶水中挑起一片雜葉，輕輕剔開。尹劍平這才注意到，這位左先生不僅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而且還留有晶瑩透剔的十根指甲。觀其神態談吐，分明是十足飽學之士！
左先生的儒者風範立刻獲得尹劍平的傾慕與好感！尹劍平飲了一口，果然唇齒生芬，他走了不少路，原已口渴，不覺將碗中茶三口兩口飲下肚裏，左先生莞爾一笑，揮了一下手，侍者立刻又為他斟上了一碗！
尹劍平這才覺出有些失禮，連道不敢，再次向對方抱拳道：“請問先生”
左先生含笑道：“不才左明月，尊駕大名，是……”尹劍平亦將自己名字報出，左先生嘴裏念了一遍，點頭道：“尹朋友敢是走岔了路？這裏是清風堡，居民不多，對外甚少接觸來往。尹朋友你是訪友呢，還是路過？貴姓？”“有勞動問！”尹劍平欠身道，“在下此來，乃是要拜訪一位樊老先生。”左先生微微頷首道：“可是樊鍾秀樊老先生？”
尹劍平道：“正是，左先生可知道老人家住在哪裏？”
左先生微笑道：“尹兄哪裏來？找樊老又有何事？”
尹劍平近看這位左先生舉止斯文，一臉正氣，再者對方身居清風堡，當非惡人，不便相瞞，卻也不便直告，當下抱拳道：“在下來自嶽陽之嶽陽門，有要事麵謁樊老前輩！”
左先生乍聞“嶽陽門”三個字，臉上頓現驚異。那也不過是一刹間的事，嘴裏輕輕“哦”了一聲，微微一頓，他遂麵染戚容道：“尹兄不要見怪，不才得到傳聞，似乎聽說嶽陽一門猝遭大敵，如今似乎已經不複存在了！”
尹劍平不禁黯然一歎，說道：“先生所言不差，在下正是特為此事，意欲麵謁樊老，有要事相報！”
左先生點頭道：“這就是了，尹兄所要麵見的樊老正是不才敝東！既然如此，尹兄請隨我來。”言罷步下石亭，向外踱出。
尹劍平緊隨其後，連聲說道：“失敬，失敬！”
左先生手指一條岔道，微微笑道：“你由此直去，即可見一座建築新穎的紅色石屋，那就是敝東下榻之處了！”尹劍平抱拳告謝道：“多謝先生指點！”左先生一笑道：“尹兄既然身佩長劍，想必精於武術了？”尹劍平微微一怔，欠身道：“哪裏，隻懂皮毛而已，卻不敢言精！”左先生笑道：“不必客氣，敝東韜光清風堡數十年，雖是久已不問外事，隻是心念江湖，卻是有日無已，平日尤其醉心武學，不曾稍有懶怠。足下既是來自嶽陽門，顯係故人門牆，定為歡迎，隻是……”說到這裏，微微一頓，像是有話要囑咐，卻又打住，臉上頻有笑意，卻又暗含著幾許神秘。
尹劍平觀察於微，遂道：“先生如有指示，請不吝賜教，以免在下觸犯禁例，實所不便！”左明月笑道：“足下不必見疑，既承見問，不才倒是提醒一下尹兄了。”微微一笑，這位溫文儒雅的左先生道：“敝東醉心武學，近年來已近癡迷地步，且又自視極高，不屑與一般江湖之輩來往，由是在其居住之處，也就是通往這中心圓環道上，設有若幹埋伏，用以阻遏一般武林宵小窺伺。”“當然！”左先生笑容可掬地接道，“這類設施在深悉武學真功的行家眼裏看來，卻是不值一提，自然也就無所謂構成傷害。敝東用心，不過旨在‘以武會友’，卻是絕無別意，這一點尹兄切莫介意才是。”尹劍平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在下才疏學淺而武功平常，隻怕未能通過，勢將見棄於樊老前輩了！”
左先生搖頭道：“不才對於武學雖是門外漢，但是，跟隨敝東有年，這些年卻也見過不少高人奇土，頗有知人之明。足下年歲雖輕，但兩目精氣十足，一雙太陽穴更是隆起有異於常人，以此衡量足下必有非常功夫。眼前埋伏，不過博君一笑，尹兄但請寬心前往，料必無事！”
尹劍平想了想也隻好如此，當下抱拳別過，方待往自己坐騎行去，左先生卻道：“尹兄隻管前往，這匹馬不才自會代你照顧。”尹劍平道了聲謝，好在一些重要東西，都帶在身上，馬背上不過是些衣物銀子，即使遺失也是無妨。當下再別左先生，遂即向其指點處大步行進。
左先生臉上帶著溫文笑容，立在亭子腳下，目送著尹劍平的離開。尹劍平行至那條通道之端，忽然停住。他原先就已經有些感覺不妥，暗忖著正中的石亭子，以及那些栽種的雪鬆與每一條放射開來的道路搭配得饒富趣味，心中就有些懷疑，可能與所謂的陣法有關。
此刻，當他麵對著道路路口，正待一腳踏下之際，忽然心中生出一種強烈的感應！這種莫名其妙的感應之力，使得他猝然停下了步子，一時按兵不動。
須知他年歲雖然甚輕，但多年來曆經名師，就武學各門而論，當得上涉獵極廣，其中以南普陀山的“冷琴閣”冷琴居士處所得之“春秋正氣”功最為深奧！其實這門功力之精髓即在陣法五行易理正反生克！是以，尹劍平在這一門學問上，絕非門外漢。他先時隻是對左先生栽的樹木感到奇怪而已。倒也不曾想到許多，這時心裏一經定下來，才覺出有些不對，當下隻管站定身子，並不急急步入！
須知陣法布局，最忌慌張，一旦誤入，對方陣法一經發動，再想冷靜思考，可就事倍功半。是以踏入第一步最為重要。眼前情勢：那條花崗石鋪就的直直甬道，一徑通而前，其間少有阻攔，隻是雲氣氤氳；在長長甬道兩側，間以聳峙著許多石人！
尹劍平後退一步，轉過身來，再打量眼前那處花圃，但見花開如錦，一片五彩繽紛！隻是他之著眼，卻在於圃中花色之調配分布，細一觀望，即覺察出，那些盛開的花色，共有十二種之多，再回觀放射如蛛網之道路，亦為十二條之多。他不進反退，擰身之間，已回撲數丈，落身於亭腳之下！左先生卻佯作不見，繼續指使著那些人栽種樹木。
尹劍平以花圃之花對應石道，每一花色對一石道，雙方對照，是十二之數，頓時他明白了：對方這一微妙，即在於頗具生殺易理的“十二衝殺”之數。正中花圃乃是“主”位，埋設著“十二宮”，放射之十二條道路卻居客數，乃暗含“十二星宿”，再搭配“十二地支”以定時限氣候，設想得不謂不妙了！有了這番見地，他尤其不敢大意，心中默念著昔年冷琴居士所傳授之“四化”口訣：“甲廉破武陽為伴，乙機梁紫交叉是，丙同機昌廉貞居，丁月同機巨門位，戊貪日粥機為序，己武貪梁曲是尋……”試以各定方位，再一細審眼前陣式，頓時眾“星”明滅，已標明了正確方位。
有了這一層認識，再試觀十二星宿道上，便不禁“波譎雲詭”，處處布滿了險惡殺機。尹劍平一時由不住打了一個寒噤，暗忖著：好厲害！莫怪乎這個“伏波老人”樊鍾秀，敢於目空四海，原來果真大不簡單，即以眼前入門這一局陣勢而論，當今武林中，能夠一眼看透者實在不多。
這類五行生克，飛星鬥數間以生殺出入的部署，乃是極具高奧易理的一種學問。如果沒有這一方麵的高深修養，簡直不得其門而入。由是而觀，縱然你身負蓋世奇技，如無這類學問，也隻得望門興歎，一經誤入，必將步法自亂，自相矛盾而至於攻殺自我，那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隻有聽令宰殺之一途了。是以自古以來，即有“不識易理不足論智”、“不通智乃難論劍”之一說，當知欲成為一“劍士”之不易了！
尹劍平儼然是精通此道之士，隻是他卻也了解到這一門學問上，更較劍術武學為浩瀚，仰之彌高不易摩其深奧，隻憑各人造詣作適度之探討，誰也自滿不得。
左先生覺察到尹劍平的一番拘謹，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了一種驚奇。他緩緩走過來道：“尹兄可是看出了什麽？”尹劍平這時已知眼前這個左明月，絕非尋常之輩，當下深深一揖道：“先生高人，十二生殺妙數，卻使在下一時不敢妄入！是以揣摩再三也！”左先生點頭道：“足下有此見識，何以不敢擅入？”
尹劍平道：“三合之數已空，隻不知‘命’宮‘吉星’何處？”左明月臉上更見驚異，頻頻點頭道：“足下果然高明，看來東翁誠然要借重足下，共襄大事了。”說到這裏微微一哂，道：“三合亥卯未，吉星百花芬。足下大智之人焉能不知？”尹劍平陡然一驚，遂生大悟，道了聲：“多謝先生！”揮臂擰身，倏地縱出數丈。他以非常身法，走宮踏位，轉側之間，業將十二宮位踏了一遍。這當口摸清了行市，陡然進身，循左明月先時指處，穩步蟾宮，長趨直入。
左明月觀其背影，不禁頻頻點頭，輕輕自語道：“不才愧我非名士，可喜卿能做解人。看來卦上紫微，當應在此子身上了！”言罷陡地揚手，以拇食二指的撚動之力，發出了一雙青銅製錢！二錢一經出手，即發出了兩股尖銳輕嘯之聲，相並而馳，就空連連互擊，發出一陣“叮叮”的清脆悅耳聲。這一手“青蚨傳音”施展得極具巧妙，顯然是向裏麵人作了必要的招呼！
尹劍平抬頭看見了空中飛過的兩枚青錢。青錢呈弧狀由他當頭劃過去，然後墜落在前道鬆叢，緊接著他耳邊聽見了一陣隱約的鍾鳴“當當”之聲。
鬆叢裏頓時驚飛了一天的鷓鴣。灰色的羽翼在當空翩躚一周，遂即往後嶺群集飛離。
尹劍平心裏有數，已悉知那位左先生向裏麵通了消息。先是“青蚨傳音”，繼而鍾聲響起，不用說清風堡裏已作了必要準備，來歡迎自己這一個“不速之客”了！這樣也好，他心裏尋思著，正好借此來了解一下清風堡到底實力如何？自己不妨全力施為，見陣破陣，見人敵人，倒不信自己練功十數年，學兼各家之長，居然連對方門戶也不能接近，那可就太泄氣了。
有了這層想法，尹劍平益加精神振作，所謂“三合明珠生旺地，穩步蟾宮”，眼前陣勢他已看破，複得左先生一語指點，於是盡悟玄機，可以放心前進。當下他施展“春秋正氣”功中之“九九蟾宮”步法，身軀左舞右晃，如風擺殘荷，瞬息之間，已踏進十數丈以外。
眼前情景，當真是風雷暗聚，尹劍平深知對方這種陣法之微妙，隻須一步踏錯，那“十二星宿”之中，吉凶參半，間以“七殺七衝”，該是何等險惡！一步誤著，以自己功力，自是不無挽救之機，隻是勢必煞費周章了。如當中再間以主人存心考驗攻擊，是否尚能從容應付，可就不得而知了。是以尹劍平不得不全神貫注，步步為營，總算他得力於“春秋正氣”功的傑出造詣，事先自己又有詳細的觀察，乃至於行宮步位，如履康莊大道！
這條花崗石甬道，足有五裏之遙，兩側除了一些石人之外，更栽種著許多鬆柏奇花，間以各類奇形怪狀的巨石。尹劍平觀察到即使一草一木一石，也無不暗藏妙著，誠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內外相連，互生互克，當真是凶狠淩厲之極！
忽然那條看來筆直的甬道，卻與由正側方分出的一條道路相交，狀若交鋒之劍，尹劍平頓時止步，即感覺到一股淩厲的巨風，迎麵狂襲而至。
原來這地方中道高起，四方雲天遼闊，仰視穹空唯見碧空如洗，卻不見一片雲彩，那風力正是與特殊地形有關，回山而轉，驟然下溢，乃見其強烈。
尹劍平天風罩體之下，不覺心底起了一陣震驚，以他見識，大體說凡是這類天險之處，必將設有厲害殺著，不可不防。心中方自猜疑，隻覺背後一股尖銳風力猛然襲來，若非練有極佳之“暗器聽風”之術，萬萬不易察覺，蓋因為那股尖銳風力隱沒於巨風之中，極不易察覺。
尹劍平真要無察倒也罷了，偏偏他功力精湛，身負奇技，絕不容許別人暗算。是以，就在這股尖銳風力一經襲到時，尹劍平已怪蟒般地掉過身來，右掌輕翻，已把飛臨眼前的那件暗器抄到了手上。竟是一截幹朽的枯枝。
左側方鬆樹梢上似有人影一閃，隨著那人揚起的手勢，隻聽得刷刷刷一陣疾風響處，六七團黑影，直向著尹劍平全身上下襲來。尹劍平身子向前一俯，雙掌驟分，用“排雲雙掌”打法，把來犯的幾團黑影全數擊落在地。不過是幾枚幹枯的鬆果而已！
那人身法至為靈巧，身子雖然騰起，卻不思遠去，極其輕飄地落身於另一棵高大的鬆樹梢上。
尹劍平雙掌一沉，驟提丹田之力，霍地騰身縱起！身子方自縱起一半，陡然念及不好，頓時淩空一個倒折，硬生生把縱出的身子收了回來。饒是如此，卻也不免著了道兒！那人顯然是在誘使尹劍平中計，等到尹劍平臨時發覺，已是慢了一步。眼前陣勢，錯綜複雜，若非他先前步步為營，簡直難以通行。此刻雖然一經發覺，顯然已是遲了一步，雙足落處，仿佛足下設有一麵極為精細的鋼絲線網，由於那麵細網設置在淺草之內，如非伏地細查，簡直難以看出，足尖點處，隻聽得叮叮一陣鋼鈴聲響。
尹劍平情知不妙，身形一個擰轉，直向前落身之處墜來，哪裏能從他心願？先是麵前一陣發暗，緊接著眼前那條筆直的甬道，忽然成了倒仰之勢，等到尹劍平落下之後，才發覺到由於幻象錯覺之故，是以落身之處已大有偏差。等到他足尖點地之後，隻覺得天地倒置，已成了頭下腳上之勢！這種現象雖說全係幻覺，卻由於目心相通，感覺起來，簡直逼真之至！他總算當得上這一道上健者，一經發覺不妙，即刻穩住宮位，進七退三，守住了“五五”之數。就在這一瞬裏，眼前人影一晃，一個長身白麵、形容削瘦憔悴的中年人，已到眼前。
這人黃發黃眉，一身雪白長衣，襯以毫無血色的一張瘦臉，那副樣子乍然看上去，簡直形若魈木客，可怕之極！尤其是那張原本就木訥的臉上，不著絲毫笑容，予人以無比陰森淩厲之感！
尹劍平雖然是由於對方的捉弄而身涉其險，但是到底此來出於自願，況乎主人更是有言在先，卻是怪不得對方。再者自己此來是客，更不得失禮！因此，對於這個黃發人身形一經臨近，雖然已侵入戰圈之內，他卻不便主動出手。
黃發人對於尹劍平如此熟悉陣法而大感驚異，正因如此，他也就越加地不服氣！“小子！你算老幾？”話聲中顯現著極度的不屑，非僅如此，話聲一落，一隻枯瘦的長手已經抖了出來！這人必精於指上功力，五根箕開的手指，形若五把利刃，陡地向尹劍平腹間探插過來！
尹劍平原想以禮相待，卻不意對方這等欺人，自是不甘示弱！他霍地上前一步，直踏“中宮”，右手反步上撩，直向對方那隻狀若鳥爪般的怪手迎了過去。兩隻手掌一經接觸，彼此身子一陣大搖，這可就看出了各人功力的深淺來了。
尹劍平在雙鶴堂以“金剛鐵腕”功力著稱，為該門派百十年來唯一傑出門下，功力之精湛，即連甘十九妹這等曠世高手，也幾乎在他的鐵掌之下吃了大虧，其功力自是可觀。
黃發人雖說亦非弱者，所練“勾摟掌”乃係“至陰”性質，且已足有八成火候，隻是相形之下，卻是要比尹劍平的“金剛鐵腕”功力差上一截。雙掌甫一交接之下，先是雙方的身子各自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緊接著黃發人神色為之大變，瘦削的身子不禁如同紙蔦般地狂飄而起，足足騰飛出兩三丈外！
這一掌尹劍平念及此來是客，還未曾施出全力，隻用了七成功力，雖然如此，黃發人卻仍有“吃不消”之感！
空中白影一閃，黃發人就空一個倒折，一式“細胸翻雲”之勢，就空直墜下來。“細胸”乃是鷹中最淩厲的一種，大小如隼，身法以快捷輕巧見稱。
黃發人這一式“細胸翻雲”之勢，當真施展得惟妙惟肖，直起直落，寸草不驚，足見功力深遂。
尹劍平掌式向後一收，這當兒，背後又有一股疾風撲到，他久經大敵，早已養成臨陣警覺，一覺出背後風力有異，遂即向前一個快煞伏身。頭頂上“呼”的一陣疾風掠過，一個身著錦緞的五旬壯叟，以非常的身手，自他頭頂上快掃而過。
尹劍平不禁被激起了一腔怒火，嘴裏叱一聲：“開罪。”
丹田之力驟然上提，他前進一步，雙掌平推而出，以“雙撞掌”勢，直向錦衣壯叟背上擊去。他顯然已經留意到對方二人那種特殊腳步，正與自己“五五亂踏”之數異曲同工。這麽一來，他倒是放心了，既無足下之困，倒可以好好放手與對方決一勝負。
錦衣壯叟一招走空，背後受敵，嘴裏怪嘯一聲，霍地向左麵一閃！
這錦衣壯叟絕不甘受製於人，身子一閃的當兒，左手霍地反臂勾出，這一手“金雞剔羽”施展得極見功力，手掌揮處，直擊向尹劍平左麵胸肋。尹劍平冷哼一聲，陡然抽身，又飄向錦衣壯叟右邊，掌式一封，沉聲道：“去！”錦衣壯叟身子大大地晃了一下，足下卻不能錯了步位，一陣子踉蹌，卻以“倒踩玄宮”步法，一連後退了三四步才得拿樁站穩。
尹劍平多少也有些怨怪對方的暗襲行為，是以這一掌也同對付黃發人那一掌一般，暗聚“金剛鐵腕”之功。那五旬壯叟竟能承受一掌之力，當然斷非弱者。即使如此，黃發人與那錦衣壯叟均呈敗象，卻已是不爭之實。
尹劍平私下判斷，黃發人與錦衣壯叟功力相仿，隻是論身法動作，錦衣壯叟卻不及黃發人多。不可否認，二人俱是他多年來罕遇的高手。對方既然存心試探自己能耐，若不顯現一些真實本領，諒不為此間居亭主人所重視。這麽一想，他也就暫把拘束之心拋在一旁，決心先勝了二人再說。
黃發人與錦衣壯叟在此清風堡，都以身份特殊與武技精湛見重，想不到一上來幾乎雙雙敗陣，顏麵盡失，俱不禁觸發怒火。
這當中黃發人卻又比那錦衣壯叟機靈多了。他原思即刻出手與對方一搏，因見錦衣壯叟插入其間，一時倒止住了激動，不進反退，身軀微晃，飄出丈許以外，決計觀看片刻以定取舍。果然錦衣壯叟已忍不住先行進攻。此人麵色赤紅，虎目獅鼻，一副五短身材，目光炯炯而有神威，一眼之下即知身負真功實力。“小輩，你這叫自投羅網。”嘴裏說著，他足下快踩幾步，已飛躍著欺身而近，矮壯的腰身向下一沉，隻聽得身上骨骼“咯咯咯”一陣子密響，兩隻拳頭已向尹劍平前胸攻過來。
這一式“黑虎伸腰”妙在他的手、眼、身、步搭配得正到好處，拳風疾勁，真有排山倒海之勢！仗著他熟悉陣內“十二生死宮門”，才敢恣意施展，尹劍平接架不住，抑或退守失所，則有再次觸發陣勢的可能。
隨著錦衣壯叟拳風直搗之下，尹劍平利落地打了一個旋風，飄出丈許以外。
他足尖虛點“宮眼”，使對方誤以為陣勢即將發動，果然錦衣壯叟臉上帶出極為喜悅之色，不待他身子落實遂即揮動袍袖。“哧！”一股尖銳風力劃空而起，卻由他錦衣大袖怪蛇般地抖出了一條五色彩帶。這條五色彩帶，一端打著一個如意繩套，一經出手暴伸十丈，直向尹劍平當頭罩落。
錦衣壯叟打的如意算盤是乘著陣法發動之始，在對方不辨東西的當兒，一舉將對方生擒。哪裏料到尹劍平這一手乃是十足的誘敵之計。就在錦衣壯叟袖中彩帶方自抖出的同時，尹劍平早已瀟灑自如地移宮換位。原來預期發動的陣法，絲毫沒有異狀，錦衣壯叟一驚。眼看著尹劍平翻出的身子，白鷺盤空般已飄向一隅，身法至為巧捷，落身姿態更是明智，雙腿一伸，兩手平伸。
這等施展，說明了他對眼前陣法之熟悉，簡直如同己設，更蓄有隨機應變之勢。錦衣壯叟不禁大為吃驚，已經出手的五色彩帶，不待虛落，乘機向後一收一揚，再次狂飆而起。這一次他決計要給尹劍平一個厲害，五色套索一經卷起，勢若倒卷飛蛇，其力萬鈞，夾著一股巨大風力直向尹劍平雙足上飛纏過去！
尹劍平身子閃電直下！
五色彩索如出穴之蛇！
雙方勢力都迅猛極了！
在五色長索疾快的落勢之下，尹劍平身子霍地向下一蹲，伸手抓索，錦衣壯叟再想回收，卻已慢了一步，不知怎麽一來，那條五色套索一端，已吃尹劍平緊緊操在手掌心裏。這一次尹劍平不再手下留情，決計要給對方嚐嚐厲害，飛索一經入手，他即刻再施“金剛鐵腕”之力，手腕力翻而起，已施出了十分功力。眼看著錦衣壯叟那張紅臉一陣子發紫，想是運力抗衡，無奈雙方力道過於懸殊，萬萬難以抵擋住尹劍平這勢若拔山的巨大力道。隨著尹劍平撩起的手勢，錦衣壯叟足足騰起來有丈許般高下，一時頭下腳上，俯衝著直向地麵猛力地栽下來。
一旁的黃發人睹狀大吃一驚，身形晃處，翩若驚鴻地迎了上去，隻是仍然慢了一步，雖經黃衣人及時伸手，助了他一臂之力，錦衣壯叟仍然摔得不輕。
錦衣壯叟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勉強地站起來，那副樣子可顯得狼狽極了。
“錦衣”成了“土衣”，半邊臉也擦破了皮，又是血又是灰，若非是黃發人及時拉了他那麽一把，把他身子掉了個方向，這下子雖不至於當場要了他的命，但也足使他爬不起來。
連怒帶急，錦衣壯叟那張臉一刹間變成了灰白，手指向尹劍平，怒聲道：“好……小子。”隻說了這麽三個字，禁不住“哇”的嘔吐了一口血，身軀更像是喝醉酒般地搖晃不已。尹劍平足踏“五五”步法，連續幾個快閃，已到了他身前，見狀很是尷尬地抱了一下拳道：“在下一時失手，前輩務請海涵。”話聲未完，錦衣壯叟已咆哮一聲，陡地上前一步，再次一掌，直向著尹劍平當胸劈來。
這一掌對尹劍平來說，自然難以構成威脅，順著他推過來的掌風，尹劍平滴溜溜地打了一個轉兒，非但閃開了他淩厲的掌力，反倒就勢托住了他前蹌的身子。
“前輩小心！”尹劍平好心地道，“前麵好像是伏設的一處暗宮。”
錦衣壯叟原是氣昏了頭腦，經他這麽一點，目光再一注視，果然不假，隻差著半步的距離，自己可就誤踏陣門。那可是鬧了大笑話，沒有困著人家，反而把自己給困著了。雖說是尹劍平的一番好意，可是在錦衣壯叟的感覺裏，真比打他還厲害。
“滾開！”嘴裏怒吼一聲，他雙腕倏分，直向尹劍平胸腰之間雙雙插落下來。盛怒之下，他早已喪失了理智，雙手探處，聚力如刃！這一手“絞盤”
功力，江湖上已是罕見，五旬壯叟施展得更具十分力勁，足有“生裂虎豹”之威！
奈何今天所遇見的這個年輕主兒——
尹劍平，可真是過分的紮了點手，以至於使得他自己三番五次地吃癟受窘。
錦衣壯叟兩隻手自推出了一半，忽然受製於對方的一雙鐵腕。
“前輩大可不必，在下知罪就是。”嘴裏說著客氣話，尹劍平雙腕力收之下，硬生生把錦衣壯叟張開探出的一雙手臂給收了回去。一出一收，看似無奇，但其中卻聚積著萬鈞巨力，錦衣壯叟膽敢倔強不收回來，這雙手腕子可就別想再要了。
尹劍平以內功硬生生地反使對方將發出的雙手收了回來，意在暗示對方適可而止。足下微點，已飄出丈許以外。
錦衣壯叟神色倏地一陣黯然，健壯的軀體一陣顫抖。
一旁的黃發人亦現出十分驚異的表情，他臉色一沉，正待開口說話。
驀地，空中傳來一陣陰森的冷笑。
這聲冷笑隨著一陣微風，隻是在眼前這片地方打著轉兒。錦衣壯叟與黃發人乍聞笑聲，均不自禁現出一片肅容。
尹劍平方自聽出笑聲有異，頗似內功中的“千步傳音”，再者笑聲冷沉蒼老，說不定正是此間居亭主人樊鍾秀。
心念方自一動，笑聲忽止，即聞得一個十分蒼老的聲音道：“你們兩個可服氣了？”
錦衣壯叟與黃發人目光對看一眼，臉上相繼現出一種靦腆。
聲音微頓之後，遂即又道：“平素我是怎生關照你們來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怎麽樣，今天來了個毛孩子就把你們給打垮了！”
話語中雖無責備之意，隻是語音冰涼，顯係發話者心中隱含憤怒。錦衣壯叟與黃發人表情更見尷尬，雙雙不約而同地躬身抱拳，大氣都不敢出。
尹劍平這才知道自己猜測得不錯，發聲人就是“伏波老人”樊鍾秀無疑。所謂“打狗看主人”，看來眼前二人必是他的門下弟子，老人雖是明在責備門下弟子，卻未必就此與自己罷休。
他來此原負重責，欲同參商破敵之計，若是一上來就因誤會與對方失和，豈非大為不智！隻是眼前一切事情的發生，卻是身不由己，即令傷了和氣，也是罪不在己。心裏正在想如何向對方開口解釋。
空中傳聲忽然又自冷笑一聲，遂即慢吞吞地道：“清風堡在江湖武林中雖然知者甚少，但凡是知道的人無不心生敬仰。對方不過是個後生小輩，但入我陣門，行宮過陣如履康莊大道，這個臉我們可是丟不起。你二人還有自信與對方一搏勝負沒有？”錦衣壯叟宏聲道：“即請恩師示下，弟子當與其決一死戰。”“你……”老人嘿嘿笑道，“陸豪，我看你是大可不必了。”那個叫陸豪的錦衣壯叟，麵上一陣發紫，尚待爭辯，老人已吩咐道：“你且退下去吧。”錦衣壯叟雖然麵色憤憤，卻是不敢多言，羞慚滿麵地抱拳稱了一聲：“是。”他正待轉身退下，傳聲中又道：“且慢，我要你在一旁觀戰，看看人家的出手招法，印證一下自己的功夫才可收教學之實效，知道嗎？”
陸豪極不情願地哼了一聲：“弟子遵命！”遂即退後幾步站好。
暗中老人接喚道：“宮琦聽令！”
黃發人上前兩步，麵對當前紅樓，躬身道：“弟子在！”
老人說道：“你是我最得意的門下，何以今日表現如此不濟？真令我大失所望。”被稱作宮琦的黃發人，聆聽至此，那張瘦削的臉上現出了一片猙獰。一雙黃眉頻頻向上挑動不已。“不要這個樣子！”老人奚落道，“光生氣不服氣當不了事，武功這個玩藝兒就是這個樣子，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那是一點巧也偷不了的。你敢說不服嗎？”宮琦恨聲道：“弟子並未與他好好動手過招，未定輸贏，您老要我怎麽個服法？”
老人暗中發出一陣子低沉的笑聲。
尹劍平雖是不見對方表情，隻聽他們雙方對答，已知道老人對於這個叫宮琦的弟子，必然十分疼愛，聽其口氣，分明有意唆使他們再次對自己出手。尹劍平倒要看看他們是如何對付自己。
笑聲一斂，老人冷冷道：“好個不知進退的頑劣東西，你當人家是普通練家子嗎？告訴你吧，‘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隻看看人家單身一個人，就敢硬闖硬進，沒兩下子，人家敢嗎？”
聽到這裏，尹劍平實難保持緘默，當下上前一步，躬身抱拳道：“樊老前輩切莫誤會，弟子此來拜訪，乃有機密大事請教相商，不敢有絲毫冒犯不敬之心。而且，弟子此次敢大膽潛入，亦是奉了左先生之命令。”
尹劍平心知對方可能就在附近，出音故弄玄虛；但亦假設他處身紅樓，所以這番話乃聚結真力，以“千步傳音”傳出，即使對方真的處身紅樓，也絕無不聞之理。
哪裏知道聲音傳出之後，了無回音。過了一會兒，才聞得暗中老人出聲，口氣一如先前，並不向尹劍平發話，仍然是同他那個叫宮琦的弟子對話，他先發出了一陣子低沉的笑聲：“宮琦你剛才說你不服氣是不是？”宮琦冷冷地道：“不與他見個高下，我是萬萬不服。”“好！”老人冷笑道，“那你就小心地請教人家幾手兵刃上的功夫吧。”官琦麵上一喜道：“遵命！”雙手後探，已把秘藏的一雙“判官筆”取到了手上。他雙筆在手，交叉著“當”的互撞了一下，麵向尹劍平道：“朋友你亮家夥吧！”
尹劍平對於老人樊鍾秀暗中的裝聾扮啞十分不滿，他久聞樊鍾秀之夜郎自大，目高於頂，今天一看果然是名不虛傳。目下情形，看來似無商榷餘地，既然動手相搏，自當全力以赴，對付這等驕傲的人，隻有以實力殺其銳氣。
尹劍平心中想著，當時忍不住冷笑一聲道：“你我並無仇怨，何必兵刃出手？”
宮琦一碰雙筆，不耐地道：“廢話少說，叫你拔劍你就拔是了。”
尹劍平哼了一聲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在下放肆了。”
話聲一落，反手攀劍，一聲龍吟，已把新得自雲中鶴的那口“海棠秋露”拿在手上。
黃發人宮琦頓時麵上一驚，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暗中老人“嗬嗬”一笑道：“紅粉佳人，寶劍俠士，看見沒有？人家可是一口折鐵斷玉的稀罕玩藝兒，小心你的家夥吃癟吧！”
黃發人宮琦目光炯炯地看向尹劍平道：“休以為你手上是口寶刃，宮某就怕了你，告訴你宮某人這雙鐵筆擅點人身二十六處大穴，你小心了。”
雙筆一碰，“當”的又是一聲脆響，宮琦步下移動，已把身子向左方挪了出去。
尹劍平一哂道：“宮兄誤會了，在下這口劍固然是神兵利器，卻不會以此來傷害宮兄兵刃，你我隻分勝負，點到就是。”
話聲一頓，他略聚真力於劍身，頓時這口劍上光華燦爛，冷森森的劍氣直襲對方眉睫，宮琦頓時又是一驚，這才知道對方這個看來年歲不大的年輕人，敢情內外拳腳兵刃，樣樣精通。自己在尊師麵前誇下海口，這一次要是勝不了對方，可是丟人現眼，想到這裏，心裏著實有些忐忑不安。
兩雙目光一經交接，宮琦才猝然吃了一驚，對方分明已在候教，這可真是拿鴨子上架，不打是不行的了。
當下把心一狠，雙筆向下一沉，叱了聲：“看打！”
雙筆乍起，點劃出兩股尖銳風力，直向對方一雙眸子上點紮了過去。
尹劍平劍身輕搖，叮當兩聲，極為輕巧地把對方一雙鐵筆磕開左右。
他可不願與對方長久戀戰，一招出手，緊接著劍走輕靈，“刷”的一個疾轉已到了對方左側方。宮琦以為有可乘之機，判官筆倏地一合，劈頭蓋臉般地直砸下來。尹劍平預料著他會有此一手，身勢再次一轉，如穿花蝴蝶般已閃開一旁。
宮琦再次失手，怒火中燒，可是由於用力過猛，一雙判官筆落得太重。猛然間，尹劍平欺身而進，劍光閃處，錚然一聲脆響，一雙鐵筆已吃對方劍身壓住。
尹劍平這一次是決心要他輸得口服心服，因此劍身與對方雙筆一經接觸，遂即將內氣真力透過劍身，猝然傳向對方雙筆之上。宮琦隻覺得一陣大力，加諸其上，差一點使得他雙筆脫手，為之把持不住，同時尹劍平已欺身而近，強大的力道隨著他的前進式子，有如一個強力的吸盤，陡地將他身子緊緊地吸住。
宮琦絕非弱者，無論內外功力，都稱得上一流角色。正因為如此，他才覺得對方功力之驚人，即使以兵刃搏鬥亦是必輸無疑！
試以眼前而論，自己如果不能抽出這一雙判官筆來，也就等於輸定了！
尹劍平佇立船尾，打量著這附近的形勢，思及今後眼前，亦不免憂心忡忡。又念及“積翠溪”吳氏母子，不知如今情形如何？而那吳老夫人對他不僅有救命之恩，更有再造之情，由是念及草堂傳技，靜觀壁畫之種種，更不禁生出無限感戴之情。
他自幼飄零，無家庭溫暖。吳氏母子對待他，真有甚於母兄，今後即以母兄事之亦無不可。思念電轉，又想到了敵人甘十九妹，雖說是年紀輕輕的一個少女，智力武功無不稱得上登峰造極，可悲的是越來越重的壓力加在自己身上，促使自己與她一拚生死存亡。這該是一件多麽殘酷的事？時事的演變，似乎已把自己與“她”的距離拉近了，也許就在不久，自己與她將要再次比拚，那時是否能如上次一般在她手中逃得活命，可就難預料了！由是，他不禁又想到了“雙照草堂”的那些奇異壁畫上的罕異武功。如那些壁畫所顯示的奇怪招法，真如吳老夫人所說的那般不可思議，那就是用以製勝甘十九妹和丹鳳軒的不二法門了。
水流潺潺，他的思慮也正如奔流的河水，一幕幕由眼前滑過去。
眼前情不自禁地又浮現出另一個人的影子來：尉遲蘭心。忽然他的心跳為之加劇，那真是一種奇異的感覺。他之所以有這番奇怪的衝動，想係與那一夜旅邸的邂逅有關。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易釵而弁，喬裝成一個男人。傷榻解衣，赤膊相偎，孤燈對守……咳咳！這該是如何纏綿悱惻的一番膩情？自己顯然被愚弄了，以至於不知不覺地背上了這個不該屬於自己的感情包袱！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忽然間他吃了一驚，這才發覺到不知何時，那個尉遲蘭心竟然在自己心裏占了相當的位置。“這是萬萬不可以的。”心裏呐喊著，他用力地搖了一下頭。
一片水花，翻上了船板，才使得他澎湃的思潮暫時停止住。
眼前水道又變狹了，兩岸是荒蕪的田野，附近不見一點燈光，隻是船頭一盞方燈，散發著昏暗的黃光，設非如此，將一無所見了。
尹劍平振作了一下，問道：“郭老八，快到了嗎？”
“快了，”郭老八說，“繞過了這條岔流，就到了。”
尹劍平問：“這是一條什麽河？”郭老八道：“瞧河，過了青陽，河水轉小，就叫‘老汴河’，再下去就是洪澤湖！”尹劍平忽然想起來，就問道：“你剛才說洪澤湖有一個‘銀心殿’，這又是一個什麽樣的組織？”郭老八放下長篙，雙手攏住了舵道：“銀心殿的人，都是樊老劍客在清風堡訓練出來的，每個人都有很好的武功，他老人家的兒子樊銀江，人稱‘銀心殿主’，這一幫子人數雖然不多，不過十來個人，可是在這位銀心殿主的領導之下，勢力卻一天天地壯大起來。媽的，說句不好聽的話，這個銀心殿好像專門跟我們黑道上的人過不去，隻要一沾上他們，他們是絕不留情！”他一直把自己當成黑道上的人，是以提起來尚有憤憤不平之感。
尹劍平提醒他道：“你已經不再是黑道上的人了，你要記住。”
郭老八“啊”了一聲，一隻手摸著下巴，嗬嗬笑了起來。
尹劍平道：“你可知道丹鳳軒的人，已經到了什麽地方？”郭老八想了想，又搖搖頭道：“這個可就不清楚了，聽馬老大說，那個姓阮的好像在穎州，在那裏收服了‘十三把刀’，然後是十三把刀的老幺‘水蛇’向三給我們通的消息！”尹劍平點頭道：“這麽說，你並沒有見過那個姓阮的了？”
“沒有！”郭老八現在是知無不言，“不過馬老大見過，聽說那個姓阮的喜歡穿一身紅衣裳，武功高得很，不過，他身後麵，還有更厲害的靠山，卻是個姑娘人家！這年頭可真是怪事越來越多啦。”
尹劍平冷笑一聲道：“你們蒙城九醜是負責對付我，其他那些人呢？”
郭老八說：“聽馬老大說，那個姓阮的性子很急，好像要馬上出手對付什麽人似的。後來不知怎麽回事就沒有行動，現在好像正在研究對策。”說到這裏，這艘船慢慢向岸邊靠近。郭老八用長篙定住了船，長長籲了一聲道：“地方到了，大俠客你下去吧。我就不送你了，我就這一直下去好了。”
尹劍平點點頭，拉馬上岸，郭老八又好心地指引他前往清風堡的路途，彼此互道珍重，一直看著尹劍平上了馬，這個郭老八才撐船到江心，一徑順水而下地去了。
這時天剛四鼓，一陣寒風襲過來，離天亮大概還有些時候。
尹劍平雖覺有些疲倦，奈何這附近一片荒蕪，雖有幾處村舍，也都深沉寂靜，不見一些燈光。他抄著小路，一路鬆韁慢行，行了約有一盞茶時光，才來到了官道，這官道也不過是一條較為平坦的黃土道罷了。
那清風堡如郭老八所說，還有一段長路，自己理應先找個地方歇一下才是。好在那匹牲口，經過長時間的休息，倒是精神旺盛，不如趕上一程。這麽想著，他就打起精神，一路策馬快行。約莫行了有盞茶功夫，來到了一處小小鎮市，這地方民風淳樸，並無所謂的夜生活，雖有幾家商店，也早都閉門打烊了。尹劍平繞了半天，才找到了一處叫“小青陽”的小小客棧，喚醒了店家，打點投宿。
天已經快亮了，他幹脆也不再睡覺，隻寬衣解帶，盤膝在榻上運行了一番靜功，又習了一番吐納，這才“入定”過去。
一個時辰之後，他醒轉過來，隻覺得神清智爽，精神抖擻，天已經大亮了。
店小二打來了洗臉水，洗漱完畢，尹劍平特地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問店裏要了張紅紙，恭敬地寫了個拜帖：嶽陽門末世弟子尹劍平拜。
就在這小店裏，他吃了些東西，遂即結賬離開，直奔清風堡而去。
清風堡乃是因舊時一個城堡而得名，它離青陽集北四十裏，一處青蔥翠嶺。這裏居民不多，總共百十來戶，點綴在一片向陽坡地上。青蔥翠峰之間，雖無固定城池籬藩，卻在翠嶺百十丈方圓之外，種植著一圈高可參天的鬆柏。
歲當春暮，萬物複蘇，堡上鬆柏鬱鬱蔥蔥，襯以青天白雲、豔陽春光，真有無限生氣；和風過處，四下裏蕩漾起叢叢鬆濤，清脆悅耳，宛似人間仙境！觸目及此，使人不禁精神抖擻！
尹劍平不覺心情為之一鬆。他連日奔波，心情抑鬱，難得此刻遇此佳境，不覺地勒馬停住，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正麵一方平地拔起的丈二巨石，上刻“清風堡”三個巨大篆書，抹以朱紅。在巨石之頂，攀生有一棵奇形怪狀的蒼鬱古鬆，鬆枝如龍蛇蜿蜒，垂蔭數丈，煞是好看！
尹劍平在石前觀看了一下，遂即徐徐策馬前行，這是一條花崗石鋪成的蜿蜒道路，路兩側柳蔭深垂，馬行其上，但聞蹄聲得得，回聲曆久不絕！前行數十丈，隻見足下花崗石道忽然隨著升起的地勢，岔分出若幹條小道，其狀如放射之蛛網，而自己此刻立身之處，顯然是正中那個交集之點。
就以此交集之“點”而論，地勢也端的不小，直徑足有十五丈見方，這個圓圈裏種植著適合時令的各色花樹。一片粉紅青綠，染目其間，五彩繽紛，真有眼花繚亂之感！
百花叢裏，也就是這個圓圈正中心，建有一個白色的尖尖亭子，足有三數丈高下，六個飛簷長長彎出，其上覆蓋著琉璃碧瓦，確是壯觀得很！
尹劍平看到這裏，不禁打心底生出一種崇敬，遂即翻身下馬。隻見一個四旬左右，身著古式長衣，表情斯文的儒士，正指揮著七八名工人在那裏栽種樹木。尹劍平唯恐馬糞把對方這般優美的環境弄髒了，當下把馬先行係向一邊，這才整頓了一下長衫，向正中亭子行過去。青衣儒士抬頭看了他一眼，並不答理他，仍然指揮著一幹壯漢，繼續栽種樹木。
尹劍平一直來到了近側，向著那儒士抱拳道了聲：“先生請了。”青衣儒士卻似充耳未聞，足下向前跨進幾步，指著一棵新栽的雪鬆道：“不對，不對，歪了，歪了！”
隻見那幾個漢子把那棵高有三四丈的雪鬆挪轉了一個方向，儒士這才點頭道：“好——好——唉！唉！又過頭了。”口音裏帶著濃重的四川音調，一麵說一麵跑過去親自指揮示範，費了老半天的勁兒，這棵樹才算栽下了。青衣儒士由肥肥的袖筒裏拿出了一個桑皮紙卷兒，打開來，仔細地對照了半天，又走到了一個方向，指揮著這夥兒人，又栽下另一棵雪鬆。
尹劍平見對方不得閑兒，隻得耐下性子來等著。卻見附近，已經栽上了十幾棵新的大樹，還有七八棵同樣大小的雪鬆，尚未栽種完畢。思忖著這些樹木統統栽種完了，最起碼也過了晌午，心裏不免有些不耐！卻見那個青衣儒士足下緩緩踱著方步，像似在衡量栽種樹木的位置。他前行了一十六步，又向左斜麵跨出三步，後退了兩步，前後左右打量了一眼，用腳在地上跺了一下道：“這裏，就是這裏。”立刻有人走過來，在他立足之處仔細地畫了一個記號。
青衣儒士道：“這一棵最為重要，要正正直直的，一點兒也歪斜不得，入土的樹幹要不深不淺，恰恰二尺二寸。”
一個負責的工頭點頭答應著道：“左先生，放心，絕不會出岔子！”
姓左的儒士點著頭，卻仍然放心不下，又走到一旁挑出了一棵最蒼鬱高大的雪鬆，看著人抬過去，這才抖了一下身上的綢衫，緩緩向著亭子走過來。他像是有點兒累了，輕輕籲了一口氣，在石磚上坐下來。立刻就有一名布衣侍者為他捧上了細瓷蓋碗的香茗，儒士接過來撇了撇葉子，慢慢呷了一口。那一雙雖不精光四射、卻深深含著智慧的眸子，這才緩緩向著尹劍平身上掠過去。
尹劍平自是不會失去這個大好機會，當下趕忙拾級登亭，向著他抱拳見禮道：“先生請了，在下有事請教！”
儒士含笑道：“不必客氣，請坐下說話。”
尹劍平告擾落座。姓左的儒士一雙眸子在他身上一轉，目光掠過眼前花叢，已察覺到對方拴在一側的那匹馬，這些動作看來絕非有心，隻是隨意的一瞥而已。接著他即吩咐道：“給這位朋友看茶。”
亭子裏站著一名青衣侍者，立刻答應一聲，就從特備的一個木質雕花提箱裏，取出茶具，然後在文火小爐上拿起烹壺，小心翼翼地斟上了小半碗茶，雙手向尹劍平麵前送上。
尹劍平欠身道：“不敢！”雙手接過。
姓左的儒士道：“足下大概走了不少的路吧，這茶是敝堡自製的‘七號毛尖’，較‘六安’、‘祁門’的名茶還強呢！”
說時，他伸出右手一根尖尖白瑩的指甲，就茶水中挑起一片雜葉，輕輕剔開。尹劍平這才注意到，這位左先生不僅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而且還留有晶瑩透剔的十根指甲。觀其神態談吐，分明是十足飽學之士！
左先生的儒者風範立刻獲得尹劍平的傾慕與好感！尹劍平飲了一口，果然唇齒生芬，他走了不少路，原已口渴，不覺將碗中茶三口兩口飲下肚裏，左先生莞爾一笑，揮了一下手，侍者立刻又為他斟上了一碗！
尹劍平這才覺出有些失禮，連道不敢，再次向對方抱拳道：“請問先生”
左先生含笑道：“不才左明月，尊駕大名，是……”尹劍平亦將自己名字報出，左先生嘴裏念了一遍，點頭道：“尹朋友敢是走岔了路？這裏是清風堡，居民不多，對外甚少接觸來往。尹朋友你是訪友呢，還是路過？貴姓？”“有勞動問！”尹劍平欠身道，“在下此來，乃是要拜訪一位樊老先生。”左先生微微頷首道：“可是樊鍾秀樊老先生？”
尹劍平道：“正是，左先生可知道老人家住在哪裏？”
左先生微笑道：“尹兄哪裏來？找樊老又有何事？”
尹劍平近看這位左先生舉止斯文，一臉正氣，再者對方身居清風堡，當非惡人，不便相瞞，卻也不便直告，當下抱拳道：“在下來自嶽陽之嶽陽門，有要事麵謁樊老前輩！”
左先生乍聞“嶽陽門”三個字，臉上頓現驚異。那也不過是一刹間的事，嘴裏輕輕“哦”了一聲，微微一頓，他遂麵染戚容道：“尹兄不要見怪，不才得到傳聞，似乎聽說嶽陽一門猝遭大敵，如今似乎已經不複存在了！”
尹劍平不禁黯然一歎，說道：“先生所言不差，在下正是特為此事，意欲麵謁樊老，有要事相報！”
左先生點頭道：“這就是了，尹兄所要麵見的樊老正是不才敝東！既然如此，尹兄請隨我來。”言罷步下石亭，向外踱出。
尹劍平緊隨其後，連聲說道：“失敬，失敬！”
左先生手指一條岔道，微微笑道：“你由此直去，即可見一座建築新穎的紅色石屋，那就是敝東下榻之處了！”尹劍平抱拳告謝道：“多謝先生指點！”左先生一笑道：“尹兄既然身佩長劍，想必精於武術了？”尹劍平微微一怔，欠身道：“哪裏，隻懂皮毛而已，卻不敢言精！”左先生笑道：“不必客氣，敝東韜光清風堡數十年，雖是久已不問外事，隻是心念江湖，卻是有日無已，平日尤其醉心武學，不曾稍有懶怠。足下既是來自嶽陽門，顯係故人門牆，定為歡迎，隻是……”說到這裏，微微一頓，像是有話要囑咐，卻又打住，臉上頻有笑意，卻又暗含著幾許神秘。
尹劍平觀察於微，遂道：“先生如有指示，請不吝賜教，以免在下觸犯禁例，實所不便！”左明月笑道：“足下不必見疑，既承見問，不才倒是提醒一下尹兄了。”微微一笑，這位溫文儒雅的左先生道：“敝東醉心武學，近年來已近癡迷地步，且又自視極高，不屑與一般江湖之輩來往，由是在其居住之處，也就是通往這中心圓環道上，設有若幹埋伏，用以阻遏一般武林宵小窺伺。”“當然！”左先生笑容可掬地接道，“這類設施在深悉武學真功的行家眼裏看來，卻是不值一提，自然也就無所謂構成傷害。敝東用心，不過旨在‘以武會友’，卻是絕無別意，這一點尹兄切莫介意才是。”尹劍平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在下才疏學淺而武功平常，隻怕未能通過，勢將見棄於樊老前輩了！”
左先生搖頭道：“不才對於武學雖是門外漢，但是，跟隨敝東有年，這些年卻也見過不少高人奇土，頗有知人之明。足下年歲雖輕，但兩目精氣十足，一雙太陽穴更是隆起有異於常人，以此衡量足下必有非常功夫。眼前埋伏，不過博君一笑，尹兄但請寬心前往，料必無事！”
尹劍平想了想也隻好如此，當下抱拳別過，方待往自己坐騎行去，左先生卻道：“尹兄隻管前往，這匹馬不才自會代你照顧。”尹劍平道了聲謝，好在一些重要東西，都帶在身上，馬背上不過是些衣物銀子，即使遺失也是無妨。當下再別左先生，遂即向其指點處大步行進。
左先生臉上帶著溫文笑容，立在亭子腳下，目送著尹劍平的離開。尹劍平行至那條通道之端，忽然停住。他原先就已經有些感覺不妥，暗忖著正中的石亭子，以及那些栽種的雪鬆與每一條放射開來的道路搭配得饒富趣味，心中就有些懷疑，可能與所謂的陣法有關。
此刻，當他麵對著道路路口，正待一腳踏下之際，忽然心中生出一種強烈的感應！這種莫名其妙的感應之力，使得他猝然停下了步子，一時按兵不動。
須知他年歲雖然甚輕，但多年來曆經名師，就武學各門而論，當得上涉獵極廣，其中以南普陀山的“冷琴閣”冷琴居士處所得之“春秋正氣”功最為深奧！其實這門功力之精髓即在陣法五行易理正反生克！是以，尹劍平在這一門學問上，絕非門外漢。他先時隻是對左先生栽的樹木感到奇怪而已。倒也不曾想到許多，這時心裏一經定下來，才覺出有些不對，當下隻管站定身子，並不急急步入！
須知陣法布局，最忌慌張，一旦誤入，對方陣法一經發動，再想冷靜思考，可就事倍功半。是以踏入第一步最為重要。眼前情勢：那條花崗石鋪就的直直甬道，一徑通而前，其間少有阻攔，隻是雲氣氤氳；在長長甬道兩側，間以聳峙著許多石人！
尹劍平後退一步，轉過身來，再打量眼前那處花圃，但見花開如錦，一片五彩繽紛！隻是他之著眼，卻在於圃中花色之調配分布，細一觀望，即覺察出，那些盛開的花色，共有十二種之多，再回觀放射如蛛網之道路，亦為十二條之多。他不進反退，擰身之間，已回撲數丈，落身於亭腳之下！左先生卻佯作不見，繼續指使著那些人栽種樹木。
尹劍平以花圃之花對應石道，每一花色對一石道，雙方對照，是十二之數，頓時他明白了：對方這一微妙，即在於頗具生殺易理的“十二衝殺”之數。正中花圃乃是“主”位，埋設著“十二宮”，放射之十二條道路卻居客數，乃暗含“十二星宿”，再搭配“十二地支”以定時限氣候，設想得不謂不妙了！有了這番見地，他尤其不敢大意，心中默念著昔年冷琴居士所傳授之“四化”口訣：“甲廉破武陽為伴，乙機梁紫交叉是，丙同機昌廉貞居，丁月同機巨門位，戊貪日粥機為序，己武貪梁曲是尋……”試以各定方位，再一細審眼前陣式，頓時眾“星”明滅，已標明了正確方位。
有了這一層認識，再試觀十二星宿道上，便不禁“波譎雲詭”，處處布滿了險惡殺機。尹劍平一時由不住打了一個寒噤，暗忖著：好厲害！莫怪乎這個“伏波老人”樊鍾秀，敢於目空四海，原來果真大不簡單，即以眼前入門這一局陣勢而論，當今武林中，能夠一眼看透者實在不多。
這類五行生克，飛星鬥數間以生殺出入的部署，乃是極具高奧易理的一種學問。如果沒有這一方麵的高深修養，簡直不得其門而入。由是而觀，縱然你身負蓋世奇技，如無這類學問，也隻得望門興歎，一經誤入，必將步法自亂，自相矛盾而至於攻殺自我，那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隻有聽令宰殺之一途了。是以自古以來，即有“不識易理不足論智”、“不通智乃難論劍”之一說，當知欲成為一“劍士”之不易了！
尹劍平儼然是精通此道之士，隻是他卻也了解到這一門學問上，更較劍術武學為浩瀚，仰之彌高不易摩其深奧，隻憑各人造詣作適度之探討，誰也自滿不得。
左先生覺察到尹劍平的一番拘謹，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了一種驚奇。他緩緩走過來道：“尹兄可是看出了什麽？”尹劍平這時已知眼前這個左明月，絕非尋常之輩，當下深深一揖道：“先生高人，十二生殺妙數，卻使在下一時不敢妄入！是以揣摩再三也！”左先生點頭道：“足下有此見識，何以不敢擅入？”
尹劍平道：“三合之數已空，隻不知‘命’宮‘吉星’何處？”左明月臉上更見驚異，頻頻點頭道：“足下果然高明，看來東翁誠然要借重足下，共襄大事了。”說到這裏微微一哂，道：“三合亥卯未，吉星百花芬。足下大智之人焉能不知？”尹劍平陡然一驚，遂生大悟，道了聲：“多謝先生！”揮臂擰身，倏地縱出數丈。他以非常身法，走宮踏位，轉側之間，業將十二宮位踏了一遍。這當口摸清了行市，陡然進身，循左明月先時指處，穩步蟾宮，長趨直入。
左明月觀其背影，不禁頻頻點頭，輕輕自語道：“不才愧我非名士，可喜卿能做解人。看來卦上紫微，當應在此子身上了！”言罷陡地揚手，以拇食二指的撚動之力，發出了一雙青銅製錢！二錢一經出手，即發出了兩股尖銳輕嘯之聲，相並而馳，就空連連互擊，發出一陣“叮叮”的清脆悅耳聲。這一手“青蚨傳音”施展得極具巧妙，顯然是向裏麵人作了必要的招呼！
尹劍平抬頭看見了空中飛過的兩枚青錢。青錢呈弧狀由他當頭劃過去，然後墜落在前道鬆叢，緊接著他耳邊聽見了一陣隱約的鍾鳴“當當”之聲。
鬆叢裏頓時驚飛了一天的鷓鴣。灰色的羽翼在當空翩躚一周，遂即往後嶺群集飛離。
尹劍平心裏有數，已悉知那位左先生向裏麵通了消息。先是“青蚨傳音”，繼而鍾聲響起，不用說清風堡裏已作了必要準備，來歡迎自己這一個“不速之客”了！這樣也好，他心裏尋思著，正好借此來了解一下清風堡到底實力如何？自己不妨全力施為，見陣破陣，見人敵人，倒不信自己練功十數年，學兼各家之長，居然連對方門戶也不能接近，那可就太泄氣了。
有了這層想法，尹劍平益加精神振作，所謂“三合明珠生旺地，穩步蟾宮”，眼前陣勢他已看破，複得左先生一語指點，於是盡悟玄機，可以放心前進。當下他施展“春秋正氣”功中之“九九蟾宮”步法，身軀左舞右晃，如風擺殘荷，瞬息之間，已踏進十數丈以外。
眼前情景，當真是風雷暗聚，尹劍平深知對方這種陣法之微妙，隻須一步踏錯，那“十二星宿”之中，吉凶參半，間以“七殺七衝”，該是何等險惡！一步誤著，以自己功力，自是不無挽救之機，隻是勢必煞費周章了。如當中再間以主人存心考驗攻擊，是否尚能從容應付，可就不得而知了。是以尹劍平不得不全神貫注，步步為營，總算他得力於“春秋正氣”功的傑出造詣，事先自己又有詳細的觀察，乃至於行宮步位，如履康莊大道！
這條花崗石甬道，足有五裏之遙，兩側除了一些石人之外，更栽種著許多鬆柏奇花，間以各類奇形怪狀的巨石。尹劍平觀察到即使一草一木一石，也無不暗藏妙著，誠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內外相連，互生互克，當真是凶狠淩厲之極！
忽然那條看來筆直的甬道，卻與由正側方分出的一條道路相交，狀若交鋒之劍，尹劍平頓時止步，即感覺到一股淩厲的巨風，迎麵狂襲而至。
原來這地方中道高起，四方雲天遼闊，仰視穹空唯見碧空如洗，卻不見一片雲彩，那風力正是與特殊地形有關，回山而轉，驟然下溢，乃見其強烈。
尹劍平天風罩體之下，不覺心底起了一陣震驚，以他見識，大體說凡是這類天險之處，必將設有厲害殺著，不可不防。心中方自猜疑，隻覺背後一股尖銳風力猛然襲來，若非練有極佳之“暗器聽風”之術，萬萬不易察覺，蓋因為那股尖銳風力隱沒於巨風之中，極不易察覺。
尹劍平真要無察倒也罷了，偏偏他功力精湛，身負奇技，絕不容許別人暗算。是以，就在這股尖銳風力一經襲到時，尹劍平已怪蟒般地掉過身來，右掌輕翻，已把飛臨眼前的那件暗器抄到了手上。竟是一截幹朽的枯枝。
左側方鬆樹梢上似有人影一閃，隨著那人揚起的手勢，隻聽得刷刷刷一陣疾風響處，六七團黑影，直向著尹劍平全身上下襲來。尹劍平身子向前一俯，雙掌驟分，用“排雲雙掌”打法，把來犯的幾團黑影全數擊落在地。不過是幾枚幹枯的鬆果而已！
那人身法至為靈巧，身子雖然騰起，卻不思遠去，極其輕飄地落身於另一棵高大的鬆樹梢上。
尹劍平雙掌一沉，驟提丹田之力，霍地騰身縱起！身子方自縱起一半，陡然念及不好，頓時淩空一個倒折，硬生生把縱出的身子收了回來。饒是如此，卻也不免著了道兒！那人顯然是在誘使尹劍平中計，等到尹劍平臨時發覺，已是慢了一步。眼前陣勢，錯綜複雜，若非他先前步步為營，簡直難以通行。此刻雖然一經發覺，顯然已是遲了一步，雙足落處，仿佛足下設有一麵極為精細的鋼絲線網，由於那麵細網設置在淺草之內，如非伏地細查，簡直難以看出，足尖點處，隻聽得叮叮一陣鋼鈴聲響。
尹劍平情知不妙，身形一個擰轉，直向前落身之處墜來，哪裏能從他心願？先是麵前一陣發暗，緊接著眼前那條筆直的甬道，忽然成了倒仰之勢，等到尹劍平落下之後，才發覺到由於幻象錯覺之故，是以落身之處已大有偏差。等到他足尖點地之後，隻覺得天地倒置，已成了頭下腳上之勢！這種現象雖說全係幻覺，卻由於目心相通，感覺起來，簡直逼真之至！他總算當得上這一道上健者，一經發覺不妙，即刻穩住宮位，進七退三，守住了“五五”之數。就在這一瞬裏，眼前人影一晃，一個長身白麵、形容削瘦憔悴的中年人，已到眼前。
這人黃發黃眉，一身雪白長衣，襯以毫無血色的一張瘦臉，那副樣子乍然看上去，簡直形若魈木客，可怕之極！尤其是那張原本就木訥的臉上，不著絲毫笑容，予人以無比陰森淩厲之感！
尹劍平雖然是由於對方的捉弄而身涉其險，但是到底此來出於自願，況乎主人更是有言在先，卻是怪不得對方。再者自己此來是客，更不得失禮！因此，對於這個黃發人身形一經臨近，雖然已侵入戰圈之內，他卻不便主動出手。
黃發人對於尹劍平如此熟悉陣法而大感驚異，正因如此，他也就越加地不服氣！“小子！你算老幾？”話聲中顯現著極度的不屑，非僅如此，話聲一落，一隻枯瘦的長手已經抖了出來！這人必精於指上功力，五根箕開的手指，形若五把利刃，陡地向尹劍平腹間探插過來！
尹劍平原想以禮相待，卻不意對方這等欺人，自是不甘示弱！他霍地上前一步，直踏“中宮”，右手反步上撩，直向對方那隻狀若鳥爪般的怪手迎了過去。兩隻手掌一經接觸，彼此身子一陣大搖，這可就看出了各人功力的深淺來了。
尹劍平在雙鶴堂以“金剛鐵腕”功力著稱，為該門派百十年來唯一傑出門下，功力之精湛，即連甘十九妹這等曠世高手，也幾乎在他的鐵掌之下吃了大虧，其功力自是可觀。
黃發人雖說亦非弱者，所練“勾摟掌”乃係“至陰”性質，且已足有八成火候，隻是相形之下，卻是要比尹劍平的“金剛鐵腕”功力差上一截。雙掌甫一交接之下，先是雙方的身子各自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緊接著黃發人神色為之大變，瘦削的身子不禁如同紙蔦般地狂飄而起，足足騰飛出兩三丈外！
這一掌尹劍平念及此來是客，還未曾施出全力，隻用了七成功力，雖然如此，黃發人卻仍有“吃不消”之感！
空中白影一閃，黃發人就空一個倒折，一式“細胸翻雲”之勢，就空直墜下來。“細胸”乃是鷹中最淩厲的一種，大小如隼，身法以快捷輕巧見稱。
黃發人這一式“細胸翻雲”之勢，當真施展得惟妙惟肖，直起直落，寸草不驚，足見功力深遂。
尹劍平掌式向後一收，這當兒，背後又有一股疾風撲到，他久經大敵，早已養成臨陣警覺，一覺出背後風力有異，遂即向前一個快煞伏身。頭頂上“呼”的一陣疾風掠過，一個身著錦緞的五旬壯叟，以非常的身手，自他頭頂上快掃而過。
尹劍平不禁被激起了一腔怒火，嘴裏叱一聲：“開罪。”
丹田之力驟然上提，他前進一步，雙掌平推而出，以“雙撞掌”勢，直向錦衣壯叟背上擊去。他顯然已經留意到對方二人那種特殊腳步，正與自己“五五亂踏”之數異曲同工。這麽一來，他倒是放心了，既無足下之困，倒可以好好放手與對方決一勝負。
錦衣壯叟一招走空，背後受敵，嘴裏怪嘯一聲，霍地向左麵一閃！
這錦衣壯叟絕不甘受製於人，身子一閃的當兒，左手霍地反臂勾出，這一手“金雞剔羽”施展得極見功力，手掌揮處，直擊向尹劍平左麵胸肋。尹劍平冷哼一聲，陡然抽身，又飄向錦衣壯叟右邊，掌式一封，沉聲道：“去！”錦衣壯叟身子大大地晃了一下，足下卻不能錯了步位，一陣子踉蹌，卻以“倒踩玄宮”步法，一連後退了三四步才得拿樁站穩。
尹劍平多少也有些怨怪對方的暗襲行為，是以這一掌也同對付黃發人那一掌一般，暗聚“金剛鐵腕”之功。那五旬壯叟竟能承受一掌之力，當然斷非弱者。即使如此，黃發人與那錦衣壯叟均呈敗象，卻已是不爭之實。
尹劍平私下判斷，黃發人與錦衣壯叟功力相仿，隻是論身法動作，錦衣壯叟卻不及黃發人多。不可否認，二人俱是他多年來罕遇的高手。對方既然存心試探自己能耐，若不顯現一些真實本領，諒不為此間居亭主人所重視。這麽一想，他也就暫把拘束之心拋在一旁，決心先勝了二人再說。
黃發人與錦衣壯叟在此清風堡，都以身份特殊與武技精湛見重，想不到一上來幾乎雙雙敗陣，顏麵盡失，俱不禁觸發怒火。
這當中黃發人卻又比那錦衣壯叟機靈多了。他原思即刻出手與對方一搏，因見錦衣壯叟插入其間，一時倒止住了激動，不進反退，身軀微晃，飄出丈許以外，決計觀看片刻以定取舍。果然錦衣壯叟已忍不住先行進攻。此人麵色赤紅，虎目獅鼻，一副五短身材，目光炯炯而有神威，一眼之下即知身負真功實力。“小輩，你這叫自投羅網。”嘴裏說著，他足下快踩幾步，已飛躍著欺身而近，矮壯的腰身向下一沉，隻聽得身上骨骼“咯咯咯”一陣子密響，兩隻拳頭已向尹劍平前胸攻過來。
這一式“黑虎伸腰”妙在他的手、眼、身、步搭配得正到好處，拳風疾勁，真有排山倒海之勢！仗著他熟悉陣內“十二生死宮門”，才敢恣意施展，尹劍平接架不住，抑或退守失所，則有再次觸發陣勢的可能。
隨著錦衣壯叟拳風直搗之下，尹劍平利落地打了一個旋風，飄出丈許以外。
他足尖虛點“宮眼”，使對方誤以為陣勢即將發動，果然錦衣壯叟臉上帶出極為喜悅之色，不待他身子落實遂即揮動袍袖。“哧！”一股尖銳風力劃空而起，卻由他錦衣大袖怪蛇般地抖出了一條五色彩帶。這條五色彩帶，一端打著一個如意繩套，一經出手暴伸十丈，直向尹劍平當頭罩落。
錦衣壯叟打的如意算盤是乘著陣法發動之始，在對方不辨東西的當兒，一舉將對方生擒。哪裏料到尹劍平這一手乃是十足的誘敵之計。就在錦衣壯叟袖中彩帶方自抖出的同時，尹劍平早已瀟灑自如地移宮換位。原來預期發動的陣法，絲毫沒有異狀，錦衣壯叟一驚。眼看著尹劍平翻出的身子，白鷺盤空般已飄向一隅，身法至為巧捷，落身姿態更是明智，雙腿一伸，兩手平伸。
這等施展，說明了他對眼前陣法之熟悉，簡直如同己設，更蓄有隨機應變之勢。錦衣壯叟不禁大為吃驚，已經出手的五色彩帶，不待虛落，乘機向後一收一揚，再次狂飆而起。這一次他決計要給尹劍平一個厲害，五色套索一經卷起，勢若倒卷飛蛇，其力萬鈞，夾著一股巨大風力直向尹劍平雙足上飛纏過去！
尹劍平身子閃電直下！
五色彩索如出穴之蛇！
雙方勢力都迅猛極了！
在五色長索疾快的落勢之下，尹劍平身子霍地向下一蹲，伸手抓索，錦衣壯叟再想回收，卻已慢了一步，不知怎麽一來，那條五色套索一端，已吃尹劍平緊緊操在手掌心裏。這一次尹劍平不再手下留情，決計要給對方嚐嚐厲害，飛索一經入手，他即刻再施“金剛鐵腕”之力，手腕力翻而起，已施出了十分功力。眼看著錦衣壯叟那張紅臉一陣子發紫，想是運力抗衡，無奈雙方力道過於懸殊，萬萬難以抵擋住尹劍平這勢若拔山的巨大力道。隨著尹劍平撩起的手勢，錦衣壯叟足足騰起來有丈許般高下，一時頭下腳上，俯衝著直向地麵猛力地栽下來。
一旁的黃發人睹狀大吃一驚，身形晃處，翩若驚鴻地迎了上去，隻是仍然慢了一步，雖經黃衣人及時伸手，助了他一臂之力，錦衣壯叟仍然摔得不輕。
錦衣壯叟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勉強地站起來，那副樣子可顯得狼狽極了。
“錦衣”成了“土衣”，半邊臉也擦破了皮，又是血又是灰，若非是黃發人及時拉了他那麽一把，把他身子掉了個方向，這下子雖不至於當場要了他的命，但也足使他爬不起來。
連怒帶急，錦衣壯叟那張臉一刹間變成了灰白，手指向尹劍平，怒聲道：“好……小子。”隻說了這麽三個字，禁不住“哇”的嘔吐了一口血，身軀更像是喝醉酒般地搖晃不已。尹劍平足踏“五五”步法，連續幾個快閃，已到了他身前，見狀很是尷尬地抱了一下拳道：“在下一時失手，前輩務請海涵。”話聲未完，錦衣壯叟已咆哮一聲，陡地上前一步，再次一掌，直向著尹劍平當胸劈來。
這一掌對尹劍平來說，自然難以構成威脅，順著他推過來的掌風，尹劍平滴溜溜地打了一個轉兒，非但閃開了他淩厲的掌力，反倒就勢托住了他前蹌的身子。
“前輩小心！”尹劍平好心地道，“前麵好像是伏設的一處暗宮。”
錦衣壯叟原是氣昏了頭腦，經他這麽一點，目光再一注視，果然不假，隻差著半步的距離，自己可就誤踏陣門。那可是鬧了大笑話，沒有困著人家，反而把自己給困著了。雖說是尹劍平的一番好意，可是在錦衣壯叟的感覺裏，真比打他還厲害。
“滾開！”嘴裏怒吼一聲，他雙腕倏分，直向尹劍平胸腰之間雙雙插落下來。盛怒之下，他早已喪失了理智，雙手探處，聚力如刃！這一手“絞盤”
功力，江湖上已是罕見，五旬壯叟施展得更具十分力勁，足有“生裂虎豹”之威！
奈何今天所遇見的這個年輕主兒——
尹劍平，可真是過分的紮了點手，以至於使得他自己三番五次地吃癟受窘。
錦衣壯叟兩隻手自推出了一半，忽然受製於對方的一雙鐵腕。
“前輩大可不必，在下知罪就是。”嘴裏說著客氣話，尹劍平雙腕力收之下，硬生生把錦衣壯叟張開探出的一雙手臂給收了回去。一出一收，看似無奇，但其中卻聚積著萬鈞巨力，錦衣壯叟膽敢倔強不收回來，這雙手腕子可就別想再要了。
尹劍平以內功硬生生地反使對方將發出的雙手收了回來，意在暗示對方適可而止。足下微點，已飄出丈許以外。
錦衣壯叟神色倏地一陣黯然，健壯的軀體一陣顫抖。
一旁的黃發人亦現出十分驚異的表情，他臉色一沉，正待開口說話。
驀地，空中傳來一陣陰森的冷笑。
這聲冷笑隨著一陣微風，隻是在眼前這片地方打著轉兒。錦衣壯叟與黃發人乍聞笑聲，均不自禁現出一片肅容。
尹劍平方自聽出笑聲有異，頗似內功中的“千步傳音”，再者笑聲冷沉蒼老，說不定正是此間居亭主人樊鍾秀。
心念方自一動，笑聲忽止，即聞得一個十分蒼老的聲音道：“你們兩個可服氣了？”
錦衣壯叟與黃發人目光對看一眼，臉上相繼現出一種靦腆。
聲音微頓之後，遂即又道：“平素我是怎生關照你們來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怎麽樣，今天來了個毛孩子就把你們給打垮了！”
話語中雖無責備之意，隻是語音冰涼，顯係發話者心中隱含憤怒。錦衣壯叟與黃發人表情更見尷尬，雙雙不約而同地躬身抱拳，大氣都不敢出。
尹劍平這才知道自己猜測得不錯，發聲人就是“伏波老人”樊鍾秀無疑。所謂“打狗看主人”，看來眼前二人必是他的門下弟子，老人雖是明在責備門下弟子，卻未必就此與自己罷休。
他來此原負重責，欲同參商破敵之計，若是一上來就因誤會與對方失和，豈非大為不智！隻是眼前一切事情的發生，卻是身不由己，即令傷了和氣，也是罪不在己。心裏正在想如何向對方開口解釋。
空中傳聲忽然又自冷笑一聲，遂即慢吞吞地道：“清風堡在江湖武林中雖然知者甚少，但凡是知道的人無不心生敬仰。對方不過是個後生小輩，但入我陣門，行宮過陣如履康莊大道，這個臉我們可是丟不起。你二人還有自信與對方一搏勝負沒有？”錦衣壯叟宏聲道：“即請恩師示下，弟子當與其決一死戰。”“你……”老人嘿嘿笑道，“陸豪，我看你是大可不必了。”那個叫陸豪的錦衣壯叟，麵上一陣發紫，尚待爭辯，老人已吩咐道：“你且退下去吧。”錦衣壯叟雖然麵色憤憤，卻是不敢多言，羞慚滿麵地抱拳稱了一聲：“是。”他正待轉身退下，傳聲中又道：“且慢，我要你在一旁觀戰，看看人家的出手招法，印證一下自己的功夫才可收教學之實效，知道嗎？”
陸豪極不情願地哼了一聲：“弟子遵命！”遂即退後幾步站好。
暗中老人接喚道：“宮琦聽令！”
黃發人上前兩步，麵對當前紅樓，躬身道：“弟子在！”
老人說道：“你是我最得意的門下，何以今日表現如此不濟？真令我大失所望。”被稱作宮琦的黃發人，聆聽至此，那張瘦削的臉上現出了一片猙獰。一雙黃眉頻頻向上挑動不已。“不要這個樣子！”老人奚落道，“光生氣不服氣當不了事，武功這個玩藝兒就是這個樣子，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那是一點巧也偷不了的。你敢說不服嗎？”宮琦恨聲道：“弟子並未與他好好動手過招，未定輸贏，您老要我怎麽個服法？”
老人暗中發出一陣子低沉的笑聲。
尹劍平雖是不見對方表情，隻聽他們雙方對答，已知道老人對於這個叫宮琦的弟子，必然十分疼愛，聽其口氣，分明有意唆使他們再次對自己出手。尹劍平倒要看看他們是如何對付自己。
笑聲一斂，老人冷冷道：“好個不知進退的頑劣東西，你當人家是普通練家子嗎？告訴你吧，‘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隻看看人家單身一個人，就敢硬闖硬進，沒兩下子，人家敢嗎？”
聽到這裏，尹劍平實難保持緘默，當下上前一步，躬身抱拳道：“樊老前輩切莫誤會，弟子此來拜訪，乃有機密大事請教相商，不敢有絲毫冒犯不敬之心。而且，弟子此次敢大膽潛入，亦是奉了左先生之命令。”
尹劍平心知對方可能就在附近，出音故弄玄虛；但亦假設他處身紅樓，所以這番話乃聚結真力，以“千步傳音”傳出，即使對方真的處身紅樓，也絕無不聞之理。
哪裏知道聲音傳出之後，了無回音。過了一會兒，才聞得暗中老人出聲，口氣一如先前，並不向尹劍平發話，仍然是同他那個叫宮琦的弟子對話，他先發出了一陣子低沉的笑聲：“宮琦你剛才說你不服氣是不是？”宮琦冷冷地道：“不與他見個高下，我是萬萬不服。”“好！”老人冷笑道，“那你就小心地請教人家幾手兵刃上的功夫吧。”官琦麵上一喜道：“遵命！”雙手後探，已把秘藏的一雙“判官筆”取到了手上。他雙筆在手，交叉著“當”的互撞了一下，麵向尹劍平道：“朋友你亮家夥吧！”
尹劍平對於老人樊鍾秀暗中的裝聾扮啞十分不滿，他久聞樊鍾秀之夜郎自大，目高於頂，今天一看果然是名不虛傳。目下情形，看來似無商榷餘地，既然動手相搏，自當全力以赴，對付這等驕傲的人，隻有以實力殺其銳氣。
尹劍平心中想著，當時忍不住冷笑一聲道：“你我並無仇怨，何必兵刃出手？”
宮琦一碰雙筆，不耐地道：“廢話少說，叫你拔劍你就拔是了。”
尹劍平哼了一聲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在下放肆了。”
話聲一落，反手攀劍，一聲龍吟，已把新得自雲中鶴的那口“海棠秋露”拿在手上。
黃發人宮琦頓時麵上一驚，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暗中老人“嗬嗬”一笑道：“紅粉佳人，寶劍俠士，看見沒有？人家可是一口折鐵斷玉的稀罕玩藝兒，小心你的家夥吃癟吧！”
黃發人宮琦目光炯炯地看向尹劍平道：“休以為你手上是口寶刃，宮某就怕了你，告訴你宮某人這雙鐵筆擅點人身二十六處大穴，你小心了。”
雙筆一碰，“當”的又是一聲脆響，宮琦步下移動，已把身子向左方挪了出去。
尹劍平一哂道：“宮兄誤會了，在下這口劍固然是神兵利器，卻不會以此來傷害宮兄兵刃，你我隻分勝負，點到就是。”
話聲一頓，他略聚真力於劍身，頓時這口劍上光華燦爛，冷森森的劍氣直襲對方眉睫，宮琦頓時又是一驚，這才知道對方這個看來年歲不大的年輕人，敢情內外拳腳兵刃，樣樣精通。自己在尊師麵前誇下海口，這一次要是勝不了對方，可是丟人現眼，想到這裏，心裏著實有些忐忑不安。
兩雙目光一經交接，宮琦才猝然吃了一驚，對方分明已在候教，這可真是拿鴨子上架，不打是不行的了。
當下把心一狠，雙筆向下一沉，叱了聲：“看打！”
雙筆乍起，點劃出兩股尖銳風力，直向對方一雙眸子上點紮了過去。
尹劍平劍身輕搖，叮當兩聲，極為輕巧地把對方一雙鐵筆磕開左右。
他可不願與對方長久戀戰，一招出手，緊接著劍走輕靈，“刷”的一個疾轉已到了對方左側方。宮琦以為有可乘之機，判官筆倏地一合，劈頭蓋臉般地直砸下來。尹劍平預料著他會有此一手，身勢再次一轉，如穿花蝴蝶般已閃開一旁。
宮琦再次失手，怒火中燒，可是由於用力過猛，一雙判官筆落得太重。猛然間，尹劍平欺身而進，劍光閃處，錚然一聲脆響，一雙鐵筆已吃對方劍身壓住。
尹劍平這一次是決心要他輸得口服心服，因此劍身與對方雙筆一經接觸，遂即將內氣真力透過劍身，猝然傳向對方雙筆之上。宮琦隻覺得一陣大力，加諸其上，差一點使得他雙筆脫手，為之把持不住，同時尹劍平已欺身而近，強大的力道隨著他的前進式子，有如一個強力的吸盤，陡地將他身子緊緊地吸住。
宮琦絕非弱者，無論內外功力，都稱得上一流角色。正因為如此，他才覺得對方功力之驚人，即使以兵刃搏鬥亦是必輸無疑！
試以眼前而論，自己如果不能抽出這一雙判官筆來，也就等於輸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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