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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後

  舅母和他送他的姊姊到車站去。他心中常常摹擬著的離別,今天已臨到了。然而舅舅和姊姊上車之後,他和姊姊隔著車窗,隻流下幾點泛泛的眼淚。

  回去的車上,他已經很坦然的了,又像完了一件事似的。到門走入東屋,本是他和姊姊兩個人同住的小屋子。姊姊一走,她的東西都帶了去,顯得寬綽多了。他四下裏一看,便上前把糊在玻璃上,代替窗簾的,被爐煙熏得焦黃的紙撕了去,窗外便射進陽光來。平日放在窗前的幾個用藍布蒙著的箱子,已不在了,正好放一張書桌。他一麵想著,一麵把窗台上許多的空瓶子都撿了出去。――這原是他姊姊當初盛生發油雪花膏之類的――自己掃了地,端進一盆水來,挽起袖子,正要抹桌子。王媽進來說,“大少爺,外邊有電話找你呢。”他便放下抹布,跑到客室裏去。

  “誰呀?”

  “我是永明,你姊姊走了麽?”

  “走了,今天早車走的。”

  “我想請你今天下午來玩玩。你姊姊走了,你必是很悶的,我們這裏很熱鬧……”

  他想了一會子。

  “怎麽樣?你怎麽不言語?”

  “好罷,我吃完飯就去。”

  “別忘了,就是這樣,再見。”

  他掛上耳機,走入上房,飯已擺好了。舅母和兩個表弟都已坐下。他和舅母說下午要到永明家裏去,舅母隻說,“早些回來。”此外,飯桌上就沒有聲響。

  飯後待了一會子,搭訕著向舅母要了車錢,便回到自己屋裏來。想換一件幹淨的長衫,開了櫃子,卻找不著;隻得套上一件袖子很瘦很長的馬褂,戴上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每天上學,是要從永明門口走過的,紅漆的大門,牆上露出灰色石片的樓瓦,但他從來沒有進去過。

  到了門口,因為他太矮,按不著門鈴,隻得用手拍了幾下,半天沒有聲息。他又拍了幾下,便聽得汪汪的小狗的吠聲,接著就是永明的笑聲,和急促的皮鞋聲到了門前了。

  開了門,仆人倒站在後麵,永明穿著一套棕色絨繩的短衣服,抱著一隻花白的小哈巴狗。看見他就笑說,“你可來了,我等你半天!”他說,“哪有半天?我吃過飯就來的。”一麵說,兩人拉著便進去。

  院子裏砌著幾個花台,上麵都覆著茅草。牆根一行的樹,隻因冬天葉子都落了,看不出是什麽樹來。樓前的葡萄架也空了。到了架下,走上台階,先進到長廊式的甬道裏。牆上嵌著一麵大鏡子,旁邊放著幾個衣架。永明站住了,替他脫下帽子,掛在鉤上,便和他進到屋裏去。

  這一間似乎是客室,壁爐裏生著很旺的火。爐台上放著一對大磁花瓶,插滿了梅花,靠牆一行紫檀木的椅桌。回過頭來,那邊窗下一個女子,十七八歲光景,穿著淺灰色的布衫,青色裙兒,正低頭畫那鋼琴上擺著的一盆水仙。旁邊一個帶著輪子的搖籃正背著她。永明帶他上前去,說,“這是我的三姊瀾姑。”他欠了欠身。瀾姑看著他,略一點頭,仍去畫她的畫。永明笑道,“你等一等,我去知會我們那位了事的小姐去!”說著便開了左方的門,向後走了。

  他隻站著,看著壁上的字畫,又看瀾姑。側麵看去。覺得她很美,橢圓的臉,秋水似的眼睛。作畫的姿勢,極其閑散,左手放在膝上,一筆一筆慢慢的描,神情蕭然。

  他看著忽然覺得奇怪,她畫的那盆水仙,卻是已經枯殘了的,他不覺注意起來。――瀾姑如同不知道屋裏有人似的,仍舊蕭然的畫她的畫。

  後麵聽見笑聲,永明端著一碗漿糊,先走進來。後麵跟著一個女子,穿著青蓮紫的綢子長袍,襟前係著一條雪白的圍裙,手裏握著一大卷的五色紙。永明放下碗,便道,“這是我的二姊宜姑。”他忙鞠躬。宜姑笑著讓他坐下,一麵挽起袍袖,走到窗前,取了一把裁紙刀;一麵笑道,“我們要預備些新年的點綴品,你也來幫我們的忙罷。”她自己便拉過一張椅子來,坐在中間長圓桌的旁邊。

  他忸怩的走過去,站在桌前。永明便將宜姑裁好了的紙條兒,紅綠相間的粘成一條很長的練子。他也便照樣的做著。

  宜姑閑閑的和他談話。他覺得她那紫衣,正襯她嫩白的臉。頰上很深的兩個笑渦兒。濃黑的頭發,很隨便的挽一個家常髻。她和瀾姑相似處,就是那雙大而深的眼睛,此外竟全然是兩樣的。――他覺得從來不曾見過像宜姑這樣美麗溫柔的姊姊。

  永明喚道,“瀾小姐不要盡著畫了,也來幫我們!”瀾姑隻管低著頭,說,“你粘你的罷,我沒有工夫。”宜姑看著永明道,“你讓她畫罷,我們三個人做,就夠了。”回頭便問他,“聽說你姊姊走了,誰送她去的?”他連忙答應說,“是我舅舅送她去,等她結婚以後,舅舅就回來的。”永明笑問,“早晨你哭了麽?”他紅了臉隻笑著。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微微的一笑,笑裏含著禁止的意思。

  他不覺感激起來。但永明這一句話,在他並沒有什麽大刺激,他便依舊粘著紙練子。

  搖籃裏的嬰兒,忽然哭了,宜姑連忙去挪了過來,放在自己座旁。他看見裏麵臥著的孩子,用水紅色的小被裹著,頭上戴一頂白絨帶纓的小帽,露出了很白的小臉。永明笑說,“這是娃娃,你看他胖不胖?”他笑著點一點頭。――宜姑口裏輕輕的唱著,手裏隻管裁紙花,足卻踏著搖籃,使它微微動搖。

  他忽然想起,便低低的問道,“你的大姊呢?”永明道,“我沒有大姊。”他看了宜姑又看瀾姑,正要說話,永明會意,便說:“我們弟兄姊妹在一塊兒排的,所以我有大哥,二姊,三姊,我是四弟――娃娃是哥哥的女兒。”

  娃娃的頭轉側了幾下,便又睡著了。他注目看著,覺得那小樣兒非常的可愛,便伸手去摩她嫩紅的麵頰。娃娃的眼皮微微的一動,他連忙縮回手去,宜姑看著他溫柔的一笑。

  一個仆婦從外麵進來,說,“二小姐,老太太那邊來了電話了。”宜姑便站起。走了出去。

  永明笑道,“我們這位二小姐,就是一位宰相。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一手經理。母親又寵她……”瀾姑正洗著筆,聽見便說:“別怪母親寵她,她做事又周全又痛快,除了她,別人是辦不來的!”永明笑道,“你又向著她了!我不信我就不會接電話,更不信我們一家子捧鳳凰似的,隻捧著她一個!”瀾姑抬頭看著永明說:“別說昧心話了,難道你就不捧她?去年她病在醫院裏,是誰哭的一夜沒有睡覺來著?――”永明笑道,“我不知道――不要提那個了,我看除了她之外,也沒有一個人能得你的心悅誠服……”

  宜姑進來了,笑向瀾姑說:“外婆來了電話,說要接母親和我們兩個今晚去吃飯。我說嫂嫂不在家,娃娃沒人照應,母親說叫你跟著去呢。”瀾姑皺眉道:“我不喜歡去!外婆倒罷了,那些小姐派的表姊妹們,我實在跟她們說不到一塊兒!”宜姑笑道:“左右是應個景兒,誰請你去演說?一會兒琴姊和翠姊要親自來接的。”永明忙問,“請我了沒有?”宜姑道,“沒有。”永明笑道:“我一定問問外婆去,一到了請吃飯,就忘了我;到了我們學校裏開遊藝會,運動會,怎麽不忘了問我要入場券?……”瀾姑道:“既如此,你去罷。”永明道:“人家沒有請我,怎好意思的!就是請我,我也不去,今晚我自己還請人吃飯呢!”說著便看他一笑。

  宜姑又同:“妹妹,你到底去不去?”瀾姑放下筆,伸一伸懶腰,抱膝微笑道,“忙什麽的,她們還沒來呢。”宜姑道:“等到她們來,豈不晚了,母親又要著急的。”瀾姑慢慢的說:“那你為什麽不去?”宜姑坐下,仍舊剪著紙,一麵說,“我何曾不想去?娃娃的奶媽子又是新來的,交給她不放心。而且這兩天往往有送年禮的,哪一家的該收下,哪一家的該璧回,你自己想如能了這些事,我就樂得去,你就留在家裏,享你的清福。”瀾姑想了一想,道,“這樣還是我去罷。”宜姑笑道:“是不是!你原是名士小姐的角色,還是穿上衣服,在母親身旁一坐,比甚麽都舒服……

  娃娃又哭了,這回眼睛張得很大,哭得也很急促。宜姑看一看手表,俯下去親一親她,說,“真的,忘了叫娃娃吃奶了,別哭,抱你找奶媽去。”一麵輕輕的將娃娃連被抱起,這時奶媽子已經進來,宜姑將娃娃遞給她,替她開了門,說,“到娃娃屋裏去罷,別讓她多吃了。”奶媽子連聲答應著,就帶上門出去。

  話說未了,外麵人來報道,“老太太那邊兩位小姐來了。”宜姑連忙脫下圍裙,迎了出去。――他十分瑟縮,要想躲開,永明笑道,“你怕什麽?我們坐在琴後,不理她們就是了。”說著兩個人從長椅子上提過兩個靠枕,忙跑到琴後抱膝坐下。

  她們一邊說笑著進來,琴後望去不甚真切,隻仿佛是兩個頭發燙得很卷曲,衣服極華麗的女子。又聽得瀾姑也起來招呼了。她們走到爐邊,伸手向火,一麵笑說,“宜妹今天真俏皮嗬!怎麽想開了穿起這紫色的衣服?”宜姑笑道,“可不是,母親替我做的,因為她喜歡這顏色。去年做的,這還是頭一次上身呢。”一麵忙著按鈴叫人倒茶。

  那個叫翠姊的走到琴前,――永明搖手叫他不要作聲,――拿起瀾姑的畫來看,回頭笑道,“瀾妹,你怎麽專愛畫那些頹敗的東西?”瀾姑隻管收拾著畫具,一麵說,“是呢,人家都畫,我就不畫了,人家都不畫的,我才畫呢!”琴姊也走過來,說,“你的脾氣還是不改――上次在我們家裏,那位曾小姐要見你,你為什麽不見她?”瀾姑道:“但至終也見了嗬!”琴姊笑說,“她以後對我們評論你了。”瀾姑抬頭道,“她評論我什麽?”翠姊過來倚在琴姊肩上,笑說,“說了你別生氣!――她說你真是滿可愛的,隻是太狷傲一點。”琴姊道,“論她的地位,她又是生客,你還是應酬她一點好。”瀾姑冷笑道:“狷傲?可惜我就是這樣的狷傲麽!她說我可愛,謝謝她!人說我不好,不能貶損我的價值;人說我好,更不能增加我的身分!我生來又不會說話,我更犯不著為她的地位去應酬她……”

  琴和翠相視而笑。宜姑端過茶來,笑說,“姊姊們不要理她,那孩子太矯癖了,母親在樓上等著你們呢。”她們端起杯來,喝了一口,就都上樓去。

  永明和他從琴後出來,永明笑道:“瀾小姐真能辯論嗬!連我聽著都覺得痛快!那位曾小姐我可看見了,這種妖妖調調的樣子,我要有三個眼睛,也要挖出一個去!”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回頭便對瀾姑說,“妹妹,不要太立崖岸了,同在人家作客,何苦來……”瀾姑站了起來說,“我不怪別人!隻是翠琴二位太氣人了,好好的又提起那天的事作什麽?那天我也沒有得罪她,她們以為我聽說人批評我驕傲,我就必得應酬她們,豈知我更得意!”宜姑笑道:“得了,上去打扮罷。母親等著呢。”瀾姑出去,又回來,右手握著門鈕,說,“今天熱得很,我不穿皮襖,穿駝絨的罷。”宜姑一麵坐下,拿起疊好的五色紙來,用針縫起,一麵說,“可別凍著玩,穿你的皮襖去是正經!”瀾姑說,“不,外婆屋裏永遠是暖的。隻是一件事,我不穿我那件藕合色的,把你的那件魚肚白的給我罷。”宜姑想了一想道,“在我窗前的第二層櫃屜裏呢,你要就拿去罷――隻是太素一點了,外婆不喜歡的。”說完又笑道:“隻要你樂意就好,否則你今天又不痛快。”永明笑道,“你要盼望她顧念別人,就不對了,她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的!”瀾姑冷笑道,“我便是楊朱的徒弟,你要做楊朱的徒弟,他還不要你呢!”說著便自己開門出去了。

  宜姑目送她出去,回頭對永明說,“她脾氣又急,你又愛逗她……”永明連忙接過來說,“說得是呢。她脾氣又急,你又總順著她,慣得她菩薩似的,隻拿我這小鬼出氣!”宜姑笑道:“罷了!成天為著給你們勸架,落了多少不是!”一麵拿起剪刀來,在那些已縫好的紙上,曲折的剪著,慢慢的伸開來,便是一朵朵很燦爛的大繡球花。

  這時桌上的紙已盡,永明說,“都完了,我該登山爬高的去張羅了!”一麵說便挪過一張高椅來,放在屋角,自己站上,又回頭對他說,“你也別閑著,就給我傳遞罷!”他連忙答應著,將那些紙練子,都拿起掛在臂上,走近椅前。宜姑過來扶住椅子,一麵仰著臉指點著,椅子漸漸的挪過四壁,紙練子都裝點完了。然後宜姑將那十幾個花球,都懸在紙練的交結處,和電燈的底下。

  永明下來,兩手叉著看著,笑道,“真輝煌,電燈一亮,一定更好,……”這時聽得笑語雜遝,從樓上到了廊下,宜姑向永明道,“你們將這些零碎東西收拾了罷,我去送她們上車去。”說著又走出去。

  他們兩個忙著將桌上一切都挪開了,從琴後提過那兩個靠枕來,坐在爐旁。剛坐好,宜姑已抱著小狗進來,永明又起來,替她拉過一張大沙發,說,“事情都完了,你也該安生的坐一會子了。”宜姑笑著坐下,她似乎倦了,隻懶懶的低頭撫著小狗,暫時不言語。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爐火光裏,他和永明相對坐著,談得很快樂。他尤其覺得這閃閃的光焰之中,映照著紫衣絳頰,這屋裏一切,都極其綿密而溫柔。這時宜姑笑著問他,“永明在學校裏淘氣罷?你看他在家裏跳蕩的樣子!”他笑著看著永明說,“他不淘氣,隻是活潑,我們都和他好。”永明將頭往宜姑膝上一倚,笑道,“你看如何?你隻要找我的錯兒。可惜找不出來!”宜姑摩撫著永明的頭發,說,“別得意了!人家客氣,你就居之不疑起來。”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隨手便將幾盞電燈都撚亮了。燈光之下一個極年輕的婦人,長身玉立。身上是一套淺藍天鵝絨的衣裙,項下一串珠練,手裏拿著一個白狐手籠。開了燈便笑道,“這屋裏真好看,你們怎麽這樣安靜?――還有客人。”一麵說著已走到爐旁,永明和他都站起來。永明笑說,“這是我大哥永琦的夫人,琦夫人今天省親去了一天。”他又忸怩的欠一欠身。

  宜姑仍舊坐著,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說,“夫人省親怎麽這早就回來?你們這位千金,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這會子奶媽伴著,在你的屋裏呢。”琦夫人放下手籠,一麵也笑說,“我原是打電話打聽娃娃來著,他們告訴我,娘和瀾妹都到老太太那邊去了。我怕你悶,就回來了。”

  那邊右方的一個門開了,一個仆人垂手站在門邊,說,“二小姐,晚飯開好了。”永明先站起來,說,“做了半天工,也該吃飯了,”又向他說,“隻是家常便飯,不配說請,不過總比學校的飯菜好些。”大家說笑著便進入餐室。

  餐桌中間擺著一盆水仙花,旁邊四副匙管。靠牆一個大玻璃櫃子,裏麵錯雜的排著掛著精致的杯盤。壁上幾幅玻璃框嵌著的圖畫,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或笑。永明指給他看,說,“這都是我三姊給娃娃描的影神兒,你看像不像?”他抬頭仔細端詳說,“真像!”永明又關上門,指著門後用圖釘釘著的,一張白橡皮紙,寫著碗大的‘靠天吃飯’四個八分大字,說,“這是我寫的。”他不覺笑了,就說,“前幾天習字課的李老師,還對我們誇你來著,說你天分高,學哪一體的字都行。”這時宜姑也走過來,一看笑說,“我今天早起才摘下來,你怎麽又釘上了?”永明道,“你摘下來做什麽?難道隻有瀾姑畫的胖孩子配張掛?誰不是靠天吃飯?假如現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飯吃不成!”琦夫人正在餐桌邊,推移著盤碗,聽見便笑道,“什麽地震不地震,過來吃飯是正經。”一麵便拉出椅子來,讓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說,“客氣什麽?你不坐我坐。”說著便走上去,宜姑笑著推永明說,“你怎麽越大越沒禮了!”一麵也隻管讓他,他隻得坐了。永明和他並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們對麵坐下。

  隻是家常便飯,兩湯四肴,還有兩碟子小菜,卻十分的潔淨甘香。桌上隨便的談笑,大家都覺得快樂,隻是中間連三接四的仆人進來回有人送年禮。宜姑便時時停箸出去,寫回片,開發賞錢。永明笑說,“這不是靠天吃飯麽?天若可憐你,這些人就不這時候來,讓你好好的吃一頓飯!”琦夫人笑說:“人家忙得這樣,你還拿她開心!”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用你的飯,等我來罷。”末後的兩次,宜姑便坐著不動。

  飯後,淨了手,又到客室裏。宜姑給他們端過了兩碟子糖果,自己開了琴蓋,便去彈琴。琦夫人和他們談了幾句,便也過去站在琴邊。永明忽然想起,便問說,“大哥寄回的那本風景畫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間屋裏的書架上呢,你要麽?”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說著便要走。宜姑說,“真是我也忘了請客人看畫本。你小心不要攪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裏間,又不礙我的事,你放心!”一麵便走了。

  琴側的一圈光影裏,宜姑隻悠暇的彈著極低柔的調子,手腕輕盈的移動之間,目光沉然,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嬌慵地,左手支頤倚在琴上,右手弄著項下的珠練。兩個人低低的談話,時時微笑。

  他在一邊默然的看著,覺得琦夫人明眸皓齒,也十分的美,隻是她又另是一種的神情,――等到她們偶然回過頭來,他便連忙抬頭看著壁上的彩結。

  永明抱著一個大本子進來,放在桌上說,“這是我大哥從瑞士寄回來的風景畫,風景真好!”說著便拉他過去,一齊俯在桌上,一版一版的往下翻。他見著每版旁都注著中國字,永明說,“這是我大哥翻譯給我母親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過年秋天就回來了。你如要什麽畫本,告訴我一聲。我打算開個單子,寄給他,請他替我采辦些東西呢。”他笑著,隻說,“這些風景真美,給你三姊作圖畫的藍本也很好。”

  聽見那邊餐室的鍾,*�*�的敲了八下。他忽然驚覺,該回去了!這溫暖甜適的所在,原不是他的家。這時那湫隘黯舊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臉,都突現眼前,姊姊又走了,使他實在沒有回去的勇氣。他躊躇片晌,隻無心的跟著永明翻著畫本……至終他隻得微微的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說,“我該走了,太晚了家裏不放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兒,說,“怕什麽,看完了再走,才八點鍾呢!”他說,“不能了,我舅母吩咐過的。”宜姑站了起來,說,“倒是別強留,寧可請他明天再來。”又對他說,“你先坐下,我吩咐我們家裏的車送你回去。”他連忙說不必,宜姑笑說,“自然是這樣,太晚了,坐街上的車,你家裏更不放心了。”說著便按了鈴,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對他說,“明天再來玩,永明在家裏也悶得慌,橫豎你們年假裏都沒有事。”他答應著,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點鍾,就請你明天來,否則明天你自己來了,我也不開門!”他笑了。

  宜姑提著兩個蒲包進來,笑對他說,“車預備下了,這兩包果點,送你帶回去。”他忙道謝,又說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親還沒過目的年禮做人情,你還謝她呢,趁早兒給我帶走!”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張飛請客,大呼大喊的!”大家笑著,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隻站在階邊,笑著點頭和他說,“再見。”永明替他提了一個蒲包,小哈巴狗也搖著尾跳著跟著。門外車上的兩盞燈已點上了。永明看著放好了蒲包,圍上氈子,便說,“明天再來,可不能放你早走!”他笑道,“明天來了,一輩子不回去如何?”這時車已拉起,永明還在後麵推了幾步,才喚著小狗回去。

  他在車上聽見掩門的聲音,忽然起了一個寒噤,樂園的門關了,將可憐的他,關在門外!他覺得很恍惚,很悵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學校裏,成天那種活潑笑樂的樣子,原來他有這麽一個和美的家庭!他冥然的回味著這半天的經過,事事都極新穎,都極溫馨……

  車已停在他家的門外,板板的黑漆的門,橫在眼前。他下了車,車夫替他提下兩個蒲包,放在門邊。又替他敲了門,便一麵拭著汗,拉起車來要走。他忽然想應當給他賞錢,按一按長衫袋子,一個銅子都沒有,躊躇著便不言語。

  裏麵開了門,他自己提了兩個蒲包,走過漆黑的門洞。到了院子裏,略一思索,便到上房來。舅母正抽著水煙,看見他,有意無意的問,“付了車錢麽?”他說,“是永明家裏的車送我來的。”舅母忙叫王媽送出賞錢去。王媽出去時,車夫已去遠了,――舅母收了錢,說他糊塗。

  他沒有言語,過了一會,說,“這兩包果點是永明的姊姊給我的――留一包這裏給表弟們吃罷。”他兩個表弟聽說,便上前要打開包兒。舅母攔住,說,“你帶下去罷,他們都已有了。”他隻得提著又到廂房來。

  王媽端進一盞油燈,又拿進些碎布和一碗漿糊,坐在桌對麵,給他表弟們粘鞋底,一邊和他作伴。他呆呆的坐著,望著這盞黯黯的燈,和王媽困倦的臉,隻覺得心緒潮湧。轉身取過紙筆,想寫信寄他姊姊,他沒有思索,便寫:

  親愛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無聊,我真是傷心!世界上隻剩了我,四圍都是不相幹的冷淡的人!姊姊嗬,家庭中沒有姊妹,如同花園裏沒有香花,一點生趣都沒有了!親愛的姊姊,紫衣的姊姊嗬!……

  這時他忽然憶起他姊姊是沒有穿過紫衣的,他的筆兒不覺頹然的放下了!他目前突然湧現了他姊姊的黃瘦的臉,顴骨高起,無表情的近視的眼睛。行前兩三個月,匆匆的趕自己的嫁衣,隻如同替人作女工似的,不見煩惱,也沒有喜歡。她的舉止,都如幽靈浮動在夢中。她對於任何人都很漠然,對他也極隨便,難得牽著手說一兩句噢問寒暖的話。今早在車上,呆呆的望著他的那雙眼睛,很昏然,很木然,似乎不解什麽是別離,也不推想自己此別後的命運……

  他更呆然了,眼珠一轉,看見了紫衣的姊姊!雪白的臂兒,粲然的笑頰,澄深如水的雙眸之中,流泛著溫柔和愛……這紫衣的姊姊,不是他的,原是永明的嗬!

  他從來所絕未覺得的:母親的早逝,父親的遠行,姊姊的麻木,舅家的淡漠,這時都兜上心來了!――就是這一切,這一切,深密縱橫的織成了他十三年灰色的生命!

  他慢慢將筆兒靠放在墨盒蓋上。呆呆的從潤濕的眼裏,凝望著燈光。覺得焰彩都暈出三四重,不住的淒顫――至終他淚落在紙上。

  王媽偶然抬起頭來看見,一麵仍舊理著碎布,一麵說,“你想你姊姊了!別難過,早些睡覺去罷,要不就找些東西玩玩。”他搖著頭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將那張紙揉了,便用來印了眼淚。無聊的站了一會,看見桌上的那碗漿糊,忽然也要糊些紙練子掛在屋裏。他想和舅母要錢買五色紙,便開了門出去。

  剛走到上房窗外,聽得舅母在屋裏,排揎著兩個表弟,說,“哪來這許多錢,買這個,買那個?一天隻是吃不夠玩不夠的!”接著聽見兩個表弟咕咕唧唧的聲音。他不覺站住了,想了一想,無精打采的低頭回來。

  一眼望見椅上的兩個蒲包――他無言的走過去,兩手按著,片晌,便取下那上麵兩張果店的招牌紙。回到桌上,拿起王媽的剪子,剪下四邊來。又勻成極仄的條兒,也紅綠相間的粘成一條紙練子。不到三尺長,紙便沒有了。他提著四顧,一轉身躊躇著便掛在帳鉤子上,自己也慢慢的臥了下去。

  王媽不曾理會他,隻睜著困乏的眼睛,疲緩的粘著鞋底。他右手托腮,歪在枕上。看著那黯舊的灰色帳旁,懸著那條細長的,無人讚賞的紙練子,自己似乎有一種淒涼中的怡悅。

  林中散步歸來,偶然打開詩經的布函,發見了一篇未竟的舊稿。百無聊賴之中,頓生歡喜心!前半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寫的,不知怎樣便擱下了。重看一遍之後,決定把它續完。筆意也許不連貫,但似乎不能顧及了。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日,沙穰。

  (本篇最初收入《小說月報》1924年9月第15卷,後收入小說、散文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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