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往 事(二)

  她是翩翩的乳燕,

  橫海飄遊,

  月明風緊,

  不敢停留――

  在她頻頻回顧的

  飛翔裏

  總帶著鄉愁!

  一

  那天大雪,鬱鬱黃昏之中,送一個朋友出山而去。絨絨的雪上,極整齊分明的鐫著我們偕行的足印。獨自歸來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見潔白勻整的雪花,隻這一瞬間,已又輕輕的掩蓋了我們去時的蹤跡。――白茫茫的大地上,還有誰知道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個同行,有個送別?

  我的心因覺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蘇東坡的:

  人生到處如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複計東西!

  …………

  那幾句還未曾說到盡頭處,豈但鴻飛不複計東西?連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於是人生到處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實在?又何其飄忽?它如迎麵吹來的朔風,撲到臉上時,明明覺得砭骨勁寒;它又匆匆吹過,颯颯的散到樹林子裏,到天空中,渺無來因去果,縱騎著快馬,也無處追尋。

  原也是無聊,而薄紙存留的時候,或者比時晴的快雪長久些――今日不樂,鬆濤細響之中,四麵風來的山亭上,又提筆來寫《往事》。生命的曆史一頁一頁的翻下去,漸漸翻近中葉,頁頁佳妙,圖畫的色彩也加倍的鮮明,動搖了我的心靈與眼目。這幾幅是造物者的手跡。他輕描淡寫了,又展開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兩筆點綴。

  點綴完了,自己看著,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經得起追寫幾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於把筆之頃……

  這時青山的春雨已灑到鬆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二

  哪有心腸?然而竟被友人約去話別――

  回來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沒有電光,中堂燃著兩支蠟燭,閃閃的光影,從竹簾裏透出,覺得淒清。

  走到院子裏,已聽見母親同涵和傑斷斷續續的說話。等我進去時,簾子響處,聲音都寂。母親隻低著頭做針線,涵和傑惘然的站了起來,卻沒有話說,隻扶著椅背,對著閃閃的燭光呆望。

  我懷疑著,一麵向母親說著今天餞別的光景,他們兩個竟不來搭話,我也不問。

  母親進去了,我才問他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涵不言語,傑歎了一口氣,半晌說:“母親說……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願意讓你知道……”

  幾個月來,我們原是彼此心下雪亮,隻是手軟心酸,不敢揭破這一層紙。然而今夜我聽到了這意中的言語,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著傑沉重的說:“母親吩咐不對瑩哥說,你又來多事做什麽?”

  暫時沉默――這時電燈燦然的亮了,明光裏照見他們兩個的臉都紅著。

  傑囁嚅著說:“我想……我想不要緊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許你說!”聲音更嚴厲了。

  這時傑真急了,覺得過分的受哥哥的訶斥。他也大聲的說:“瞞別人,難道要瞞自己的姊姊?”他負固的抵抗著。

  我已喪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無心的吹滅了蠟燭,正要勉強的說一兩句話――

  涵的聲音淒然了,“正是不瞞別人,隻瞞自己的姊姊呢!”

  兩對辛酸的眼光相觸,如同剛卸下的琴弦一般,兩個人同時無力的低下頭去。

  我神魂失據的站在他們中間。

  電燈又滅了,感謝這一霎時消失的光明!我們隻覺得濕熱顫動的手,緊緊的互握著,卻看不見彼此盈盈的淚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無可比擬!仿佛萬一,隻能說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豔,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

  流動的光輝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鬆林是一片濃黑的,天空是瑩白的,無邊的雪地,竟是淺藍色的了。這三色襯成的宇宙,充滿了凝靜,超逸與莊嚴;中間流溢著滿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詞文字都喪失了,幾乎不容凝視,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決不宜於將軍夜獵――那從騎雜遝,傳叫風生,會踏毀了這平整勻纖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鐵甲,會繚亂了靜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嘩歡笑,杯盤狼藉,會驚起樹上穩棲的禽鳥;踏月歸去,數裏相和的歌聲,會叫破了這如怨如慕的詩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愛友話別,叮嚀細語――淒意已足,語音已微;而抑鬱纏綿,作繭自縛的情緒,總是太“人間的”了,對不上這晶瑩的雪月,空闊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縱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尋,有佳音可賞,而一片光霧淒迷之中,隻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點綴。

  我倚枕百般回腸凝想,忽然一念回轉,黯然神傷……

  今夜的青山隻宜於這些女孩子,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飛身月中下視,依山上下曲折的長廊,雪色侵圍闌外,月光浸著雪淨的衾車免,逼著玲瓏的眉宇。這一帶長廊之中:萬籟俱絕,萬緣俱斷,有如水的客愁,有如絲的鄉夢,有幽感,有徹悟,有祈禱,有懺悔,有萬千種話……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鬆影重疊到千百回,世事從頭減去,感悟逐漸侵來,已濾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懷。這時縱是頑石的鈍根,也要思量萬事,何況這些思深善懷的女子?

  往者如觀流水――月下的鄉魂旅思,或在羅馬故宮,頹垣廢柱之旁;或在萬裏長城,缺堞斷階之上;或在約旦河邊,或在麥加城裏;或超渡萊因河,或飛越落璣山;有多少魂銷目斷,是耶非耶?隻她知道!

  來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許明日,也許今年,就揭卸病的細網,輕輕的試叩死的鐵門!

  天國泥犁,任她幻擬:是泛入七寶蓮池?是參謁白玉帝座?是歡悅?是驚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間的留戀,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將實而仍虛的願望;豈但為我?牽及眾生,大哉生命!

  這一切,融合著無限之生一刹那頃,此時此地的,宇宙中流動的光輝,是幽憂,是徹悟,都已宛宛氤氳,超凡入聖――

  萬能的上帝,我誠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四

  心血來潮,如聽精靈呼喚,從昏迷的睡中,旋風般翻身起坐――

  鈴聲響後,屋門開了,接著床前一陣慘默的忙亂。

  狂潮漸退――醫生凝立視我無語。護士捧著磁盤,眼光中帶著未盡的驚惶。我精神全隳,心裏是徹底的死去般的空虛。頰上流著的清淚,隻是眼眶裏的一種壓迫,不是從七情中的任一情來的。

  最後仿佛的尋見了我自己是坐著,半縛半圍的擁倚在床闌上,胸前係著一個大冰囊。注射過的右臂,麻木隱痛到不能轉動,然而我也沒有轉動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飄忽的靈魂,覺出了軀殼的重量。這重量層層下沉,軀殼壓在床闌上,床闌壓在樓屋上,樓屋又壓在大地上。

  凝結沉重之中,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人們已退盡。床側的燈光,是調節到隻能看見室內的一切的模糊輪廓為止,――其實這時我自己也隻剩一個輪廓!

  我連閉目的力量都沒有――然而我竟極無端的見了一個夢。

  我在層層的殿閣中緩緩行走,卻總不得踏著實地,軟綿綿的在雲霧中行。

  不知走了多遠,到了最末層;猛抬頭看見四個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似乎因此覺悟了這是京西臥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的還是往上走,兩廡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兩邊忽然奏起音樂,卻看不見一個樂人。那聲音如敲繁鍾,如吹急管,天風吹送著,十分的錯落淒緊!我夢中停足傾耳,自然讚歎,“這是‘十番’,究竟還是東方的古樂動人!”

  更向裏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著愈走愈深。忽然如同揭開殿頂,射下一道光明來,殿中洞然,不見了那臥佛的大像,後壁上卻高高的掛著一幅大白綾子,綴著青絨的大字,明白的是:“隻因天上最高枝,開向人……”光梢隻閃到“人”字,便砉然的掣了回去。我驚退,如霧,如電,不斷的樂音中,我倏然的墜下無底深淵去……

  無限的下墜之中,靈魂又尋到了軀殼:耳中還聽見“十番”,室中仍隻是幾堆模糊的輪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閃耀著――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周身仍是沉重冰結,心靈中卻來了一縷涼意,是知識來複後的第一個感覺。

  天還未明,剛在右臂藥力消散之後,我掙紮著探身取了鉛筆,將夢中所見的十個字,欹斜的寫在一張小紙上,塞在浴衣的袋裏。病到不知西東的時候,凍結的心魂,還有能力飛揚!――光影又隻砉然的一閃,“開向人……”之下,竟不知是些什麽,無論何時回憶起,都覺得有些惋惜。原也隻是許多字形在夢中的觀念的再現,而上句“隻因天上最高枝”這七個字,連綴得已似乎不錯。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聖卜生療養院。

  五

  “風浪要來了,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穩的!”

  這兩句話不知甚時,也不知是從哪一個侍者口中說出來的,一瞬時便在這幾百個青年中間傳播開了。大家不住的記念著,又報告佳音似的彼此談說著。在這好奇而活潑的心緒裏,與其說是防備著,不如說是希望著罷。

  於是大家心裏先暈眩了,分外的凝注著海洋。依然的無邊閃爍的波濤,似乎漸漸的搖蕩起來,定神看時,卻又不見得。

  我――更有無名的喜悅,暗地裏從容的笑著――

  晚餐的時候,燈光依舊燦然,廣廳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語之中,忽然看見那些白衣的侍者,托著盤子,欹斜的從許多圓桌中間掠走了過來,海洋是在動蕩了!大家暫時的停了刀叉,相顧一笑,眼珠都流動著,好像相告說:“風浪來了!”――這時都覺出了船身左右的搖擺。

  我沒有言語,又滿意的一笑。

  餐後回到房裏――今夜原有一個談話會――我徐徐的換著衣服,對鏡微謳,看見了自己鏡中驚喜的神情,如同準備著去赴海的女神召請去對酌的一個夜宴;又如同磨劍赴敵,對手是一個聞名的健者,而自己卻有幾分勝利的把握。

  預定夜深才下艙來,便將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門一笑,廳中幾個女伴斜坐在大沙發上,燈光下嬌情的談笑著,笑聲中已帶暈意。

  一路上去,遇見許多挾著氈子,笑著下艙來的同伴,笑聲中也有些暈意。

  我微笑著走上艙麵去。琴旁坐著站著還圍有許多人,我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玲的旁邊。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說:“風浪來了!”

  彈琴的人左右傾欹的雙腕仍是彈奏著,唱歌的人,手扶著琴台笑著唱著,忽然身不自主一溜的從琴的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聲裏似都不想再支持,於是漸漸的四散了。

  我轉入交際室,談話會的人都已在裏麵了,大家團團的坐下。屋裏似乎很鬱悶。我覺得有些人麵色很無主,掩著口蹙然的坐著――大家都覺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內一切,一齊的反側欹斜。

  似乎都很勉強,許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暈眩上了!仿佛中談起愛海來,華問我為何愛海?如何愛海?――我漸漸的覺得快樂充溢,怡然的笑了。並非喜歡這問題,是喜歡我這時心身上直接自海得來的感覺,我笑說:“愛海是這麽一點一分的積漸的愛起來的……”

  未及說完,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的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聲中,也似乎說:“我們散了罷!”卻又都不好意思走,斷斷續續的仍舊談著。我心神已完全的飛越,似乎水宮赴宴的時間,已一分一分的臨近;比試的對手,已一步一步的仗著劍向著我走來,――但我還天一句地一句的說著“文藝批評”。

  又是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的走了出去――於是兩個,三個……

  我知道是我說話的時候了,我笑說:“我們散了罷,別為著我大家拘束著!”一麵先站了起來。

  大家笑著散開了。出到艙外,燈影下竟無一人,闌外隻聽得濤聲。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層去。

  迎著海風,掠一掠鬢發,模糊搖撼之中,我走到闌旁,放倒一個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麵,遙對著高豎的煙囪與桅檣。我看見船尾的闌幹,與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線,互相重疊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聽著四麵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處,隻一兩顆大星露見。――我的心魂由激揚而寧靜,由快樂而感到莊嚴。海的母親,在洪濤上輕輕的簸動這大搖籃。幾百個嬰兒之中,我也許是個獨醒者……

  我想到母親,我想到父親,憶起行前父親曾笑對我說:“這番橫渡太平洋,你若暈船,不配作我的女兒!”

  我寄父親的信中,曾說了這幾句:“我已受了一回風浪的試探。為著要報告父親,我在海風中,最高層上,坐到中夜。 海已證明了我確是父親的女兒。”

  其實這又何足道?這次的航程,海平如鏡,天天是輕風習習,那夜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蕩。侍者口中誇說的風浪,和青年心中希冀驚笑的風浪,比海洋中的實況,大得多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

  六

  從來未曾感到的,這三夜來感到了,尤其是今夜!――與其說“感”不如說“刺”――今夜感到的,我懇顫的希望這一生再也不感到!

  陰曆八月十四夜,晚餐後同一位朋友上樓來,從塔窗中,她忽然讚賞的喚我看月。撩開幔子,我看見一輪明月,高懸在遠遠的塔尖。地上是水銀瀉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著了一鞭,但感覺還散漫模糊,隻惘然的也讚美了一句,便回到屋裏,放下兩重簾子來睡了。

  早起一邊理發,忽又惘惘的憶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歸思,曉起開籠放白鷳”這兩句來。如有白鷳可放,我昨夜一定開籠了,然而她縱有雙飛翼,也怎生飛渡這浩浩萬裏的太平洋?我連替白鷳設想的希望都絕了的時候,我覺得到了最無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懾,儀又歡笑的告訴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這是沿例,舊同學年年此夜請新同學蕩舟賞月,我如何敢言語?

  黃昏良來召喚我時,天竟陰了,我一邊和她走著,說不出心裏的感謝。

  我們七人,坐了三隻小舟,一篙兒點開,緩緩從橋下穿過,已到湖上。

  四顧廓然,湖光滿眼。環湖的山黯青著,湖水也翠得很淒然。水底看見黑雲浮動,湖岸上的秋葉,一叢叢的紅意迎人,幾座樓台在遠處,旋轉的次第入望。

  我們蕩到湖心,又轉入水枝低亞處,錯落的談著,不時的仰望雲翳的天空。雲彩隻嚴遮著,月意杳然。――“千金也買不了她這一刻的隱藏!”我說不出的心裏的感謝。

  雲影隻嚴遮著,月意杳然,夜色漸漸逼人,湖光漸隱。幾片黑雲,又橫曳過湖東的叢樹上,大家都悵惘,說:“無望了!我們回去罷!”

  歸棹中我看見舟尾的秋。她在槳聲裏,似吟似歎的說:“月嗬!怎麽不做美嗬!”她很輕巧的又笑了,我也報她一笑。――這是“釋然”,她哪兒知道我的心緒?

  到岸後,還在堤邊留連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憐――中秋夜居然逃過了!”人人悵惘的歸途中,我有說不盡的心裏的感謝。

  十六夜便不防備,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卻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樓東一個朋友的室門,她正滅了燈在窗前坐著。月光滿室!我一驚,要縮回也來不及了,隻能聽她起身拉著我的手,到窗前來。

  沒有一點缺憾!月兒圓滿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兒,我幾乎要迸出一兩句詛咒的話!

  假如她知道我這時心中的感傷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這般的用雙臂圍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慘默無聲,我已拚著鼓勇去領略。正如立近萬丈的懸崖,下臨無際的酸水的海。與其徘徊著驚悸亡魂,不如索性縱身一躍,死心的去感覺那沒頂切膚的辛酸的感覺。

  我神搖目奪的凝望著:近如方院,遠如天文台,以及周圍的高高下下的樹,都逼射得看出了紅、藍、黃的顏色。三個綠半球針竿高指的圓頂下,不斷的白圓穹門,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線畫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綠絨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沒有這樣的分明嗬,何況這一切都浸透在這萬裏迷鎊的光影裏……

  我開始的詛咒了!

  鄉愁麻痹到全身,我掠著頭發,發上掠到了鄉愁;我捏著指尖,指上捏著了鄉愁。是實實在在的軀殼上感著的苦痛,不是靈魂上浮泛流動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辭了她,回到屋裏來。匆匆的用手絹蒙起了桌上嵌著父親和母親相片的銀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書來,扶著頭苦讀――茫然的翻了幾十頁,我實在沒有氣力再敷衍了,推開書,退到床上,萬念俱灰的起了嗚咽。

  我病了――

  那夜的驚和感,如夏空的急電,奔騰閃掣到了最高尖。過後回思,使我憮然歎異,而且不自信!如今反複的感著鄉愁的心,已不能再飆起。無數的月夜都過去了,有時竟是整夜的看著,情感方麵,卻至多也不過“惘然”。

  痛定思痛,我覺悟了明月為何千萬年來,傷了無數的客心!靜夜的無限光明之中,將四圍襯映得清晰浮動,使她徹底的知道,一身不是夢,是明明白白的去國客遊。一切離愁別恨,都不是淡蕩的,猶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濕的。

  對於這事,我守了半年的緘默;隻在今春與友人通訊之間,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後,我寫:“嗚呼!賞鑒好文學,領略人生,竟須付若大代價耶?”

  至於代價如何,“嗚呼”兩字之後,藏有若幹的傷感,我竟沒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問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閉璧樓。

  七

  我當然喜愛花草!

  在國內時,我的屋裏雖然不斷的供養著香花,而剪葉添水的事,我卻不常做。父親或母親走了進來,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嘖嘖的說:“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裏來,就是她們的末日到了!”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說完這話就算了時,我自然不能再懶惰,至少也須敷衍敷衍;然而他們說完之後,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是不但花根,連盆連石子都洗了。我樂得笑著站在一旁看。

  我決不是不愛花,也決不是懶惰。一來我知道我收拾的萬不及他們的齊整,――我十分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種藝術――二來我每每喜歡得個題目,引得父親和母親和我糾纏。但看去國後,我從未忘了替屋裏的花添水!我案頭的水仙花,在別人和我同時養起的,還未萌茁的時候,就已怒放。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將花管帶得沉沉下垂,我用細繩將她們輕輕的束起。

  花未開盡,我已病到醫院裏去,自此便隔絕了!隻在一個朋友的小啟中,提了一句,“你的花,我已替你澆水了。”以後再無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但我在病榻上時時想起人去樓空,她自己在室中當然寂靜。閉璧樓夜間整齊燦爛的光明中,缺了一點,便是我黑暗的窗戶,暗室中再無人看她在光影下的豐神!

  入山之後一日,開了朋友們替我收拾了送來的箱子,水仙花的綠盆赫然在內。我知道她在我臥病二十日之中,殘落已盡。更無從“托微波以通詞”,我悵然――良久!

  第三天,得了一個匣子,剪開束繩,白紙外一張片子,寫著:

  無盡的愛,安娜。

  紙內包卷著一束猩紅的玫瑰。珍重的插在瓶內,黃昏時濃香襲人。

  隻過了一夜,我早起進來,看見花朵都低垂了,瓣兒憔悴得黑絨剪成的一般!才驚悟到這屋裏太冷,後麵瑛的小樓上是有暖爐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花供養,我連忙托人帶去贈了她。――聽說一夜的工夫,花魂又回轉了過來。

  此後陸續又得了許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住。送客走後,便自己捧到瑛的樓裏。

  想起聖卜生醫院室中不斷的繁花,我不勝神往。然而到了花我不能兩全的時候,我寧可刻苦了自己。我寂寞清寒的過了六十天,不曾犧牲一個花朵!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贈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紅的,三朵白的,間以幾枝鳳尾草。那天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走,插好便放在屋裏的玻璃幾上。

  夜中見著瑛,我說:“又有一瓶花送你了!”她笑著謝了我。

  回來欹在枕上,等著出到了廊外之時,忽然看見了幾上的幾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不覺得怎樣,隻那三朵紅的,紅得異樣的可憐!

  燦然的燈下,紅絨般的瓣兒,重疊細碎的光豔照眼,加以花旁幾枝鳳尾草的細綠的葉圍繞著,交輝中竟有人的意味。

  這時不知是“花”可憐,還是“紅”可憐,我心中所起的愛的感覺,很模糊而濃烈……

  “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圍都是白的,周圍都是冷的,看不見一點紅豔與生意,這般的過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我決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問我:“花呢?”我笑而不答。

  今日風雪。我擁氈坐在廊上,回頭看見這幾朵花,在門窗洞開的室中,玻璃幾上,迎著朔風瑟瑟而動,我不語。

  進去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又到廊上。翻開書頁,覺得連紙張都是冰凍的。我抬起頭來望著那幾朵寒顫的花――我又不語。

  晚上,這幾朵已憔悴損傷,瓣邊已焦黃了!悼惜已來不及,我已犧牲了她。

  偶然拿起筆來,不知是吊慰她,還是為自己文過,寫了幾行:

  …………

  …………

  幾曾願揮麾開去?

  雪冷風寒――

  不忍挽柔弱的花枝,

  來陪我禁受。

  顧惜了她們

  逼得我忘懷自己。

  真是何苦來?

  石竹花!

  無情的朋友,又打發了

  �豔的你們

  來依傍冷幽的我!

  拚卻瓶碎花凝,

  也做一回殘忍的事罷!

  山中兩月,

  徹骨的清寒,

  不能再……

  到此意盡,筆兒自然的放下,隻扶頭看著殘花出神。

  以後也曾重寫了三五次,隻是整湊不起來。花已死去,過也不必文,至今那張稿紙,還隨便的夾在一本書裏。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八

  是除夜的酒後,在父親的書室裏。父親看書,我也坐近書幾,已是久久的沉默――我站起,雙手支頤,半倚在幾上,我喚:“爹爹!”父親抬起頭來。“我想看守燈塔去。”

  父親笑了一笑,說:“也好,整年整月的守著海――隻是太冷寂一些。”說完仍看他的書。

  我又說:“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親放下書說:“真的便怎樣?”

  這時我反無從說起了!我聳一聳肩,我說:“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父親點頭說:“這個自然!”他往後靠著椅背,是預備長談的姿勢。這時我們都感著興味了。

  我仍舊站著,我說:“隻要是一樣的為人群服務,不是獨善其身;我們固然不必避世,而因著性之相近,我們也不必避‘避世’!”

  父親笑著點頭。

  我接著:“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

  父親隻笑著。

  我勇敢的說:“燈台守的別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離田裏,犧牲了家人骨肉的團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的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除卻海上的飛鷗片帆,天上的雲湧風起,不能有新的接觸。除了駘蕩的海風,和島上崖旁轉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拋卻‘樂群’,隻知‘敬業’……”

  父親說:“和人群大陸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這情緒,我們航海人真是透徹中邊的了!”言次,他微歎。

  我連忙說:“否,這在我並不是犧牲!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幾多好男子,輕侮別離,弄潮破浪,狎習了海上的腥風,驅使著如意的桅帆,自以為不可一世,而在狂飆濃霧,海水山立之頃,他們卻蹙眉低首,捧盤屏息,凝注著這一點高懸閃爍的光明!這一點是警覺,是慰安,是導引,然而這一點是由我燃著!”

  父親沉靜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憶。

  “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

  “三五日一來的小艇上,我不斷的得著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的的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並不曾與世界隔絕。”

  父親笑說:“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像,也未免過於美麗。倘若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麽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一時慮不到這些!”

  父親道:“病隻關你一身,誤了燃燈,卻是關於眾生的光明……”

  我連忙說:“所以我說這生活是偉大的!”

  父親看我一笑,笑我詞支,說:“我知道你會登梯燃燈;但倘若有大風濃霧,觸石沉舟的事,你須鳴槍,你須放艇……”

  我鄭重的說:“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愛的。為著自己,為著眾生,我都願學!”

  父親無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兒,是我的好兒子!”

  我走近一步,說:“假如我要得這種位置,東南沿海一帶,爹爹總可為力?”

  父親看著我說:“或者……但你為何說得這般的鄭重?”

  我肅然道:“我處心積慮已經三年了!”

  父親斂容,沉思的撫著書角,半天,說:“我無有不讚成,我無有不為力。為著去國離家,吸受海上腥風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島山上點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條件,燈台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強一笑,退坐了下去。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親站起來,慰安我似的:“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台守,人生寬廣的很!”

  我不言語。坐了一會,便掀開簾子出去。

  弟弟們站在院子的四隅,燃著了小爆竹。彼此拋擲,歡呼聲中,偶然有一兩支擲到我身上來,我隻笑避――實在沒有同他們追逐的心緒。

  回到臥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夢縱使不靈驗,萬一能夢見,也是慰情聊勝無。我一念至誠的要入夢,幻想中畫出環境,暗灰色的波濤,巋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連個夢都不能做!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後,禁絕思慮,又十年不見燈塔,我心不亂。

  這半個月來,海上瞥見了六七次,過眼時隻悄然微歎。失望的心情,不願它再興起。而今夜濃霧中的獨立,我竟極奮迅的起了悲哀!

  絲雨蒙蒙裏,我走上最高層,倚著船闌,忽然見天幕下,四塞的霧點之中,夾岸兩嶂淡墨畫成似的島山上,各有一點星光閃爍――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這兩點星光,也徐徐的在兩旁隱約起伏。光線穿過霧層,瑩然,燦然,直射到我的心上來,如招呼,如接引,我無言,久――久,悲哀的心弦,開始策策而動!

  有多少無情有恨之淚,趁今夜都向這兩點星光揮灑!憑吟嘯的海風,帶這兩年前已死的密願,直到塔前的光下――從茲了結!拈得起,放得下,願不再為燈塔動心,也永不作燈塔的夢,無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無悲哀!

  願上帝祝福這兩個塔中的燃燈者!――願上帝祝福有海水處,無數塔中的燃燈者!願海水向他長綠,願海山向他長青!願他們知道自己是這一隅島國上無冠的帝王,隻對他們,我願致無上的頌揚與羨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九

  隻這般昏昏的,匆匆的別去,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頭一天午時,我就沒有上桌吃飯,弟弟們喚我,我躺在床上裝睡。聽見母親在外間說:“罷了,不要惹她。”

  傷了一會子的心――下午弟弟們的幾個小朋友來了,玩得鬧烘烘的。大家環著院子裏一個大蓮花缸跑,彼此潑水為戲,連我也弄濕了衣襟。母親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邊去了,卻吩咐廚房裏替我煮了一碗麵。

  黃昏時又靜了下來,我開了琴旁的燈彈琴,好幾年不學琴了,指法都錯亂,我隻心不在焉的反複的按著。最後不知何時已停了彈,隻倚在琴台上,看起琴譜來。

  父親走到琴邊,說:“今晚請你的幾個朋友來談談也好,就請她們來晚餐。”我答應著,想了一想,許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雖遠些,還在西城。我就走到電話匣旁,摘下耳機來,找到她,請她多帶幾個弟妹,今夜是越人多越好。她說晚了,如來不及,不必等著晚餐也罷。那時已入夜,平常是星從我家歸去的時候了。

  舅母走過來,潛也從家裏來了。我們都很歡喜,今夜最怕是隻有家人相對!潛說著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學生的笑話,我們聽得很熱鬧。

  廚丁在兩個院子之間,不住的走來走去,又自言自語的說:“九點了!”我從簾子裏聽見,便笑對母親說:“簡直叫他們開飯罷,廚師父在院子裏急得轉磨呢!――星一時未必來得了。”母親說:“你既請了她,何妨再等一會?”和我說著,眼卻看著父親。父親說:“開來也好,就請舅母和潛在這裏吃罷。我們家裏按時慣了,偶然一兩次晚些,就這樣的雞犬不寧!”

  我知道父親和母親隻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飯,如今有舅母和潛在這裏,和星來一樣,於是大家都說好――紛紜語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頓晚飯。

  飯後好一會,星才來到,還同著憲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進入客室。

  話別最好在行前八九天,臨時是“話”不出來的。不是輕重顛倒,就是無話可說。所以我們隻是東拉西扯,比平時的更淡漠,更無頭緒,我一句也記不得了。

  隻記得一句,還不是我們說的。

  我和星,宜在內間,楫陪著憲在外間,隻隔著一層窗紗,小孩子談得更熱鬧。

  星忽然搖手,聽了一會,笑對我說:“你聽你小弟弟和憲說的是什麽?”我問:“是什麽?”她笑道:“他說,‘我姊姊走了,我們家裏,如同丟了一顆明珠一般!’”她說著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覺臉紅起來。

  ――我們姊弟平日互相封贈的徽號多極了!什麽劍客,詩人,哲學家,女神等等,彼此混諡著。哪裏是好意?三分親愛,七分嘲笑,有時竟等於怨謗,一點經緯都沒有的!比如說父親或母親偶然吩咐傳遞一件東西,我們爭著答應,自然有一個捷足先得,偶然得了誇獎,其餘三個怎肯幹休?便大家站在遠處,點頭讚歎的說:“孝子!真孝順!‘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結果又引起一番爭論。

  這些事隻好在家裏通行,而童子無知,每每在大庭廣眾之間,也弄假成真的說著,總使我不好意思――我也隻好一笑,遮掩開去。

  舅母和潛都走了,我們便移到中堂來。時已夜午,我覺得心中煩熱,竟剖開了一個大西瓜。

  弟弟們零零落落的都進去了,再也不出來。憲沒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說:“走罷,遠得很呢,明天車站上送你!”說著有些淒然。――豈知明天車站上並沒有送著,反是半個月後送到海舟上來,這已是我大夢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們,走入中間,弟弟們都睡了。進入內室,隻父親一人在燈下,我問媽媽呢,父親說睡下了。然而我聽見母親在床上轉側,又輕輕的咳嗽,我知道她不願意和我說話,也就不去揭帳。

  默然片晌,――父親先說些閑話,以後慢慢的說:“我十七歲離家的時候,祖父囑咐我說:‘出外隻守著三個字:勤,慎,……’”

  沒有說完,我低頭按著胸口――父親皺眉看著我,問:

  “怎麽了?”我說:“沒有什麽,有一點心痛……”

  父親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說:“不早了,你睡去罷,已是一點鍾了。”

  回到屋裏,撫著枕頭也起了戀戀,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飯是獨自吃的,告訴過母親到佟府和女青年會幾個朋友那裏辭行,便出門去了。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來。

  入門已覺得淒切!在院子裏,弟弟們攔住我,替我攝了幾張快影。照完我徑入己室,扶著書架,淚如雨下。

  舅母抱著小因來了,說:“小因來請姑姑了,到我們那邊吃餃子去!”我連忙強笑著出來,接過小因,偎著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淚眼――便跟著舅母過來。

  也沒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萬倍於蘸餃子的薑醋,父親踱了過來,一麵逗小因說笑,卻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淚落在碗裏,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著淚隻管讓著,我不顧的站了起來……

  回家去,中堂裏正撤著午餐。母親坐在中間屋裏,看見我,眼淚便滾了下來。我那時方寸已亂!一會兒恐怕有人來送我,與其左右是禁製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現在哭。我叫了一聲“媽媽”,挨坐了下去。我們冰涼顫動的手,緊緊的互握著臂腕,嗚咽不成聲!――半年來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無數的忍淚吞聲,都積攢了來,有今日恣情的一慟!

  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來勸,恐怕是要勸的人也禁製不住了!

  我釋了手,臥在床上,淚已流盡,閉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覺得廓然。外麵人報潛來了,母親便走了出去。小朋友們也陸續的來了,我起來洗了臉,也出去和他們從容的談起話來。

  外麵門環響,說:“馬車來了。”小朋友們都手忙腳亂的先推出自行車去,潛拿著帽子,站在堂門邊。

  我竟微笑了!我說:“走了!”向空發言似的,這語聲又似是從空中來,入耳使我驚懾。我不看著任一個人,便掀開簾子出去。

  極迅疾的!我隻一轉身,看見涵站在窗前,隻在我這一轉身之頃,他極酸惻的瞥了我一眼,便回過頭去!可憐的孩子!他從昨日起未曾和我說話,他今天連出大門來送我的勇氣都沒有!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無限的別話,我都領會了!別離造成了今日異樣懂事的一個他!今天還是他的生日呢,無情的姊姊連壽麵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門外,隻覺得車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來了。我卻不曾看見母親。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隱在人後,或是她沒有出來。我看見舅母,嫂嫂,都含著淚。連站在後麵的白和張,說了一聲“一路平安!”聲音都哽咽著,眼圈兒也紅了。

  坐車,騎車的小孩子,都啟行了。我帶著兩個弟弟,兩個妹妹,上了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馬一揚鬣,車輪已經轉動。隻幾個轉動,街角的牆影,便將我親愛的人們和我的,相互的視線隔斷了……

  我又微笑著向後一倚。自此入夢!此後的都是夢境了!

  隻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隻這昏昏的匆匆的一別,便把我別到如雲的夢中來!九個月來懸在雲霧裏,眼前飛掠的隻是夢幻泡影,一切色,聲,香,味,觸,法,都很異樣,很麻木,很飄浮。我掙紮把握,也撮不到一點真實!

  這種感覺不是全然於我無益的,九個月來,不免有時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轉,無可奈何的時節,我就茫然四顧的說:“不管它罷,這一切原都在夢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鄉愁,也這樣迷迷糊糊的讓它過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十

  隻是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然而前天我追寫的時候,我的眼淚流的比筆尖移動得還快!亭中寂寂,濃密的鬆枝外,好鳥時鳴,嫣紅姹紫開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紙筆,和一方濕透的紗巾外,看不見別的!

  我寫時不須思索,沒有著力,而回憶如大河泛決,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齊下,同時描述了每一段時間,每一個人,每一端思念!

  我寫時因嗚咽而中斷了好幾次,歸結隻寫了顧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無盡,每一小段都能演繹到千萬言!

  文藝既憑借著主觀的欣賞,我寫時如雨的眼淚,未必能普遍的感動了世間一切有情。但因著字字真切的本地風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決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憶,而終於墜淚,第一個人就是我的母親!

  我遠道寄回這幾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讀,引動她的傷感後,不能有即時笑語的慰藉,我誠何心?

  然而不須感傷,我至愛的母親!我靈魂是軀殼的主宰,別離之前,雖不知離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嚐不知別離之苦。我要推卻別離,沒有別離敢來挽我。為著人生,我曾自願不住的揮著別淚,作此“弱遊”!

  別的都不說,隻這昏昏的匆匆的一別,先在世上絕對的承認了一個“我”的存在,為幸已多!

  鄉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證實了一分,――何以故?

  因我確有個感受痛苦的心靈與軀殼故!

  既承認了“我”,就不能不承認宇宙中無量數的“他”,更不能不承認了包羅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絕對承認了生命,我便願低頭去領略。我便願遍嚐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願遍嚐!――我甘心樂意以別的淚與病的血為贄,推開了生命的宮門。

  我曾說:

  “別離碎我為微塵,和愛和愁,病又把我團捏起來,還敷上一層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細端詳,放心走去之後,我已另是一個人!

  “她已漸遠漸杳,我雖沒有留她的意想,望著她的背影,卻也覺得有些淒戀。我起來試走,我的軀體輕健;我舉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長著萋萋的芳草,我要從此走上遠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謝病與別離。二十餘年來,我第一次認識了生命。”

  所以,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憑著血與淚,我已推開了生命神秘的宮門。因著巨大的代價,我從此要領受人生,享樂人生。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悲哀隻是一霎時,我的青春活潑的心,決不作悲哀的留滯。日來漸慣了單寒羈旅,離愁已淺,病緣已斷;隻往事忽忽追憶,難得當日哀樂縱橫,貽我以抒寫時的灑落與回味!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往事的追寫,決不會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筆的可能,總未到悲哀的極致。母親寄我的信中曾有:

  “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難過,就想寫信,提起筆來,心中一陣難受,又放下了筆,不能再寫……”可知到了悲極,決無能力把筆!我隻灑灑落落寫來,寫完心釋。投筆之後,就讓它從此成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連!

  往事願都撇在一邊!――現在我收了紙筆,要在斜陽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無際的山坡上,開了萬樹不知名的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花,內中我隻認得櫻花已開,丁香已含苞,楊柳的嫩黃,與鬆枝的深綠,襯以知更雀的紅胸,真是異樣的鮮明!此行循著紫羅蘭路,也許采些野花歸去。

  願上帝祝福母親!

  願上帝祝福母親!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附注:每篇的日月,是那段“往事”發生的時期與地點,和寫作的時地,是不相幹的――作者原注。

  (本篇最初發表於《小說月報》1924年7月第15卷第7號,後收入《往事》。)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