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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小讀者(通訊九~十二)

  通 訊 九

  這是我姊姊由病院寄給父親的一封信,描寫她病中的生活和感想,真是比日記還詳。我想她病了,一定不能常寫信給“兒童世界”的小讀者。也一定有許多的小讀者,希望得著她的消息。所以我請於父親,將她這封信發表。父親允許了,我就略加聲明當作小引,想姊姊不至責我多事?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冰仲,北京交大。

  親愛的父親:

  我不願告訴我的恩慈的父親,我現在是在病院裏;然而尤不願有我的任一件事,隱瞞著不叫父親知道!橫豎信到日,我一定已經痊愈,病中的經過,正不妨作記事看。

  自然又是舊病了,這病是從母親來的。我病中沒有分毫不適,我隻感謝上蒼,使母親和我的體質上,有這樣不模糊的連結。血赤是我們的心,是我們的愛,我愛母親,也並愛了我的病!

  前兩天的夜裏――病院中沒有日月,我也想不起來――S女士請我去晚餐。在她小小的書室裏,滅了燈,燃著閃閃的燭,對著熊熊的壁爐的柴火,談著東方人的故事。――一回頭我看見一輪淡黃的月,從窗外正照著我們;上下兩片輕綃似的白雲,將她托住。S女士也回頭驚喜讚歎,匆匆的飲了咖啡,披上外衣,一同走了出去。――原來不僅月光如水,疏星也在天河邊閃爍。

  她指點給我看:那邊是織女,那個是牽牛,還有仙女星,獵戶星,孿生的兄弟星,王後星,末後她悄然的微笑說:“這些星星方位和名字,我一一牢牢記住。到我衰老不能行走的時候,我臥在床上,看著疏星從我窗外度過,那時便也和同老友相見一般的喜悅。”她說著起了微喟。月光照著她飄揚的銀白的發,我已經微微的起了感觸:如何的淒清又帶著詩意的句子嗬!

  我問她如何會認得這些星辰的名字,她說是因為她的弟弟是航海家的緣故,這時父親已橫上我的心頭了!

  記否去年的一個冬夜,我同母親夜坐,父親回來的很晚。我迎著走進中門,朔風中父親帶我立在院裏,也指點給我看:這邊是天狗,那邊是北鬥,那邊是箕星。那時我覺得父親的智慧是無限的,知道天空縹緲之中,一切微妙的事,――又是一年了!

  月光中S女士送我回去,上下的曲徑上,緩緩的走著。我心中悄然不怡――半夜便病了。

  早晨還起來,早餐後又臥下。午後還上了一課,課後走了出來,天氣好似早春,慰冰湖波光蕩漾。我慢慢的走到湖旁,臨流坐下,覺得弱又無聊。晚霞和湖波的細響,勉強振起我的精神來,黃昏時才回去。夜裏九時,她們發覺了,立時送我入了病院。

  醫院是在小山上學校的範圍之中,夜中到來看不真切。醫生和看護婦在燈光下注視著我的微微的笑容,使我感到一種無名的感覺。――一夜很好,安睡到了天曉。

  早晨絕早,看護婦抱著一大束黃色的雛菊,是閉璧樓同學送來的。我忽然下淚憶起在國內病時床前的花了,――這是第一次。

  這一天中睡的時候最多,但是花和信,不斷的來,不多時便屋裏滿了清香。玫瑰也有,菊花也有,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每封信都很有趣味,但信末的名字我多半不認識。因為同學多了,隻認得麵龐,名字實在難記!

  我情願在這裏病,飲食很精良,調理的又細心。我一切不必自己勞神,連頭都是人家替我梳的。我的床一日推移幾次,早晨便推近窗前。外望看見禮拜堂紅色的屋頂和塔尖,看見圖書館,更隱隱的看見了慰冰湖對岸秋葉落盡,樓台也露了出來。近窗有一株很高的樹,不知道是什麽名字。昨日早上,我看見一隻紅頭花翎的啄木鳥,在枝上站著,好一會才飛走。又看見一頭很小的鬆鼠,在上麵往來跳躍。

  從看護婦遞給我的信中,知道許多師長同學來看我,都被醫生拒絕了。我自此便閉居在這小樓裏,――這屋裏清雅絕塵,有加無已的花,把我圍將起來。我神誌很清明,卻又混沌,一切感想都不起,隻停在“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的狀態之中。

  何從說起呢?不時聽得電話的鈴聲響:

  “……醫院……她麽?……很重要……不許接見……眠食極好,最要的是靜養,……書等明天送來罷,……花和短信是可以的……”

  差不多都是一樣的話,我倚枕模糊可以聽見。猛憶起今夏病的時候,電話也一樣的響,冰仲弟說:

  “姊姊麽――好多了,謝謝!”

  覺得我真是多事,到處叫人家替我忙碌――這一天在半醒半睡中度過。

  第二天頭一句問看護婦的話,便是“今天許我寫字麽?”她笑說:“可以的,但不要寫的太長。”我喜出望外,第一封便寫給家裏,報告我平安。不是我想隱瞞,因不知從哪裏說起。第二封便給了閉璧樓九十六個“西方之人兮”的女孩子。我說:

  “感謝你們的信和花帶來的愛!――我臥在床上,用悠暇的目光,遠遠看著湖水,看著天空。偶然也看見草地上,圖書館,禮堂門口進出的你們。我如何的幸福呢?沒有那幾十頁的詩,當功課的讀。沒有晨興鍾,促我起來。我閑閑的背著詩句,看日影漸淡,夜中星辰當著我的窗戶;如不是因為想你們,我真不想回去了!”

  信和花仍是不斷的來。黃昏時看護婦進來,四顧室中,她笑著說:“這屋裏成了花窖了。”我喜悅的也報以一笑。

  我素來是不大喜歡菊花的香氣的,竟不知她和著玫瑰花香拂到我的臉上時,會這樣的甜美而濃烈!――這時趁了我的心願了!日長晝永,萬籟無聲。一室之內,惟有花與我。在天然的禁令之中,杜門謝客,過我的清閑回憶的光陰。

  把往事一一提起,無一不使我生美滿的微笑。我感謝上蒼:過去的二十年中,使我一無遺憾,隻有這次的別離,憶起有些兒驚心!

  B夫人早晨從波士頓趕來,隻有她闖入這清嚴的禁地裏。醫生隻許她說,不許我說。她雙眼含淚,蒼白無主的麵顏對著我,說:“本想我們有一個最快樂的感恩節……然而不要緊的,等你好了,我們另有一個……”

  我握著她的手,沉靜的不說一句話。等她放好了花,頻頻回顧的出去之後,望著那“母愛”的後影,我潸然淚下――這是第二次。

  夜中絕好,是最難忘之一夜。在眾香國中,花氣氤氳。我請看護婦將兩盞明燈都開了,燈光下,床邊四圍,淺綠濃紅,爭妍鬥媚,如低眉,如含笑。窗外嚴淨的天空裏,疏星炯炯,枯枝在微風中,顫搖有聲。我凝然肅然,此時此心可朝天帝!

  猛憶起兩句:

  消受白蓮花世界,

  風來四麵臥中央。

  這福是不能多消受的!果然,看護婦微笑的進來,開了窗,放下簾子,挪好了床,便一瓶一瓶的都抱了出去,回頭含笑對我說:“太香了,於你不宜,而且夜中這屋裏太冷。”――我隻得笑著點首,然終留下了一瓶玫瑰,放在窗台上。在黑暗中,她似乎知道現在獨有她慰藉我,便一夜的溫香不斷――

  “花怕冷,我便不怕冷麽?”我因失望起了疑問,轉念我原是不應怕冷的,便又寂然心喜。

  日間多眠,夜裏便十分清醒。到了連書都不許看時,才知道能背誦詩句的好處,幾次聽見車聲隆隆走過,我憶起:

  水調歌從鄰院度,

  雷聲車是夢中過。

  朋友們送來一本書,是Student’s Book of Inspiration

  內中有一段恍惚說:

  “世界上最難忘的是自然之美,……有人能增加些美到世上去,這人便是天之驕子。”

  真的,最難忘的是自然之美!今日黃昏時,窗外的慰冰湖,銀海一般的閃爍,意態何等清寒?秋風中的枯枝,叢立在湖岸上,何等疏遠?秋雲又是如何的幻麗?這廣場上忽陰忽晴,我病中的心情,又是何等的飄忽無著?

  沉黑中仍是滿了花香,又憶起:

  到死未消蘭氣息,

  他生宜護玉精神!

  父親!這兩句我不應寫了出來,或者會使你生無謂的難過。但我欲其真,當時實是這樣忽然憶起來的。

  沒有這般的孤立過,連朋友都隔絕了,但讀信又是怎樣的有趣呢?

  一個美國朋友寫著:

  “從村裏回來,到你屋去,竟是空空。我幾乎哭了出來!看見你相片立在桌上,我也難過。告訴我,有什麽我能替你做的事情,我十分樂意聽你的命令!”

  又一個寫著說:

  “感恩節近了,快康健起來罷!大家都想你,你長在我們的心裏!”

  但一個日本的朋友寫著:

  “生命是無定的,人們有時雖覺得很近,實際上卻是很遠。你和我隔絕了,但我覺得你是常常近著我!”

  中國朋友說:

  “今天怎麽樣,要看什麽中國書麽?”

  都隻寥寥數字,竟可見出國民性――一夜從雜亂的思想中度過。

  清早的時候,掃除橡葉的馬車聲,輾破曉靜。我又憶起:

  馬蹄隱隱聲隆隆,

  入門下馬氣如虹。

  底下自然又連帶到:

  我今垂翅負天鴻,

  他日不羞蛇作龍!

  這時天色便大明了。

  今天是感恩節,窗外的樹枝都結上嚴霜,晨光熹微,湖波也凝而不流,做出初冬天氣。――

  今天草場上斷絕人行,個個都回家過節去了。美國的感恩節如同我們的中秋節一般,是家族聚會的日子。

  父親!我不敢說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因為感恩節在我心中,並沒有什麽甚深的觀念。然而病中心情,今日是很惆悵的。花影在壁,花香在衣。鎊鎊的朝靄中,我默望窗外,萬物無語,我不禁淚下。――這是第三次。

  幸而我素來是不喜熱鬧的。每逢佳節,就想到幽靜的地方去。今年此日避到這小樓裏,也是清福。昨天偶然憶起辛幼安的《青玉案》:

  眾裏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我隨手便記在一本書上,並附了幾個字:

  “明天是感恩節,人家都尋歡樂去了,我卻閉居在這小樓裏。然而憶到這孤芳自賞,別有懷抱的句子,又不禁喜悅的笑了。”

  花香纏繞筆端,終日寂然。我這封信時作時輟,也用了一天工夫。醫生替我回絕了許多朋友,我恍惚聽見她電話裏說:

  “她今天看著中國的詩,很平靜,很喜悅!”

  我便笑了,我昨天倒是看詩,今天卻是拿書遮著我的信紙。父親!我又淘氣了!

  看護婦的嚴淨的白衣,忽然現在我的床前。她又送一束花來給我――同時她發覺了我寫了許多,笑著便來禁止,我無法奈她何。她走了,她實是一個最可愛的女子,當她在屋裏蹀躞之頃,無端有“身長玉立”四字浮上腦海。

  當父親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生龍活虎般在雪中遊戲了,不要以我置念罷!――寄我的愛與家中一切的人!我記念著他們每一個!

  這回真不寫了,――父親記否我少時的一夜,黑暗裏跑到山上的旗台上去找父親,一星燈火裏,我們在山上下彼此喚著。我一憶起,心中就充滿了愛感。如今是隔著我們摯愛的海洋呼喚著了!親愛的父親,再談罷,也許明天我又寫信給你!

  女兒瑩倚枕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通 訊 十

  親愛的小朋友:

  我常喜歡挨坐在母親的旁邊,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說我幼年的事。

  母親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說:

  “不過有三個月罷了,偏已是這般多病。聽見端藥杯的人的腳步聲,已知道驚怕啼哭。許多人圍在床前,乞憐的眼光,不望著別人,隻向著我,似乎已經從人群裏認識了你的母親!”

  這時眼淚已濕了我們兩個人的眼角!

  “你的彌月到,穿著舅母送的水紅綢子的衣服,戴著青緞沿邊的大紅帽子,抱出到廳堂前。因看你豐滿紅潤的麵龐,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驕傲。

  “隻有七個月,我們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闌旁。海波聲中,你已會呼喚‘媽媽’和‘姊姊’。”

  對於這件事,父親和母親還不時的起爭論。父親說世上沒有七個月會說話的孩子。母親堅執說是的。在我們家庭曆史中,這事至今是件疑案。

  “濃睡之中猛然聽得丐婦求乞的聲音,以為母親已被她們帶去了。冷汗被麵的驚坐起來,臉和唇都青了,嗚咽不能成聲。我從後屋連忙進來,珍重的攬住,經過了無數的解釋和安慰。自此後,便是睡著,我也不敢輕易的離開你的床前。”

  這一節,我仿佛記得,我聽時寫時都重新起了嗚咽!

  “有一次你病得重極了。地上鋪著席子,我抱著你在上麵膝行。正是暑月,你父親又不在家。你斷斷續續說的幾句話,都不是三歲的孩子所能夠說的。因著你奇異的智慧,增加了我無名的恐怖。我打電報給你父親,說我身體和靈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一陣大風雨,深憂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的睡了一大覺。這一番風雨,把你又從死神的懷抱裏,接了過來。”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親以智慧的眼光,看萬物都是智慧的,何況她的唯一摯愛的女兒?

  “頭發又短,又沒有一刻肯安靜。早晨這左右兩個小辮子,總是梳不起來。沒有法子,父親就來幫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父親拿著照相匣子,假作照著。又短又粗的兩個小辮子,好容易天天這樣的將就的編好了。”

  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親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陳媽的女兒寶姐,是你的好朋友。她來了,我就關你們兩個人在屋裏,我自己睡午覺。等我醒來,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馬,都當做船,飄浮在臉盆的水裏,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寶姐是我一個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終不記得,不認識她。然而從母親口裏,我深深的愛了她。

  “已經三歲了,或者快四歲了。父親帶你到他的兵艦上去,大家匆匆的替你換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麽時候,把一隻小木鹿,放在小靴子裏。到船上隻要父親抱著,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時,隻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脫下靴子,發現了小木鹿。父親和他的許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麽不會說?”

  母親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的笑了。――回想起來,她的質問,和我的羞愧,都是一點理由沒有的。十幾年前事,提起當麵前事說,真是無謂。然而那時我們中間彌漫了癡和愛!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麽緣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的呆了一呆,你就過來呼喚我,搖撼我,說:‘媽媽,你的眼睛怎麽不動了?’我有時喜歡你來抱住我,便故意的凝神不動。”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也許母親凝神,多是憂愁的時候,我要攪亂她的思路,也未可知。――無論如何,這是個隱謎!

  “然而你自己卻也喜凝神。天天吃著飯,呆呆的望著壁上的字畫,桌上的鍾和花瓶,一碗飯數米粒似的,吃了好幾點鍾。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開。”

  這件事我記得,而且很清楚,因為獨坐沉思的脾氣至今不改。

  當她說這些事的時候,我總是臉上堆著笑,眼裏滿了淚,聽完了用她的衣袖來印我的眼角,靜靜的伏在她的膝上。這時宇宙已經沒有了,隻母親和我,最後我也沒有了,隻有母親;因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這是如何可驚喜的事,從母親口中,逐漸的發現了,完成了我自己!她從最初已知道我,認識我,喜愛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認世界上有個我的時候,她已愛了我了。我從三歲上,才慢慢的在宇宙中尋到了自己,愛了自己,認識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過是母親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萬分之一。

  小朋友!當你尋見了世界上有一個人,認識你,知道你,愛你,都千百倍的勝過你自己的時候,你怎能不感激,不流淚,不死心塌地的愛她,而且死心塌地的容她愛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親麵前,仰著臉問說:“媽媽,你到底為什麽愛我?”母親放下針線,用她的麵頰,抵住我的前額,溫柔地,不遲疑地說:“不為什麽,――隻因你是我的女兒!”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還有人能說這句話!“不為什麽”這四個字,從她口裏說出來,何等剛決,何等無回旋!她愛我,不是因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間的一切虛偽的稱呼和名字!她的愛是不附帶任何條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兒。總之,她的愛,是屏除一切,拂拭一切,層層的麾開我前後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的來愛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後,將我二十年的曆史和一切都更變了,再走出到她麵前,世界上縱沒有一個人認識我,隻要我仍是她的女兒,她就仍用她堅強無盡的愛來包圍我。她愛我的肉體,她愛我的靈魂,她愛我前後左右,過去,將來,現在的一切!

  天上的星辰,驟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響。海波如山一般的洶湧,一切樓屋都在地上旋轉,天如同一張藍紙卷了起來。樹葉子滿空飛舞,鳥兒歸巢,走獸躲到它的洞穴。萬象紛亂中,隻要我能尋到她,投到她的懷裏……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對於我的愛,不因著萬物毀滅而更變!

  她的愛不但包圍我,而且普遍的包圍著一切愛我的人;而且因著愛我,她也愛了天下的兒女,她更愛了天下的母親。小朋友!告訴你一句小孩子以為是極淺顯,而大人們以為是極高深的話,“世界便是這樣的建造起來的!”

  世界上沒有兩件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同在你頭上的兩根絲發,也不能一般長短。然而――請小朋友們和我同聲讚美!隻有普天下的母親的愛,或隱或顯,或出或沒,不論你用鬥量,用尺量,或是用心靈的度量衡來推測;我的母親對於我,你的母親對於你,她的和他的母親對於她和他;她們的愛是一般的長闊高深,分毫都不差減。小朋友!我敢說,也敢信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敢來駁我這句話。當我發覺了這神聖的秘密的時候,我竟歡喜感動得伏案痛哭!

  我的心潮,沸湧到最高度,我知道於我的病體是不相宜的,而且我更知道我所寫的都不出乎你們的智慧範圍之外。――窗外正是下著緊一陣慢一陣的秋雨,玫瑰花的香氣,也正無聲的讚美她們的“自然母親”的愛!

  我現在不在母親的身畔,――但我知道她的愛沒有一刻離開我,她自己也如此說!――暫時無從再打聽關於我的幼年的消息;然而我會寫信給我的母親。我說:“親愛的母親,請你將我所不知道的關於我的事,隨時記下寄來給我。我現在正是考古家一般的,要從深知我的你口中,研究我神秘的自己。”

  被上帝祝福的小朋友!你們正在母親的懷裏。――小朋友!我教給你,你看完了這一封信,放下報紙,就快快跑去找你的母親――若是她出去了,就去坐在門檻上,靜靜的等她回來――不論在屋裏或是院中,把她尋見了,你便上去攀住她,左右親她的臉,你說:“母親!若是你有工夫,請你將我小時候的事情,說給我聽!”等她坐下了,你便坐在她的膝上,倚在她的胸前,你聽得見她心脈和緩的跳動,你仰著臉,會有無數關於你的,你所不知道的美妙的故事,從她口裏天樂一般的唱將出來!

  然後,――小朋友!我願你告訴我,她對你所說的都是什麽事。

  我現在正病著,沒有母親坐在旁邊,小朋友一定憐念我,然而我有說不盡的感謝!造物者將我交付給我母親的時候,竟賦予了我以記憶的心才;現在又從忙碌的課程中替我勻出七日夜來,回想母親的愛。我病中光陰,因著這回想,寸寸都是甜蜜的。

  小朋友,再談罷,致我的愛與你們的母親!

  你的朋友 冰 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五日晨,聖卜生療養院,威爾斯利。

  通 訊 十 一

  小朋友:

  從聖卜生醫院寄你們一封長信之後,又是二十天了。十二月十三之晨,我心酸腸斷,以為從此要嚐些人生失望與悲哀的滋味,誰知卻有這種柳暗花明的美景。但凡有知,能不感謝!

  小朋友們知道我不幸病了,我卻沒有想到這病是須休息的,所以當醫生緩緩的告訴我的時候,我幾乎神經錯亂。十三、十四兩夜,淒清的新月,射到我的床上,瘦長的載霜的白楊樹影,參錯滿窗。――我深深的覺出了宇宙間的淒楚與孤立。一年來的計劃,全歸泡影,連我自己一身也不知是何底止。秋風颯然,我的頭垂在胸次。我竟恨了西半球的月,一次是中秋前後兩夜,第二次便是現在了,我竟不知明月能傷人至此!

  昏昏沉沉的過了兩日,十五早起,看見遍地是雪,空中猶自飛舞,湖上凝陰,意態清絕。我肅然倚窗無語,對著慰冰純潔的餞筵,竟麻木不知感謝。下午一乘輕車,幾位師長帶著心灰意懶的我,雪中馳過深林,上了青山(TheBlueHills)到了沙穰療養院。

  如今窗外不是湖了,是四圍山色之中,叢密的鬆林,將這座樓圈將起來。清絕靜絕,除了一天幾次火車來往,一道很濃的白煙從兩重山色中串過,隱隱的聽見輪聲之外,輕易沒有什麽聲息。單弱的我,拚著頹然的在此住下了!

  一天一天的過去覺得生活很特別。十二歲以前半玩半讀的時候不算外,這總是第一次拋棄一切,完全來與“自然”相對。以讀書,凝想,賞明月,看朝霞為日課。有時夜半醒來,萬籟俱寂,皓月中天,悠然四顧,覺得心中一片空靈。我縱欲修心養性,哪得此半年空閑,幕天席地的日子,百忙中為我求安息,造物者!我對你安能不感謝?

  日夜在空曠之中,我的注意就有了更動。早晨朝霞是否相同?夜中星辰曾否轉移了位置?都成了我關心的事。在月亮左側不遠,一顆很光明的星,是每夜最使我注意的。自此稍右,三星一串,閃閃照人,想來不是“牽牛”就是“織女”。此外秋星窈窕,都羅列在我的枕前。就是我閉目寧睡之中,它們仍明明在上臨照我,無聲的環立,直到天明,將我交付與了朝霞,才又無聲的曆落隱入天光雲影之中。

  說到朝霞,我要擱筆,隻能有無言的讚美。我所能說的就是朝霞顏色的變換,和晚霞恰恰相反。晚霞的顏色是自淡而濃,自金紅而碧紫。朝霞的顏色是自濃而深,自青紫而深紅,然後一輪朝日,從鬆嶺捧將上來,大地上一切都從夢中醒覺。

  便是不晴明的天氣,夜臥聽簷上夜雨,也是心寧氣靜。頭兩夜聽雨的時候,憶起什麽“……第一是難聽夜雨!天涯倦旅,此時心事良苦……”“灑空階更闌未休……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羈旅……”“……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等句,心中很惆悵的,現在已好些了。小朋友!我筆不停揮,無意中寫下這些詞句。你們未必看過,也未必懂得,然而你們盡可不必研究。這些話,都在人情之中,你們長大時,自己都會寫的,特意去看,反倒無益。

  山中雖不大記得日月,而聖誕的觀念,卻充滿在同院二十二個女孩的心中。二十四夜在樓前雪地中間的一棵鬆樹上,結些燈彩,樹巔一顆大星星,樹下更掛著許多小的。那夜我照常臥在廊下,隻有十二點鍾光景,忽然柔婉的聖誕歌聲,沉沉的將我從濃睡中引將出來。開眼一看,天上是月,地下是雪,中間一顆大燈星,和一個猛醒的人。這一切完全了一個透徹晶瑩的世界!想起一千九百二十三年前,一個純潔的嬰孩,今夜出世,似他的完全的愛,似他的完全的犧牲,這個徹底光明柔潔的夜,原隻是為他而有的。我側耳靜聽,憶起舊作《天嬰》中的兩節:

  馬槽裏可能睡眠?

  凝注天空――

  這清亮的歌聲,

  珍重的詔語,

  催他思索,

  想隻有淚珠盈眼,

  熱血盈腔。

  奔赴著十字架,

  奔赴著荊棘冠,

  想一生何曾安頓?

  繁星在天,

  夜色深深,

  開始的負上罪擔千鈞!

  此時心定如冰,神清若水,默然肅然,直至歌聲漸遠,隱隱的隻餘山下孩童奔逐歡笑祝賀之聲,我漸漸又入夢中。夢見冰仲肩著四弦琴,似愁似喜的站在我麵前拉著最熟的調子是“我如何能離開你?”聲細如絲,如不勝清怨,我淒惋而醒。天幕沉沉,正是聖誕日!朝陽出來的時候,四圍山中鬆梢的雪,都映出粉霞的顏色。一身似乎擁在紅雲之中,幾疑自己已經仙去。正在凝神,看護婦已出來將我的床從廊上慢慢推到屋裏,微笑著道了“聖誕大喜”,便捧進幾十個紅絲纏繞,白紙包裹的禮物來,堆在我的床上。一包一包的打開,五光十色的玩具和書,足足的開了半點鍾。我喜極了,一刹那頃童心來複,忽然想要跑到母親床前去,搖醒她,請她過目。猛覺一身在萬裏外!……隻無聊的隨便拿起一本書來,顛倒的,心不在焉的看。

  這座樓素來沒有火,冷清清的如同北冰洋一般。難得今天開了一天的汽管,也許人坐在屋裏,覺得適意一點。果點和玩具和書,都堆疊在桌上,而弟弟們以及小朋友們卻不能和我同樂。一室寂然,窗外微陰,雪滿山中。想到如這回不病,此時正在紐約或華盛頓,塵途熱鬧之中,未必能有這般的清福可享,又從失意轉成喜悅。

  晚上院中也有一個慶賀的會,在三層樓下。那邊露天學校的小孩子們也都來了,約有二十個。――那些孩子都是居此治療的,那學校也是為他們開的。我還未曾下樓,不得多認識他們。想再有幾天,許我遊山的時候,一定去看他們上課遊散的光景,再告訴你們些西半球帶病行樂的小朋友們的消息――廳中一棵裝點的極其輝煌的聖誕樹,上麵係著許多的禮物。醫生一包一包的帶下去,上麵注有各人的名字,附著滑稽詩一首,是互相取笑的句子,那禮物也是極小卻極有趣味的東西。我得了一支五彩漆管的鉛筆,一端有個橡皮帽子,那首詩是:

  親愛的,你天天在床上寫字,寫字,

  必有一日犯了醫院的規矩,

  墨水沾汙了床單。

  給你這一支鉛筆,還有橡皮,

  好好的用罷,

  可愛的孩子!

  醫生看護以及病人,把那廳坐滿了。集合八國的人,老的少的,唱著同調的曲,也倒燈火輝煌,歌聲嘹亮的過了一個完全的聖誕節。

  二十六夜大家都覺乏倦了,鴉雀無聲的都早去安息。雪地上那一顆燈星,卻仍是明明遠射。我關上了屋裏的燈,倚窗而立,燈光入戶,如同月光一般。憶起昨夜那些小孩子,接過禮物攢三集五,聚精凝神,一層層打開包裹的光景,正在出神。外間敲門,進來了一個希臘女孩子,她從沉黑中笑道,“好一個詩人嗬!我不見燈光,以為你不在屋裏呢!”我悄然一笑,才覺得自己是在山間萬靜之中。

  自那時又起了鄉愁――恕我不寫了。此信到日,正是故國的新年,祝你們快樂平安!

  冰 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沙穰療養院。

  通 訊 十 二

  小朋友:

  滿廊的雪光,開讀了母親的來信,依然不能忍的流下幾滴淚。――四圍山上的層層的鬆枝,載著白絨般的很厚的雪,沉沉下垂。不時的掉下一兩片手掌大的雪塊,無聲的堆在雪地上。小鬆嗬!你受造物的滋潤是過重了!我這過分的被愛的心,又將何處去交卸!

  小朋友,可怪我告訴過你們許多事,竟不曾將我的母親介紹給你。――她是這麽一個母親:她的話句句使做兒女的人動心,她的字,一點一劃都使做兒女的人下淚!

  我每次得她的信,都不曾預想到有什麽感觸的,而往往讀到中間,至少有一兩句使我心酸淚落。這樣深濃,這般誠摯,開天辟地的愛情嗬!願普天下一切有知,都來頌讚!

  以下節錄母親信內的話,小朋友,試當她是你自己的母親,你和她相離萬裏,你讀的時候,你心中覺得怎樣?

  我讀你《寄母親》的一首詩,我忍不住下淚,此後你多來信,我就安慰多了!

  十月十八日

  我心靈是和你相連的。不論在做什麽事情,心中總是是想起你來……

  十月二十七日

  我們是相依為命的。不論你在什麽地方,做什麽事情,你母親的心魂,總繞在你的身旁,保護你撫抱你,使你安安穩穩一天一天的過去。

  十一月九日

  我每遇晚飯的時候,一出去看見你屋中電燈未息,就仿佛你在屋裏,未來吃飯似的,就想叫你,猛憶你不在家,我就很難過!

  十一月二十二日

  你的來信和相片,我差不多一天看了好幾次,讀了好幾回。到夜中睡覺的時候,自然是夢魂飛越在你的身旁,你想做母親的人,哪個不思念她的孩子?……

  十一月二十六日

  經過了幾次的酸楚我忽發悲願,願世界上自始至終就沒有我,永減母親的思念。一轉念縱使沒有我,她還可有別的女孩子做她的女兒,她仍是一般的牽掛,不如世界上自始至終就沒有母親。――然而世界上古往今來百千萬億的母親,又當如何?且我的母親已經徹底的告訴我:“做母親的人,哪個不思念她的孩子!”

  為此我透澈地覺悟,我死心塌地的肯定了我們居住的世界是極樂的。“母親的愛”打千百轉身,在世上幻出人和人,人和萬物種種一切的互助和同情。這如火如荼的愛力,使這疲緩的人世,一步一步的移向光明!感謝上帝!經過了別離,我反複思尋印證,心潮幾番動蕩起落,自我和我的母親,她的母親,以及他的母親接觸之間,我深深的證實了我年來的信仰,絕不是無意識的!

  真的,小朋友!別離之前,我不曾懂得母親的愛動人至此,使人一心一念,神魂奔赴……我不須多說,小朋友知道的比我更徹底,我隻願這一心一念,永住永存,盡我在世的光陰,來謳歌頌揚這神聖無邊的愛!聖保羅在他的書信裏說過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是:“我為這福音的奧秘,做了帶鎖鏈的使者。”一個使者,卻是帶著奧妙的愛的鎖鏈的!小朋友,請你們監察我,催我自強不息的來奔赴這理想的最高的人格!

  這封信不是專為介紹我母親的自身,我要提醒的是“母親”這兩個字。誰無父母,誰非人子?母親的愛,都是一般;而你們天真中的經驗,卻千百倍的清晰濃摯於我!母親的愛,竟不能使我在人前有絲毫的得意和驕傲,因為普天下沒有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小朋友,誰道上天生人有厚薄?無貧富,無貴賤,造物者都預備一個母親來愛他。又試問鴻鎊初辟時,又哪裏有貧富貴賤,這些人造的製度階級?遂令當時人類在母親的愛光之下,個個自由,個個平等!

  你們有這個經驗麽?我往往有愛世上其他物事勝過母親的時候。為著兄弟朋友,為著花鳥蟲魚,甚至於為著一本書一件衣服,和母親違拗爭執。當時隻弄嬌癡,就是母親,也未曾介意。如今病榻上寸寸回想,使我有無限的驚悔。小朋友!為著我,你們自此留心,隻有母親是真愛你的。她的勸誡,句句有天大的理由。花鳥蟲魚的愛是暫時的,母親的愛是永遠的!

  時至今日,我偶然覺悟到,因著母親,使我承認了世間一切其他的愛,又冷淡了世間一切其他的愛。

  青山雪霽,意態十分清冷。廊上無人,隻不時的從樓下飛到一兩聲笑語,真是幽靜極了。造物者的意旨,何等的深沉嗬!把我從歲暮的塵囂之中,提將出來,叫我在深山萬靜之中,來輾轉思索。

  說到我的病,本不是什麽大症候,也就無所謂痊愈,現在隻要慢慢的休息著。隻是逃了幾個月的學,其中也有幸有不幸。

  這是一九二三年的末一日,小朋友,我祝你們的進步。

  冰 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青山沙穰。

  (以上四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兒童世界》1924年報1-2月,後收入《寄小讀者》。)

  §§19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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