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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波心蕩冷月無聲

  枝蔓颯颯,庭內靜湖水色瀾瀾。夜色漸深,唯有湖岸邊水榭偏苑內仍有燭光,星星點點,剪影一坐一站兩名男子的身形落於紙窗上。

  郎觴軒骨指突起,手中緊握竹簡錦帛,封箋處烙金印已被撕開。淩楚丞垂手側立案旁,躬身聽令。

  “依哈已死……消息確切麽?”郎觴軒隨手丟竹簡錦帛於案上,起身負手憑立窗楞下,月影斜映,鉤花窗楞的陰影映在那張陰晴不定的臉龐上,眸光縹緲,劍眉凝蹙,半晌,方悠悠開口,問:“依哈可有什麽親人或徒兒?”

  “有一個女兒,”淩楚丞翻開袖中青竹細簡,一一報來,“可下落不明,恐也是凶多吉少……”

  “再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郎觴軒轉身,指向案上另一封封緘竹簡,轉問,“聶鸞卿的事查得如何?”

  “確有此人,”淩楚丞對上郎觴軒出乎意料的目光,續言道,“滇南八部聶長老確有一女名為聶鸞卿,皆言此女才貌雙全,及笄之日後求親人踏破門檻,其中不乏皇親貴嗣,隻是一一被聶長老回絕。”

  “………倒是打定主意要登鳳鸞,”郎觴軒不屑輕哼,眉心蹙得更深,“長相呢?當真這麽巧?”

  “不知,”淩楚丞這次不帶猶豫,直接否認,“隻因聶小姐深居簡出,親見其貌之人不過寥寥,派去的探子四下打聽,也無人能說出聶小姐的容貌來,隻說,‘美若天仙’。”

  美若天仙?

  郎觴軒玩味這話中意味,蹙眉的深沉變為輕蔑一笑:“美若天仙,卻無人知她長相?再探!”

  淩楚丞應聲,還要說什麽,卻聽門外步履繁雜,由遠及近碎步跑來,回身一看,寧紅袖和容逸之一前一後邁大步衝進屋來。

  寧紅袖上氣不接下氣,按著起伏急喘的胸脯,斷斷續續指向門外:“鷹準……鷹準他……”她連喘幾聲,一句話說了幾遍也沒說完整。

  倒是身側容逸之靜了氣,意簡言駭道:“鷹準被人帶出地牢,不知被押往何處。”

  “是我們的人麽?”郎觴軒一驚,轉問淩楚丞,淩楚丞也一臉意外,正待回答,隻聽屋外又是一聲鐵鎧銀片的碰撞聲,兩名青甲黑披的黑甲精騎武將踏檻而入,單膝一跪,雙手抱拳:

  “東主恕罪。我們……沒接到鷹左使。”

  郎觴軒不語,下頜繃緊,神色冰冷更甚以往。淩楚丞知東主心意,追問:“何故?”

  “宮內侍衛隊奉命,禁黑甲騎兵入宮……”

  “楚丞,”郎觴軒打斷淩楚丞張口追問,瀲灩眼簾一垂,淩楚丞已知其意,退後半步,躬身告退:“屬下這就去備馬,隨東主入宮。”

  大紅宮燈沿宮階扶搖直上,隱沒晦暗夜色中,恍若深入天際。

  震天的鐵鎧兵刃聲循階而上,列陣武將黑壓壓的鬥篷幾乎掩蓋宮燈華燭的炫目。

  郎觴軒走在列前,琥珀色褚白宮錦繁紋的紋袍逶迤階上,琳琅青漆器灼煉月凝光,森寒堪比武將腰間的利刃。

  他屏退左右,踏入後殿,卻禁足於殿門前,並不直入。

  鳳鸞藻井懸天,數十根蠟燭銜於天井中,後殿亮如白晝。琉璃夫人披宮裝由殿上金階屏風後步出,帶著三分睡意,慵懶挑眉,風情無限。見郎觴軒負手背對立於殿門前,亦不訝異,隻是懶懶斜了軟榻坐下,撚侍女手托蔬果入口品嚐,幽幽糜聲如夜蘭吹氣,嫵媚惑人:“二殿下當真不避諱,每每深夜入宮覲見,又為何事?”

  郎觴軒背手把玩手中梳妝漆器瑟琴,並不遵禮數問安,反漫不經心嬈森清冷疏離的調子道:“黑甲精騎巡夜時,發現一刺客混入宮內,鷹準不在,隻好來稟我。我已命他們在宮內四下搜尋,恐驚擾琉璃夫人,遂由我親自前來視後殿情況。”他徐徐轉過身,煙灰色眸子纏冰色淡冷,腰懸銀花雕鏤長劍,步步上前。步履聲踏宮磚微響,如心上打鼓,壓迫感襲麵而來。

  琉璃夫人一眼便見他腰上佩劍,不由憶起前日那支離破碎的鸞鳳玉璧屏風,手肘一顫,強自保持麵上冷靜:“二殿下查過了麽?這後殿可有刺客蹤跡?”

  郎觴軒腳步驟停,駐足殿中央,嘴角淌笑,那笑意卻深入骨髓的冷:“沒有,還未見刺客蹤跡。這宮闈禁衛,曆來是鷹準之長。他不在,便讓刺客鑽了空子。怕是要琉璃夫人多多費心,加強宮內巡防,否則……哪天真讓刺客得手,可就是大事了。”

  琉璃夫人唇角一僵,撐直身子端坐軟榻上,手扶錦墊,卻是在掩飾心內戰栗:“二殿下說的是,可二殿下似是忘了,鷹準冒犯之罪,已被收押……”她眼波流轉,繞至別處,食指化圈抵在下頜,似三思後言道,“看來,本宮要再覓能人,駐守宮防才是。”

  她裝傻充愣,硬是將直刺的長劍引入海綿中,篤定絕不放人,更不理會郎觴軒的威脅。

  郎觴軒也不再繞彎打啞謎,直言道:“既是有罪,琉璃夫人何不將其交給六閣長老審辦?”

  “二殿下貴人多忘事,聶鸞卿是滇南八部長老之女,此事處理稍有不慎,必會引來爭戰。本宮心念如此,方才費盡心思壓下此案,私了為佳。”她歎了口氣,語氣甚為無奈,“唉……可那聶小姐身嬌肉貴,被人捧在手心慣了,這等受辱,她尋死覓活的,本宮正犯難呢……”她若有所指地瞟向郎觴軒,宮裙拖拽,隨身落階而下,行至郎觴軒身側,側了眼,盯上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道:“想來,二殿下應派人前往滇南打探過了吧?這聶鸞卿的矜貴,想必已有耳聞……”

  郎觴軒無言,眸色愈發陰沉,似要迸出利劍,戾氣漸濃。長袍衿袖下雙手握拳,氣無可出。他率黑甲精騎逼宮,已是情急之下兵行險招,意在威嚇琉璃夫人,令她交出鷹準。豈料琉璃夫人一早看穿他的底牌,知他已確認聶鸞卿身份,忌憚她身後滇南八部的勢力,絕不敢貿然出手,這才倒打一耙,將他逼入絕境。更想連郎觴軒這等人物都將鷹準視若心腹,可見鷹準為敵人所用,實乃大敵,當下殺鷹準之心更甚。

  僵持間,隻聞殿外通傳,殿前禦侍領一女子入內。女子聲若銀鈴,清脆動聽,叩拜下依禮數敬言:“民女月吟,叩見二皇子殿下,叩見琉璃夫人。”

  郎觴軒聞聲倉然回身垂視——素色煙羅裙褂,銀釵綰髻,那個身形,竟真是月吟!

  月吟雙手緊握平舉胸前,餘光所及之處隻見那琥珀色褚白宮錦紋飾的褂擺,他偏愛的薄荷衣香清涼入鼻,撫平她內心惶恐。她能感受到他驚愕的目光在她躬身背脊上灼燒,這樣的注視,在過往十餘年裏也是一種奢侈。

  “抬起頭來。”那帶有尊者威嚴的媚聲由頭頂傳來,幾分玩味,幾分饒趣,在周遭的空氣中彌撒,“何事?”

  月吟深咽唾沫,這番抉擇走下去,再無回頭路。她抬頭,星眸無懼,堅定迎視琉璃夫人探究的打量。

  丹緋媚眼,看似迷蒙纏霧,眼底卻有攫殺的無情。這就是當年害死符後,毒瞎郎觴軒的女人。絕情冷血的心外,竟披著如此絢麗妖惑君主的外衣。

  落到她手中,會有怎樣的下場?

  月吟不敢再胡想,暗地深吸一口氣,剛要啟齒,卻聽到那疏離淡漠的嗓音徐徐傳來:“你來這兒做什麽?府裏有事可找淩管家,不分尊卑往後殿闖,別讓人看笑話。”他言辭淡漠,可句句是為她開脫,他一時摸不準她的來意,隻想她盡快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月吟心領,隻是這小小的憂意也曾是她求而不得的溫柔。轉眸時,她終鼓起勇氣凝視他的臉,瀲灩的煙灰色瞳眸中是她澀然的笑容,玫瑰花瓣紅潤的嘴唇緊抿著,肅然無笑。隻是望著她的臉,一言不發,滿眼疑惑。

  這樣的關注,哪怕一生隻得一次,也畢生無憾。

  月吟甜美一笑,耀勝滿殿燭光,盈盈叩首,終說明來意:“月吟請二皇子殿下、琉璃夫人賜婚,隻因月吟私心,連累夫君蒙受不白之冤,令小姐聲名受損,月吟甘受責罰。”

  她眼見那雙煙灰色眼瞼由疑惑轉震驚,眉心處一道淺淺的印記,是愕然後的不解,深究的眸光似要看進她心裏,那隻容一人久居的瞳中終於有她一席之地,即使隻是短短一刻,也足以令她義無反顧。

  她再叩首,額心貼著冰冷宮磚,絲絲寒氣滲入她眉骨額鬢,太陽穴陣陣刺痛,腦子卻無比清醒。不等提問,徑自娓娓道來原委:“我家小姐全是為我方才私下找鷹大哥,都因前些日子我與鷹大哥爭吵,冷戰數日。小姐擔心我,方才私鷹大哥主動與我和好。他們私下見麵,全是為我,並無……”

  “住口!”琉璃夫人拂袖,轉身欲登台階,邊走邊冷笑道,“一派胡言!你即是二殿下府裏的丫頭,鸞卿姑娘又怎會是你家小姐?”她掠過郎觴軒身側,冷冷一瞥,哼聲道,“二殿下,你手下的人可知這欺瞞之罪處於何等刑罰?本宮看在二殿下麵子上,暫不予追究,令她下去吧。”

  “琉璃夫人誤會了!”還不等郎觴軒開口勸退,月吟已跪行幾步,叩首追說:“月吟所說的小姐,姓沈。”她眼波淡掃,與郎觴軒四目相對一瞬,旋即從他鬢發旁擦過,落在琉璃夫人遠離的背影上。

  隻見那宮裝披肩的背脊一僵,駐在原地,幽幽回視時,丹緋眉眼折厲色霜寒,側臉斜睨,盡是殺意,媚聲無形,隻餘蕩蕩戾氣,仄仄逼問:“那日在未央殿鳳竹苑內的人是沈青顏……你是這個意思嗎?”她回過身,宮裝裙擺逶迤墜地,背脊挺直,居高臨下的睨視,“照你說來,沈青顏沈姑娘既非宮裏人,如何進宮與鷹左使私談?”她兀自森笑,似乎多了一份勝算的砝碼,“看來……鷹準一案牽涉的人,倒是越來越多了。二殿下府中賓客都可隨意進出雲宮,黑甲精騎要來何用?”

  她話鋒一轉,劍尖已指向肩負宮闈巡衛之責的黑甲精騎。自她驚覺黑甲精騎原是郎觴軒的兵馬後,坐如針氈,卻無能為力,隻能聽之任之。如今借月吟一句無心之言,手起刀落,誓要一箭雙雕,將長期埋於身畔的兩粒敵方棋子一並鏟除。

  藻井內懸掛宮燈上一高燭,不敵夜風呼嘯,呼聲熄滅。燭光微顫,絲毫黯淡仿若兩派天平上壓倒對方的一根枯草,擾亂那流淌在三人之間微妙的氣流。

  郎觴軒垂袖不語,梳妝漆器緊握掌中,幾乎要被他指力折斷。他不言不語隻是望著月吟,似要從她一顰一笑的表情變化中尋一個答案。

  月吟跪直身子,晃眼看去,她眼中執拗的堅定竟與她仰望的小姐有三分相似。終是在沈青顏身邊的人,即使麵對睥睨西楚的琉璃夫人,她亦無所畏懼,言語條理更見清晰,一口咬定:“鷹大哥所見的是我家小姐,並非滇南聶小姐。鷹大哥向來敬重我家小姐,更不可能言行僭越,請琉璃夫人明察!”

  “胡言亂語!”琉璃夫人作勢掌摑,揚起的手臂卻被郎觴軒攔下。他噤聲許久,終見開聲,鉗製如栲的五指逐一鬆開,瀲灩冷眸中不見一絲一點多餘情緒,隻有傲視,傲視一切的張狂:

  “琉璃夫人怕是記錯了罷?”他撇笑,淡淡一眼捋過月吟倔然的身姿,續言道,“那日觴軒確是在城內一處僻靜之所尋得鷹左使和青顏,哪來什麽聶姑娘?褻瀆一罪從何說起?聶姑娘貴為滇南八部郡主,深居宮內,又如何得見鷹準?鷹準半個多月前已不在西楚,更不識聶姑娘真容。既不相視,如何私會得了?”他轉視笑望月吟,道:“倒是青顏與鷹準交情不淺,青顏於鷹準更是有救母之恩,鷹準對她敬若神明,一言一行皆願甘心服從。依青顏的性情,為月吟出麵勸鷹準,倒是常事。”

  “二殿下你……”琉璃夫人瞪直俏目,不敢相信地望著推翻一切的二人,開口欲駁,郎觴軒卻不給她留任何空隙:“琉璃夫人可想好了,若聶長老得知掌上明珠在宮內受辱,會掀起怎樣的波瀾?”他負著手,索性走至殿旁圈椅上坐下,不緊不慢地旋轉手中漆器,手肘撐起,輕抵額鬢,接著言道:“聶鸞卿不是滇南郡主倒好,若是……這事如何隱瞞?僅憑琉璃夫人纖手遮天,怕是……遮不住這悠悠之口。”

  在他四兩撥千斤的幾句話間,形勢業已逆轉。他說得隱晦,在琉璃夫人聽來,寓意不言自明。他既無證據證明、亦不相信此時居於宮中的“聶鸞卿”是真正的滇南八部郡主聶鸞卿。隻是將這“是”與“不是”的問題丟還給琉璃夫人,任她抉擇。

  若她認定此“聶鸞卿”即彼“聶鸞卿”,那麽她咬定鷹準冒犯滇南郡主,便成為郎觴軒手中利器,將來借保護不周為由挑撥滇南,為她換來滇南八部的勢力如高懸斷刀,隨時引火燒身。

  她亦不能否認此“聶鸞卿”身份有假,這樣非但滇南威脅不複存在,郎觴軒行事亦無須忌憚。

  她此刻隻後悔當初引郎觴軒做目擊證人,本意是令他再無立場為鷹準辯駁,如今反倒成為自己縛手縛腳的繩索。她還想再拚死掙紮,借聶鸞卿為擋箭牌,脅言道:“鸞卿姑娘怕不願就此作罷……”

  “那便由她,”郎觴軒瞥了眼,漫不經心道,“聶鸞卿身份矜貴,待字閨中,怕也不願惹上著無稽事端,累自己及家族聲名。這番利害,就請琉璃夫人多費心,一一為她辨析。”

  事已至此,勝負已分。郎觴軒無心戀戰,起身告辭:“既然已證明此乃誤會一場,還望一個時辰內,得見鷹準平安歸來。”他一鞠,徑自向月吟走去,一把將她拉起,佯裝慍怒惱道,“這等小事也要驚擾琉璃夫人,還不快跟夫人請罪,恕你擅闖後殿之罪。”

  月吟愣神,正要依言請罪,又被郎觴軒拎起,免她叩罪,拖著她大步離去,臨近殿門還不忘轉頭討喜,堵得琉璃夫人啞口無言,有苦說不出:“月吟與鷹準一事,觴軒就向琉璃夫人討個人情,大喜之日,還請琉璃夫人親臨觀禮。”

  言辭迂回間,月吟終身已定。

  她尾隨他的步伐,離殿而去。他的背影,終成為她一世不可觸及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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