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10.1832年

  1832年2月17日,星期四

  (歌德以米拉波和自己為例,說明偉大人物都得依靠大眾成就自己的事業)

  我早先給歌德送去了一件在英國雕刻的杜蒙肖像,他看來挺感興趣。

  “我經常反複觀看這位傑出人物的肖像,”今天傍晚我去看歌德時,他說,“一開始有些令我反感的地方,不過我把它歸咎於藝術家的處理;

  人物的麵部表情被他刻的太硬、太深了一點。可是我把這極富個性的頭顱注視得越久,便越來越少僵硬的感覺,直至最後完全消失了;

  這時候,從深色的背景上凸現出來的是一張充滿寧靜和仁愛的臉,一張睿智、高雅而溫和的臉;一位聰明、善良、為大眾謀幸福的人,通常就是這個模樣;

  看著這模樣,讓人心裏覺得寧帖。”

  隨後我們談起了杜蒙,特別談到他寫的有關米拉波的回憶錄。

  在這些回憶錄中,杜蒙揭開了米拉波左右逢源的秘密,讓人看見他如何善於利用各式各樣的勢力,並且指名道姓地講了不少才智之士曾讓他動員起來實現自己的目的,他則用這些人的力量幹自己要幹的事。

  “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書比這部回憶錄更有教育意義啦,”歌德說,“透過它,我們窺見了那個時代最隱秘的角落的深處;

  通過它,米拉波奇跡在我們眼裏變得自然了,而這位英雄卻並未因此喪失他的任何一點偉大。可現在法國的報刊上出來了一些個評論家,對此他們另有高見。這些個好人認為,回憶錄作者企圖毀掉他們的米拉波,因為他揭開了米拉波超人一般的行事的秘密,並且還把迄今單獨歸在米拉波名下的豐功偉績分了一部分給其他人。

  “法國人把米拉波看作為自己的大力神赫庫勒斯,而且也完全正確。隻是他們忘記了,即使一尊巨無霸雕像也得由許多部分構成,即使古代的赫庫勒斯也是個集體性存在,這位大力士既承擔著自己的業績,也承擔著他人的業績。

  “不過歸根結底,我們全都是集體性人物,你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要知道,我們真真正正能稱做我們自己固有的東西,財產也好,品格也好,是何其的少啊!

  我們全都須要吸取和學習,既向先輩們學習,也向同輩們學習。即使是最偉大的天才吧,如果完全憑借自身的天賦,也不會有大的出息。可是許多很優秀的人偏偏不明白這點,老夢想著要獨創,結果便在黑暗中摸索了半輩子。我曾認識一些藝術家,他們自詡沒有任何的師承,一切一切全靠自己的天才。我斷言,這樣的一位藝術家隻須沿著這間屋子的四壁走一圈,匆匆將我掛在牆上的大師們的素描瞅上一瞅,如果他確實有些天才的話,那他在離開時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更加高明的人。

  “總而言之,除了吸取外界資源並用其為我們的崇高目的服務的能力和意願,我們身上還有什麽優點呢?

  請允許我講講自己,直言不諱地說出我的感受。在漫長的一生中,我確實做了一些事情,完成了一些的確可以引以自豪的作品。可是老老實實地講,除了看、聽、辨別和挑選,以及用自己的心智賦予所見所聞以生氣並將其藝術地再現的能力和意願之外,我沒有什麽真正自己的東西。我的作品決不能僅僅歸功於我個人的聰明才智,而要歸功於千千萬萬我意外的其他人,是他們給我提供了寫作的素材。我僅僅是收獲別人為我播種的東西,如此而已。

  “歸根結底,是憑自己的天賦獲得到什麽或是從別人那兒獲得什麽,是通過自己獲得成就或是通過他人獲得成就,這樣的問題毫無意義;

  關鍵在於,你得有強烈的意願,並且具備實現自己意願的能耐和毅力;其他一切全無所謂。

  1832年3月11日,星期日

  (談《聖經》的真偽、基督教的原始教義以及“神性”的表現)

  晚上在歌德家待了近一小時,談了各種有趣的話題。新近我買了一部英文《聖經》,發現不含《外經》,因此深感遺憾;

  未收入的具體理由是它們被視為“偽經”,亦即不是真正來自上帝。我向歌德抱怨人們眼光極度狹隘,隻把《舊約》的一些篇章視為直接來自上帝,其他同樣地精彩卻不是;

  仿佛世間還會出現什麽高尚、偉大的東西,竟然可以不是來自上帝,不是在上帝影響下結的果實似的。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歌德回答說,“不過看《聖經》的有關問題,存在兩種觀點。一種是原始宗教的觀點,也就是純粹自然和理性的觀點,出自上帝的觀點。它永遠保持原來的樣子,將一直延續和有效,隻要什麽時候還有上帝的造物存在。不過呢,這種觀點隻適合於少數‘選民’,它太高尚、太尊貴,不可能普及。然後就有了教會的觀點,更符合人本性的觀點。這種觀點是脆弱的,易於變化而且也確實處於變化中的;

  隻是在不斷的變化當中依然會延續下去,隻要什麽時候還存在軟弱的人類。未經汙染的上帝的啟示之光太純淨、太明亮啦,不適合可憐的、極端軟弱的人們,非他們所能承受。教會於是充作好心的中間人介入進來,起緩解和調和的作用,以便所有人都得到救助,以便許多人都感覺幸福。於是對基督教教會便有了這樣的信仰,即相信它作為基督的後繼者,可以解除世人深重的罪孽,而通過這一信仰,教會就擁有了巨大的權威。基督教教士們的主要注意力呢,便也放在了保持自身的這一權威和聲望,維持教會的大廈巍然不動上麵。

  “因此,教會很少過問《聖經》裏的這篇那篇是否對開啟人的心智大有幫助,是否對提高人的德行、純潔人的天性有所裨益,反過來,倒是在‘摩西五經’中大講人類祖先犯罪墮落,因而須要誕生一位救世主的故事;

  接著又在‘先知書’裏一再暗示所期待的救世主即將出現,最後在‘福音書’中讓我們看到他真的降臨人世,並為補贖我們人類的罪孽而被釘死在了十字架上。你瞧,遵循這樣的目的和方向,以這樣的標準進行衡量,高尚的托比亞斯也好,所羅門的智慧和西拉克的箴言也好,都不會有多少意義啦。

  “再者,《聖經》這部書中的真與偽問題,就更奇怪了。什麽叫做真,難道不是那些與純粹的自然和理性和諧一致,今天仍有益於人類最高發展的優秀品性嗎!

  什麽是偽,無外乎不能結出果實的,至少是結不出好果實的荒謬、空虛和愚蠢!

  如果以向我們傳播的內容是否絕對真實作標準來判斷真偽,那麽,我們甚至對《福音書》一些地方的真實性也有懷疑。盡管如此,四福音書’在我看來還全都絕對真實,因為其中強烈地反映著基督崇高的人格;

  它那樣地神聖,塵世間可謂絕無僅有。如果有人問我,崇拜敬畏基督符不符合我的天性,我會回答:絕對符合!

  因為我視他為最高道德準則的神聖啟示。可是有人問我,我是不是願意向使徒彼得或保羅的一根拇指骨頭鞠躬,我卻會回答:

  饒了我吧,千萬別用你們這些荒誕不經的玩意兒來煩我!

  “‘切莫熄滅精神!’那位使徒說。

  “在教會的規章中有太多荒謬的東西。可它仍然想維持統治,於是就必須有一些昏庸的群眾對它俯首帖耳,任隨它統治。高高在上的、富得流油的教士們什麽都不怕,怕的就是下層民眾的啟蒙,所以也一直盡量不讓民眾接觸《聖經》。

  “總而言之,我們一切都得感謝馬丁·路德和他發動的宗教改革。

  我們擺脫了愚昧的鎖鏈,由於文化的不斷發展而獲得了追本溯源,把握純淨的基督教義的能力。我們重新有了勇氣立足於神的堅實大地,並且體驗我們由神賜予的真實人性。任隨精神文明不斷地提高好了,任隨自然科學在更大的廣度和深度上繼續發展好了,還有人的心智也無論怎樣擴展——一切反正都超越不了基督教義閃爍在《福音書》中的崇高道德之光!

  “不過我們新教徒在純潔道德的路上前進越迅速,天主教徒們跟得也會越快。時代的偉大啟蒙影響日益擴大,一當他們也有所體驗,便必定會跟上來,願也罷,不願也罷;

  如此一來,最終所有教派都將合二為一。

  “還有新教內部討厭的派別之爭也會停止,父子之間、兄妹之間也不再相互仇恨和敵視。因為一當大家理解了基督原本為博愛的純正教義並將其化為血肉,就會感到自己生而為人的偉大和自由,對這派或那派外在儀式細枝末節的差異也不會特別在乎了。

  “還有我們全體都會漸漸從信奉一種言語和信仰的基督教,轉而信奉思想和行為的基督教。”

  話題轉到了在基督之前,在中國人、印度人、波斯人和希臘人中間曾生活過一些偉大人物;

  在他們身上,跟在《舊約》中講到的一些偉大猶太人身上一樣,也體現了神的力量。還探討了這樣一個問題,就是在我生活的現代世界,神的作用又如何影響偉大的天才人物。

  “如果聽聽人們談話,”歌德說,“你幾乎會相信,從古代起神就已歸於寂滅;

  人呢,似乎現在完全自立了,必須考慮在沒有神和神每日嗬護的情況下如何繼續活下去。在信仰和道德問題上,大家還承認神的影響;

  可在科學和藝術方麵,就相信一切純屬塵世的事情,沒有任何別的,純粹是人的能力的產物罷了。

  “可是請試試僅憑人的意願和能力也創造出一點什麽來,並且把它擺在那些冠以莫紮特、拉斐爾或者莎士比亞之名的作品邊上比一比!

  我知道得很清楚,這三位高貴的人物絕非空前絕後;

  在所有藝術領域,都曾有大量傑出的天才進行創造,並也創作出了完全可以與上述三人媲美的傑作。然而,如果他們與三人一樣偉大,那麽他們也就同樣地超凡脫俗,同樣地是受到了神的眷顧。

  “總而言之,事情原本是怎樣,應該是怎樣呢?

  ——事實是,在那盡人皆知的、幻想的六天創造之後,上帝根本沒有去休息,而是繼續在努力工作,像第一天一樣。用簡單的元素拚湊出這個粗笨的世界,使它年複一年地在陽光中轉動,肯定已讓他不感到有多少樂趣,因此他又計劃在這些物質基礎上建個苗圃,好培育出一批人類精英。就這樣,他繼續在比較傑出的人物身上下工夫,以其作為平庸之輩的表率。”

  歌德不作聲了,我卻將他這一番睿智而深刻的話牢記在了心裏。

  幾天以後

  (論詩人的祖國和愛祖國)

  我們談到了希臘人的悲劇命運觀。歌德說:

  “這類的觀念不再適應我們今天的思維方式,已經過時了,整個說來也和我們的宗教觀矛盾。一位現代作家再把這些老觀念寫進劇本裏,就總是顯得矯揉造作。這猶如一件早已不時興的外套,就像古羅馬人袍子什麽的,穿在我們身上就是不合適。

  “我們現代人現在更適合使用拿破侖的語言:政治即是命運。可千萬別學我們的先鋒作家說什麽:政治即是文學,或者政治是適合詩人的題材什麽的。

  “詩人想搞政治就必須參加一個黨派,如此一來就必然失去作為詩人的自我;

  它必須對自己的自由精神道再見,對自己不受約束的觀察道再見,相反得把褊狹和盲目仇恨的軟帽拉下來把耳朵蒙住。

  “詩人作為人和公民是會愛自己的祖國,不過呢,他發揮自己詩才、以詩為事業的祖國是善,是高尚和美;這個祖國不限於某個特定的省份,某個特定的國度;

  他無論在那兒發現了它,就會將它抓住,並且加以表現。他猶如一隻翱翔在廣闊大地上空的雄鷹,看見野兔就會箭一般撲下去,根本不管那兔子是在普魯士,還是在薩克森。

  “還有,到底什麽叫愛祖國?到底什麽叫愛國行動?

  一個詩人終生致力於與有害的偏見作鬥爭,消除狹隘的觀念,開啟民眾的心智,淨化他們的審美趣味,使他們的思維情操變得高尚起來,難道他還能做什麽更好的詩嗎?

  難道他這樣做還不夠愛國嗎?——對一位詩人提出如此不合實際的、毫無益處的要求,就如同要求軍隊的一個團長:

  為了做一名合格的愛國者,他必須卷入政治紛爭,而把自己的本職工作放到旁邊。可是,一位團長的祖國就是他的那個團;

  他要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愛國者,原本無須過問政治,除非直接牽涉到他;

  與此相反,他隻要全心全意地努力帶好自己統轄下的那幾個營,把他們訓練好,管束好,使一切都井井有條,以便一當祖國處於危難之中,他的部下能盡職盡責地完成使命就行了。

  “我恨一切的敷衍塞責、濫竽充數,視它們如同罪惡;但我特別恨的是有關國家大事方麵的濫竽充數、敷衍塞責,因為它們會給千百萬人帶來災難。

  “你知道,總的說來我很少過問別人對我寫些什麽,隻不過呢卻常常又會傳到我的耳朵裏;

  我很清楚,我盡管一生辛勞,我的所作所為在某些人眼裏卻一錢不值,原因就在我不屑於與黨派政爭攪和在一起。為了得到這些人的認可,我必須變成雅各賓俱樂部的會員,宣傳流血和殺戮!

  ——別再扯這糟糕的話題吧,免得在反對非理性的過程中,我自己也跟著失去了理性。”

  同樣地,歌德也批評了烏蘭特為另一些人大肆吹捧的政治傾向。他說:

  “你注意,政治家烏蘭特將吞噬掉詩人烏蘭特。

  當上議會議員,每天都生活在爭吵和激動中,絕不適合詩人柔弱的天性。他的歌聲將會消失,這相當可惜啊。施瓦本那地方富於教養,存心良善,又能幹又會說,適合當議員的人有的是嘍;

  然而像烏蘭特似的詩人,僅僅隻有一個。”

  歌德殷勤地接待的最後一位客人,是阿爾尼姆夫人的長子;他寫下的最後的文字,是題在這位年輕朋友紀念冊裏的幾行詩。

  (全文完)

  
更多

編輯推薦

1聚焦長征...
2聚焦長征--長征中的...
3紅軍長征在湖南畫史
4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5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6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7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8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9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10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