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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831年

  1831年1月4日,星期二

  (關於《浮士德博士曆險記》)

  我與歌德一塊兒翻閱托普費爾的幾冊素描。托普費爾是我在日內瓦的一位朋友,他兼具作家和造型藝術家的才能,可迄今似乎更樂意用可見的形象表現自己充滿生氣的思想精神,而不喜歡將其訴諸飄浮不定的文字。眼下翻閱的這一冊素描題名《浮士德博士曆險記》,給人的印象完全是一部滑稽小說,特別為歌德所讚賞。

  “真是太絕了!”他一頁一頁翻著,不時地發出讚歎,“處處閃爍著天才和智慧的光輝!有幾幅完全叫做絕妙無比!

  將來如果選擇一個正經一點的題材,並且畫得再稍微認真些,那他沒準兒會創作出一些個超出所有想象的傑作。”

  “有人企圖把他與拉伯雷作比較,並且指責他模仿拉伯雷,”我插話道,“說他剽竊人家的思想。”

  “這些人真叫莫名其妙,”歌德回答,“我看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我以為托普費爾正好相反,完全是個獨立自主的、富有創造性的天才;我見過的天才從來都是他這樣。”

  1831年1月17日,星期一

  (談《紅與黑》)

  隨後我們談到了《紅與黑》,歌德認為它是司湯達最好的作品。

  “不過我不否認,”他補充說,“他的一些女性形象有點過於浪漫。可是,她們無不顯示出作者觀察生活的細致和心理剖析的深刻,這又讓我們樂於原諒他某些細節描寫的不夠真實啦。”

  1831年2月13日,星期日

  (《浮士德》的結構特點;文藝家的人格是作品的一切)

  在歌德家裏進餐。他告訴我繼續在寫《浮士德》第二部第四幕,並且講開頭部分現在寫得完全如他希望的一樣成功。

  “該寫什麽,如你知道的,我早就心中有數,”他說,“隻是對怎麽寫,我一直不完全滿意。這下我高興啦,終於有了一些個好主意。現在我要設法填補第三幕《海倫》和先已完成的第五幕之間的整個空白,並且寫出詳細提綱,然後就可以舒舒服服、穩穩當當地正式動筆寫,喜歡寫哪個部分就先寫那個部分。第四幕的性質又很特別,恰是一個與其他部分無關的、獨立存在的小世界,隻憑借著些微的前因後果與全劇聯係在一起。”

  “也就是說,”我接過話頭,“第四幕和其他部分的性質仍然完全一致嘍。因為,從根本上講,與奧厄爾巴赫地窖酒店、女巫廚房、以及海倫等等有關的各幕各場,也都是自成一個獨立的小世界,盡管相互影響,但卻關係並不緊密。對詩人來說,重要的是展現出一個光怪陸離、複雜紛繁的世界。一位膾炙人口的主人公的故事,隻被當作一條貫穿全劇的線索,他愛串上什麽東西就串上什麽東西。這也是《奧德賽》和《吉爾·布拉斯》所采用的手法。”

  “你說得完全對,”歌德說,“采用這種結構隻有一點須要注意,就是各個部分都必須鮮明而夠分量,同時整個作品則永遠難以把握,這就誘使人們反複一再去閱讀它。”

  飯後我們一同觀賞新近出來的一些大師的銅刻畫,尤其是風景畫,並高興地發現它們一點毛病也沒有。

  “幾個世紀以來全世界已積累如此多的好東西,”歌德說,“在其影響下又出現好作品,也就不足為奇了。”

  “糟隻糟在有那麽多錯誤的教條,”我應道,“害得有才能的年輕人不知究竟該拜哪一方的神聖。”

  “你的話有的是證明,”歌德說,“我們看見一代代人被錯誤的教條坑害、葬送,我們自己也深受其苦。尤其是今天通過印刷,任何謬誤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廣泛傳播!

  就算這樣一位藝術判官一些年後思想有所進步,就算他也會把自己經過提高的觀念公諸於世,然而他的錯誤說教已經起了作用,而且將來還會像混在香草一起的毒草似的繼續起作用。令我感到欣慰的是,真正偉大的天才不會讓錯誤教條引入歧途,不會讓它把自己毀掉。”

  我們繼續觀賞銅刻畫。歌德說:

  “真是些傑作啊。你看見的確實是些了不起的天才;他們學有所成,已經具有相當高的藝術品位和造詣。隻不過所有這些畫作仍缺乏一點什麽,那就是:

  雄強之氣。——記住這個詞兒,並且加上著重的標記。這些畫缺少一定的穿透力;這種穿透力在前一些世紀無時無處沒有表現,而在今天卻看不見啦;

  而且不隻是繪畫作品裏看不見,其他所有藝術裏也看不見。眼下生活的是軟弱的一代;也說清楚他們的軟弱是由於遺傳,抑或是教育和營養比起來還更加軟弱的緣故。”

  “由此可見偉大的人格對於藝術多麽重要,”我說,“特別是在過去的一些世紀裏,藝術家的人格常常都表現得十分偉大。在威尼斯你站在提香和維羅涅斯的作品前,你就會感到這些男子雄強的精神已經滲透其中。他們強大而有力的感受貫穿整幅繪畫的各個部分;

  我們在觀賞這樣的作品時,一股出自高尚藝術人格的力量會擴展我們的心胸,使我們超越自身。您所說的雄強之氣,也在魯本斯的風景畫裏特別地表現了出來。如此一來,盡管我們看見的仍舊是熟悉的自然現象,但在我們眼裏它們全滲透了藝術家的人格力量,並且按照他的意願實現了更新。”

  “是啊,”歌德說,“在藝術和文學中確實人格就是一切;

  然而在當代的批評家和藝術判官中,就有這麽一些孬種不承認這個道理,把文藝家的偉大人格,僅僅視為作品的一種無足輕重的佐料而已。

  “自然呐,要體察並尊重偉大的人格,自己又不能不也有人格。所有否認歐裏彼得斯的崇高精神的人,要麽是些沒有能力體會這種崇高的可憐蟲,要麽是些不知廉恥的騙子;

  這些騙子企圖以其僭越狂妄之舉,提高自己在軟弱的世人眼裏的身價,也確實提高了他們的身價。”

  1831年2月14日,星期一

  (天才要以強健的體魄為基礎)

  陪歌德進餐。他剛讀完拉普將軍的《回憶錄》,他的《回憶錄》出版於一八二三年。談話因此便轉到拿破侖,轉到他母親勒迪蒂亞夫人自知養育了這麽多英雄子女,自知身為這麽個有權勢家庭的主母,必定會有怎樣的感受。

  “她生第二個兒子拿破侖時十八歲,她的丈夫二十三歲,也就是說父母親都正值身強力壯,對兒子的體魄便有了好處。拿破侖之外她還生了三個兒子,個個都非常聰明、能幹、健壯,除了日常事情在行,還具有一定的文學才能。接在這四個兒子後麵還養了三個女兒,最後一個叫婕洛美,看來在所有兄弟姐妹中是最差勁兒的一個啦。

  “天才自然並非遺傳,但卻須要有一個適當的身體基礎;因此,一個人是家裏的老大或是老幺,是年富力強的父母所生或是年老體弱的父母所生,就決不一樣了。”

  我接過話頭,說道:

  “值得注意的是各種天才之中,音樂天才最早顯現,因此莫紮特才五歲,貝多芬才八歲,胡梅爾才九歲,就以演奏和作曲的才能驚動了自己周圍的人。”

  “音樂才能的確可能很早就表現出來,”歌德說,“因為音樂這東西完全是天生的,內在的,無需從外界汲取很多營養,不擁有生活的經驗。不過呢,像莫紮特這樣的現象自然永遠是一個奇跡,一個無法進一步說清楚的奇跡。這些出類拔萃的個人,我們以驚羨的目光注視著他們卻不明白他們來自何處,倘若上帝不是時不時地在他們身上一試身手,那他幹嗎還到處去尋找機會顯示聖跡呢。”

  1831年2月17日,星期四

  (年長未必就更聰明;《浮士德》第一、第二部的不同性質)

  陪歌德進餐。上午編輯完了他一八〇七年的《卡爾溫泉浴場暫住記》,我把稿子帶給了他。我們談到其中一些逐日倉促記錄下來的精彩片斷。歌德笑著說:

  “人總以為老了才會聰明;實際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人要做的是保持原有的聰明。人在不同的年齡段固然都有變化,但是卻不能講總是越變越好;

  在有些事情上,他二十歲時的見解可能和六十歲時完全一樣正確。

  “誠然,我們對世界的觀感在平原上是一個樣子,在高山上是另一個樣子,在眾峰頂上的冰川之巔又是另一個樣子。站在一個立足點可能比站在另一個立足點多見點兒世麵;

  可也就如此而已,因此不能說,在這個立足點的看法比在另一個立足點更加正確。所以,如果一個作家在一生的不同階段都留下了紀念碑似的作品,那主要就因為他有與生俱來的基礎和良好願望,他在每個階段的所見所感都真實純粹,並且老老實實地說出了心中的所思所想,沒有任何別的圖謀和曲折隱諱。如此一來,他寫的東西隻要在產生的那個階段站得住腳,就會一直站住腳,不管作家本人將來還會有怎樣的發展和改變。”

  我表示完全讚成歌德的高見。他於是接著說:

  “最近我碰巧揀到一頁廢稿,讀了讀。嗯,寫得不錯!我對自己講:

  你也不會有另外的想法,要是寫也差不多會這個樣。可等我再仔細看看這頁廢稿,才發現它是我自己作品的一個片斷。因為我一直趕著往前寫,就忘記了曾經寫過的東西,所以很快就出現把自己的東西完全當作別人作品的情況。”

  我打聽他寫《浮士德》的進展。歌德回答說:

  “我再也放不下它啦。我每天都在構思。今天我已把第二部的全部成稿拿去裝訂,以便能看見到底有多大分量。第四幕缺少的部分我暫時用白紙充數。這類直觀的東西作用比想象的大得多,必須想方設法給精神以促進。”

  歌德叫人把裝訂好的《浮士德》新稿本拿進來;我一見擺在眼前的原稿足有一個對開本那麽多,真為他已寫成的數量吃了一驚:

  “這就是您在我來魏瑪六年寫的全部東西。這其間您還經曆了許多別的事情,能用於寫作的隻有很少一點時間。由此可見,隻要不斷地堅持做點什麽,也會積少成多啊。”

  “人越老,越堅信這個道理,”歌德接過話頭,“可青年人卻以為,什麽都必須一天完成。如果運氣好,我繼續感覺身體不錯,就希望第四幕在接下來的春季裏,能取得很大進展。你知道,這一幕也是我早就構思好了的;

  隻不過在寫出來時,餘下的部分大有提高,以致原來的構思隻能再一般地用用了,現在我必須通過一些新的構思提高這過渡性的半成品,使其達到其餘部分同樣的水準。”

  “可是比起第一部來,”我說,“您在第二部展現的世界,要豐富多彩得多啊。”

  “我也這麽想,”歌德回答,“第一部是純主觀的;一切全出自一個比較狹隘和熱情的個人,他的半蒙昧狀態也可能討人喜歡。可第二部幾乎完全沒有任何主觀的東西;

  這兒顯現的是一個更高、更廣、更明朗、更少些激情的世界;誰若是不曾四處求索,經曆過風雨人生,誰讀它就會一籌莫展。”

  1831年2月18日,星期五

  (過度自由不可取;執政者不宜熱衷個人愛好)

  陪歌德進餐。我們談起不同的政體,話題轉到了過度的自由化將困難重重,因為這會讓人人都提出自己的要求來,政府最後卻根本不知道怎樣去滿足所有這些要求。你會發現,自上而下地施以仁政從長遠看是行不通的,因為需要治理的是一個魚龍混雜的、經常甚至是墮落的世界,要使其對政府保有敬畏就不能太善良、太寬容和道德高尚。同時還提到,執政是一項偉大的事業,要求人投入整個的身心;

  所以,為政者就不宜過分熱衷某種個人愛好,例如特別喜歡藝術什麽的。須知,這不僅僅會轉移國君本身的注意力,還會使整個國家忽視某些原本更應該注意的問題。熱衷藝術的更多地應該是民間的富豪。

  隨後歌德告訴我,索雷翻譯他的《植物性變論》進展順利,他現在修訂這本書,特別是有關植物螺旋式生長的部分,意外地得到了許多來自外界的幫助。他說:

  “你知道,我們已經翻譯一年多,其間碰到了無數的難題。可是就在我們這麽進退兩難的時候,外邊一些傑出人物的研究已趨成熟,其成果使我的所有想法大大前進一步,著作也好收尾了。我一生中常碰見類似的情況。在這樣的情況下,你不由得相信有更高的存在在起作用,有精靈什麽的在暗中幫助;

  然而對此人隻能夠祈求,卻不敢妄加解釋。”

  1831年2月20日,星期日

  (歌德主張在自然科學領域排除目的論)

  接著,歌德給我講起一位年輕物理學家的書,說不能不稱讚它表達的清楚明晰,對它的目的論傾向他也樂意予以原諒。他說:

  “人自然會把自己看作造物的目的,把其他所有事物都僅僅看作與自己有關,也即以為它們都是為他服務,為他所用的。人征服了植物界和動物界;

  由於他把其他造物都當作了食品,便承認造物主為自己的上帝,並讚頌上帝像父親一般關懷他的仁慈。他從母牛獲取牛奶,從蜜蜂獲取蜂蜜,從綿羊獲取羊毛;

  由於人給這些東西都附加了一個對他有用的目的,也就相信它們是為此而創造的。是的,他不能想象,哪怕即是最小的小草會不是為他而存在;

  他即使眼下還未發現它的功用,他仍舊相信將來一定會發現。

  “人對整個的大千世界一般這麽想,在特定的問題上也抱著同樣的想法,因此就免不了把他習慣的觀點從生活中移用到科學裏,在研究有機體一個個器官的時候,也要問它們的目的和用途。

  “這也可以維持一段時間;

  就算在科學裏,他持這種觀點也可以有一段時間暢通無阻。但是過不多久他就會碰見一些現象,讓他發現用這樣狹隘的觀點行不通了,他要是沒有更高的立足點,就一直會陷入矛盾。

  “那些個目的論鼓吹者會說:公牛長角為的是自衛。那我就要問:綿羊為什麽沒有角呢?就算也有吧,那這角怎麽會卷在耳朵旁邊,對羊一點用沒有呢?

  “要我說啊,事情是另一個樣子:公牛用角自衛,就因為它有角。

  “提出目的這個問題,提出為何這個問題,根本就不科學。相比之下,倒不如問如何來得更有意義。例如我要是問:公牛是如何長出角的?

  我於是就會去觀察它的生理結構,同時也弄明白,獅子為什麽沒有角,也不可能有角。

  “再如,人的頭蓋骨有兩個未填滿的空洞。你問為何不會有多少結果,相反問如何則可能認識到,這兩個空洞實乃動物頭蓋骨的遺存;

  在那些低等動物身上,這兩個空洞還要大一些,即使到了高級的人的身上,它們也仍未完全消失。

  “功用論鼓吹者相信,要是不信奉給了牛用於自衛的角的上帝,他們就失去了上帝。可是請相信我,我信奉的上帝如此偉大,他創造的大千世界真叫豐富多彩,竟在創造了千萬種植物和千萬種動物之後,再創造出包容一切的一種:

  人類。

  “讓人們將來信奉這個上帝吧,他給了牲畜飼料,給了人飲食,讓他盡情享用;

  我呢,卻信奉這樣一位上帝,他賦予了世界如此強的生殖力,即使隻有百萬分之一衍化成了生命吧,世界也會擠滿芸芸眾生,戰爭也罷,瘟疫也罷,水災火災也罷,全都傷不了世界一根毫毛。這,就是我的上帝!”

  1831年3月21日,星期一

  (不讚成青年幹預國政)

  我們討論那些一直在巴黎引起不安的政治事件,以及年輕人妄圖參與國家大事的想法。

  “在英國也一樣,”我說,“一些年以前,大學生們遞交了一些請願書,企圖對有關天主教問題的重大決策施以影響,結果遭到人們嘲笑,接下來便沒誰再留意他們了。”

  “對於在拿破侖統治下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年來說,”歌德接著講,“這位大英雄的榜樣特別激發起了他們的唯我主義;

  他們再也安靜不下來啦,除非在他們中間又出現一個偉大的專製君主,把他們自己想要成為的那種人的特性發揮到極致。糟糕的是像拿破侖這樣一個人,不會很快再出現啦;

  我幾乎擔心,還要犧牲幾十萬人,世界才會恢複安寧。

  “至於文學的作用,在若幹年內根本別去考慮;眼下別無他法,隻能悄悄地為比較安定的未來準備一些好的東西。”

  1831年3月25日,星期五

  (舒適的環境使人怠惰、消極)

  歌德讓我看一把漂亮的綠色扶手椅,它是他前幾天在一次拍賣會上拍得的。

  “不過我將很少坐它,或者甚至根本就不坐,”他說,“因為任何的安逸舒適,原本完全違反我的天性。你瞧我房裏沒有沙發;

  我永遠坐的是我這把老木頭椅子,直到幾個星期前才給它加了個靠腦袋的地方。一個家具舒適而講究的環境,會破壞掉我的思維,使我處於安逸的被動狀態。除非你從小已經習慣,否則漂亮的房間和豪華的家具隻適合沒有思想的人,或者不喜歡有思想的人。”

  1831年3月27日,星期日

  (談老公爵夫人安娜·阿瑪莉亞和萊辛的名劇《明娜·封·巴恩海姆》)

  經過了長久的期盼,明媚的春天終於到來了。

  我們談到了老公爵夫人,歌德說:

  “老公爵夫人不但心腸好,而且聰明、善良;她真正是國家的福分。人們總會馬上感覺出好處來自哪裏,就像他們崇拜太陽和其他有益於人的自然元素一樣,我不奇怪所有人也會對她心懷愛戴,也將很快給她以應得的尊重。”

  我告訴歌德,我正和小公爵一起讀《明娜·封·巴恩海姆》,感覺這個劇本真是棒極了。我說:

  “有人講,萊辛是個冷冰冰的理智的人;可在這個劇本裏,我卻發現他富有情感,生性殷勤、質樸,心地善良,是一個再理想不過的快樂活潑而修養良好和心胸開闊的人。”

  “當這個劇本出現在那黑暗的年代,”歌德接過話頭,“你可以想象它對我們年輕人產生了怎樣的影響!簡直就像一顆光芒四射的流星!

  它使我們注意到,除去當時那個羸弱的時代所理解的文學,還有一種高級得多的文學存在。前兩幕使劇情鋪墊的真正傑作,從中人們已經學到了許多,而且永遠有值得學習的地方。

  “而今自然沒誰再願意注意什麽鋪墊啦;

  原本要第三幕才可望出現的效果,他現在第一場就想得到,全不顧及寫作就像航海,得先劃離岸邊到達一定的深度,然後才能張開滿帆快速航行。”

  1831年4月1日,星期五

  (畫家不可能沒有師承)

  陪歌德吃飯,席間談了各式各樣的問題。歌德讓我看羅伊特爾男爵的一幅水彩畫;

  畫的是一個青年農民站在一座小城的集市上,旁邊有一個賣籃筐和桌布的女販。年輕人望著麵前的籃子;

  兩個坐著的婦女和一個站在一旁的蠻丫頭,卻友善地注視著英俊的小夥子。畫麵的布局好極了;人物表情十分地真實和自然,叫人怎麽看也看不夠。

  “這幅水彩畫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歌德說,“可有些頭腦簡單的人卻說什麽,羅伊特爾在藝術上不欠任何人的情,他完完全全靠的是自己。仿佛除了愚蠢和笨拙,全靠自己還能有別的什麽似的!

  這位藝術家即使沒有任何叫得出名字來的師傅,那他總跟一些傑出的大師打過交道,總會向他們和偉大的前輩以及無所不在的大自然學習,然後才自成一家的吧。自然給了他卓越的天賦,藝術和自然又一起培養了他。他是傑出的,在某些方麵獨樹一幟,可盡管如此仍不能講,他一切全靠自己。對一個極端瘋狂和毛病特多的藝術家,倒真可以講一切全由於他自己;

  對一位傑出的藝術家卻不好這麽講。”

  1831年5月2日,星期一

  (批評伯爾內熱衷黨派政治)

  歌德告訴我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最近幾天,他差不多就要寫完一直空在那裏的《浮士德》第二部第五幕的開頭啦。

  吃飯時歌德和我談起伯爾內。他說:

  “伯爾內是個人才,黨派仇恨成了他利用的同盟力量;不依靠這個力量,他不可能產生影響。在文壇我們常常發現這樣的例子,就是仇恨取代了才能;

  一些才能微不足道者大出風頭,就因為充當了某個黨派的喉舌。同樣,在現實生活中也有大量這樣的人,他們沒有足夠的人格得以自立,隻好投靠一個黨派以自重,以使自己成為一個人物。

  “貝朗瑞相反是一個人才,一個自足自立的人才。他因此從來不為哪個政黨服務。他感覺自己內心十分地充實,不需要世人再補充什麽,也不擔心世人會奪走什麽。”

  1831年5月15日,星期日

  (歌德立遺囑,指定艾克曼編輯出版遺著)

  單獨陪歌德在書房裏吃飯。愉快地交談了一會兒,最後他把話題轉到他個人的事情,同時站起身來,從書桌上取過一頁寫好了的文書。

  “像我這麽個已經八十開外的人,”他說,“必須每天做好聽從上帝召喚的準備,並且安排好家事。最近我對你說過,我已在遺囑中指定你為我遺著的編輯出版人;

  今天我弄了張小小的字據,算是一份合同吧,請你和我一起來簽署它。”

  說著,歌德把文書放到我麵前;我看見上麵開列著他身後要出版的部分已經完成、部分尚未完成的作品清單,以及相關的進一步要求和條件。我基本上都同意,於是雙方簽了字。

  歌德接著說:

  “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就是出版商對超出一定的印張有顧慮,因此不得不從成稿中抽掉這樣那樣的內容。在這種情況下,你可以去掉《顏色學》的論戰部分。盡管我決不放棄對牛頓定律近乎嚴厲的剖析,它在當時是必要的,在將來仍有價值;

  但是從根本上講,任何論爭都有違我的天性,因此我也沒多少興趣。”

  我們談得比較詳細的第二個點,是印在《威廉·邁斯特得漫遊時代》第二、第三章結尾處的格言與反思……

  我們統一了意見:我將把所有涉及藝術的格言收入藝術一卷,把所有涉及自然科學的格言收入自然科學卷;同樣,一切有關倫理的和文學的,也分別放到相應卷裏。

  1831年6月6日,星期一

  (《浮士德》為什麽借用基督教的觀念和形象)

  今天,歌德給我看了他補寫的《浮士德》第二部第五幕的開頭。我念到了菲利門和巴烏希斯的茅舍遭焚燒,浮士德深夜站在他宮殿的陽台上,嗅到了夜風吹來的煙味那一節。

  “我的菲利門和巴烏希斯跟古代那對有名的夫婦及其傳說完全無關,”歌德回答,“我給夫婦倆取這樣的名字,隻是為了使人物性格更鮮明。相似的人物和相似的關係,要是名字再相似,就再好不過嘍。”

  隨後我們談起浮士德,說他性格中繼承了永不知足,即使已到老年仍積習不改。在這點上他與以色列王阿哈布不無相似;

  這家夥想象自己一無所有,除非他能把那波特的葡萄園也弄到手裏。

  “在第五幕裏出現的浮士德,”歌德繼續說,“按照我的構思應該剛好一百歲;在什麽地方明確指出這點是否好,我沒有把握。”

  然後我們討論結尾,歌德提醒我注意下麵這段:

  靈界的高貴成員,已逃離惡魔手掌,

  我們能將他搭救,他永遠奮發向上。

  還有上天也給他,如此的關懷厚愛,還有幸福的一群衷心歡迎他到來。

  “在這幾行詩裏,”歌德說,“藏著浮士德得救的鑰匙:浮士德自身的活動越來越高尚,越來越純潔,直至結束;

  再者,從天上來幫助他的,則是永恒的愛。這樣就與我們的宗教觀念完全和諧一致了;根據這個觀念,人要獲得永生的幸福,光有自身的努力還不夠,還得加上神的恩寵。

  “還有你會承認,讓得救的靈魂升天這個結局很難處理,在表現這類超感官的、幾乎不可測知的內容時,如果我沒用輪廓鮮明的基督教形象和意象使構思變得具體、實在,那就會失之平淡空洞啦。”

  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裏,歌德完成了還須補寫的第四幕。這樣,到八月份整個第二部的手稿都已裝訂成冊,大功告成了。終於達到自己長期為之奮鬥的目標,令歌德異常興奮。

  “打現在起,”歌德說,“我的生命已經可以視為純粹的饋贈,不管今後我還做與不做以及做的是什麽,從根本上看都完全無所謂啦。”

  1831年6月27日,星期一

  (反對雨果表現醜惡和可怕的事物)

  我們談論維克多·雨果。歌德說:

  “雨果是個了不起的天才,隻可惜完全讓他那個時代的邪惡、浪漫傾向給迷住了,因此誤入歧途,他除了美,也表現極其不堪、極其醜惡的東西。最近我讀他的《巴黎聖母院》,真是用了很大的耐性,才忍受住讀這部小說所感到的痛苦。這是一部再討厭不過的書啦!

  即使對人性和人物的真實描寫能給你一些快感,仍不能抵消你必須忍受的刑訊之苦。他這部作品完全違反自然,缺乏真實!

  他向你展示的所謂角色,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一些可憐的木偶;

  他提著這些木偶隨心所欲地跳來蹦去,讓它們做各式各樣的醜態和鬼臉,隻要能達到他預期的效果就好。可那是怎樣一個時代啊,不但使這麽一本書有可能產生,甚至還覺得它完全可以忍受,還認為它挺有趣!”

  1831年12月1日,星期四

  (批評雨果過分多產損害了自己才能的發揮)

  隨後我們談到了雨果,認為過分高產大大影響了他才能的發揮。歌德道:

  “他膽量真大,一年竟寫了兩出悲劇和一部長篇小說,而且看樣子寫作隻為攢大錢,像這樣幹怎麽可能不越寫越差,怎麽可能不把寶貴的才華葬送掉。我責罵他絕不因為他努力想富起來,想博取現時的聲譽;

  可是,他如果希望名傳後世,就必須從此開始少寫一點,多工作一點。

  歌德接著分析《瑪麗安·德羅姆》,讓我了解它的素材原本隻夠寫成極富悲劇性的、很棒的一幕,可作者出於某些完全次要的考慮,竟鬼迷心竅,拚命把它拖成了長長的五幕。

  “這樣隻有一個好處,”歌德繼續說,“就是讓我們看到了作者也擅長細節描寫;盡管這也並非微不足道,也有些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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