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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828年

  1828年3月11日,星期二

  (天才與創造力;精神與體魄;重用青年才俊)

  今天晚飯後我在歌德麵前又顯得有些拘束和悶悶不樂,使得他不耐煩起來,以致忍不住衝我譏諷地笑笑,並且嘲諷了我兩句:

  “瞧你成了山迪第二,成了那位著名的特裏斯特拉姆的父親嘍。他老人家為一扇嘎嘎叫的房門煩惱了半輩子,就是下不了決心去滴上幾滴油,消除這日複一日的不快。

  “可是咱們全都這德性!是鬱鬱寡歡還是精神爽朗,造就了人的不同命運!

  “拿破侖啊真是個好樣兒的!

  始終精神爽朗,始終清醒果斷,時時刻刻都精力充沛,能夠立馬去成就自己認為有利和必要的事情。他的一生就像個半神,總是從戰役走向戰役,從勝利走向勝利。說到他完全可以講,他始終處於精神爽朗狀態;

  正因此他的一生才如此光輝,可稱舉世前無古人,也許後也不會有來者。

  歌德在房中踱來踱去。我坐到餐桌邊,桌子盡管已經收拾過了,卻還剩有一些葡萄酒,以及糕點和水果。

  在我吃喝的時候歌德仍踱來踱去,一邊還興奮地嘟嘟囔囔,不時從嘴裏吐出一些聽不明白的字句。

  我腦子裏仍然回響著他剛才說的關於拿破侖的話,想把話題重新引回到這上麵來。我開口道:

  “不過我覺得,拿破侖是年輕力壯時才始終處於精神爽朗的狀態。可是到了晚年,他似乎不再精神爽朗。”

  “那有什麽辦法!”歌德回答,“我也不是寫不出第二部《塞森海姆之歌》和《維特》來了嗎?非凡事物的出現得靠神的啟示;

  而這種啟示總與創造力旺盛的青春期連在一起,就說拿破侖吧,他就是一位迄今為止最富創造力的人。

  “是啊是啊,我的朋友,富有創造力不意味著都得作詩寫劇本,也有一種行事作為的創造力,在許多情況下,這種創造力還更加重要。”

  “看來您這兒所謂的創造力,”我接過話頭,“就是人們平常說的天才。”

  “兩者的確也挺接近,”歌德回答,“因為天才並非別的什麽,而僅僅是一種創造力;

  這種創造力的業績能大大方方地展示在上帝和自然麵前,並因此而產生影響,傳諸久遠。我們看見文學界有這樣一些人,他們盡管,在世時也被奉為大天才,可人一死影響也就完了,就是說遠非他們自己和另一些人想象的什麽天才。因為如我上麵說過的,沒有一位天才不具有持久的影響力,而且這完全不受一個人從事的藝術門類以及職業、行當的影響:

  標準永遠隻有一個。一位天才既可以是自然科學界的奧肯和洪堡,也可以是軍事和政治領域裏的斐特烈大王、彼得大帝和拿破侖,還可以像貝朗瑞那樣是一個詩人;

  所有人全一個樣,問題隻在他們的思想、發現、業績要具有生命力,能長時間地存活下去。

  “然後我還必須說明:

  一個人是否有創造力的標誌,不是他作品和業績的數量。我們文學界有這樣一些詩人,他們一部接一部地出版詩集。可按照我的標準這些人壓根兒沒有創造力,因為他們寫的詩缺少生命力和持久的影響。與此相反,哥爾斯密寫的詩數量微不足道,但我卻必須稱他為一位極富創造力的詩人,而且這樣做原因無它,就因為他寫的少量詩篇蘊藏著必然是經久不衰的生命力。”

  “這種天才的創造力,”我提起話頭,“是僅僅寓於一位傑出人物的精神中呢,或是也存在在他的身體裏?”

  “身體對此至少有極大的影響,”歌德回答,“盡管曾經有一個時期,天才在德國總被想象成一個矮小、虛弱甚至駝背的人;可我所讚頌的天才,卻應該有相應的體魄。

  “人們常講拿破侖是一位花崗岩做成的人,這也主要就他的身體而言。他什麽沒有經受過,什麽經受不起啊!有什麽樣的疲乏勞苦和饑寒匱乏他不曾忍受過來了啊!

  缺少睡眠,缺少給養,而且精神總是極度亢奮!

  在緊張、興奮得可怕的霧月十八日深夜,他盡管一整天已沒吃任何東西,卻仍不考慮是否先增強增強體力,而是感覺自己精力充沛,連夜動筆草擬了那份著名的告法蘭西人民書。

  ——仔細回顧此人所做過和經受過的一切,你一定會想,他在四十歲時該已體無完膚了吧;可他到了這個年紀,仍舊英氣勃勃地挺立在那裏。

  “不過你也完全對,他一生事業的真正閃光點的確在他的青年時代。也真不簡單嘍,出身底層,在一個群雄逐鹿的時代嶄露頭角,二十七歲便成為受三千萬民眾頂禮膜拜的偶像!

  是的是的,我的朋友,欲成就大業,確實必須趁著年輕。而且拿破侖他並非唯一的範例啊。

  “曆史上出現過成百上千的才俊之士,年紀輕輕就要麽在朝廷要麽在疆場上聲名遠播,建立了赫赫功業。我要當上了國君,”歌德興致勃勃地繼續說,“就絕不會把自己最重要的職位給那些僅憑出身和資曆一步步爬上來的人。我喜歡用年輕人——但必須富有潛力,頭腦清醒,精力充沛,同時還要胸懷大誌,品性高尚。如此一來,治理國家和領導人民,就不啻為一種樂趣!

  可哪兒有這樣一位國君,他樂於這麽做,又得到了充分的輔佐呢!”

  歌德說:

  “在我一生中有過這麽一個時期,每天我能要求自己寫一個印張的文稿,而且寫得輕鬆愉快。我寫劇本《姐妹倆》隻用了三天,寫《克拉維歌》,你知道,隻用了八天。現在就不好再這樣要求啦;

  可盡管如此,我即使到了高齡,仍一點不能抱怨自己身上缺少創造力。隻不過呢,某些我在年輕時每天都能辦到,任何情況下都能辦到的事情,現在卻隻能是周期性地、在一定的有利條件下才辦成功啦。

  “任何最高級的創造力,任何重大的發現、發明,任何能結出果實和產生影響的思想,都不在任何人的掌握之中,而是超乎於所有塵世力量之上。凡此種種,人隻能看作是不期而遇的上天賜予,看作是純粹的上帝的孩子,隻能懷著感恩的喜悅去迎接他們,敬奉他們。這近似於精靈的情況,它無比強大,想把人怎麽樣就怎麽樣,人無意識地受其擺布,卻相信在自主行事。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常常隻能視為某種更高的主宰世界之力的工具,視為一隻用來承受神的影響的上好容器。——我作如是說,因為我想到經常是僅僅一個思想可以改變整整幾個世紀的麵貌,還有一些個別人的作為,如何給自己的時代打上烙印,讓其在後世清晰可辨,並且繼續造福一代又一代人。

  “可在此之後還有另一種創造力;

  這種創造力已經容易受塵世的影響,也已經更多地為人所掌握,盡管在此他仍發現有理由對某些神的影響表示敬畏。完成某個計劃所必需的所有手段,一個終點已然明朗的思想鏈條的所有中間環節,一件藝術傑作的可見形態的所有組成部分——它們我統統歸之於創造力的這一範疇之內。

  “例如莎士比亞寫《哈姆雷特》的最初靈感,就純粹是上天的賜予。至於隨後一幕一幕的情節展開和人物之間的對話,完全做到了隨心所欲。而且讀他寫的所有作品,我們都發現同樣的創造力;

  在他所有的劇本中,我們從來沒碰見這樣的段落,讓人可以講他寫作時情緒不佳,沒有充分體現他的功力。每當我們讀莎士比亞,所獲得印象總是此人的精神與身體都絕對健康有力,始終健康有力。

  “相反,設若一位劇作家體魄沒有這麽結實健壯,或者甚至經常體弱多病,那他日複一日地寫作所必需的創造力肯定也會經常陷於停滯,有時甚至會一連許多天完全沒有了創造力。這時也許他想通過汲取精神營養彌補和提高創造力的缺失與不足,就算有作用吧,但如此這般地在一定意義上是硬逼出來的部分,總會讓人發現明顯的瑕疵。

  “因此我建議不要什麽也別硬逼出來;在所有缺少創造力的日子和時刻,與其如此,不如幹脆睡大覺或者閑蕩,免得日後對硬逼出來的玩意兒感覺不快。”

  “您講的情況,”我應道,“我本人也經常碰見並有所體會,道理肯定完全正確。隻是我似乎覺得,有人也可能用合乎自然的方式提高創作情緒,而不一定非得硬逼出來。我在一生中常常有這樣的情況,就是遇上複雜的事態總是舉棋不定。可這時隻要喝上幾杯酒,我心中馬上豁然開朗,明白了該怎麽辦,於是當機立斷。處事果斷該也算有創造力的表現吧,如果飲幾杯酒能產生這一品格,這個辦法似乎也不好完全唾棄。”

  “我不想反駁你的意見,”歌德回答,“但我剛才說得也有道理;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真理就好比一顆金剛鑽,光芒不隻射向一個方麵,而是射向許多方麵。——再有,你很熟悉我的《西東合集》,該知道我在那裏邊自己就說過:

  隻有你喝得醉醺醺,

  才知啥叫好事情……

  所以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在酒裏確實蘊藏著一些特別能促進創造的力量。此外,在寧靜和睡眠中,也蘊藏著促進創造的力量;

  但運動同樣能增強創造力。促進創造的力量還存在於水中,尤其是存在於大氣裏邊。空氣清新的曠野更是我們的天國,那兒仿佛有上帝的氣息直接吹拂人類,那兒仿佛有神的力量在產生影響。

  1828年3月12日,星期三

  (現代文化的病根在城市;英德兩國青年成長對比;

  理論與實踐)

  歌德說:

  “順便講一講,我們老一輩歐洲人的心地多少都有些惡劣;

  我們的境況過分矯揉造作和複雜,我們的食物和生活方式失去了純真自然,我們的社會交往沒有真正的愛和善意。每個人舉止都彬彬有禮,卻沒誰有勇氣表現出率直與真誠,這樣一來,一個以自然秉性和思想為人處事的老實人處境就很艱難。人們常常寧願生而為南海某一座小島上的所謂野蠻人,隻要哪怕僅僅能享受一次完全純真的、沒附加任何異味的人的生活就好。

  “遇上心情抑鬱的時候,更深入地思考思考我們時代的弊病,常常就叫人覺得好像世界末日快要到了。罪孽一代人一代人地越積越多!

  不隻是我們承繼了父輩的罪孽,我們還將它們加上自己的一份再遺傳給自己的後代。”

  “我常常也有類似的想法,”我接過話頭,“不過一當我看見一隊德意誌龍旗兵從麵前策馬馳過,想一想這些年輕小夥子有多麽地英俊、剽悍,我馬上又感到欣慰,於是對自己說,從長遠看人類的情形還並非糟糕透頂呐。”

  “我們的農村居民自然還一直保持著健康和力量,”歌德回答,“但願他們不隻能給我們提供剽悍的騎兵,還能防止我們的徹底墮落和腐敗。農村可以視為一座寶庫,從中沉淪的人類正不斷地汲取和更新自己的力量。——反過來,你要去咱們的大城市看看,那你的心情就完全不同啦。要是你再到某個‘跛鬼二世’或者兼操副業的郎中的店鋪旁去遛遛彎兒,他就會悄悄地給你講一些個故事,叫你聽了不禁對人性染上的惡疾心驚肉跳,對社會遭受的戕害不寒而栗。

  “不過還是拋開這些虛幻的想法吧。你怎麽樣?在幹什麽?今天過得如何?給我講講,讓我換換腦子。”

  “我在讀斯特恩的小說,”我回答,“讀到尤利克徜徉巴黎街頭,並且感慨他所見的每十個人中竟有一個是侏儒。您剛才提到大城市的罪孽,我便想起這個情節。我還回憶起,在拿破侖時代見過一個法國步兵營,當兵的全是些巴黎城裏的人,一個個都又瘦又小,弱不禁風,真不知拿他們去戰場上幹什麽用。”

  “惠靈頓公爵的高地蘇格蘭兵自然別有一番威風!”歌德應道。

  “在滑特盧戰役之前一年我見過他們,”我接過話頭,“那確實是些好漢!

  一個個身強力壯,英氣勃勃,矯健敏捷,仿佛是上帝親手造出來的。他們昂首闊步,輕鬆自如,裸露的腿腳邁動起來如此輕捷有力,好似身上全然沒有背負原罪和父輩的罪孽。”

  “那是個特殊情況,”歌德應道,“原因在種族遺傳,在立足的土地,在自由的生存狀態,在健康的教育——夠啦,英國人總的來說比其他許多民族是要優越一些。——就瞧瞧咱們魏瑪這裏為數極少的英國人,顯然不是他們中最優秀的吧;

  可又全都是些多麽能幹、多麽漂亮的人物啊!

  ——年紀輕輕,二十七歲就來到這裏,身處德意誌這個陌生的國度卻一點不覺陌生和拘束,相反在社交場合舉止言談充滿自信,隨意大方,仿佛在哪兒都是主人,仿佛到處世界都屬於他們。也正是這點贏得了咱們太太們的青睞,攪亂了咱們一位位千金小姐的芳心。”

  “可是我並不認為,”我接過話頭,“咱們魏瑪的英國青年比其他的人更加聰明,更富智慧,更有教養,心性更加高尚卓越。”

  “關鍵不在這些方麵,好朋友,”歌德回答,“也不在門第和財富。關鍵在他們有勇氣讓自己立身行事順其自然。他們身上毫無矯揉造作、遮遮掩掩,也不見敷衍馬虎、乖僻別扭;

  不管怎麽樣吧,他們都是些完完整整的人。有時也完全是些傻子,這我心甘情願地承認;不過,傻子仍舊是人,在自然的天平上畢竟還是有些個分量。

  “享有個人自由的幸福感,身為英國國民的自我意識,受到其他民族器重敬仰的自豪,對還是孩子的他們就有所裨益,使他們在家中和學校裏都受到了更多的尊重,享受到了比咱們德國人更加自由幸福地發展自我的可能。

  “想了解德國的情況,我隻需朝咱們魏瑪這兒的窗外瞅一瞅就夠啦。——新近街上積了雪,鄰居的孩子們想試著在外麵玩一玩雪橇,可警察馬上就來啦,可憐的小家夥們一見他立刻逃之夭夭。眼下春日的陽光又將他們引誘出了屋子,小夥伴兒們很想在家門前玩一玩遊戲,不知什麽時候又會有一個警察跑來幹涉他們。沒有哪個孩子敢於甩響鞭,敢於放聲高歌或者大呼小叫,否則立馬有警察出來製止。為了讓可愛的青年早早地變得馴順,去掉他們身上一切自然的、獨特的、野性的東西,我們使出了渾身解數,到頭來隻養成了一群庸人。

  “你知道,我沒有哪一天不接待一些途經此地的陌生來訪者。可是如果我講,我很高興會見這些人,特別會見一些來自北方的年輕學者,那我肯定是在撒謊。——近視,蒼白,凹胸,年輕而無青春氣息:

  這就是他們大多數給我留下的印象。一當談起話來,我立刻發現我們這種人喜歡的事情,在他們看來統統庸俗而無意義;

  他們完完全全沉溺在觀念裏,感興趣的隻是那類最深奧的哲學思辨的問題。他們身上找不到一絲絲健全感官和感官之樂的影子,一切青春的感覺和青春的欲求都已從他們身上消失殆盡,而且是無可挽回地消失殆盡;

  要知道一個人二十歲時已不年輕,到了四十歲還能有什麽指望。”

  歌德歎了口氣,不再作聲。

  我想到了上個世紀的幸福時光,其時歌德正青春年少;我仿佛吸吮著塞森海姆夏日的溫暖氣息,於是對他念了下麵的詩句:

  我們年輕的小夥兒和姑娘,

  午後快樂地坐在一起乘涼。

  “唉,”歌德歎道,“那時候自然很美好!——不過把它們忘了吧,免得回想起來,眼下晦暗的日子更叫人忍無可忍。”

  “必須出現第二個救世主,”我說,“來改變我們這沉悶、難受和極度壓抑的現狀。”

  “就算出現了救世主,”歌德回答,“人們也會再一次把他釘上十字架。我們壓根兒用不著這麽偉大的人物嘍。隻要能讓德國人以英國人為榜樣,少一些哲學頭腦多一些實幹能力,少一些理論多一些實踐,那我們毋須等待救世主耶穌基督的第二次降生,就差不多已經得救啦。由下而上,有民眾參與,通過學校和家庭教育,可以成就許多事情;

  自上而下,經過當政者及其臣僚們的努力,可以成就許多事情。

  “因此,我不讚成要求正在求學的未來國家公仆,具備太多的知識和學問;

  這樣做早早地毀了這些年輕人的精神和身體。接下來投身於實踐,他們盡管掌握著大量的哲學和理論教條,可這些玩意兒在其有限的職業範圍內根本派不上用場,結果必然一股腦兒給忘記掉。而另一方麵,他們最需要的東西卻已經失去:

  例如精力旺盛的腦子和身體,一個人在實踐中要想事業有成,是萬萬不可缺少的。

  “還有,一位國家公仆在生活中,在待人接物方麵,不還需要愛和善意嗎?——如果一個人自己都感覺不痛快,他又怎能對他人抱有善意和善待他人呢?

  “但願吧,”歌德微笑著補充道,“但願並且期待,一百年後我們的德國人會是另一個樣子,會不再是一些唯尚空談的學究和哲學家,而成了真正健全的人。”

  1828年10月17日,星期五

  (《地球》雜誌與法德思想交流)

  近來歌德很喜歡讀《地球》,常常拿這份雜誌當談話題目。庫讓及其學派的工作在他看來特別重要。

  “這些學者正全力促進法德兩國的接近,”他說,“為此,他們創造了一種完全適合於這兩個民族比較容易交流思想的語言。”

  還有一點《地球》雜誌令歌德特別感興趣的地方:它評介當代法國文學最新的作品,而且常常為捍衛浪漫派的自由,或者說特別是為擺脫那些毫無意義的規則而大聲疾呼。

  “陳舊、僵化的往昔留下一大堆條條框框都有什麽用!”他今天說,“關於古典和浪漫的吵吵嚷嚷還有什麽意思?一部作品隻要從頭至尾都好,都成功,也就古典了嘛。”

  1828年10月20日,星期一

  (模仿自然與提升自然;藝術家的人格)

  散席以後,我們走進了擺著一座巨大的朱諾胸像的房間。歌德遞給客人們一條長長的畫紙,讓他們觀賞非加利亞神廟的壁畫圖案摹本。這當兒有誰指出,希臘人畫動物時並不怎麽嚴格遵循自然,更多地是按照某種習慣。還有人自稱發現了希臘人的作品比自然遜色,說他們浮雕上的羊、牛和馬等動物往往呆頭呆腦,形象醜陋,殘缺不全。

  “對此我不想和你們爭論,”歌德說,“不過首先得弄清楚,這些作品產生於什麽時期,出自怎樣一個藝術家之手。要知道,已經存在大量的傑作,足以證明希臘的藝術家們在表現動物時不隻妙肖自然,而且已經遠遠超過自然。英國人堪稱舉世最好的相馬者,可現在麵對兩件古希臘遺留下來的馬腦袋,也不得不承認它們的造型完美至極,在當今的世界上,簡直找不到這樣的優良的馬種啦。這兩隻馬頭產生於希臘的鼎盛時期。當我們驚歎於這些傑作的時候,可別以為是當時的藝術家模仿了比眼下更加完美的自然;

  更重要的是,隨著時代和藝術的進步,藝術家們自身也出息了,在表現自然時也顯示了自身人格的偉大。”

  …………

  “是啊,我的朋友,”歌德又說,“一切全在於此。欲立業,必先立人。但丁在人們心目中十分偉大,可他身後有的是幾百年的文明;

  羅特希德家族是十分富有,可這麽多財富是靠不隻一代人積累起來的。所有這類事情的根源都比人們想象的要深遠得多。咱們古德意誌的藝匠們對此完全心中無數,在模仿自然時顯出人格既羸弱,藝術也低能,卻自以為取得了成就。他們實際上低於自然。然而誰真想創造出偉大的作品,就必須努力提高自身素養,使自己獲得希臘人一樣的本領,能將原本微不足道的自然現實提升到藝術家自身的精神高度,把自然現象中由於內在的虛弱和外在的阻礙還始終表現為趨勢的東西,變成實際存在。”

  1828年10月23日,星期五

  (設想德國統一;德法文化分布對比)

  隨後我們談到了德國的統一,以及何種意義上的統一既是可能的又是可取的。

  “我不擔心德國統一不了,”歌德說,“我們很好的公路和未來的鐵路一定會起作用。不過統一說先要表現為相親相愛,要在抵禦外敵時永遠一心一德。既言統一,德意誌塔勒就應在整個帝國幣值相同。既言統一,我的旅行箱就應該在三十六個邦通行無阻。既言統一,魏瑪市民的旅行證件就不該讓某個大鄰邦的邊境官員稱為不管用,仿佛是要進入某個外國。在德意誌的各邦之間,根本談不上本國和外國的問題。此外度量衡要統一,商貿要統一,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我不想也不能全部列舉。

  “可如果有人以為,德國統一意味著這個很大的帝國可以有唯一一座很大的首都,這樣一座首都既有利於一些個偉大的天才的發展,也有利於廣大的人民群眾,那他就錯啦。

  “一個國家不妨比作一個活人有許多器官和四肢的身體,這樣的話國家的首都就好比心髒,遠遠近近的器官和肢體都要由它輸送生命和健康。可是離心髒太遠了,輸送去的生命就弱,而且越遠越弱。尤為聰敏的法國人,我想是杜邦吧。

  他畫了一幅法蘭西文化地圖,以顏色的深淺形象地標示出不同省區或高或低的啟蒙程度。於是在遠離首都特別是南方的一些省份,有些地區完全變成了黑色,這就象征著那裏仍籠罩著黑暗蒙昧。設若美麗的法蘭西不隻有一個大中心,而是有十個能輸送光明和生命的中心,情況還會這樣嗎?

  “除了體現在帝國所有部分的民眾都一樣有良好的文化教養,德意誌的偉大還能體現在何處?可培育和傳播這文化教養的,不正是一個個邦國的國都麽?

  ——設若幾個世紀以來德國隻有維也納和柏林兩個都城,甚或僅僅隻有一個,那我真想看看咱們的德國文化會是什麽樣子,是的,還有遍及全國、與文化繁榮密不可分的經濟繁榮又是什麽樣子!

  “德國擁有分布於帝國全境的二十多所大學,以及同樣分布廣泛的一百多家公共圖書館,藝術收藏館和各學科的自然博物館數量同樣不少;

  因為每一位國君都曾努力把這類美好的東西弄到自己的身邊。人文中學和工業技術學校更多不勝數,甚至每一座德意誌的村莊都有一所自己的小學。然而在最後這點上,法國的情況又怎樣呢?

  “再說說德國的劇院吧,數量超過了七十家,其提高民眾文化教養的作用絕不可輕視。還有,沒任何國家像德國似的民眾普遍愛好音樂和聲樂並且親身參與,這也不簡單!

  “喏,你想象一下德累斯頓、慕尼黑、斯圖加特、卡塞爾、布朗瑞克、漢諾威以及類似的一些城市;想象一下這些城市所蘊含的巨大生命力;

  想象一下它們對鄰近省區輻射出的影響,然後你問一問自己,如果它們不是早已成為國君們的住地,上述的一切又會怎樣?

  “法蘭克福、布萊梅、漢堡、呂貝克都又大又繁華,它們對德國繁榮的作用不可估量。可是如果失去了自己的獨立自主地位,因並入某個大德意誌帝國而淪為了一些小省城,它們還能維持原來的樣子嗎?

  ——我有理由對此表示懷疑。”

  1828年12月16日,星期二

  (歌德的詩歌創作和文化修養)

  今天我單獨和歌德在他的書房裏進餐,席間談了各種文學問題。

  “德國人總是無法免俗,”歌德說,“他們現在仍在爭論不休,為的隻是他們發現席勒的集子裏印了某些詩,在我的集子裏也有這些詩。在他們看來,徹底分清楚哪些詩屬於席勒,哪些詩屬於我,真正是一件大事,仿佛這關係重大,仿佛這能帶來什麽益處,仿佛客觀事實擺在那裏仍然不夠似的!

  “席勒和我這樣的朋友多年結合在一起,興趣相投,日複一日地接觸和交流,生活已難分彼此,根本已說不清楚有些個思想到底是屬於這一個,還是屬於另一個。我們共同作了許多詩,常常是我出構思,席勒將它寫出來;

  常常又剛好相反;還有許多時候是我寫這一首,他寫另一首。在這種情況下,怎麽好分我的他的呢!

  一個人隻要還把扯清楚這類問題當作是件事情,那他真的還深深陷在庸俗的泥沼裏。”

  “類似的情況在文學界屢見不鮮,”我接過話頭,“例如人們常常懷疑這位那位作家的獨創性,力圖找出他的文化修養的一個個根源。”

  “這非常可笑,”歌德說,“就好像一個營養很好的人,你去追問他有力氣到底是因為吃了牛肉、羊肉或者豬肉似的。我們固然生來就有某些能力,可我們的發展有賴於大千世界的千千萬萬影響;

  從這個世界裏,我們汲取了一切我們能夠汲取並且適合我們的東西。我從古希臘人和法國人處受惠多多,我對莎士比亞、斯特爾和歌爾斯密感激不盡。然而,這仍未說清楚我的文化淵源;

  要說清楚將沒完沒了,也沒有必要。關鍵是人得有一顆熱愛真理的心,有一顆能發現和吸收真理的心。

  “這個世界原本已如此古老,”歌德繼續說,“幾千年來已有那麽許多傑出人物生活過,思考過,能再發現和說出的新東西已經不多。我的顏色學也不完全新;

  在我之前,柏拉圖、達·芬奇和其他一些偉人已就這個那個問題有所發現,作了闡述。不過我也發現了,也闡述了,並且努力在一個混亂的世界裏重新開辟一條通向真理的路,這便是我的功績。”

  短暫的來訪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可不久又隻剩下我們倆,談話隨即轉到了文學方麵。我告訴歌德,這幾天我重新讀了他的一些短詩,有兩首讀的時間特別久:

  一首為寫孩子和老人的敘事謠曲,一首題名為《幸福的夫妻》。

  “我本人也頗重視這兩首詩,”歌德說,“盡管德國讀者迄今還不大能夠欣賞它們。”

  “敘事謠曲的題材內容很豐富,”我道,“您卻用各式各樣的形式、技巧和手段,將其壓縮在極狹小的篇幅裏,其中我特別欣賞的是一當接觸到現實,老人對孩子們講述的故事背景就戛然而止,餘下的情節便在我們眼前自然地展開。”

  “我在寫下敘事謠曲之前,”歌德說,“曾在心裏醞釀了很久;裏邊藏著我多年的思考。我曾經試著寫了三四次,直到最後才寫成現在這樣。”

  “《幸福的夫妻》這首詩母題同樣非常豐富,”我繼續說,“極富地方風情和生活氣息,到處撒滿了春日的明媚陽光。”

  “我一直喜歡這首詩,”歌德說,“因此很高興你對它特別感興趣。而且最後歡樂氣氛以兩個孩子的洗禮達到高潮,我想的確是很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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