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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賣冤仇

  揚西·戈裏的律師事務所最不成器的東西正是趴在嘎嘎響的舊靠椅裏的戈裏自己。他的那個小小紅磚房事務所已東倒西歪,卻偏地處大街,而且就在貝塞爾鎮的正街上,更顯得寒酸。

  貝塞爾位於藍嶺山脈之尾,頭上是高聳入雲的大山,腳下是渾濁的卡托巴河,流過冷清清的山穀,泛著黃光。

  六月的一天裏數現在這時刻最悶熱。貝塞爾在並不很涼爽的樹陰下昏昏欲睡。百業停頓,四周很靜,戈裏斜靠在椅上能聽到大陪審團屋裏的籌碼響,縣政府的幾個人在那兒打撲克。事務所的後門開著,門外有一條人踏出來的小路,小路經過片草地,通到縣政府。就是因為踏出了這條路戈裏才弄得一無所有,先是損失了幾千元遺產,接著丟了老祖宗留下的房子,後來連他的自尊和男子氣都蕩然無存。那幫人叫他完了蛋。輸光了的賭徒成了酒鬼和寄生蟲。最後,那些把他的錢榨幹了的人幹脆不讓他上賭桌。他說話沒人信。牌局天天照開,他卻隻能當個可憐巴巴的看客。警長、縣秘書、一個愛開玩笑的辦事員、一個整天樂嗬嗬的律師、一個從山穀來的白臉漢坐在桌邊打,他們不讓輸光的人上桌等於是叫他走開,等有了錢再來。

  戈裏被擠到圈子外覺得沒趣,不久便回到自己的事務所,一邊跌跌撞撞在那條叫他倒黴的小路上走一邊嘴上不停地嘀咕。他拿出放在桌子下的細頸瓶,喝過玉米釀的威士忌後便倒在椅上,越想越傷心,呆呆望著遠處夏日裏朦朧的山巒。在布萊克傑克山的山坎上他看到有一小片白房子,叫月桂村,他是在這附近出生長大的。也就在這裏,戈裏家與科爾特倫家結下了冤仇。現在戈裏家的直係後裔隻剩下這個兩手空空的倒黴鬼。科爾特倫家的男性也隻留著一根獨苗,就是阿布納·科爾特倫上校,他有錢有勢,是州議會的議員,與戈裏的父親同輩。兩家的冤仇在當地無人不曉的,他們不但互相怨恨、報複,而且留下了命債。

  然而揚西·戈裏現在倒沒把冤仇掛在心上。他那醉醺醺的腦子在想今後怎麽活下去,怎麽滿足自己的嗜好,隻是想不出好辦法。最近戈裏家的故舊讓他吃飯睡覺有了著落,但是不肯買酒給他喝,而他少了酒又不行。他的律師業務早做絕了,兩年裏沒接過一件案子。他靠借貸和別人的接濟混日子,還沒落得更慘是因為碰不上機會。他常想,如果再有一次機會,也就是再有一筆賭本,他準能贏。但他既賣無可賣,又信譽掃地。

  雖然到了這等困境,他還是忍不住笑,就因為他想起了買下他家老祖宗留下的房子的那個人。一天,山“裏頭”來了兩個出奇的怪人:

  派克·加維和他老伴。山區來的人如果朝山一揮手,說聲“裏頭”,那他們就是指最遠的山村,人跡罕至的峽穀,亡命之徒藏身的所在,豺狼出沒、虎豹橫行的地方。這對怪人住在這種地帶的最荒涼處,小房子建在布萊克傑克山之巔,一住就是二十年。他們沒養狗,沒生孩子,就守著靜靜的山巒過日子。遠遠近近的人沒幾個知道他派克·加維,但凡與他打過交道的無不說他“瘋瘋癲癲”。他行行是外行,就知道打鬆鼠,但偶爾也販販私酒鬧著好玩。有一次,緝拿私酒的人像獵狗般悄悄盯上了他,把他從窩裏拽出來,叫他坐了兩年大牢。出獄以後,他像頭發怒的黃鼠狼一樣又衝進了自己窩裏。

  命運之神對許多苦苦追求的人不理不睬,卻偏心血來潮鑽到老山溝裏,關照了派克老兩口。

  有一天,一幫戴眼鏡、穿燈籠褲、瞎胡鬧的勘探人員闖到了加維住的地方附近。派克當他們是緝拿私酒的,收下掛著的打鬆鼠的槍,隔得老遠打了一槍。幸好這一槍沒打中。那些帶了好運氣來的人並不知情,越走越近,這才讓他看清他們根本就不像執法的。後來,他們給了加維兩口子大把大把嶄新挺括的鈔票,買下一片他開的三十公頃地。明明這樣做是發瘋,他們卻胡說八道這片地下有雲母礦,所以才出大價錢買。

  加維夫妻倆有了這麽多數也數不清的錢以後,發覺了住在布萊克傑克山的弊端。派克說起了該換新鞋子,該買一大桶煙葉放到屋角裏,該給他的長槍換新槍機。他還把老伴馬特娜領到山坡的一個地方,說要在那裏安門小加農炮,把守住通到他們家的唯一小道,讓那些緝私的和亂闖的陌生客見了膽戰心驚,再不敢來。他們發了財,買門小加農炮當然不在話下。

  可惜亞當想主意時忘了他的夏娃。買這些東西在他看來是有財力、舍得花的表現,然而他卻不知道他這肮髒的小屋裏有人誌向還高得多,遠不滿足於這幾樣起碼貨。在加維老婆的內心深處,藏著一絲女人的天性,住在布萊克傑克二十年都沒泯滅。在這長長的二十年裏,中午她耳裏聽到的是森林裏老樹皮落下時的響聲,夜晚聽到的是亂石堆裏的狼嚎,這一來虛榮心也就不存在了。她長得胖,沒笑容,臉色發黃,死氣沉沉。現在有了錢,她萌發了得到女人特有的享受的欲望:

  想赴茶會,買無實用價值的東西,用點排場和禮儀來遮掩生活醜陋的本相。所以,她不留情麵地否決了派克的防範計劃,說要到外麵的世界去,在交際場中周旋。

  所以,事情就這樣定了,也辦了。派克舍不得大自然的安靜,他老婆想到山穀的大市鎮,最後來個折中,選定月桂村。月桂村隻有一些零零星星、微不足道的交際活動,卻也滿足了馬特娜的心意,同時對於派克來說也非一無可取之處。這裏靠近大山,萬一在時髦社會待不下去,說退兵就可退兵。

  他們到月桂村時正是揚西·戈裏急著賣祖業時,便買下了戈裏家老祖宗留下的屋,把四千元現金放到了敗家子顫顫巍巍的手中。

  所以,當戈裏家末代不肖子孫輸得精光,被掏空了他腰包的賭友一腳踢開,趴到丟人現眼的事務所時,他老祖宗居住的房子裏搬進了陌生人。

  太陽烤得發焦的馬路上慢慢揚起一團灰塵,灰塵中有什麽東西正由遠而近。一股和風吹來,灰塵散開,隻見原來是匹懶洋洋的灰馬拉著輛漆得閃亮的新輕便馬車。快到戈裏的事務所時,車從大街當中往大街旁邊靠,正跨他門前的水溝停下了。

  馬車的前麵座位上坐著個瘦高個男人,身穿黑細毛料,一雙笨拙的手戴雙黃山羊皮手套。後麵座位上坐著個女的,六月的暑熱反而有幾分鬥不過她。她的肥大身子包著緊身絲綢衣,色彩變幻多端,俗稱“變色衣”。她坐得筆挺,搖著把裝飾得漂漂亮亮的扇子,兩眼盯著前方眨也不眨。無論馬特娜·加維心裏怎樣美滋滋地品味著新生活的樂趣,她的一副模樣卻是布萊克傑克山造就的。那地方使她的容貌變得一無是處,也使她像它的石頭一樣結實,它的幽穀一樣莫測底細。無論到了什麽地方,她仿佛都聽到老樹皮落到山腰的啪嗒聲。她永遠忘不了布萊克傑克山夜晚萬籟俱寂、靜得叫人害怕的景象。

  當這輛深色馬車停到他門口時,戈裏懶得多看。後來瘦高個子把韁繩繞到鞭上,笨手笨腳下了車,走進他的辦公室,他蹣跚地起身迎接,這才認出是派克·加維,已變了樣,煥然一新,叫人刮目相看。

  山裏人接過戈裏端過來的椅子。有人懷疑戈裏是否頭腦健全,從他外貌上就能找到有力證據。他的臉太長,顏色蠟黃,像雕像一樣呆滯。沒長睫毛,淡藍色眼眨也不眨,使他的相貌醜上加怪。戈裏不知道山裏人的來意。

  “加維先生,月桂村那邊還稱心如意嗎?”他問道。

  “事事都好,先生。我和我太太對那房子都滿意。她喜歡你的老家,喜歡左鄰右舍。她就想與人往來,現在算是辦到了。羅傑斯家、哈普古德家、普拉特家、特羅依家來看過我太太,這些人家裏她大多都去吃過飯。最有身份的人請她去過各種場合。戈裏先生,老實說,這些東西我並不稀罕,我隻要那個——”加維戴著黃手套的大手往大山那邊一揮,“我是那地方的人,不怕野蜂,不怕熊。不過,戈裏先生,我來找你不是為談這個。我來是為了我和我太太想買件東西。”

  “買東西!”戈裏說,“向我買?”接著他狂笑起來,“你不會跑錯了地方吧?大概你是跑錯了地方。你自己都說過,我把家底一鍋子全端給了你,現在什麽都無可賣了。”

  “你還有,我們正想要。我太太說:‘把錢拿去。花個大價買,對得起人。’”

  戈裏直搖頭,“連碗櫃都空了。”他說。

  山裏人非要達到目的不可,又說道:

  “我們有錢,多得很。過去我們窮得叮當響,現在可以天天請客吃飯。我太太說,最有身份的人現在都看得起我們了。但是有一件東西我們想要卻還沒到手。我太太說這東西應該列到售貨單上,但售貨單上沒有。她說:

  ‘那你把錢拿去。花個大價買,對得起人。’”

  “是什麽你說吧。”戈裏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他不耐煩地問。

  加維把垂邊軟帽扔到桌上,湊過身子,眼盯著戈裏眨也不眨。

  “你家和科爾特倫家是老冤家,對嗎?”他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說。

  戈裏老大不高興地皺起眉。在山區,對有冤仇的人提起冤仇是犯大忌大諱的事,律師知道,“裏頭”來的人也知道。

  “別生氣,我完全是談買賣。”他又說,“我太太對各家的冤仇很有研究。山裏的上等人家大多有老冤家。塞特爾家與戈福斯家,蘭金斯家與博依德家,賽勒家與蓋洛韋家,結的冤仇有二十年到上百年。最後一個殺人的是你叔叔佩斯利·戈裏法官,退庭後從座位上一槍打死了萊恩·科爾特倫。我和我太太是窮光蛋出身。沒人會跟我們結冤仇,沒身份的人家誰都不願理睬。我太太說,哪兒的上等人都有冤家。我們不是上等人,可是我們要花大錢買成上等。我太太說:

  ‘你把錢拿去,買戈裏先生的冤仇。花個大價,對得起人。’”

  打鬆鼠的人一伸腿,夠著了半間房。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卷鈔票,扔到桌上。

  “戈裏先生,這是二百元錢。你家的仇結得深,我這才出這麽個大價錢買。你家隻剩下你一個人報仇,你殺人又不內行。這筆冤孽債你交給我吧,有了冤仇我和我太太就成了上等人。錢我已拿出來了。”

  桌上的鈔票卷慢慢地鬆開,一彈,一跳,攤平了。加維說完後,房間裏靜悄悄,能清晰地聽到縣政府牌桌上的丟籌碼聲。戈裏知道警長剛贏了一局,因為每贏一次他都要叫一聲好,盡管是壓低嗓門,叫好聲還是隨著熱浪飄過了草坪。戈裏額上冒出了汗珠。他彎腰從桌子下拿出包著柳條的瓶,倒了滿滿一杯。

  “加維先生,喝點玉米酒吧。你自然是開玩笑;才說……你說什麽來著?開辟一個新市場,對嗎?

  買賣冤仇,一等的二百五十到三百。貨色次的二百。你是這樣說的吧,加維先生?”

  戈裏大聲假笑著。

  山裏人接過戈裏給他的酒杯,眼也不眨喝了下去。律師看到又羨慕又佩服。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像個酒鬼一樣咕嚕咕嚕喝著,卻讓鼻子裏的和嘴裏的酒味刺得直哆嗦。

  “二百,”加維又說了一遍,“錢我已拿出來了。”

  突然戈裏心頭火起,往桌上就是一拳。一張鈔票震了起來,碰到他的手。他的手像挨了刺,縮了回去。

  他大聲嚷著:“你到我這兒來難道是為一本正經談這件事嗎?真莫名其妙,荒唐透頂,侮辱人格!”

  “這是對得起人的大價錢。”打鬆鼠的人說,但伸出了手,似乎是要收回鈔票。這時戈裏明白過來,他剛才發火不是出於自尊或者委屈,而是因為對自己氣不過,知道自己麵前是一個更深的泥潭,一抬腳就要陷進去。立刻他從義憤的君子變成了急於將貨脫手的買賣人。

  “別忙,加維。”他說,臉通紅,舌頭發僵,“就依……依……依你說的吧,雖說二百元賣得爛便宜。買……買……買賣雙……雙……雙方都願意,就是生……生意經。要我把貨包……包起來給你嗎,加維先生?”

  加維站起身抖抖細毛料衣,說:“我太太一定會高興。現在沒你的事了,有仇的是科爾特倫和加維。戈裏先生,你是律師,寫張字據吧,說明我們買賣做成。”

  戈裏抓起一張紙,一支筆。錢捏到了他在微微冒汗的手裏,別的一切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和容易了。

  “立售貨憑證理所當然。什麽‘購買權,所有權,雙方利益……’還有‘永不反悔’,以及……不,加維,我們用不著寫‘維護權益’。”戈裏說著大聲一笑,“所有權你得自己維護。”

  山裏人收下律師給他的特殊字據,笨手笨腳地折疊好,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

  戈裏站到窗口邊。“你到這裏來,我讓你看看你剛買的冤家。”他用手指著窗外說,“在街對過走的就是他。”

  山裏人把瘦長的身子伏到窗上,探出頭往戈裏指的方向看去。原來是阿布納·科爾特倫上校。這位先生年約五十,胖身軀挺得筆直,穿著南方議員必不可少的長雙排扣衣,戴頂高高的舊絲禮帽,正在大街對過的人行道上走。趁加維看著科爾特倫時,戈裏偷偷瞧了他一眼。如果真有人像豺狼,這人就是加維。他瞪大惡狠狠的眼睛盯著走在大街對過的人,露出黃色的獠牙。

  “又是他呀!哼,不就是這家夥讓我下了大牢嗎?”

  “他原來當過地方檢察官。”戈裏滿不在意地說,“你不知道吧,他是神槍手?”

  “隔著一百碼我能打中鬆鼠的眼睛。”加維說,“原來科爾特倫就是他!這樁買賣比我想的還劃得來。戈裏先生,你家的仇交給我報比你親自動手好!”

  他向門外走,剛到門邊卻又停住了,似乎想到了什麽為難事。

  “你又怎麽啦?”戈裏連譏帶諷問,“是還要買家風呢,還是家醜呢,或者老祖宗的鬼魂呢?都爛便宜賣給你。”

  “我太太還想到了一件事。”打鬆鼠的人不怕譏諷,說,“比不得另一件,跟我沒多少直接關係,但是她想叫我問問你願不願意,說:

  ‘出錢買吧。花個大價,對得起人。’戈裏先生,就是一片祖墳地,在你老家院子裏的柏樹下。那地方埋著科爾特倫家殺的你家人,墓碑上刻著死人的姓名。我太太說,家裏有塊祖墳地說明這家人肯定有地位。她說,要是把冤仇買了下來,還該買點別的。死人碑上的姓是戈裏,但是可以改為……”

  “滾!滾!”戈裏厲聲叫著,臉氣得發紫,向山裏人攤開兩隻手,手指彎著,直發抖,“滾你媽的蛋!就是中……中國佬也不讓人碰祖墳,快滾吧!”

  打鬆鼠的人有氣無力地走出門。在他翻過車輪爬上車時,戈裏在以閃電似的神速撿著沒拿穩掉到地上的鈔票。當馬車慢慢掉轉頭時,這敗家子揣著剛進腰包的錢,迫不及待地從屋後的小路往縣政府趕去。

  清晨三點,幾個人把他送回了事務所,已輸得精光,人事不知。警長、縣秘書、愛開玩笑的辦事員、整天樂嗬嗬的律師抬著他,山穀來的白臉漢一路陪同。

  “放到桌上。”有一個說,幾個人便把他抬到沒財氣的書和紙攤得亂七八糟的桌上。

  “揚西喝多了,把一對小二看得太重。”警長想到牌局,說。

  “是看得太重。”整天樂嗬嗬的律師說,“像他那樣貪杯的人還打什麽撲克?不知道今晚他輸了多少。”

  “將近二百。我奇怪的是他哪兒弄來的錢。我知道這一個多月揚西身無分文。”

  “也許是尋到了一件案子。得了吧。趁天沒大亮,我們快回去。他醒過來準沒事,隻會腦子裏有點嗡嗡響。”

  這夥人踏著晨曦悄悄走了。後來最先看到可憐的戈裏的是大白天的太陽。開始時,柔和的金光透過沒掛窗簾的窗戶,照在這個熟睡的人身上。沒多久,金光變成了盛夏的白光,曬著有紅斑點的皮肉。戈裏迷迷糊糊地翻了一個身,臉沒再朝窗口,仍躺在攤得亂七八糟的桌上。但這一動把一本厚厚的法律書咣當一聲碰到了地板上。他睜開眼,看到身邊站了個穿黑色禮服的人。再往上一瞧,見到頂舊絲禮帽,禮帽下有張和善的、沒胡須的臉。原來這人是阿布納·科爾特倫上校。

  上校不知道他這趟來的結果如何,先等著看對方的反應。兩家的男性成員在二十年時間裏麵對麵從沒有過太平。戈裏的眼還迷迷糊糊,便眯縫起眼皮看看來客。接著他開朗地笑了。

  “你把斯特拉和露西帶來玩了嗎?”他輕聲問。

  “揚西,你認識我嗎?”科爾特倫問。

  “當然認識。你給過我一根尾上帶哨子的鞭子。”

  這不假,是二十四年前的事,當時揚西的父親與他是最好的朋友。

  戈裏的眼往四下打量著。上校明白了。“你躺著別動,我給你拿來。”他說。後麵院子裏有個水泵,戈裏閉上眼,靜心聽著搖動手把的咯吱咯吱聲和水流下來的嘩啦嘩啦聲。科爾特倫端來一罐涼水,遞給他喝。戈裏馬上坐了起來。他一副可憐相,夏布衣又髒又皺,腦袋昏昏沉沉,頭發亂蓬蓬。他吃力地對上校搖搖手。

  “請……請包涵。什麽事都別見怪。”他說,“昨天夜裏我一定是喝得太多,倒在桌上睡著了。”說罷眉頭皺了起來。像是遇上了不解之謎。

  “跟幾個朋友出去玩過一陣嗎?”科爾特倫和氣地問。

  “沒有,我哪兒也沒去。這兩個月沒花過一元錢。酒瓶拿得太多,舊習未改。”

  科爾特倫拍拍他的肩。

  “揚西,剛才你問我帶沒帶斯特拉和露西來玩。當時還沒全醒過來,一定是夢見回到了小時候。現在你醒過來了就好,聽我說吧,你是小時與斯特拉和露西一道玩的夥伴,我老朋友的兒子。他們兩個知道我要帶你到我家去,會像以前那樣歡迎你。我邀請你到我家去,把身體養好,你願住多久可以住多久。我們聽說你處境不好,又有人把你往邪路上引,都說應接你到我們家,再去玩玩。孩子,你願意嗎?

  忘記以往兩家不愉快的事,跟我走,好嗎?”

  “不愉快的事!”戈裏睜大眼說,“我從來沒聽說有過什麽不愉快的事,隻相信我們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不過,上校,你看我這副模樣怎麽能去你家?

  我是個酒醉鬼,窮漢,可憐蟲,沒人瞧得起的敗家子,賭棍……”

  他從桌上歪倒進靠椅裏,哭了起來,有的是傷心淚,有的是真誠的悔恨與羞愧淚。科爾特倫與他談了很久,勸慰他,讓他回憶起往日在山區時那些令他陶醉的快樂,一再表示是真心實意邀請他。

  最後,科爾特倫說他伐了大批木材,從高山運到河邊一定要靠戈裏的器械,戈裏這才答應去。科爾特倫知道戈裏發明了一套運木頭的工具,有滑梯和滑槽,是他的得意之作。可憐蟲見還有人用得著他,頓時興奮起來。把紙攤到桌上,把他的辦法畫成草圖,速度倒快,隻是線條歪歪斜斜不成樣子。

  他厭倦了醉生夢死的生活,浪子回頭,心又飛到了山村。他的大腦仍然很不頂用,思路隻能一條一條打開,往事隻能一件一件回憶起,好像在波浪滔天的大海上空的信鴿,隻能一隻一隻單獨飛。然而科爾特倫對他的進展很滿意。

  這天下午,貝塞爾的人看到一個姓科爾特倫的人和一個姓戈裏的人親親熱熱騎著馬一同在鎮上走過,像是見著了奇跡。兩人在街上並轡而行,踏起團團灰塵,叫鎮上人看得目瞪口呆。出鎮後經過小河上的橋,直往大山走。浪子刷幹淨了衣,洗了臉,梳好頭發,體麵多了,但坐在馬鞍上還搖搖晃晃,似乎是為什麽為難事冥思苦想。科爾特倫沒有打擾他,深信不疑環境一變他的心理會恢複正常。

  有一會兒戈裏一身顫抖得厲害,幾乎支持不住,隻好下馬坐到路邊休息。上校有先見之明,帶了一小瓶酒準備在路上喝。但是當他請戈裏喝時,戈裏幾乎生起氣來,發誓以後滴酒不沾。漸漸他恢複正常,平安無事地走了一兩裏。突然他勒住馬韁,說:

  “昨天晚上我打撲克輸了兩百。可是,兩百元錢是從哪兒來的呢?”

  “別管這事,揚西。呼吸到山區的新鮮空氣,你會把這事想清楚的。我們先去平納克爾瀑布釣魚,那地方的鱒魚像牛蛙一樣愛跳。再帶著斯特拉與露西一道去老鷹岩野餐。揚西,釣魚釣餓了就吃夾臘肉的麵包,那滋味你早忘了吧?”

  上校顯然不信他輸了兩百元,而戈裏沒再吭聲,又沉思默想起來。

  從貝塞爾鎮到月桂村十二英裏,近黃昏時兩人走了十英裏。戈裏家原住在這一路去月桂村半英裏處,而到科爾特倫家則過了月桂村還要走一兩英裏。這時路變陡了,走起來吃力,但一路風光好,鳥語花香,樹蔭蔽日,空氣使人精神一爽,勝過靈丹妙藥。沒長樹的地方明暗交錯,暗的是苔蘚地衣,發亮的是涓涓小溪,溪邊長著羊齒植物和月桂。透過山坡的樹林往下望去,遠處的山穀在乳白色薄霧中若隱若現。

  科爾特倫看到戈裏被山林的美景迷住,暗暗高興。繞過佩恩特岩,跨過埃爾德溪,再爬上一座山,戈裏就可看到他變賣掉的老祖宗留下的房子了。他對走過的每塊大岩石,每棵樹,每一寸路都是熟悉的。盡管他原來忘了這一帶的樹林,現在見到,他心潮起伏,就像聽到《家,可愛的家》這首歌。

  兩人繞過了佩恩特岩,走到了埃爾德溪,停下讓馬在湍急的溪流裏喝喝水。他們右邊有一道欄杆,在他們過河的地方轉了彎,沿著路與小溪向前延伸。欄杆裏麵是戈裏原住的家的蘋果園,那房子被山頂擋著,還看不見。欄杆外麵是商陸、接骨木、黃樟、鹽膚,長得又高又密,隨欄杆一道延伸。戈裏和科爾特倫都聽到樹葉一陣沙沙響,抬頭一望,看到一張又長又黃像狼一般醜惡的臉露出欄杆,一雙淺色大眼睛望著他們眨也不眨。接著這張臉消失了,矮樹叢一陣晃動,一個鬼影似的人躥進蘋果園,在樹後躲閃著朝房子方向跑。

  “是加維,你賣房子給他的人。”科爾特倫說,“他的神經肯定很不正常。幾年前我以販私酒罪叫他坐了牢,盡管我知道責任並不在他。喲,揚西,你怎麽啦?”

  戈裏在揩額上的汗,臉失去了血色。“我神色不正常,是嗎?”他裝出笑臉問,“剛剛我想起了幾件事。”他開始醒酒了,“現在我記起來那兩百元是哪兒來的了。”

  “現在別去想。”科爾特倫安慰他說,“這事我們留待以後說。”

  他們過了小溪。走到山腳,戈裏停住了。

  “上校,你知不知道我是個虛榮心重的人?”他問,“知不知道我過分講究外表?”

  上校的眼不敢朝他那又髒又不成樣子的亞麻衣和褪了色的垂邊軟帽看。

  他被問得莫名其妙,但巧妙地答道:“我還記得一個二十來歲的公子哥兒,在藍嶺數他的衣最合身,頭發最光,坐騎最威風。”

  這一說正中戈裏下懷,戈裏道:

  “你說得對。現在我的心還沒死,別看我已不成樣子。我卻像雄火雞一樣好虛榮,像惡魔一樣傲慢。有件小事我想求你成全我,讓我的這種心得到滿足。”

  “你說吧,揚西。隻要你高興,我可以擁戴你當月桂村的公爵,藍嶺的男爵。你還可以在斯特拉的孔雀尾巴上拔一根毛插到你的帽子上。”

  “我是講正經話。過不多久,我們要經過山上的那座房子,我是在那兒出生的,我家在裏麵住了近百年。現在房子歸了別人。你再看看我!

  我一身破破爛爛,一副窮酸落魄相,成了廢物,叫花子,少不了在別人麵前丟臉。科爾特倫上校,我見不得人。我想借用你的衣服和帽子,等走得那房子的人看不見了再還給你。不用說,你隻當我自尊得發傻,但我的確不願在老祖宗住的房子邊過時太難堪。”

  這個要求的確古怪,但一看戈裏,他神智清醒,舉止正常,心中暗想:“這是怎麽回事呢?”但他還是痛快地答應了,馬上解衣服,仿佛不覺得戈裏的想法古怪了。

  衣帽正合戈裏穿戴。他扣上衣扣,神情又滿意又莊重。他與科爾特倫身材相似,都高大、魁梧、挺直。兩人年齡相差二十五歲,而看外表卻像兄弟。戈裏顯老,臉泡鬆,起皺,上校生性溫和,皮膚也就細,顯年輕。他換上戈裏的不成樣子的舊亞麻衣和褪了色的垂邊軟帽。

  戈裏抓起韁繩,說:

  “我現在像個樣了。上校,我們從那兒過時,你走我後麵,隔開十英尺,讓他們把我看個清楚。要叫他們知道,我絕不是個不肖子孫。不管怎樣,我在他們麵前要再顯雄姿。現在走吧。”

  他打馬快步上山,上校依他說的,跟在後。

  戈裏在馬鞍上昂首挺胸坐著,但眼睛盯著右麵,警惕地注視著老住處範圍內的每個樹叢,籬笆和能藏身的地方。他還自言自語說了句:

  “這瘋瘋癲癲的傻貨是真想下手呢,還是我疑心過重?”

  正當走進他家的祖墳地時,他預料之中的事發生了:一股白煙從墳地一角的柏樹叢中升起。他慢慢地往左邊倒去,科爾特倫策馬趕上,伸出一隻手扶住了他。

  打鬆鼠的人沒吹牛,果然槍法好,子彈從他瞄準的地方穿了過去,也是戈裏料到要穿過的地方——阿布納·科爾特倫上校黑禮服的前胸。

  戈裏無力地靠在科爾特倫身上,但沒有倒下。兩匹馬並轡而行,上校用手扶著戈裏。透過樹林可看到半英裏外月桂村的一小片白房子。戈裏伸出隻手摸索著,最後碰著了抓住他的韁繩的科爾特倫的手。

  “好朋友。”他隻說了這一句話。

  就這樣,揚西·戈裏在經過自家祖屋時,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充分表現出了他的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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