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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托賓的手相

  有一天,我和托賓倆往科尼去,一來是我們有四元錢可花,二來是托賓正心煩,要消消遣。原來,他的女朋友卡蒂·馬霍納三個月前從北愛爾蘭的斯萊戈郡到美國來,誰知卻失蹤了。她身上帶著自己的兩百元積蓄,還有托賓賣掉在博格尚諾繼承的一所漂亮小房子和豬所得一百元。托賓接到過一封信,說她已經動身上他這兒來,可是從那以後就杳無音訊,更沒見過卡蒂·馬霍納。托賓在報上登了廣告,但就是沒找到這姑娘。

  這樣我和托賓便同去科尼,以為換換環境,吃吃香噴噴的玉米花,他的情緒會好起來。誰知托賓是個死腦瓜子,橫豎開不了竅。聽到人叫賣氣球,他咬牙切齒;

  看到電影,他便開口罵;邀他喝一盅他還會幹,但他見了檸檬水會嗤之以鼻;見到給人拍照的來了他就想動手揍人。

  於是,我帶他走鋪木板的小道少惹事生非。走到一個六八見方的小棚子邊,托賓站住了,眼神恢複了正常。

  他說:“隻有這地方稱我心。尼羅河來的相命師本領大,我請他們看看手相,看命裏注定究竟會如何。”

  托賓相信預兆,還有稀奇古怪的東西,什麽黑貓啦,預測吉凶的數字啦,還有報紙上登的天氣預報啦,他都莫名其妙地當真。

  我們走進相命師雞籠似的小棚子裏,隻見裏麵掛著紅布,還有像鐵路樞紐般線路縱橫交錯的掌紋圖,很有令人莫測高深之感。門上的招牌寫著:

  埃及女手相大師佐佐。裏麵坐著個胖女人,身穿紅短褂,短褂上繡著歪歪斜斜的字和小動物。托賓給她一角錢,攤開了手掌。他那手跟拉車運貨的馬的蹄子差不多。女手相大師抓起來細看著,想瞧瞧托賓登門是不是為一顆寶石讓青蛙吞到肚裏了,或者是掉了鞋樣。

  這位佐佐大師說道:“老弟,從你的手相來看呢——”

  托賓打斷了她的話:“你看的不是我的腳。漂亮固然算不上,手總還是手。”

  女大師說:“從手相看你從小到大不是一帆風順。往後還有災。這根婚姻線——喲,是石頭碰傷了還是怎麽的?線上顯得是動了姻緣。為了女朋友你已經遭到了挫折。”

  “她這是在說卡蒂·馬霍納。”托賓把頭偏過來對我一個人說,但聲音不輕。

  手相師又說:“有個人你總忘不了,又傷心,又著急。從紋路上看,是個女的,名字裏有個字母是K,還有個是M。”

  “喲喲!聽見了嗎?”托賓對我說。

  手相師往下又道:

  “遇見一個黑皮膚的男人和一個輕浮相的女人你得小心,這兩個人會叫你遭災。不出多少日子你會行水路,要破財。有一條掌紋使你時來運轉。你要遇上一個人,他會帶你交好運。這人長著個彎鼻子,你見了能認出來。”

  “他的名字手相上看得出嗎?遇上了他帶我交好運,知道名字好讓我跟他打招呼。”托賓問道。

  手相師若有所思說:“手相上看不出名字怎麽拚,但是看得出名字很長,當中必有字母O。相看完了。再見。別把門堵住了。”

  “這女的真神!”托賓邊上碼頭邊說。

  擠過碼頭的門時,一個黑人手裏的雪茄煙燙了托賓的耳朵,鬧出了亂子。托賓在他脖子上使勁來了一拳,在場的女人一個個尖叫起來。我見勢不妙,沒等警察趕到,便把托賓一把拉開。這家夥興起的時候有得好瞧!

  坐上往回開的船以後,托賓聽到有人叫賣名牌啤酒。這時他知道了剛才的錯,很想喝杯啤酒,可是伸手往口袋裏一摸,發覺口袋空了。剛才有人在混亂中掏走了他的零錢。我們隻好不喝,坐到長凳上,聽甲板上的南歐人彈琴。要說這一趟出遊有什麽收獲,那就是托賓又遇上了倒黴事,比原來更喪氣,更無精打采。

  船上有個年輕女人靠在欄杆上坐著,憑一身穿著的費用夠得上坐高檔紅汽車,頭發的顏色像沒抽過煙的海泡石煙鬥。托賓從她身邊過時無意中踢到了她的腳。平常他喝了酒對女人也是彬彬有禮,這一次更是,想抓起帽子表示道歉。可是他倒把帽子碰掉了,又遇上風,帽子吹落到水裏。

  托賓走回來後坐下了。我留心看著他,他老兄遇上的倒黴事已經太多。如果讓倒黴事慪急了,見到穿漂亮衣服的人他真會抬腿踢,還會搶過船來開。

  托賓坐了一會兒,突然抓住我的一隻手,興奮地說:“約翰,你看我們現在怎麽啦?我們不是在走水路嗎?”

  “走水路也別興奮,船再過十分鍾就靠岸了。”我說。

  “你瞧,瞧那坐在凳上的輕浮相女人。還有那燙了我的耳朵的黑人,你沒忘吧?我不是丟了錢嗎?有一元六角五分呢!”

  我以為他隻是在數他遭的難,像許多人那樣,發作起來有個借口,便好言勸道,別把這些事看得太認真。

  “得啦,”托賓說,“預言家就是有天才,通了神的人說話就是靈,你長著耳朵還聽不進。那手相師看了我的巴掌說什麽你忘啦?

  眼見著都應驗了。她說‘遇見一個黑皮膚的男人和一個輕浮相的女人你得當心,這兩個人會叫你遭災。’你就忘了那黑人?

  雖說我也揍了一拳,讓他遭了報應。我帽子吹到水裏去要怪那黃頭發的女人,你說說看,這種女人不輕浮誰輕浮?

  出了射擊場以後放在我衣服裏的一元六角五分錢又是到哪兒去了?”

  托賓說得頭頭是道,似乎當真有人能未卜先知,但我認為,這些事無論誰到科尼都可能遇上,不能說是手相師靈驗。

  托賓起身滿甲板地走,用發紅的小眼睛細細打量船上的乘客。我問他這是為什麽。托賓心裏想的事你不知道,除非他幹了出來。

  他說:

  “告訴你吧,從我手相上看,我能遇上救星,我這就在找。我要找著那個能使我時來運轉的彎鼻子人。隻有這樣我們才有救。你這輩子哪兒見過該下地獄的人長著直鼻子的,約翰?”

  船九點三十分靠岸,我們下了船,從二十二大街進城,托賓沒戴帽子。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我看到一個人站在氣燈下路麵高的地方望著月亮。他個子高,衣著講究,嘴裏叼著一根雪茄。我還發現他的鼻子從鼻梁往下拐了兩個彎,就像蛇爬行時身體擺動著一樣。托賓這時也看見了。我聽見他呼吸聲很響,如同一匹剛卸鞍的馬,直噴鼻息。他直向那人走去。我也跟著他走。

  “你好!”托賓對那人說。那人善交際,拿出根雪茄,也還禮問好。

  托賓說:“請問你尊姓大名,讓我們看看是長是短。也許我們有必要跟你結識結識。”

  那人很有禮貌地說:“我名叫弗裏登豪斯曼,就是馬克西默斯·格·弗裏登豪斯曼。”

  “長短倒對上了,”托賓說,“這麽長的名字拚起來是不是用得著一個字母O呢?”

  “那沒有。”那人說。

  “你就寫進一個O不行嗎?”托賓問道,心急了。

  “如果你從心底裏不喜歡外國拚法,那麽悉聽尊便,在倒數第二個音節加上一個O未嚐不可。”長彎鼻子的人說。

  “這就行啦。”托賓說,“我們倆一個叫約翰·默倫,一個叫丹尼爾·托賓。”

  “幸會,幸會!”那人說著一鞠躬,“想來兩位不會在十字路口舉行拚寫比賽,那麽請問,剛才說這麽多話究竟有何貴幹呢?”

  “就為你有兩個特點與埃及手相師替我看相時講的一模一樣。”托賓答道,開始講他的緣由,“我遇上個黑人,倒了黴,坐船又碰到了個黃頭發女人蹺起腳,又沒好事,還破了一元六角五分的財,都應了手相師的話。她說隻有你能消災,讓我時來運轉。”

  那人不再吸煙,看著我,問道:“你看他說的是不是這麽回事?你們倆該不一樣吧?我看你的模樣像是在照看他。”

  “是這回事。”我對他說,“而且我朋友的手相上注定要遇上你這麽個人,你跟手相師說的沒兩樣,就像左馬蹄跟右馬蹄沒兩樣。要是有兩樣,丹尼爾的手相上也許還是看得出來,那誰能說?”

  “你們倆是一起的。很高興見到了兩位。”長彎鼻子的人說著往街兩頭望,盼望有警察來,“再見吧!”

  說完他把煙塞進嘴裏,橫過馬路快步便走。但托賓緊跟到了他身邊,我也跟到了他另一邊。

  “幹什麽?”他馬上在人行道上站定了,把帽子往後一推,“你們還要跟著我?”他提高嗓門,嚷道,“告訴你們吧,見到兩位十分榮幸,可是我不想再跟兩位打交道。我現在要回家。”

  “那行,回家就回家吧。”托賓說,靠到了他衣袖上,“我就在你們家門口等,到明天早上你總還得出來。我遇上了黑人跟那黃頭發女人,又破了一元六角五分的財,倒了黴,除黴氣非你不行。”

  “這真是莫名其妙!”那人轉身對我說,他認為我是兩個瘋子中神誌清醒些的,“請你帶他回家好嗎?”

  我對他道:“先生,你不知道,丹尼爾·托賓現在精神正常,平常也正常。是這麽回事:

  大概他多喝了兩盅,興奮了,又理不清思路,便有一點點糊塗。他就想脫掉手相師說的倒黴氣,也沒做出什麽越軌違法的事來。我這就向你詳細說說。”接著我把手相師怎麽怎麽相命,他的特征與從手相上看出的救星怎麽怎麽相合,都告訴了他。最後我說,“現在你總該明白我在這出戲裏唱的什麽角了吧。我已經說得清楚,我是托賓的朋友。當有錢人的朋友容易,有便宜占。做窮人的朋友也不難,他們會對你千恩萬謝,還可以在報上登個照片,讓人看到你一手提著一箱煤,一手抱著個孤兒站在一家人家門前。但是當天生傻瓜的真朋友就難,要有幾手當朋友的本領。我現在當的就是這種朋友。我知道我伸出手看手相看不出好命,條條紋路注定了要幹為難的事。沒錯,全紐約就數你的鼻子最彎,我還是不相信算命的人就那麽靈,能看出你可以讓人時來運轉。不過呢,你的特點與丹尼爾手相上看出的一點沒差,所以我想幫他試試看,除非是他知道了你真辦不到。”

  那人聽完以後便馬上笑起來,靠在牆角上放聲打哈哈。笑過以後手往我和托賓背上一拍,接著又抓住我們的手臂,一邊一個。

  他說:“誤會,誤會!我哪能料到會遇到這種湊巧事?

  差一點就對不起兩位了。離這兒沒幾步有家咖啡館,裏麵舒服得很,去聊聊各人的個性最合適。我們就喝上一杯,邊喝邊談有沒有絕對的可能或不可能的問題。”

  說著,他領我和托賓進了一家咖啡館的後廳,要了幾杯,把錢放在桌上。他看著我和托賓時的神態,仿佛他是我們的兄長。他還請我們抽煙。

  “兩位還不知道,”命中注定相逢的人說,“我幹的那一行就是所謂‘動筆杆子’。今天晚上我出門尋找人的個性和上天遵循的永恒。你們見到我時,我正在思考明媚的月亮與路的關係。明月照馬路的暫時現象很有詩意,很美,雖然月亮隻是一個萬古不變、沒有情感、不停運動的物體。當然,各人的看法不會相同,在文人眼裏,條件是顛倒過來的。我很想寫一本書,解釋我在生活中遇到的千奇百怪的事。”

  “那你可以把我寫進去,”托賓迫不及待地問,“你會把我寫進書裏嗎?”

  “我不會,”那人答道,“因為你上不了封麵。現在還不行。至多我隻能個人喜歡你,摧毀出版界限製的時間還不成熟。你的事見諸文字會絕妙。這份高興隻好歸我一人獨享。但是兩位,我謝謝你們,我真心感謝你們。”

  “你越講越叫我憋不住了!”托賓開口了,在桌上當地一拳,還吹胡子瞪眼睛,“你長著個彎鼻子,本來彎鼻子會讓我時來運轉,可是你給人的好處像大鼓響,聽得見摸不著。你口口聲聲書呀書,有什麽用?

  隻是吹過縫的風,會嗚嗚叫。這樣看來,看手相不頂用,靈驗了的隻有那黑人,黃頭發女人,還有——”

  那高個子打斷了他:“別瞎鬧!

  你別讓相命那玩意兒迷了心竅。我的鼻子隻能幹它分內的事。來,把杯子倒滿,談人的個性得邊喝邊談,一本正經隻談不喝,人的個性談不起勁。”

  我覺得這動筆杆子的人沒有白相逢。我和托賓讓人算準,已身無分文,但這個人高高興興,把三人的賬全付了。托賓卻隻悶聲喝著,很不痛快,眼都發紅。

  最後我們出了咖啡店,在人行道上站了站,這時已是夜晚十一點。那人說他得回家,邀我和托賓送他一程。過了兩個路口後,我們到了一條小街,這裏有一片磚房,屋前有高坪台和鐵護欄。那人走到一所磚房前停住了腳,抬頭一望頂層窗口已沒有了燈光。

  “這就是寒舍,”他說道,“看樣子我太太已經就寢。恕我冒昧,兩位不嫌棄就請進。想請兩位就座地下室,我們吃上一頓,也好提提神。有美味冷雞,幹酪,還有一兩瓶酒。歡迎兩位來進餐,你們陪我一程,十分感謝。”

  我和托賓已經餓了,同時也覺得吃一頓並不能算昧良心的事,便都沒推辭。托賓不過還是迷信他那一套,認為喝上幾盅,吃上一頓冷餐,也應驗了手相上注定的交好運。

  “請下階梯,”長著彎鼻子的人說,“我先從上邊門進,再領兩位。廚房裏新請了位姑娘,我去叫她燒壺咖啡,讓兩位喝了再走。卡蒂·馬霍納是才來三個月的新手,咖啡燒得倒挺好吃。請進吧,我去叫她伺候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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