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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凝重中的樂觀童年

  1982年九月,我差兩個半月就七歲,爸媽決定讓我上學。差不多同齡的孩子有的五歲就開始上學了,我已經是晚了,可能父母一直在猶豫,讓我的童年由此多了一段幸福時光。上學也是一件新鮮好玩的事情,能和來自各個連隊的小朋友同處一室,一起玩耍,是上學前我沒有經曆的事。在托兒所,我幾乎沒有特別親近的夥伴,唯一能和我玩在一起的人就是我的弟弟。我沒有朋友,我是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心靈空間中感知周圍的存在。如今我是學生了,將會有另外一種生活在前方等待我。

  上課我坐在第一排,在老師的眼皮底下我仍然不老實,東逗逗西鬧鬧,沒個閑的時候。一周下來,學的是什麽根本就不知道。這是爸媽讓我試驗學習階段,雖說證明了我的腦子沒有問題,但我畢竟太不爭氣,由於頑劣,不好好學東西,所以沒過多久,借著我把鄰座的女孩弄哭了的由頭,我被老師趕回了家,主要還是擔心我根本完成不了學業。回家後我還高興地向媽媽宣布:媽,我可以不去上學啦!父母也就隨了我,畢竟我是個有障礙的孩子,就讓我再多玩了幾個月吧。

  在上學這件事上,父母的意見很統一,堅決要讓我像正常的孩子一樣,接受正規的九年義務教育,盡管他們也擔心我的身體狀況,不知道能否適應學校的學習生活。父母業已達成共識,能學到什麽程度,能到達什麽地步,盡量地供我學習,實在學習不成、進行不下去的時候,再考慮自學等別的出路。總之,學一定要上!我很感謝爸媽的此項決定,它讓我在一個正常的環境下開啟新的一課。萬事開頭難,難事多曆練。俗話說:好事多磨。

  春打六九頭,春節到了,北方的天氣依舊寒冷。除夕晚上,吃過豐盛的年夜飯,我們幾個家庭成員盤坐在烙P股的大炕上打牌。我和二姑家的二表哥對麵相向而坐,姐姐和弟弟湊一夥兒,我們開始攻拉克。這是我們這個地方獨有的一種撲克玩法,一人手裏八顆牌,主攻帶同夥的牌,對方同色比大,能抵得住變守為攻,抵不住就扛起來,同夥再攻另一家。鬥智鬥勇,變化多端,很有一套戰術玩法,而且玩起來不限人數,兩人對攻,多人輪攻均可,沒牌先走為贏。我和二表哥常攻得她姐倆屁滾尿流。表哥聰明,還發展了四牌玩法,那是針對我手小抓不住那麽多牌而發明的。姐姐輸得沒了耐性,便出去找人玩跳皮筋了。這時哥哥便和我打他發明的升級雙人玩法。摸十張扣住的牌雙行排列,每列五張扣牌,再在扣牌上擺上掀看的明牌,然後每人手裏摸五張牌,摳底四張,先叫先打,出牌方式同於升級,隻不過能讓對方看到十張明牌。哥哥出牌時認真的樣子很有意思,他會根據表麵的牌計算扣牌和我手裏的牌,所以我想贏他是很難的。還好,有時他允許我賴牌。

  哥哥玩累了在我屋裏找個地方好好地睡一覺。我還是精氣神十足,跟著姐姐去拜年。我們東家裏出,西家裏竄,認識的不認識的統統去問“過年好!”那些大人們有時都分不清是誰家的小孩,便把果盤端來任我們抓。我的手太小,一把抓不了多少,便狠命地多抓幾把。半個上午不到的時間,我和姐的八個兜裏就裝滿了糖塊、茅嗑和花生。我倆喜笑顏開地向父母顯示著戰利品。那時我長得比弟弟胖乎,表哥給我倆照相,我總是很緊張,表情嚴肅,左手蜷蜷著往裏摳著袖口,身體僵直地矗在那兒。那時候的彩色照片顏色特誇張,我和弟弟的小臉蛋都是紅紅的,像紅皮雞蛋又塗上了喜慶的色彩。

  1983年年後開春,育紅班招新,父母和北京青年張虹老師商量,又讓我參加了這個班。開課前張虹老師還特意考了我一把,在一塊小黑板上讓我默寫“人口手、上中下、禾木田”,她每聽寫一個字,我都說一聲“會”,再把那字歪歪扭扭地寫在小黑板上。她還考了我數學10以內的加減法,我也順利而正確地回答出來了。張虹老師滿意地笑著點點頭,爸爸如釋重負,摸著我的頭宣布,張虹老師就是我的啟蒙班主任了。她說著一口和媽媽一樣的北京話,讓我倍感親切。

  其實我的啟蒙老師應該是我的父母,他們教我生活的本領,教我兒歌遊戲,教我文化知識。更重要的是,他們一直在教我做一個怎樣的人——善良、正直的人。媽媽給我起名叫“王偉”,希望我能像偉人一樣,有完善的人格,並建立豐功偉績。

  1983年三月,我正式開始了長達十九年的學習生活,我成了育紅班的小成員。早春三月的北國,還和蕭條的冬天差不多,滿眼見不到一絲綠色,一抹鮮紅。但春天的腳步已能聽到,伴隨生命開始萌動的希望,踏出一片朝氣蓬勃的天地。

  背著小書包,書包裏隻有語文數學書和作業本,來到課堂上,我和一些新認識的小朋友們一起學習。當我開始認真聽講、做作業時,新的問題也隨之出現。我發現我一個手根本控製不住鉛筆,於是就自然地用左手去扶住右手,要以左手的食指抵住鉛筆頭,這樣才能保證右手的使力,將拚音或數字寫進固定的格子裏。但我寫出的橫平豎直都是曲裏拐彎的,b、p、m、f,寫出格、拉不直的情況常有;1、2、3、4,也是很不規範,就是寫不出老師要求的樣子。有時在家寫作業時,我總是寫不好,我為我的笨拙又急又惱,將桌上的作業本、鉛筆盒一並劃拉到地上,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這時爸爸媽媽就會來安撫我,說我寫得已經很好了,又有進步了,隻須再慢一點,別毛躁別泄氣,一定會被老師表揚的。

  我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我沒有多想,也不會多想,我隻有盡量接近要求地把作業完成就好。於是,我慢慢地揀起了灑落在地上的作業鉛筆,重新以雙手抱筆的姿勢,去書寫那未完成的第一頁。還是寫不好,就用橡皮在作業本上蹭了又寫,寫了再蹭,紙被劃破,費好多時間,字母和數字才能寫得更像樣一點。爸媽看出了他們的兒子是要強的,在我身邊一邊看我寫,一邊抹眼淚。

  當時個頭不高,又是雙手寫字,我幾乎是站在桌前,半個身子伏在桌麵,渾身使力,胳膊肘子常被磨破,起初一片通紅,繼而發黑,皮爆血流。媽媽看之心疼,給我做了個厚厚的護腕,能保護到整個胳膊。但是到了夏天,胳膊經常被焐得出汗,很不舒服,索性不用,多磨幾次胳膊,等見到繭子,也就不疼了。困難嚇不倒一個有著強烈求知欲的孩子。

  上午第二堂課,又要學新東西了。我突然覺得肚子餓了,便趁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的功夫,在下麵扒起了媽媽給帶的煮雞蛋,偷偷往嘴裏塞。這是我下課後的加餐,可是我忍不住它的誘惑。突然,老師猛一轉頭,大吼一聲:“王偉,你幹嘛呢!”我嚇得一哆嗦,將手中的半個蛋黃全部塞進了口裏,囁嚅地站起來說:“老師,我餓了。”同學們都笑話我滿臉滿嘴的蛋黃,我被老師批評了幾句,罰站了一會兒。

  其實張虹老師對我非常好,她後來成了小學教務主任,一直關心我的學業,一直以我為榮。四月的北方依然很冷,依然冰天雪地,有時天不好我中午就不回家,等媽媽來送飯。媽媽到來前,我被張老師帶進了校長辦公室,範校長是個不苟言笑的謝頂老頭兒,我就和他一起在火爐前烤火。媽媽拿著飯盒進來時,看到我正和校長主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呢。

  上體育課是孩子們最快樂的時候了。春去夏來,天已經徹底暖和起來,我們便在教室前的沙坑裏玩跳遠。我模仿其他夥伴的樣子,助跑,起跳,然後吧唧一聲,一P股坐進沙坑裏,招來圍觀的大同學們的一陣哄笑。我雙手支撐身體,一骨碌爬了起來,拍拍P股上的沙子,繼續下一次的助跑起跳。整個動作非常的緩慢,顯得格外滑稽,我就是這樣不把自己當外人,別人能做的,我也一定要做到。我也沒理由不去做,我根本不屬於局外人。他們笑我隻說明我沒能做好,這和做與不做不是同一個問題。

  事實上,隻要我選擇好好去做,也能做到十分優秀。在一次考試中,我的分數最高,就跑到班長唐春霞那裏向她炫耀:“還是班長哩,考得還沒我好呢!”這個白白胖胖的女生顯然被我擠兌了一下,氣得直哭。我昂著頭在一旁正得意呢,不想又被張老師逮個正著,“王偉!你怎麽又驕傲了?才一次就這樣……”在漫長的學習過程中,我有多少次都做到了絕對的優秀,特別的突出,恐怕我也數不清了,但是我驕傲的次數真是屈指可數。向班長挑戰,把女孩氣哭,這是我求學路上第一次驕傲,卻遭到了批評。

  半年後我又上一回一年級,去年上了不到一個月就被請回家了,這次的班主任姓湯,是個嚴厲的東北老師。我有一次把一個老實巴交名叫楊勇的同學的格尺弄斷了,嘎嘣一聲清脆的響聲,引來老師和眾多同學的目光,當時同學們正圍在老師的辦公桌前看老師批改試卷,那時候帶班老師的教室即辦公室。我也被自己弄出的聲響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把斷成兩截的格尺往楊勇的書堆裏插。老師不善地問我怎麽回事,我狡辯說那是我的尺子,楊勇的回話雖是稀裏糊塗,我的動作卻是欲蓋彌彰。結果,湯老師揪著我的耳朵,讓我罰站走廊,我哭完以後沒事似的向走廊的柴火堆上撒尿。這柴火堆上也有我撿來的幹樹枝。

  每年冬天,教室供暖問題都是東北邊遠地區學校的首要問題。由校方提供煤,在教室裏搭建爐子煙筒,各班自行解決柴火,派住校的同學輪流生爐子,一二年級隻能多為老師負責,不至於讓同學凍著上課就行。早上剛來,天氣寒冷,爐火還沒有徹底暖熱教室,我們坐在屋子裏,哈著白氣,新的一天的課程就這樣開始了。

  這個冬天我家添了一丁,是來自山東的我二大爺的大女兒,因為貧窮讓我家代養一段時間,同時也能多幫幫我體弱多病的母親。大姐來後我們就成了六口之家,家庭氛圍還算祥和。我還時常被母親責打、罰跪,今天弄一出用撲克牌給同學算命被老師家訪的事,明天來一回灶鍋底下藏手套讓他們誰也找不著的英雄壯舉、大姐做飯燒出手套東窗事發的惡作劇演義,我的皮肉在經曆暴力摧殘的同時精神世界也逐漸殘缺和變態。我不想把我的人格和體格缺陷歸罪於任何一種貌似合理的理由,我不願為我的情感變態和精神殘疾尋找牽強的早年根據。我願意遺忘,但我不願意撒謊。我告誡自己:你不能超越悲傷,那就得像我一樣堅強。

  扯著一口濃重的山東膠南口音的大姐,經常給我們講一些他們那裏的趣聞軼事。什麽仙啊鬼啊怪啊的,讓我幼小的心靈世界打開了另外一扇窗戶。我開始依據大人講的隻言片語進行漫無邊際的奇思異想。宇宙將會爆炸,地球將要毀滅,人類將要死亡,在沒電的夜裏讓我躺在炕上輾轉反側。對死亡的巨大恐懼給我的心裏蒙上一層絕望的陰影,它是我後來秉持虛無主義人生觀乃至皈依佛教的發軔。天體黑洞理論,深如地獄陰森,懲戒與救贖的二律背反,幸福與快樂的虛妄傳說,讓我在人跡罕至的樹林曠野流連徘徊。對性的盲從無知給我的身心臆造一個暴虐的陰魂,它是我後來發生十年精神危機乃至心智墮落的源頭。在我的心靈宇宙中,在我的情感世界裏,這層陰影無處不在,這個陰魂長久不散,讓我在大光明與大黑暗中穿行、抉擇,在真善美與假惡醜的人生幻相中艱難省察。我衝出迷陣的方式隻有一種——以我的生命信念和頑強毅力,反抗絕望,熱愛生命。

  山東大姐對我很好,不但告訴了我這個世界和人情的美好,還以實際行動幫助我擁抱生活。大姐在刮風下雨、風雪嚴寒的天氣,背著我上下學,給我送飯,替母親照顧我的生活。學校有小朋友欺負我,她就找老師理論。鄰居中有大孩子打我,她就教訓他們,報告他們家長教他們好看。大姐和媽媽之間的摩擦矛盾,她也能很隱忍的解決。寄人籬下的大姐給過我一份人性的溫暖。

  大姐和媽媽一樣都是急脾氣,她在山東老家是我二大爺兒女中的老大,在姐弟之中很有威嚴。我小哥淘氣不聽話,大姐就替二大娘狠狠地教訓他。有一次小哥撒了謊,大姐就使勁擰他的嘴,讓我小哥哭著告饒。我二姐的脾氣最好,也是我們王家村最美麗的姑娘,關於她的傳說像夢一樣,直到真實地見到二姐才從夢中蘇醒。總之大姐的講述似在說明,她是他們家中最凶惡的人,而這個最凶的人卻跟我們家有最親近的緣分。我常在大姐背著我放學回家的路上在她耳邊呢喃:大姐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大姐了!大姐呲著巨大無比的大門牙咯咯地笑,說我這個弟弟的小嘴是最最最甜的了,果然名不虛傳。

  給過我溫暖感覺的還有幾個大朋友,他們比我大兩歲,和我是同一棟房或前後房的鄰居,他們帶著我玩,讓我體會到與人相處的諸多樂趣。那時我沒有幾個同齡的朋友,也不善於和他們玩在一起。在幾乎獨學無友的狀況下,那幾個大朋友給了我兄長般的嗬護,讓我不至於活在一個人的狹小世界裏,孤獨寂寞。我和他們的友誼也保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其間斷斷續續有些聯係。直到我們都過了而立之年,才在各自的生活圈子裏苦苦掙命,許久都得不到彼此的音訊。

  二年級時因父親工作調動我要轉學了,我要告別這幾個大朋友了。要告別這個生活了十年的熟悉環境,我的向往更多於眷戀。那一陣的學習很不用心,我渴望抵達另一片土地。有一堂語文課上,張虹主任來我班聽課,發現我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沒有同桌。這是老師特意安排的,因為我雙手握筆寫字時跪在椅子上,渾身用力,動靜很大,常常擾得同桌無法寫字。老師隻能讓我一個人用一張雙人用的課桌,坐在後麵,跪著寫字時不至於影響到後排同學看黑板。張主任這次坐到了我的身邊,在老師聽寫生字完畢時幫我批閱(按習慣同桌同學互相批分,這次張虹主任和我坐一桌),結果我聽寫的一塌糊塗,不及格。老師還添油加醋地告狀,說我上次默寫古詩時作弊,被同學檢舉告發,罰站在她身邊一下午。張虹主任聽後嚴厲地批評了我,警告我無論到哪裏都應當好好學習,不應該為即將搬家的事而分心。我虛心接受了啟蒙老師的批評,回到家裏非常認真地預習生字、複習課文,第二天測驗得了100,可惜張老師沒來聽課,也就沒看到我的知錯就改,飛快進步。

  “我愛總複習,反過來說是什麽?”

  “媳婦總愛我!”

  哈哈,上當了,不害羞,這麽小就要媳婦。這是我和弟弟經常玩的文字遊戲,一句話反著說,意思全變。比如我愛狗,狗愛我;我吃飯,飯吃我;我洗P股,P股洗我……我那時候比弟弟聰明,憨直的弟弟常被我繞進去。我得了便宜就開溜,跑出去和鄰家小孩玩藏貓貓。我在找到隱藏起來的小夥伴之後,隻剩一個叫茵的小朋友卻總也尋不到。一時性急的我居然喊了起來:“茵,快出來吧,你媽正找你!”茵終於跑了出來,我的詭計便得逞了。哈哈,史癡我,我吃屎。還真是,小時候趴在炕上自己玩,拉出屎後自己捏著玩,還往口裏送,真夠惡心的。不過現在想來惡心的事,小時候並不覺得惡心。反之亦然。

  1984年,我在北京最好的朋友出世的這一年,我們舉家遷往山東嶗山。先在我的祖籍膠南縣王河村裏上了一個月學,這裏辦學條件簡陋,教室裏隻有桌子沒有椅子,每個學生必須自備板凳。我搬著二大爺家的凳子去上課,看到教室外正在考試的小哥,衝我嫣然一笑。我在學習上憑借一些小聰明,經常被老師誇:“網胃尻了以悲墳兒!”這就是山東話,翻譯過來是:王偉考了一百分!那時候除了聰明就是壞,自己做正確的題,卻把錯誤的答案告訴前桌同學,還能把錯誤的解題步驟言之成理,害得同學直納悶:網胃尻了以悲墳兒?我怎麽沒考一百分,他告訴我的題,他對了,我怎麽錯了?

  這個小人兒老壞了!那時候學山東話就像初學外語一樣,其樂無窮。山東人把凳子叫杌子,把土豆叫地蛋,喝水叫哈水,柔軟是又冤,說累不累是害不害使,等等等等。我和弟弟的年齡都小,很快受其影響,能熟練操作這套語言。作為北京人的媽媽常常提醒我們:好好說話,不許南腔北調!

  我們的家定居在嶗山薑各莊,父母都在那兒工作,我們就在附近的王戈莊小學上學,姐姐的中學要離家遠一些。山東的孩子都很樸實,熱情,我被爸爸送進新班級的時候,大家都搶著要和我這個東北小人兒同桌。最後我被安排在中間第三排的長凳子邊上,三人一桌。起初同學們和我都還拘禁,他們好奇地問這問那。幾天過去,我們就很熟了,我把英俊的柳鋒班長給擰哭了(他也擰我了,我沒哭),把一個女生給追急了,大金牙老師大為恚怒,拎著竹鞭啪啪直響地敲在桌上,厲聲說:“你再惹事我就敲你!你別以為我不敢敲你!”我老老實實返回座位,我還真怕這個老太婆,她的竹鞭經常打在最前排的小個同學姚正雷身上、頭上,不知道怎麽回事,老師就是看這個形貌委瑣的男生不順眼,一不高興就用竹鞭敲打他。可憐的姚正雷,我兩年後回到東北,還給他寄過明信片呢。

  大金牙老師最經常引用的一句格言就是李大釗教育他的孩子的話:“要學就踏踏實實地學,要玩就痛痛快快地玩。”我們也隨著老師大聲地念這句對仗工整的話,然後放學。我肯定能做到的是痛痛快快地玩,到小河摸魚玩,到園林偷摘蘋果,和弟弟玩過家家,看香港電視劇《八仙過海》。雖然我不能做到踏踏實實地學,但我至少聽了李大釗同誌另一半的話,那可等於執行了大釗同誌半句名言啊。

  我那時候以極大的興趣在做一件很好玩的事,這件事我反複地做,能引起我內心深處極大的樂趣。在我家房頭後邊,有大表哥家種的菜籽,剛長出小嫩苗,我就在上麵奔跑,猛踩。一旦被與弟弟同歲的表侄看到,我就狠打他的大嘴巴,警告他不許報告大表哥大表嫂。大表侄大胖臉,肉墩墩的,我打他的大嘴巴手感好極,我樂此不疲。大表侄越來越怕我,都不大敢正眼瞧我,我還是經常趁大人不在時抽他的嘴巴。在東北時,我經常在房頭抽鄰居女孩的嘴巴,她是一個挺漂亮的小姑娘,眼淚汪汪,撇嘴要哭但我不許她哭,和現在大表侄所遭遇的情形如出一轍。我以做這樣的壞事引以為樂。

  柳鋒和任靜無疑是最優秀的學生,他們是班長和學委,是我們三年級學習的榜樣。我唯一比他倆強的是,讀課文時普通話最標準,所以經常被語文老師叫起來朗讀課文。班主任是個剛結婚不久的小媳婦,她舉例給我們講標點符號的重要性。她說,媒婆給一名男子介紹對象,把女方的情況寫在紙上就是:烏黑的頭發,沒有麻子,小腳不大,周正。而男子錯誤的斷句就變成完全相反的意思:烏黑的頭發沒有,麻子,小腳不大周正。

  我覺得這個女老師長得好看,講課很幽默,我不反感她。我還給她帶過媽媽炸好的麻花,當著扒窗偷看的同學麵她沒好意思要。我繼續做壞事,調皮搗蛋,上課說話,下課藏同學的鑰匙,撕壞他們的書本。學校要求學生中午到教室趴在桌上睡半個小時,我便在集體午休時搗亂,氣得老師衝著我的後脖頸就是一記鐵砂掌。我戰抖地立在座位前,左手如吊繃帶般懸在胸側,不住得瑟著。我看到左手那邊的柳鋒指指點點地在嘲笑我,我鄙視他。我沒有得到老師的赦免,我拒絕坐下來,一直低著頭矗在那裏,也沒有人來安慰我。在這裏,我沒有朋友。

  臉皮太薄、自尊心太強的人有時會自討苦吃,臉皮厚點的人就很容易擺脫我彼時的窘境。被薑士俊和王岩這樣的男同學踩在腳下,也許是消磨強烈自尊心的好辦法,對此我樂此不疲,反複實踐,竟然獲得相當的快感。我知道了,暴虐的性的陰魂又在伺機作祟了,對於它的陰魂不散我無能為力。我不認識它,也就沒有能力控製它。激情的種子被邪火催生,畸情的火種隨盲目的衝動抵達聖殿,摧枯拉朽般毀滅,愛欲與文明。

  與此同時,感情世界的陰影也興風作浪,家庭風波因為父親的酗酒而掀起軒然大波。我內心敏感,極度脆弱,陪母親一起流淚,像一個女孩。我不能改變家庭的紛爭,不祥的氣氛,就像不能改變死亡和疾病一樣。酒是致病的主要因素,而缺乏愛與寬容則是導致死亡的首要原因。一個陰影飄忽不定的家庭,孩子是最敏銳、最深度的受害者。你能要求一個十歲的男孩對黑暗神秘的陰影做些什麽?他能做什麽?陰影進入他的五髒六腑,融化在細胞神經裏。陰影成為他,他成為陰影。一個扭曲的靈魂在陰暗角落裏呼喚光明。

  爸爸的工作是我們農場與嶗山地方上合作開的一家汽水廠的副經理,很煩忙,參雜權力鬥爭。來自東北的同事不斷給爸爸製造麻煩,宣揚要與我們王氏家族魚死網破,不共戴天。爸爸作為合作方之一的東北主事者,確實帶來不少家庭成員和隨行心腹,包括我的好幾個表哥、堂哥、堂姐,還有成分複雜的各色人等,組成浩蕩的“王家軍”。他們在廠裏各有活幹,地位微妙,暗中與爸爸的“對手”於家軍較勁。商場如戰場,一定要分出勝負,結果兩敗俱傷,各自遣散回故地。合作失敗,廠子交給嶗山一方繼續經營。

  那時我已經四年級了,班主任是薑家村的中年男老師,教語文。數學老師是一個老頭,每次考完試都會誇我一句:“你們多看看人家王偉就行了。”我數學學得好,是他很垂青的學生。剛來嶗山,我家住在公家的二層小樓上,旁邊是堂哥表哥住的宿舍,那裏發生過血腥事件。一個我爸帶來的男子沿著圍牆上緣跑,快到頭時突然石頭脫落,他一腳踏空,摔落在地,大石隨之落於頭側,幸好沒完全砸中。我目睹了整個過程,他趴在地上,哼哼直喘,腦袋上汩汩流出黑血,流在地上一灘。他是個硬筆書法很好的家夥,那以後,常見他邊吃中藥邊練習鋼筆字。

  我家所在的二樓小院有一個紡織車間,好像是專門紡織地毯的。車間後麵的大山很高,我從來沒有去爬過。我家的位置就是開門見山,山上有奇形怪狀的石頭,最高處還有飛來石的傳說。山下流著河水,是我們常去玩耍的地方,下河摸魚、洗澡,水質很清,如同山泉。河水的源頭是一個水庫,水庫水充盈時,河水便暴漲,我們叫它發大水。發大水的時候,水勢大,水量多,水聲響。我和弟弟來到河邊玩水,被水衝得有點站不住。我們把從附近果園裏偷來的大蘋果藏在水底,被一個名叫辛團的青年發現,他沒有幹涉我們,而是跑過來和我們一起玩水。我的肥皂掉進了水裏,順水漂走,辛團答應把他家裏的那塊拿給我,在他背著我回家的路上,我反複讓他確定此事。

  發大水的時候,上學的路被河水漫過,我穿著涼鞋也不想弄濕鞋子,濕襪子附在腳麵上很難受。我呆呆地立在河岸,不知該怎樣過河。這時來一個高年級的大女生,她看出了我的惶惑,就主動來背我過河。我問她的名字,她說她叫大芬,她聽說過我這個東北客。以後,我請過大芬到我家裏一起寫作業,那時我家已經搬到下遊的廠房附近,離學校不遠。她笑著來參觀我家高大的新房,紅色的磚牆院落,中間是正門,左邊爸媽住,中間姐姐住,我和弟弟住在右邊廚房裏麵的小屋裏,這是唯一一間有炕的睡房,炕沿比東北的土炕要高,須蹬著凳子才好上去。我和大芬在姐姐那間稍大的屋裏寫作業,她常常抬起頭看著我笑,她的笑容很美麗,叫人經久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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