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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石陀=天易?(4)

  林蘇提來水瓶,分別為他們泡一杯茶。天柱當然也不懂茶,但許一桃卻發現是上好的普洱茶。心想這女人倒有生活品位。

  三人坐定,開始時有點尷尬。

  還是林蘇打破僵局,對天柱說,剛才是我嚇壞了,衝你發火,請你不要介意。

  天柱忙說不會不會,也是我太性急。

  許一桃說林妹妹,你不生氣就好了。事到如今,我就把話明說了吧。我的確是來看望石總的。他七八天沒上班,我是他的直接屬下,擔心他出了什麽事。可巧天柱到出版社找他大哥天易,我們就一同來了。

  看得出,林蘇的內心也不平靜。她問天柱,你怎麽就能斷定石陀就是你大哥?有什麽證據嗎?

  天柱說,我沒啥證據。可我相信他就是我大哥!

  許一桃說天柱,你還是把給我說的話,再給林妹妹說一遍吧,你剛才斷斷續續的,人家聽不明白。

  於是天柱又把天易的故事以及尋找天易的故事說了一遍。

  林蘇一直在靜靜地聽。天柱說完了,她好一陣沒有吱聲,似乎在做某種權衡和決定。顯然她有些猶豫。

  天柱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

  許一桃知道天柱心急,巴不得立刻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但她已經看出,這件事並不那麽簡單。這個叫林蘇的女人一定知道詳情,可麵對兩個陌生人,她的心裏還是有障礙的。於是笑著對林蘇說,有些事已經很久了,林妹妹也許一時想不起來,要不你慢慢回憶一下,我們改天再來。說著站起身,衝天柱使個眼色,就往外走。

  天柱站起來,卻愣在那裏,這麽走他實在不甘心。

  就在這時,林蘇站起身,朝外叫道許大姐,你……別忙走!

  許一桃已走到門外,聽到叫聲忙收住腳步,轉回身說林妹妹你叫我?

  林蘇說,我想這一天早晚會來……也許我……我還是把我知道的一些事告訴你們吧。

  許一桃重回房內,立刻充當了續茶的角色。一邊說林妹妹,這件事有點突兀,真是打擾你了。

  天柱搓搓手,說就是就是。

  林蘇說,石陀老家在哪裏,以及他小時候的事,他本人從沒有說過,我也沒聽別人說起過。但一九六七年夏天,梅姐從外地回到木城時,確實帶來過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這個男孩子就是石陀。

  天柱說,梅姐是誰?是不是一個老師?

  林蘇說,梅姐叫梅萍,是梅將軍的女兒。她確實是一位俄語老師,當時在北方的一個縣城中學教書。其實她的英語比俄語還好。隻是那時候用不上,才教俄語的。

  天柱突然說不對呀,天易失蹤是一九六六年冬天,在北京被梅老師帶走的。可她們怎麽第二年夏天才回到木城?這中間有半年多時間,她們去了哪裏?

  許一桃抬手示意天柱,說你別打岔,那是小問題,你讓林蘇往下說。

  林蘇說,後來我聽母親講,梅姐帶著那個男孩回到木城時,梅將軍已經死了。她看到的隻是爸爸的骨灰盒。

  許一桃心中一動,說對不起,我想問……你母親是誰?

  林蘇猶豫了一下,說我母親就是梅將軍的女傭林媽。那時候我母親才三十二歲。

  許一桃點點頭,剛才她已猜到了。

  林蘇說梅將軍死後,那座將軍樓暫時平靜下來,不再有人衝擊。我母親就守在那裏,她一直在盼梅萍姐回來,因為家裏還有梅將軍的遺產,她要親手交給她。梅將軍的遺產除了這些老家具,還有十三根金條和一些玉石珠寶、字畫。另外還有不少錢。這些外人都不知道,隻有我母親知道藏在哪裏。是梅將軍自殺前幾天告訴我母親的。那幾天,我母親一直有個不祥的預感,覺得梅將軍要出事情,見他每天挨批鬥回來都悶悶不樂的,也不和人說話。半夜裏,他會偶爾坐在鋼琴前,按一下琴鍵,沒有彈奏就戛然停止了。

  母親住在樓下,可她睡不著覺,一直傾聽著樓上的動靜。梅將軍有時會踱步,但也就走幾步,又停下了。他怕影響我母親休息,他是個很細心的人。那時,我母親懷著我還沒有出生。我母親不放心,有時就上樓敲敲門,說將軍你睡吧,天太晚了。她不知道該怎麽勸慰他。但她知道梅將軍內心很孤獨,很淒涼,妻子早就回美國了,女兒遠在千裏之外,又無法聯係,身邊沒一個親人可以分擔他的痛苦。天下發生了什麽事,他完全搞不明白。

  一天深夜,大約淩晨兩點,梅將軍下樓敲開我母親的門,把一個封好的信封交給我母親,說這裏頭有重要內容,不要打開,等他女兒梅萍回來時交給她。當時我母親就哭了,說梅將軍你要想開點。梅將軍笑了笑,說你不要擔心我。母親說等梅小姐回來,你親自交給她不好嗎?梅將軍說放在我身邊不安全,你一定要藏好,然後……親了我母親一下就上樓了。半個小時後,樓上傳來一聲槍響,很悶。我母親嚇得魂都飛了,跌跌撞撞爬上樓,看到梅將軍直挺挺躺在床上,頭上鮮血直流,一把手槍用紅綢布包著,掉落到枕邊。

  梅將軍是在冬天自殺的。梅小姐次年夏天回來時,我母親已在將軍樓守了半年多。那時我出生也一個多月了。

  梅姐回來後,我母親把梅將軍自殺的經過告訴了她,也把那封信給了她。梅姐光流淚,沒說話。她在樓上守著父親的骨灰,一個星期沒有下樓。第八天,她做出一個決定,離開將軍樓,搬到我們家來住。

  天柱說,就是這裏嗎?那石陀呢?

  林蘇說,就是這裏。當然也把石陀帶過來了。石陀像個木頭人,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問。梅將軍留下了很多書。他一天到晚就是看書。我母親曾問過梅萍姐,說你從哪裏撿了個傻瓜回來?梅姐說,他是個天才。就讓他讀書吧。

  我家本來早已荒廢,兩間草屋也塌了,隻剩一圈土牆。外公外婆先後去世,母親是個孤兒。經人介紹,從十六歲到梅將軍家做女傭,先是打掃衛生,後來做內管家,伺候梅將軍。幾乎從沒有回過家。梅萍姐做出搬離將軍樓的決定後,拿出錢重新蓋了這座小院。從此就在這裏住下了。

  許一桃又聽出了蹊蹺,試探著問,你爸爸他……

  林蘇沉默了一下,說我沒有父親。我母親沒結過婚。

  天柱張大了嘴,突然衝口而出,那你……哪來的?

  許一桃忙使眼色,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天柱也意識到了這話太粗,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個粗人。

  林蘇倒沒有生氣,說是啊,我是從哪裏來的?從小沒見過父親,母親也從不提起,問她隻說父親早死了。直到母親生病去世前,她才告訴我,我的父親就是梅將軍,我是他們的私生女,那一年我也是十六歲。母親說,你不要怪我,更不要怪梅將軍。我們在一起的確不是愛情,我也不懂愛情。我隻知道,他仍然愛著他的妻子,他和在美國的妻子每年都有書信來往。我對他也隻是景仰和尊敬,我們在一起隻是互相尋找安慰。我從小失去父母,心裏很苦。就是這樣。你長大了就懂了。在他自殺前,他是知道我懷孕的,可他來不及為你負責任了。他要有尊嚴地死去。對一個將軍來說,這是更重要的事。母親說,他隻能給你留下一筆遺產。在他自殺前讓母親轉交給梅萍的信封裏,其實是個遺囑。他在遺囑裏告訴梅萍,林媽懷的孩子和你是同一個父親,你們共同擁有我留下的遺產。

  梅萍姐在決定搬離將軍樓前,給我母親看了梅將軍的遺囑,共同取出了藏在夾牆裏的錢和金銀珠寶。她當然早就知道我是她的親妹妹。可不知為什麽母親不讓她告訴我。梅姐心眼好,沒有歧視我們母女。她把我母親當成後媽,盡管我母親比她大不了幾歲。對我更是疼愛,真正看成她的親妹妹。母親去世後,一家人的重擔全落在她身上了。所謂一家人,就是梅姐、石陀和我。這是個很奇怪的組合,但我們相處得極好。

  石陀看上去木木呆呆,可他是個念書的料子。上世紀七十年代恢複高考,他幾乎沒費一點力氣,就考上了木城大學。我上學就不行,學習成績一直不好,母親去世那年,我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梅姐讓我複讀一年明年再考,我死活不幹。我說讓我上學也是糟蹋錢。為此梅姐很生我的氣,把我訓了幾天,可她到底沒能改變我,“文革”後,梅姐一直沒回千裏之外的那個縣城教書,她放棄了那個工作。可她沒有閑著。那時木城已開始有人出國留學,梅姐就給人補習英語,做家教,東家跑到西家,很辛苦。但她掙的錢夠我們三個用的。梅將軍的那筆遺產,她一直沒動。像梅姐這樣從小嬌生慣養的人,真沒想到這麽能吃苦。

  有時候,她會向我談起父親的遺產。我說我不要,我要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她說你為什麽不要?我說那不是我的錢。她說好吧,我先替你存著。你說你想幹什麽?我說我喜歡汽車,我要學開車。不久,她就把我送到駕校。半年後,我學會了開車。駕校畢業那天,她開了一輛新車在門外等我,那是送給我的禮物。也是我的第一輛出租車。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她還會開車。後來問她,她說她從十幾歲就會開車了,是用爸爸的越野吉普偷偷練的。

  許一桃有些好奇,說你們三個平時怎麽相處呀?

  林蘇微微笑了,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問梅萍姐和石陀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說真的,我也說不清。

  天柱忽然有些生氣,說梅老師也是的,她把天易領走了,幾十年不放手,她就沒想到過我們家裏人會多著急?

  許一桃趕忙勸說,天柱,別這麽說話。

  林蘇說,沒關係。如果我是石陀的家人,我會比他還生氣。真的。當初梅姐剛把石陀帶來時,我母親就很吃驚,以為她在哪裏撿了個被遺棄的男孩。後來我漸漸長大後,一開始對梅姐也不理解。我不懂她為什麽對他那麽好,非親非故,木木訥訥,人情世故一點不懂,可梅姐就是對他好,為他弄吃的,為他買穿的,為他洗衣服,什麽也不讓他做,就是讓他安心讀書。供他上大學。後來幹脆把他送到美國去念博士,用的錢就是梅將軍的一部分遺產,還有後來梅將軍平反後,補發的一大筆錢。為了讓石陀安心在美國念書,她甚至連她在美國的母親都動員出來了,讓她經常去照料石陀。

  可惜石陀從美國學成歸來,梅姐已經去世了。石陀沒能看到她。

  天柱和許一桃麵麵相覷,幾乎同時驚呼:梅老師不在啦?!

  林蘇說,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在梅姐為石陀辦理出國手續時。她已經知道自己得了子宮癌。可她瞞著我們,一邊偷偷治療,一邊堅持做家教,直到後來真正病倒了,我才知道。我抱怨她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她卻笑笑,說告訴你們幹什麽,除了擔心,幫不上任何忙。我抱怨她,你這是何苦呢,這麽多年為一個不相幹的人做牛做馬做奴隸,你到底為什麽?梅姐說,命中注定,也算一段孽緣吧。在學校和他接觸不久,我就被這個癡迷於念書的小男孩迷住了,他的迷離和懵懂,恍惚間讓我產生了強烈的衝動,既有精神上的,也有生理上的。我知道這有點變態,可我無法抑製。於是逃離學校,冒險追到北京把他帶走。在大半年的時間裏,我們去了很多地方,名勝古跡、森林草原、荒灘沙漠、漁村海島……每到一地,除了遊玩,就是瘋狂做愛。我引誘了他。在荒灘,在沙漠,在森林,在海島,在一切沒有人的地方,我經常脫光了衣服走路、奔跑,他一次次被驚呆,一次次把我按倒在地。我們像兩個野人,沒有顧忌,沒有廉恥,沒有禁忌,那是一段多麽好的時光。我曾經想到過,他的失蹤會讓他家人著急。可我們彼此已不能分離。我承認我很自私,但我同時知道,他早晚都會失蹤,我不帶他走,他最終也會走失。在和他相處的日子裏,我感到他內心一直很壓抑,有什麽東西在擠壓著他,束縛著他,他要掙脫。盡管他什麽也沒說過。我不知道他出生在一個怎樣的家庭,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經曆過什麽。他就是要掙脫,要飛翔。他表麵木訥,內心卻是自由的,狂野的。他不會隻屬於家鄉的一塊小土地,他屬於大地,屬於天空。於是我帶他來到木城,送他去美國留學,讓他見識更多的物事。和他在一起這麽多年,我們是師生,是姐弟,是情人,是母子,我曾以為走進了他的生活,其實根本沒有。他的內心依然是封閉的,獨立的。沒有人能走進他的內心。他是一塊頑石,他有自己的歸屬。對了,梅萍姐還說過,石陀這個名字就是他離開荒原時起的。當時梅萍還問他,為什麽取這個名字,他說我的遠祖就姓石,是個石匠,我喜歡石頭。

  天柱愣了愣,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說可不是嘛!我們大瓦屋家的遠祖就姓石,是個有名的石匠,當時全國很多地方的石建築,都是經他手建的。據說現在很多地方還有遺存。我們家還有一座老石屋,是他一生最後一座建築,是用條石壘的,很醜很小,但是很結實,再有五千年也倒不了。

  許一桃被深深地震撼了,說原來人間有這麽多奇事!

  天柱激動地站起身,一下握住林蘇的手,這麽說,石陀就是天易?我真的找到我大哥啦!

  林蘇抽回手,怔怔地看著他,突然淚流滿麵,說你會……把他帶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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