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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尋找柴門(4)

  達克沒想到這個處長還是個牛皮糖,大家原都是認識熟悉的,不好太讓他下不了台,隻好答應下來,就派二編室的主任許一桃去喊梁朝東。梁朝東正好剛帶了個新女朋友回到辦公室,聽說叫他,忙顛顛兒地跑進達克辦公室,一看處長也在,一臉嚴肅的樣子,就說是不是日本人又侵略中國啦?我報名上前線!達克說梁子你別嬉皮笑臉,處長要給你談正經事呢。然後處長就問了梁子交女朋友的事,梁子說有是有,就是你說的數字不對。處長說怎麽不對,三年處六七十個,還給你少算呢,梁子說幹嗎少算,那也是我的人生經曆,實際我處了一百多。處長啊了一聲說這麽多?梁子就笑了,說一百多還多啊?你想中國有十多億人口,女人占一半,適合談對象的起碼也得上億,我才談了一百多人,就能找到最適合我的人,怎麽可能!達克插嘴說梁朝東你累不累啊?梁朝東說不累不累,實在累了我就休息兩天,請領導放心。處長很生氣,說你成何體統,還這樣滿不在乎?梁朝東很納悶,說處長你讓我在乎什麽?處長說你不認為影響太壞嗎?梁朝東說怎麽個壞法?我是壞了國家法律還是壞了出版局的規定?談對象最多可以談幾個有規定嗎?處長一時語塞,說當然沒有規定,但社會上有你這麽談對象的嗎?梁朝東說你這麽問就小兒科了,我既然不犯國法,也不違反規定,咱們就沒什麽好說的了,說罷轉身就走。

  處長氣得麵色鐵青,說達克你看你看,這就是你帶的兵,這種人也能當好編輯?達克說處長你別說,梁朝東在組稿編稿能力上可是一員大將,在出版社數一數二。處長搖搖頭起身走了,說真是奇了怪了。達克聳聳肩,說老兄走好。

  在這整個過程中,錢美姿一直沒有出現,可她躲在門外什麽都聽到了。她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連出版局也治不了梁朝東。梁朝東出門時看到她了,錢美姿衝他笑了笑。她決定佯裝無辜。

  事後達克排了一下隊,他認定此事是錢美姿所為。雖然木城舉報成風,但出版社從沒有出過這樣的事。再說梁朝東又是個活寶,大家都喜歡他,也經常為女人的事當麵臭他,但不大可能背後下刀子。

  達克沒想到這個收發員會有這一手,看來也是木城舉報族的一員。此前達克對這個人群差不多一無所知,雖然舉報族在木城搞得很有聲勢,但他對他們不感興趣,私下裏把他們看成一群告密者,是一些上不得台麵的人。有一次和許一桃聊起此事,許一桃說也不能一概而論,說舉報者中有些人素質相當好,很富有正義感,看到醜惡現象不能容忍才舉報的,有的甚至實名舉報,以示光明正大。事後也不要什麽獎金。隻是這個隊伍魚龍混雜,加上上級提倡,一些人就帶著個人目的加入舉報隊伍,情報真假難辨,紀委也是頭疼得很。對許一桃的話,達克是相信的,她是木城紀委書記鐵明的夫人,她的觀點,大約也是鐵明的觀點。但達克對這些人還是沒有好感。

  梁朝東被舉報,讓達克很惱火,可他並沒有把錢美姿開除,就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這讓出版社的人很奇怪。大家都知道,達克對他不喜歡的人,一向下手很重。以前出版社曾有一個出納、一個後勤人員、一個編輯,不知什麽原因得罪了他,不久都被調走了。達克眼裏容不得沙子,對石陀,他也老早就想把他趕走的,無奈出版局欣賞那個呆子,達克沒辦法,所以達克對出版局也是一肚子意見。

  留下錢美姿是個意外。誰也不知道達克為什麽突然溫柔起來。有人開玩笑問美編小甲,說社長該不是看上那個女人了吧?小甲說扯淡!就社長這品位,會看上她?

  穀子沒有馬上離開敦煌。

  柴門幾乎在她麵前重又消失,讓她很沮喪。她不知該往哪裏追趕,更不想這麽快就回木城。她想在敦煌住幾天,從容想一想下一步怎麽辦。再說敦煌有那麽多好看的東西,連柴門都被吸引來住了一個多月,自己來都來了,當然也應當看一下。

  之後的幾天,穀子看敦煌石窟、鳴沙山、月牙泉,也去了玉門關和荒灘戈壁,果然撼人心魄。曆史上玉門關那麽大名氣,如今隻剩下幾麵殘破的土牆,矗立在荒灘戈壁上,真叫人感歎歲月的無情。玉門關前的空地上,坐著一位衣衫襤褸的老婦人,頭發在風中飄散著,麵如黑陶,滿臉皺紋幾乎看不出哪是眼睛哪是嘴巴。老婦人神態木訥,麵前放著幾件破舊的碗碟,不知屬於什麽朝代,看來是出售的。但玉門關並沒有什麽遊人。穀子是租一匹駱駝去的,半天也沒見什麽人來,隻有為她拉駱駝的老漢蹲在遠處抽煙,一動不動,也是麵如黑土。這老漢肯定是認識老婦人的,他拉駱駝來這裏應當不止一次,可他們並沒有打招呼,互相之間如同陌生人,神態冷漠得很,穀子感到這兩個老人就像陶塑,似乎和玉門關一樣,也是古代遺存,心裏覺得有些蒼涼。穀子知道,玉門關是漢武帝時設置的,因西域輸入中原玉石取道於此而得名,又是一個兵家必爭之地,她還記得“歲歲金河複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的句子,好像出自柳中庸的詩《征人怨》。穀子是學現當代文學的,古典文學功底也很好,她喜歡那些虛渺的唐詩宋詞和古代文選,沉浸其中,讓她和現實的世界隔得很遠,內心沉靜而孤獨。她喜歡這種感覺。

  差不多兩千年過去,玉門關已經徹底廢棄,除了幾麵千瘡百孔的殘牆,已空無一物。但它蘊含和傳遞的信息,就像它周圍的堆積物一樣深厚。不遠處的疏勒河靜靜流淌著,這是一條和玉門關齊名卻更古老的河,它肯定見證過玉門關的繁華和衰落,可它也是冷漠得很,近在咫尺的玉門關的故事似乎和它無關。就像麵前的這兩位老人,他們肯定共同經曆過一段曆史,互相看得見,互相熟悉對方,卻沉默著什麽也不說,連招呼也不打一個。日子就是這樣流淌的。一千年,兩千年,該發生的都會發生,有什麽好說的?說與不說有什麽區別嗎?

  玉門關已成曆史的殘片。柴門來時,看到此情此景,會有怎樣的感慨?他會像自己一樣,圍著玉門關殘牆轉幾圈,然後枯坐一旁感慨萬千嗎?

  穀子又一次走近殘牆,仔細察看,上頭依稀有幾個胡亂刻畫的字:“×××到此一遊”。穀子心裏一亮,又往別處察看,也許會發現柴門的名字?但她繞牆一圈,並沒有發現。這其實是意料中的事。柴門當然不會像一些淺薄的遊客那樣,到處胡刻亂畫。尤其像玉門關這種殘破的遺跡,哪怕用瓦片劃一道淺痕,都是對它的極大傷害。

  穀子離開玉門關時,猶豫著走到老婦人麵前,在距她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不知為什麽,她有點怕她。如果不是遠處蹲著那個拉駱駝的老漢,穀子會以為這老婦人是這荒灘戈壁上的一匹女妖。穀子想向她打聽一點什麽,也許她是見過柴門的。但想想又算了,見過又怎樣?柴門終歸已離開,消失得不見蹤影。老婦人顯然知道穀子就站在那裏,可她對她似乎不感興趣,眼皮抬了抬又合上了。她大概能看出,這個年輕漂亮的女子,不會買她的古董。

  穀子咬咬唇,轉身走了,眼裏喃著淚水。她突然很想哭。

  但就在這時,老婦人在後頭說了一句:“他來過的。”聲音顯得遙遠而飄忽,很快被戈壁的風刮走了。

  穀子一驚,又站住了。她是說……誰?……是柴門嗎?如果是,她怎麽會知道我在尋找柴門?如果不是,她又在說什麽?

  穀子毛骨悚然,轉頭看住她。

  老婦人又把眼閉上了。神情依舊木訥而怪異,就像剛才什麽話都沒說過。

  離開玉門關,穀子騎在駱駝上有點後悔,為什麽不問老婦人一些話呢?也許她會知道柴門更多的情況,起碼可以讓她描述一下柴門的年齡、長相、個頭,和客棧服務員的介紹互相印證一下,這樣在今後的尋找中就會減少一些盲目性。

  穀子騎在駱駝上回頭張望了一眼,玉門關已經遠去。拉駱駝的老人好像猜到她的心思,說:“那是個女巫。”

  然後再沒有話。

  穀子一愣,這麽說她隻能知道這些了。女巫什麽都知道,但她隻是說她該說的和想說的話,不想說的話問也沒用。穀子過去隻在書本上知道女巫,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真人。她真是覺得奇怪,這麽遙遠的地方,這麽荒涼的戈壁,怎麽會碰上一個女巫,而且女巫會知道她在找誰。就連這個拉駱駝的墨炭一樣的老漢也是怪怪的,簡直就是半仙之體,他怎麽猜出我的心思呢?穀子忽然有點害怕,看來尋找柴門不是個簡單的事,好像藏著無數玄機,現在已陷入一個八卦陣,一切都顯得撲朔迷離。

  她無法預知,今後還會遇到什麽稀罕古怪的事。

  回到敦煌客棧,穀子就遇到了。

  她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她本來是收拾行裝,準備第二天離開的。去哪兒還沒想好,她想反正得離開敦煌,就先到蘭州再說吧,蘭州和敦煌同屬於甘肅省,又是省會,不管去哪裏,都可以從那裏中轉。

  大體收拾好行裝,穀子又坐在桌前檢點錢包,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錢還是很充足的。臨離開木城時,石陀讓人給她取了一萬塊,還幾乎沒動,有這麽多錢在身上,可以去國內任何地方,石陀還說,在外頭錢不夠了就打電報打電話,他會立刻把錢匯過來。穀子想起石陀期盼的目光,一下又感到壓力,這麽回去,肯定會讓他失望的。她在心裏說,必須打起精神繼續尋找。可是到了蘭州,又該去哪裏?穀子歎一口氣,把一枚硬幣拿在手上把玩,硬幣卻脫手掉到桌子上,滾了幾下,突然沿桌上一條縫隙掉到桌子裏了。她聽到當啷一聲響,大約是掉到抽屜裏了。穀子覺得好笑,卻並沒有急著去找。因為她看到桌上那條縫隙又想起柴門趴在這張破桌上寫作的情景:蓬首垢麵、胡子拉碴、煙霧繚繞,佝僂著背伏案寫作……穀子沒見過作家是什麽樣子,她隻是憑想象為柴門寫作畫像,會是這樣嗎?當然隻能是這樣。這是從那天一住進來就形成的畫麵,已經無法改動,這樣就很好,這形象讓穀子感動又心疼。穀子感到身上又有了力氣,當然還要去找,路途還漫長呢,這才找了一處地方就泄氣,太不像話了。她記得石陀曾向自己描述過追蹤柴門的景象:荒原上柴門像一頭落荒而逃的狼,穀子拚命在後頭追趕,衣服已被荒原的荊棘劃扯得絲絲縷縷,幾乎裸體一樣,披頭散發拚命追趕。穀子這麽想著時心跳在加速,那是個多麽讓人神往的場景啊!

  穀子收好錢包站起身來,才又想到那枚掉進去的硬幣。她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撿出來,不就是一塊錢嘛。可她還是彎腰去拉抽屜了。剛住進來時,穀子就拉過這個抽屜的,因為變形當時沒有拉動,就再也沒有動過。現在她抓住把手抖動了幾下,一陣哢嚓亂響,抽屜終於被拉開了。沒錯,硬幣果然在裏頭。穀子撿在手裏,發現抽屜裏還有半張紙,會不會是柴門的遺留物?一瞬間,穀子有點激動,如果是柴門的東西,一張紙片也是好的,那畢竟是他的東西啊!穀子伸手拿出來,白紙。是半張白紙,沒有方格的那種,上頭居然還有字,非常潦草,是一些省的名字和一些地名,很多名字都沒有聽說過。看得比較清楚的是下頭一些地名:阿壩、黃河第一灣、九寨、黃龍、羌寨……另外還有一些劃掉的字,已不清楚。

  穀子手捧紙片,一時激動得發抖,這些好像都是地名,說不定就是柴門要去的地方!她相信這半張白紙就是柴門留下的。

  是的。

  不是他,還能是誰?

  他是無意遺落,還是有意留下的?

  可能是無意遺落。他為自己下一步的旅行做了一個計劃,隨手畫在紙上。想到一些地方,不知什麽原因又劃掉了。在劃掉那些地方的時候,並沒有想清楚究竟要去哪裏,於是就在被劃掉的地名上漫不經心地繼續塗抹,直到再也認不出那是什麽字。這時他終於想清楚了,就是要去紙片上寫下的那些地方,然後寫下來,然後隨手丟在抽屜裏。

  如果是這樣,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人在旅途中總會丟失一些東西,甚至是最重要的東西,何況這半張白紙已不重要。心裏想清楚要去哪裏並且記住了,這半張紙就可有可無了。但它對於穀子來說,卻無異黑夜中的一座燈塔,找到了前進的方向。

  這是又一個奇跡,讓她在最後一刻得到了最想得到的東西。

  可穀子並不滿足於這個推測。因為有了遇到女巫的經曆,她有點懷疑是不是柴門有意丟落的。就是說他知道有個女編輯在找他,卻不願讓她找到,因為這會打擾他的生活。可他又覺得奇怪。他一直獨自生活在世外,現在人間派人來找他了,他不明白為什麽要找他,尤其派一個女編輯。他對這個女編輯有一點好奇,又說不上有多麽大的興趣,就故意留下這半張白紙片,放在抽屜裏,不太容易發現,就看她有沒有緣分了。即使發現這半張白紙,上頭有他要去的地方,也是千山萬水、雲裏霧裏,找到他並不容易,這又要看她有沒有決心了。

  穀子寧願相信後一種判斷。

  柴門,我和你有緣。

  柴門,我一定要找到你!

  穀子把那半張白紙收好,又擦個澡,上床睡覺。現在她不擔心了,她相信在尋找的路途上,冥冥中,會有人給她指點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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