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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易失蹤記(1)

  火車已經走了幾天幾夜。

  走走停停。

  停停走走。

  在這之前,大多數學生都還沒坐過火車,所以開始時並沒感到火車走得太慢,他們以為火車就是這樣走的。這麽長的火車走在路上,肯定要不斷歇一歇,還會有許多不便,比如遇到汽車,遇到人,遇到牛,遇到羊群,火車總要停一停讓讓路。但後來大家發現,火車根本就沒遇到什麽障礙物,還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於是學生們又找到一個理由,就是火車太沉了,裝的人太多了,火車實在負載過重,你從它沉重的喘息和鋼軌嘎嘎嘎的響動中就能聽得出來,它走一會兒歇歇氣就很正常。

  天易坐在車廂中間的走道上。準確地說,他是被卡在走道上。前後左右都是人,大家都是被卡住的,隻是卡的位置不同,卡的姿勢不同,有人站著,有人坐著,還有的躺在座位底下。你很難說誰的姿勢更舒服一點,站著的人以為坐著的人舒服,可是你用一個姿勢坐幾天幾夜試試,這時不僅P股是麻木的,全身都是麻木的,你特別想站起來,心想能站起來就好了。你更不要以為躺著舒服,躺在座位底下,三十多厘米的空間裏,其實更難受。你當初麵朝上拱進去隻能永遠麵朝上,麵朝下爬進去的隻能永遠麵朝下,想動一下都動不了,否則不是碰臉就是碰後腦勺。這裏還是空氣最汙濁的地方,也是光線最差的地方,洞洞裏大白天也像黑夜。

  站著的同學腳脖子都腫了。

  就是說任何一種姿勢長時間保持不動都是酷刑。

  但你必須得忍著。

  定員一百多人的車廂,裝載著大約五百人。想想吧,怎麽裝?座位上座位下靠背上箱架上窗沿上走道裏洗臉間廁所裏,凡是有空間的地方都堆滿了大串聯的學生。五百個年輕柔軟的身體似乎可以無限壓縮。當初大家奔騰著歡呼著擁進車廂的時候,像奔騰的熔化的鋼水流進每一寸空間,然後凝固在那裏再也不能動彈,最後成一整個鑄件。

  但五百多張年輕得有些稚嫩的麵孔,還是充滿生動而豐富的表情而且越來越豐富:興奮、期待、好奇、不安、焦慮、疲憊、隱忍、痛苦……

  易一直想把左腿伸出去,

  沒有人不讓他伸腿。

  腿是他自己的腿,

  左腿也是。

  天易一直想把左腿伸出去,

  左腿一直在發抖,

  左腿已不像自己的腿,

  左腿啊左腿左腿左腿左腿……

  天易現在的姿勢是:左腿屈著,右腿伸著,坐在車廂的地板上。

  天易已經想了很久,要不要把左腿伸出去。把左腿伸出去並不是特別困難,卻不是一個很容易的決定。因為對麵坐著的是一個女生,一旦把腿伸出去,後果難以預料。火車上那麽多人,如果女生冷丁尖叫一聲,可以想見會多麽糟糕。

  天易不認識對麵的女生,也許是鄉下一所中學的學生,年齡和自己差不多,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紮兩根小辮子,眼睛很大,圓圓臉,卻麵帶菜色。其實很多同學都麵帶菜色,這是六十年代最流行的顏色。天易和女生相距太近了,幾乎麵對麵,雙方四條腿緊緊貼著又相互交叉。事實上車廂裏五百個學生全都是這樣纏繞在一起的,根本分不清胳膊是誰的大腿是誰的。這樣的擁擠肯定是人類發明火車以來沒出現過的。為了不至於窒息,站著的同學都把胳膊抱在胸前,這樣多少會有點縫隙。

  天易的右腿擠靠在對麵女生臀部的左邊,雖然隔著棉褲,仍能感到對方的體溫和柔軟。同樣,女生的右腿也是擠靠在天易P股的左邊,對方感覺如何,天易搞不清楚,也許她會感到堅硬,因為天易太瘦。

  他和對麵的女生誰都躲不開誰,互相能感到對方呼出的熱氣。

  他們的右腿就是這樣了。老是伸著當然也難受,但他們都不敢抽回來,因為一旦抽回來,就再也伸不出去了。

  現在說說左腿。

  現在最難受的是左腿。

  對麵女生的左腿屈在天易的兩腿之間,天易的左腿也屈在女生的兩腿之間。如果雙方都把左腿伸直了,就會蹬在對方的襠部,那是個想一想就讓人耳熱心跳的地方。

  襠部。想想吧。

  天易不敢。

  盡管他的左腿已經十二分難受,發木、發麻、發脹、發疼。還有,膝蓋沉得像一架山,怎麽會這麽沉呀?兩人弓著的左腿不得不緊緊靠在一起,互相支撐。

  看得出,對麵的女生也在忍受著同樣的煎熬。她已經很多次往天易臉上看,似乎要說什麽,卻欲言又止。她還飛快地裝作不經意地往他襠部瞄過幾眼,又飛快地閃開去,臉紅紅的,把頭扭向一邊。

  顯然,她和天易一樣,也在想著要不要把左腿伸出去,伸出去又會怎麽樣,一個十六七歲的女生把腿蹬向一個十六七歲的男生襠裏,對方會怎麽想?

  他大概不會尖叫。

  一般來說,男生不會選擇尖叫。

  但如果他吼一聲呢?比如說:“你幹什麽!”

  可能也不會。

  他不像個生猛的人,盡管個子很高,但看上去瘦弱、內向,還有點靦腆。雖然擠在一起麵對麵很久了,可他幾乎沒敢正麵瞧過她一眼,偶爾碰上目光,會立即慌亂地閃開或者把頭低下。為此她還在心裏笑過他,這個男生膽小得像一隻山羊。

  兩人就這麽僵持著,誰也沒敢把左腿伸出去。

  兩人似乎在比賽,看誰的忍受力更大一些。

  但那個神秘的部位肯定已經占據了雙方的腦海。

  天易在心裏老實承認,他在學校時曾經注意過女生的襠部並且充滿激動,女生的襠部和男生有很大的不同,男生的襠部總是鼓凸出一塊東西來,這他知道是怎麽回事。但女生的襠部他就不明白了。那地方怎麽會那樣?當然他是無意間發現的,但自從發現就再也忘不了那個場景。

  記得一次上體育課,全班幾十個同學圍著大操場跑步,老師要求跑三千米。哨子一響,男生的隊伍立刻散開了,大家像脫韁的野馬,爭先恐後往前躥。女生就不同了,十幾個女生像事先商量好的,保持著整齊的隊形跟在男生後頭。她們跑步的姿勢也差不多,都是腳底貼住地麵平行移動,盡量減少身體的上下跳躍,因此兩條胳膊架起來夾在胸前。後來天易明白了,她們采用這麽幅度極小的跑步姿勢,完全是為了減少乳房的跳蕩。隻有一個叫王雪梅的女生離開隊伍,拚命追趕男生。王雪梅平時就喜歡和男生嘻嘻哈哈,性格有點馬大哈。當她大步流星追趕男生的時候,胸前就像擂鼓一樣跳蕩起來,許多同學偷笑,王雪梅卻渾然不覺。這樣跑了幾圈,大部分女生就撐不住了,紛紛下了跑道,蹲在旁邊的草地上大口喘氣。王雪梅在同一時間裏,比其他女生多跑一圈,此時也累得撐不住了,重新回到女生堆裏,也蹲在那裏大口喘氣,還咯咯笑個不停。當時天易剛好跑到她們旁邊,就無意間發現了一個令他驚異的景觀:十幾個女生散散落落蹲在跑道旁邊,襠部全部敞向跑道,開闊、緊繃、平滑、豐滿、流暢。

  天易的腦袋裏轟的一下,兩耳發出一陣尖厲的鳴叫。

  正是從那一刻起,天易從一個兒童變成了一個少年。那一年他十五歲。

  從此,他變得更加內向、寡言。

  他依然不明白的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但他感到了某種身體的騷動。

  對麵女生的左腿終於伸過來了!

  天易發現她屈起的膝蓋在沉落,然後感到一隻腳像貓一樣拱動。那一瞬間,天易非常激動,好像是他盼望已久的一件事。他看到女生在慢慢伸腿的時候,故意把臉扭向一旁,給人的感覺這事和她無關,但她的臉卻紅了。於是天易也把臉扭向一旁,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他在心裏說伸過來吧伸過來吧,沒關係的。

  那隻腳仿佛受到了鼓勵,沿著大腿一點點往裏推進,每推進一點,天易都能感覺得到,雖然隔著棉褲,畢竟貼得太緊。那時天易的臉在發漲,呼吸也急促起來。長到十七歲,他還是第一次和一個女生如此緊密的身體接觸,他還不能從容享受這個過程,他隻是感到新鮮新奇刺激緊張和不安。

  天易的鼻尖都冒出汗來了。

  他一動也不敢動,唯恐稍一動彈,就會驚走那隻遊走的神秘的腳,就會招來女生的猜疑,以為他有什麽不良想法。

  對麵女生的腳終於觸到他的襠部!

  那一刹那間,天易的感覺是如此奇特,亢奮中夾雜著私密被觸摸的窘迫。他似乎哆嗦了一下,那隻腳立即像火燙似的縮了縮,但也僅僅縮回了一點點,然後若即若離,就停在那兒了。

  女生當然是清醒的。她知道伸出的左腳已到哪裏,可她不想再裝下去了。再裝下去,那條左腿就不是自己的了,在她把腿伸直的同時,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她發現他也正朝自己看,還好,並無什麽敵意。

  女生低下頭,臉紅得像一枚紅山芋,就在天易不知所措時,女生突然抓住他的腳,往自己懷裏猛地一拉,天易的左腳已抵到她的襠部。天易本能地幾乎是驚慌地想往回縮,女生卻用力按住不讓它動彈,並且輕輕地卻是不容置疑地說出兩個字:“別動!”

  兩個人四目相對,都害羞地笑了。

  事情原來這麽簡單!

  事情本來就應當這麽簡單。

  在這趟擁擠不堪的列車上,一切事情都簡單化了。

  你不必擔心丟東西,這裏絕不會有小偷存在。車上都是熱血沸騰的學生,心中聖潔得像天使。再說大家也沒有東西好偷,家境好一點的學生,會在棉褲棉襖裏縫進兩三塊錢,家裏窮的就一分錢也不帶,反正一路都有接待站管吃管住。但大多數學生身上都會挎一隻仿軍用黃挎包,裏頭裝有臨時幹糧、語錄本和一隻搪瓷缸子。

  你不必擔心碰著踩著誰,你當然會盡量小心,但真的踩著碰著擠著哪兒了,包括敏感部位,也不會有人說你耍流氓,大家都是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檢閱的,這點小事不算什麽。何況絕大部分學生都來自一個縣,大家有很強的團隊意識。

  你不要擔心老要上廁所。臨來時都帶了幹糧,多是些烙饃、窩頭之類,已經幹硬了,車上沒有水喝,餓極了拿出幹糧啃幾口,難以下咽,隻好又裝進挎包。肚裏東西少,不必老要解手。事實上想解手也不敢動彈,雖說時常停車,但沒人敢輕易下去,你怕剛下車,火車又開動起來把你丟到荒郊野外,哪怕想解手,你也得忍著。

  但忍耐到底是有限度的。

  這天下午,當列車正在行進的時候,突然有人一聲尖叫:“我要小便——!”

  那時車廂裏正一片沉寂,還有人昏昏欲睡。突兀的叫聲把大家嚇了一跳,而且是一種陌生的南方口音。有的學生笑起來。這個車廂裏除了和天易同屬一個縣的學生,還有十幾個南方學生,他們上車早,坐在一個角落裏,不但穿著洋氣,而且吃餅幹和香蕉。他們很愛說話,可周圍的人一句也聽不懂。後來有人搭訕,其中一個女生用普通話說是上海人,然後就驕傲地轉過臉去。他們有理由驕傲,因為他們吃餅幹吃水果。大家都很羨慕,也很眼饞,餅幹、蘋果、香蕉,這些東西能是隨便吃的嗎?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肯定都沒有吃過,說不定還沒見過,可人家卻當飯吃當水喝!

  十幾個上海學生成了這個車廂的景致,附近的學生圍著看,遠處的學生伸頭看。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大家的注意。因為他們上車早,占據了一個座位單元,在六個座位的空間裏擠著十五六個學生,雖然也很擁擠,但比起車廂的其他地方就顯得寬鬆了。他們時常交換位置,站久了可以坐一會兒。在一個方寸之地的空間裏,他們居然可以把生活安排得如此精致,如此從容不迫,這又是讓大家羨慕的地方。讓大家羨慕的還有他們脖子上的那個圍領。上海學生除了衣服得體,多數人脖子上都有一個毛線織成的圍領,顏色有紅色、棕色、黑色。有了這個東西,不論男生還是女生,都顯得俏麗而優雅了,加上他們白白的皮膚,簡直就像小天鵝一樣高貴。

  大家看得瘟頭瘟腦,不免自慚形穢。

  可就在這時,他們中的一個男生突然叫起來:“我要小便!”

  這的確太突兀了。“小便”這樣的字眼,和香蕉、蘋果和雪白的脖頸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這一聲尖叫讓大家如夢方醒:噢,原來他們也是要小便的。

  大家在愣了一瞬之後都笑起來。這種事怎麽好大聲嚷嚷呢?

  但那個上海男生無法不嚷嚷,因為他無法擠出人牆,即使擠出去也無法上廁所,因為廁所裏早已擠滿了人。

  就是說車上無處可以小便。

  那個上海男生憋得滿臉通紅,對著眾人又是一聲尖叫:“我要小便——!”

  這一次大家沒笑。

  這一聲尖叫是硬憋出來的,它幾乎喚醒了所有人對小便的覺悟,這一泡尿大家都憋得太久了。

  上海男生顯然誤解了大家,他以為沒有反應是一種冷漠,於是帶著哀求的哭腔又叫了一聲:“這是生理要求呀——!”

  這是個多餘的解釋,小便當然是生理要求,生理課上大家都學過的。但沒人嘲笑。他的近乎淒厲的哭聲具有強烈的感染力,讓幾乎所有人的下腹都有了痛感。

  車廂裏一下子變得人心惶惶。

  火車正在行駛中:咣當咣當咣當咣當!……

  但此刻大家的腦海裏卻是另一個詞:膀胱膀胱膀胱!……

  膀胱要爆裂了。

  先是有一個女生哭起來。

  接著從其他地方也傳來哭聲。

  仿佛一路上所有的饑渴、疲憊、擁擠、痛苦再也無法忍耐,車廂裏一下亂起來,有人亂擠,有人亂叫:

  “停車!停車!”

  “我要下車!”

  “我要撒尿!”

  “我要屙屎!”

  “我不去北京啦!”

  這樣的騷動是極其危險的。所有的窗玻璃早已擠爛,一些靠窗的學生隻是用手摳住窗沿,幾乎是懸掛在窗前,稍一擁擠就會被甩出車外去,摔得粉身碎骨。更要命的當然還是那一膀胱尿。懸掛在窗前的學生雖然極其危險,但畢竟是少數,可那一泡脹鼓鼓的尿卻是人人都有的。每人的一泡尿把小腹脹得圓圓的,這麽多人擠來擠去,真會爆裂,真會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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