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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耕地

  清晨還在薄薄的霧靄中,莊稼人就陸續下地了。

  莊稼人一輩輩麵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每一粒糧食都來之不易。所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隻是一種簡化且詩化的描述,鄉村日子所包含的艱辛,不在其中是很難體味到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肯定是懶漢,真正的莊稼人決沒有這般悠然。起五更睡半夜倒是常有的事,酷暑烈日,風雪嚴寒中仍在勞作。於是皴裂的皮膚,粗大的手腳,強健的骨骼,就成了莊稼人最通常的體貌。

  但莊稼人自有莊稼人的樂趣,那清涼的曠野的風,透著芳香的泥土,青靈靈嬌嫩的禾苗,沉甸甸的莊稼穗頭,肥壯的豬羊馬牛,乃至一件稱手的農具,都會叫他們歡喜。這歡喜並不張揚更不會驚天動地,而是平靜的緩緩的舒心的滋潤的默默的日常的。秋後會多打一點糧明天能下一場雨後天有朋友來能喝二兩酒過幾天有戲班子來毛驢要下駒母羊要下羔,大大小小的希望在勞累和苦澀中點綴著日子,於是日子就有了亮色。

  柴知秋差不多總是下地最早的,薄霧裏趕著牲口,拉著拖車出了院子。不大會兒,三三兩兩的莊稼漢子也都趕著牲口出村去,田野裏漸漸有了些遊動的身影。秋收剛剛結束,接著又忙秋種,犁田耙田就成當務之急。柴知秋並不打算秋田都種上麥子,今年準備留十畝田作輪休,讓它閑置一個冬天,開春栽一茬春芋,一季收成足可以抵兩季。他已經打算好了,來年春芋收下來,大部分用來做粉絲,挑到外地去賣,僅這十畝春芋就能抵三十畝的收成。春芋可以做粉絲,還是他在外做生意時見到的,到時請個師傅來,再雇幾個短工做下手,這事就算成了。

  柴知秋心情很愉快。因為留十畝田明春種紅芋,秋耕任務並不重。他一邊趕著牛耕地,一邊想著冬天請個戲班子來,在那十畝田上唱一台大戲,屆時人的糞便腳氣就成了絕好的肥料。

  柴知秋是唱吆牛歌的好手,他的吆牛歌可以傳出幾裏遠。柴知秋平日說話口拙,卻天生一副好嗓子,寬厚而洪亮,還略有一點沙啞,就顯得更有韻味:“哈哈——嘹{口(左)來(右)}啊——嘿喂——嘞嘞——嘹——{口(左)來(右)}——啊哈——嘞嘞——嗨嗨——嘹{口(左)來(右)}——”

  霧氣繚繞的田野裏,柴知秋舒展嗓門,悠悠地唱著吆牛歌,把鞭子揮成S形,並不舍得打在牛身上。他和牛都在悠悠地走,透著滿足和閑適。這裏那裏,莊稼漢子們漸次都喊起吆牛歌,此起彼伏,於是鄉野從沉睡中醒來,霧氣散盡,是一片明朗的天。

  而此時,每人都耕半畝田了。

  新耕翻的土地上,落下一群群老鴰和麻雀,這些鳥們最愛在新耕的土地上撿食蟲子。有幾隻老鴰緊跟在犁子後頭,走走停停,在土裏翻食一陣,又跟上去。人和鳥相處一起,仿佛誰也離不開誰。柴知秋不時回頭看看鳥,撿一條蟲子扔過去,鳥驚得跳起來,又落下爭搶那條蟲子。

  冬天到來的時候,草兒窪傳開一個驚人的消息:各村都要成立合作社了!

  柴知秋去問方家遠,方家遠說:“有這回事。”

  柴知秋說:“合作社是咋回事?”

  方家遠說:“就是大夥把地合起來,按勞取酬。”

  柴知秋說:“地多地少都一樣?”

  方家遠說:“有差別吧,開始要按地分紅,結合按勞取酬。”

  柴知秋很生氣:“你們怎麽想起這個鬼辦法?”

  方家遠說:“這辦法不是我想的。看不見嗎?有些人家吃不上飯了。”

  柴知秋說:“不是提倡發家致富嗎?”

  方家遠苦笑笑:“那是以前的事。”

  “都得入社嗎?”

  “聽說是自願。”

  “我不自願!”

  柴知秋大叫一聲,氣衝衝走了。

  整個草兒窪像開鍋一樣,大部分人家憂心忡忡,四處打聽究竟怎麽回事。也有一部分人家興高采烈。楊耳朵像一個垂死的人吃了一粒仙丹,突然坐起來,精神大變。在村道上碰見柴知秋,楊耳朵說:“大侄子!咋啦?氣衝衝的?”

  柴知秋看了他一眼,沒吱聲。

  楊耳朵在後頭喊:“我還有一畝半地,要賣!還買不?”

  柴知秋真想回去掐死他。

  這個結果是誰都沒有料到的。

  這個冬天,整個草兒窪都在動蕩中。

  關於合作化的消息不斷傳來,莊稼人幾乎放下了手頭所有的事情,從白天說到夜晚,從夜晚說到白天。

  楊耳朵多次找到方家遠:“咱們啥時成立合作社?”

  方家遠說:“你急什麽?等等再說。”

  方家遠對這件事缺乏熱情,是顯而易見的,雖然他不比大多數莊稼人損失得更多。可他擔心的不是這個。作為村長,他擔心大夥過日子的心勁沒有了,擔心人會變懶,擔心草兒窪大多數人家剛剛有了飯吃又會挨餓。

  方家遠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入冬以來,地裏麥苗沒人上糞沒人管理了,以往早起就有人背著權子撿糞,現在很少有人幹了。往常冬天是外出打工的季節,現在沒人外出了。另一個變化是人們舍得吃了,殺雞買肉,饃饃裏多加了白麵。一到晚上,到處炊煙嫋嫋,過去好多人家晚上是不吃晚飯的,現在也動火了。

  到處都是大難臨頭的感覺。

  柴知秋已經很久沒外出做生意了。

  這天晚上他對天易娘說:“我想出去走走。”

  天易娘沒說什麽。她知道他心情不好,出去不過散散心。她同樣憂心忡忡,可是有什麽辦法呢?事情到這一步,她倒擔心丈夫想不開,就勸他說:“別煩心,天塌砸大家。以前那麽多地都丟了,還在乎這點地?人算不如天算。”

  柴知秋轉頭看著這個叫妻子的女人,心想瘋狂買地的是她,轉頭勸他的還是她。這樣處變不驚的本領,自己真是遠不如她。事到如今,反倒是自己想不開了。他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而愚弄他的人裏就包括這個女人,就恨恨地說:“你說得輕巧!這麽多年我在外頭跑斷腿,掙錢買地容易嗎?說交就交出去,你不心疼我心疼!”

  天易娘沒想到他會衝她發火,一下子愣住了。她看著他,久久沒說一句話,淚水卻緩緩流出來。她想說:“我容易嗎?”

  可她沒說。

  第二天柴知秋挑著擔子離開草兒窪的時候,並沒有說要去哪裏,事實上他也毫無目的,隻是挑著擔子走,腦子裏全是亂七八糟的念頭。他知道自己的心很亂,從來沒有這樣亂過。他的一向溫和而平靜的性情突然間發生了變化。

  後來的幾十天裏,柴知秋幾乎走遍了四省交界的十幾個縣。這些地方他都來過,都曾留下他的腳印和記憶。在揮汗如雨的酷暑,在北風呼號的嚴冬,肩上的擔子伴著他的腳步悠悠忽忽,年複一年,往返奔波。

  一次在安徽地販麻花,傍晚回來時在黃河故道裏遇上強盜。強盜緊追不舍,柴知秋挑一擔麻花在故道的蔭柳棵裏左拐右拐,東躲西藏,舍不得丟下。那是五百根麻花,挑回去一根可以賺兩分錢。他在故道裏周旋半夜,最後還是被搶走了。

  那次去魯西南販賣糧食,中途碰上打仗,糧食被沒收,人留下修了三天炮樓,還被砍了一刀。

  有一年從河南販一頭花牛回來,路上正逢日本人掃蕩,花牛被槍聲驚了,一直跑進一座村莊。那個村莊是日本人的一個據點。柴知秋不甘心,夜裏爬進村子想找回那頭牛。進村不久即被日本遊哨發現,一陣槍打過來,柴知秋趕忙滾進一個水坑,當時正是冬天,半坑水冰冷刺骨,他躲在水裏不敢露頭,手電光在水麵晃來晃去,日本人到底沒找到他。後半夜,柴知秋帶一身冰碴從坑裏爬出來,渾身都冰麻了。可他不能等死,就一寸寸往村外爬,一直爬了三裏多地才脫險,雙膝已磨得血肉模糊……

  柴知秋像一個夢遊者,恍恍惚惚,仿佛那都是很遙遠的事了。

  一路上他漫無目的地走,卻發現全是他去過的地方。他沒做任何生意,隻是挑著空擔晃晃蕩蕩,走累了就坐在路旁歇一陣,或坐在茶館裏要一碗茶聽人說話。人們說話的內容大都是關於合作社的事。柴知秋很少插嘴,但他知道全中國都在搞這件事了。

  那天正在茶館裏閑坐,柴知秋忽然發現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衝他映眼。柴知秋愣了愣,猛然認出來,他曾在她家住過幾夜。這女人的丈夫在外省教書,極少回來。柴知秋是一次上門收買雞蛋認識她的,後來就熟了。女人讓柴知秋住她家,柴知秋住了三個夜晚。最後一晚,這女人摸進他住的小屋鑽進被窩,摟住他哭了。她說丈夫幾個月才回來一趟,她受不住了。一夜肌膚之親,兩人如癡如醉,柴知秋說你怎麽會看中我一個生意人,女人說你像個教書先生,像我男人。柴知秋說你叫啥名字,女人說甭問我名字,咱們隻這一夜的緣分。後來柴知秋再沒來過。但這女人給他留下極好的印象,她沒要他任何東西。他相信她並不是個浪蕩女子,隻是她太寂寞了。

  柴知秋沒想到會再見到她。那女人見柴知秋認出她來了,很高興的樣子,轉身出了茶館,手裏提一壺水往外走,並示意柴知秋出來。

  柴知秋挑著擔子,慢慢隨在後頭,一直往她家走去。女人不時回頭看看,怕他跟不上,然後轉過一道院牆去了。柴知秋正想快步跟上去,忽然想到我去幹什麽?她說過的隻有一夜的緣分,現在又來引他,真不知她家裏發生過什麽事。現在他實在沒心情再去招惹一個女人。柴知秋突然掉轉頭,大步往回走,轉眼出了小鎮,幾乎是落荒而逃去了。

  這天傍晚,柴知秋在走過一片漫窪時,下起了大雪,路上很快落了一層。這一天都是灰蒙蒙的無一絲風,氣也覺得悶,他知道要下雪了,卻沒想到會下這麽大。真叫鵝毛大雪,密密的擁擠著落下鋪天蓋地。

  前頭就是隱山鎮。

  他本打算越過隱山鎮的,現在看來,卻不得不在隱山鎮過夜了。

  隱山鎮是他最不願去又是最想去的地方。

  現在隱山鎮等著他的不再是那個暖呼呼的被窩和一個女人柔弱可人的身子,而是一個淒苦的鬼魂。也許,她此刻正在大雪中站在路口迎接他。

  八音娘突然死了。

  事前一點征兆都沒有。

  她和老觀音一塊兒喝了砒霜。

  據事後的檢查結果分析,老觀音死在她前頭一個時辰。就是說她先藥死了老觀音,然後回到家再藥死自己的。

  那時柴知秋才知道她為什麽要死,才知道老觀音已糾纏她很久了。

  這個女人的命太苦。

  她一直在柴知秋和老鰥叔之間應付。為了柴知秋,她不得不應付那個老東西。可是應付了老觀音心裏便極為難受。她最終做不了兩麵人。

  她不是那種可以應付這種複雜關係的人。

  而且柴知秋又像個打短工的男人,一年裏在她身邊住不幾天。她等著他等得那麽苦那麽絕望。

  於是她選擇了死。

  死可以解脫一切。

  當晚,柴知秋住進隱山鎮一個小客棧裏。

  大雪下得紛紛揚揚,越來越密,看來一時不會停了。

  客棧裏冷冷清清,沒什麽客人。柴知秋摸摸被子,油乎乎涼冰冰的,好像一冬天都沒曬過。他暫時還不想進被窩,就去店主那裏買來一壺酒一包茴香豆,一個人慢慢喝,望著窗外撲簌簌的雪團,悵然發起呆來。

  外頭是茫茫無邊的雪夜,聽不到一點別的動靜,就像這世界上隻剩下他一個人,一時覺得孤獨而淒涼。過去隱山鎮曾是他最感溫暖的地方,現在卻分明感到身在異鄉。那麽,這趟來隱山鎮幹什麽呢?八音娘已經死了,那個最體貼最親近你的女人其實是帶著怨恨死去的。現在麵對她的靈魂,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再來伴伴她?

  是的。柴知秋覺得是這樣的。

  他怕來這裏,可是又想來這裏。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來隱山鎮了。

  他知道此生不可能再去找別的女人。

  他陡然覺得自己老了。

  今後大概也不會出來做生意了。他覺得自己很累。晚上睡在床上,兩腿時常抽筋,這輩子跑的路太多了。

  這場雪下得很大,一尺多厚的積雪把路都封死了。幾年都沒下過這麽大的雪了。大雪預示著一個好收成。盡管他知道不久以後土地將不再屬於自己,但對大雪的喜歡幾乎是一個莊稼人的本能。柴知秋心情有些開朗了。

  柴知秋困在小店裏無法走,一連兩天除了喝酒就是倒頭睡覺。多少年沒這麽清閑過,心裏空蕩蕩的,很想找人說說話。

  這天傍晚,小店裏住進來兩個客人,其中一個居然是楊山。兩人見麵都吃一驚。楊山說:“大哥,你咋在這裏?”柴知秋苦笑道:“我出來做生意,困在這裏了。這麽大的雪天,你咋來了?”

  楊山說:“我回城後就分到公安局工作了,當偵察員,是王胡子區長要我去的。前幾天隱山鎮出個凶殺案,派我們倆來看看的。不過你別給店主說,這事得保密。”

  柴知秋點點頭,很高興楊山有這出息。

  兩人閑聊一陣子,柴知秋說:“聽說小雲到縣城去找你了,你們倆的事咋樣啦?”

  楊山說:“我幫她在紡紗廠找個臨時工,已經上班了。”

  “是嗎?”柴知秋說,“小雲這女子不錯,就是心野了點。話說回來,心不野能出去嗎?我看你不要猶豫了,就娶她做媳婦吧!”

  楊山笑笑,說:“大哥,你這麽看?”

  柴知秋說:“在外頭工作,就得娶個有模樣的。”

  楊山笑起來,說:“就怕日後管不住呢。”

  柴知秋說:“看你說的!她能嫁給你也是造化了,她會知足的。”

  晚飯後,楊山從隔壁過來說:“大哥,今晚有任務,不陪你了。”

  柴知秋說:“忙你的去!公家事不能耽誤。”

  楊山匆匆走了。柴知秋心情有些好起來,幾天沒出門,有些憋悶,就離了店,打算到鎮上隨便走走。隱山鎮出了殺人案,前兩天似乎聽店主說過的,當時心緒不佳,沒往心上放。這會兒走在隱山鎮街上,就覺多了一點神秘色彩。隱山鎮是個幾千口人的大鎮,又是集貿中心,來往人口很多,光客棧就有十幾家,其他店鋪就更多,沿街門麵都是做生意的。大雪剛停,人們隻掃出一些小路,行人並不多。一些雜貨店裏發出幽幽的光亮,有幾個晃動的人影。

  柴知秋不想讓人認出來,八音娘死後,他總覺心裏很虛。他老覺是自己害死了八音娘,街上碰見熟人,會非常尷尬。可是沒人知道,他是多麽思念她,那是他一生唯一鍾愛的女人。

  柴知秋終於忍不住走到那個熟悉的院落旁。

  他沒有進去。

  他在雪地裏蹲了很久。吸著煙,看住那個院落,靜靜的。一點煙火明明滅滅的。

  從院子大門的縫隙,泄出一縷微弱的燈光。

  他知道八音在家。

  他很想進去看看她。

  他巳經站起來了。

  但他到底沒敢去敲門。

  他早已覺察到八音對自己的戀情,那戀情裏也許還摻雜著一個孩子對父親的渴望。可是柴知秋不敢也不能去接受。他不能對不起七子,他隻盼著七子能早點回來,和八音好好過日子。那時柴知秋並沒有想到,隱山鎮並不是一塊淨土。幾年後七子回來的時候,八音已成為隱山鎮有名的蕩婦。

  第二天,柴知秋匆匆離開隱山鎮,他離家已經太久了。經過街口時,他看到了八音。八音麵前擺了個小攤。她穿的似乎有些單薄,在寒風中不停地搓手走動,頭上包一條深藍圍巾,打扮得老氣而寒磣。柴知秋看了心裏很不好受,可他還是轉過臉走了。他不能去見她。

  隔年春天,柴姑猝然去世。

  她是坐在椅子上死去的。無疾而終。

  這個老壽星活得太久了,以至在很多人的感覺裏,她早已是個古人。

  柴姑在這種時候去世,幾乎是個無言的讖語,使騷動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草兒窪驀然安靜下來。因為多少年來在人們的心目中,柴姑幾乎就是土地的化身。

  如今柴姑都死了,你還能說什麽呢?

  大瓦屋家族為柴姑砌了一座很大的石墓。石料就是那些已經堆放了很多年的地界。天易娘撫摩著那些石頭,麵色蠟黃,淚水流了滿麵。

  埋葬那天,幾乎所有草兒窪的人都來送行,人們向柴姑告別,似乎也在向土地告別。整個墓地的氣氛壓抑得透不過氣來。有女人在低聲哭泣。

  人們正在鏟土埋葬時,突然間不知從哪裏冒出無數螞蟻,隻是黑螞蟻變成了白螞蟻,像下了一層霜,層層疊疊,越聚越多,就在腳下蠕蠕而動。人們在驚疑中抬頭四望,正有無數白蟻洶湧而來,大路上田埂上草叢裏,如同一股股白亮的水發出細碎的喧嘩,是蟻語嗎?它們在嚷嚷什麽?在場的人驚得汗毛都豎起來,似有陰風從後背掠過。人們草草掩上土,呐一聲喊都跑走了。

  但天易繞一圈又回來了。

  天易俯下身,一直看著那些白蟻從腳旁流過,然後沿一條土縫流進墓穴,最後全都消失了。

  那時正是黃昏時分,晚霞滿天,顏色詭譎奇麗,不斷幻化出各種圖案,似一本讀不懂的天書。

  天易自始至終都沒有害怕。但天易非常激動和驚奇,他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景觀。

  兩年後天易考上縣城中學,就是早年的鳳鳴書院。那時天易得到一本字典,是羅爺買來送他的。有一天沒事時翻開字典,查找自己的名字。他知道他的名字是曾祖母給起的,但他一直弄不清究竟是哪兩個字,有什麽意義,就挨著找:天依、天儀、天移、天揖、天怡、天宜、天頤、天旖、天椅、天扆、天艾、天刈、天弋、天囈、天弈、天裔、天軼、天呋、天驛……他在紙上畫出上百個名字,其中有十幾個都可能是,但他最後相信應當是“天易”,唯一的理由是他覺得這個“易”字像一隻站立的螞蟻。

  現在天易一個人在鳳凰城求學了。

  姨媽說讓他住到家裏去,天易沒去。平日就吃住在學校。他喜歡這樣獨立的生活。

  星期天沒事,天易就滿城轉,大街小巷,一座老房子,一眼井,一段城牆,一座古廟,都能引起他極大的興趣。當他癡癡地走在青石老街上的時候,他模模糊糊意識到,那些發生在土地上的故事已經漸漸遠去了,腳下的青石板載著的是另一個人間。這時他並沒有想到,多年後他將從這裏走向更廣闊的世界,並有無數磨難在前頭等著他。那時他不得不像一個外星人獨自麵對風雨人生。

  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滿城濕漉漉的,青石凹槽裏有些積水,石縫間無數小溪在流淌,叮叮淙淙的。小城人踏著木屐閑蕩,木屐踏在青石板上濺起一簇簇水花,女子們都撩起肥大的褲管嘻嘻笑,半街都是白生生的小腿。

  傍晚時,月亮升起來了,像一枚亮晶晶的蛋懸在半天空,小城就在遙遠的荒原上浮動如海市蜃樓,一切都不很清晰。青石老街上依稀聚很多人,古衣古帽光腿木屐,大家看住天上那枚亮晶晶的蛋指手畫腳:

  是天地哈?

  是月亮地噢!

  是月亮地哈?

  是天地噢!

  地哈地噢地哈地噢地噢地哈……

  1997年6月12日

  南京東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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