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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上學(3)

  後來才聽三祖父說,那個小頭目是他把兄弟,他接過鋼洋就是幫了大忙。為爺爺贏得了一天一夜的時間。

  那天早晨,抓逃兵的人把三祖父押上路的同時,爺爺也騎馬飛奔鳳凰城而去。他記得母親說過,鳳凰城有個開飯莊的三爺是他叔叔。他沒有見過他,也和他沒有親情,現在事急,隻有去求他幫助。他不知道那個陌生的三叔會不會幫他。但他沒有什麽人好求。這是僅存的一線希望。

  爺爺一路打馬飛奔,傍晚時到了鳳凰城。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鳳城飯莊,見到三爺。三爺不知他是誰,三爺正端著一把壺喝茶。爺爺硬著頭皮自報家門,喘籲籲請他想辦法。三爺驚得跳起來,一把抓住爺爺的肩喜極而泣,他沒想到相隔幾十年之後,柴姑的兒子會來找他。他心裏一直覺得對不起柴姑,卻又無臉再去草兒窪。三爺簡略地聽說了事情經過,來不及細問柴姑的情況,拉著爺爺立即去了縣衙。

  三爺的鳳城飯莊常有顯貴來吃酒,他和縣太爺有些交情。縣太爺果然很給麵子,當即寫了一封信交給爺爺。爺爺謝過縣太爺,和三叔出了衙門。三爺和爺爺執手相望,說:“趕快去救你兄弟!以後有事再來找我,記住了我是你的親叔!”

  爺爺那一刻流淚了。爺爺點點頭,把信揣進懷裏,立刻打馬出城,往魯西南邊境飛奔而去。這一夜,幾乎是馬不停蹄。沿途都是生路,有時跑迷了,隻好叩開人家的門打聽。幾經輾轉,趕到時天剛微明。軍營外一裏多的一處山岡上,三祖父和抓逃兵的一幹人馬正在焦急地等候。原來他們早就到了,卻沒有進兵營去。幸虧三祖父的那位把兄弟從中說情。如果進了兵營,而人情又沒求來,便隻有死路一條了。

  爺爺看到他們,縱馬躍上山岡。揚揚手裏的信喊道:“我已經求了人情來!還煩諸位稍候,我去去就來!”拱拱手調轉馬頭,直奔兵營去了。這一天一夜跑得人困馬乏,爺爺滴水未進,已是心力交瘁。但沒人能代替他。那匹馬跑到軍營門口時,口吐白沫突然撲倒,生生累個半死了。

  果然縣太爺的麵子大。

  這位軍隊長官曾帶兵在鳳凰城駐紮過,和縣太爺交誼頗深。開信後當即允情,派了一個軍官隨爺爺來到那座山岡上,命令鬆綁把三祖父放了。

  爺爺拉上三祖父千恩萬謝,一同辭歸。爺爺幾乎癱了一樣,三祖父架著他,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走出很遠了,突然聽到一聲槍響。

  父親後來說,三祖父回來後,呆呆傻傻幾個月,後來才漸漸好起來。但大瓦屋家從此斷絕了武力反抗的念頭。三兄弟三杆快槍換成了三杆煙槍,從應付土匪開始,逐漸都染上了煙癮。

  人人都說,大瓦屋家的敗落神仙也沒救了。

  但爺爺其實還沒死心,老想著家裏出個有本事的人,好能保護這個家,受人欺淩的滋味到底難受啊!

  父親是長門長子,希望便又寄托在他身上了。爺爺決定讓父親上學。學而優則仕,這是古今多少平民家庭的幻想,多少有抱負的少年苦苦追尋的一條路。

  然則雲泥殊路,又談何容易!

  對於爺爺來說,這幾乎是一個渺遠的希望,是絕望中的掙紮,是漫漫黑暗隧道中一絲微弱的光點,是他苦難一生最後的賭博。

  父親上了三年私塾。

  父親悟性很高,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聰明。他少年時並沒有什麽大誌,隻是隨心所欲地生活。家族的屈辱磨難,於他並無多大關係。爺爺的用心他還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他認為那都是大人的事。兩次被綁票,事後說起來,他都隻覺得好玩。父親最早學會的話是:“奶奶。”奶奶就是第一次被綁票時寄養的那個老婦人。那位老婦人沒有家庭兒女,孤身一人度日。她很喜歡父親,每天拌疙瘩湯給他喝,白麵或者雜麵疙瘩,每天傾其所有喂養父親。父親一生愛喝疙瘩湯,就是從那時候養成的飲食習M。家裏人找到父親時,老人家大哭一場,她舍不得讓他走。後來,老婦人還來看過父親。父親長大一點後,又由家裏人帶著去看望過老人家。畢竟她對父親有養育之恩,父親對“奶奶”很有感情。

  父親上私塾後,不知怎麽迷戀上了戲曲。

  那時鄉間社戲很多,有大台戲,也有地攤曲種,梆子、四平調、折子戲、花鼓、拉魂腔、評書,各有各的迷人之處。特別農閑時節,這村那村都有鑼鼓聲。哪天晚上有野台戲,父親是必定要去聽的。白天有地攤曲藝,他也常去聽。胳肢窩裏夾著書,雜在大人堆裏席地而坐,托住腮聽得入神,時常誤了上學。有時幹脆就不去先生那裏,吃完飯直奔戲場。家裏以為他去上學了,先生以為他在家,兩頭都被蒙著。但這把戲不久就被發覺了。父親被扒光了衣裳,爺爺用皮鞭打,打得在地上翻滾,血痕橫一道豎一道的。父親記住幾天,不久又去聽戲。於是爺爺又打,打得血肉橫飛。父親老是想不通,書念得並不差,為什麽就不能聽戲呢?他固執地這麽想,也固執地這麽做,終於改不了。他身上的鞭痕一道一道的,有時走路都困難。可他還是要去聽戲。爺爺那麽暴烈的脾氣,都無法改變他。看他搖搖晃晃又去了戲場,大人們隻好搖搖頭,誰也不知道他怎麽會這麽固執。

  一個鄉村小子對戲曲藝術的迷戀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流浪藝人懷裏的馬頭琴,遊方和尚手裏的木魚,都能引起他極大的興趣。他時常懵懵懂懂跟在他們身後,從這家走到那家,從這村走到那村。癡癡的,呆呆的。終於,流浪藝人走遠了,從荒草野徑中消失在曠野盡頭。那時父親便爬上一棵樹摘一片樹葉,含在嘴裏吹起來,吹得嗚嗚咽咽的,孤獨而寧靜。他就這麽吹著,溜達著,追逐著飛鳥、野兔,隨手撿拾一片碎瓦放在口袋裏。直到日暮黃昏,才蹣跚著回家。

  等著他的又是一頓鞭子。

  爺爺到底不能容忍他的固執。讓父親退學了。

  爺爺心裏很難受。

  他的望子成龍的殷殷之心,像被紮了一刀。這意味著最後的一點亮光熄滅了,他的家族隻能繼續敗落下去,再也無法挽回。而父親自小喜歡撿拾碎瓦的癖好,則幾乎是一種預言。爺爺同樣不能改變他。

  父親喜歡碎瓦片,他走路往天上看時就是看鳥,往地上看時,就是尋找瓦片。他撿拾的瓦片一堆一堆的,多了就埋起來,埋在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這裏埋一堆那裏埋一堆。碎瓦爛磚多是黃河決口以前的,各個朝代的都有。一片碎瓦從土地裏踢出來,他能準確地判斷它有多少年了,屬於哪個朝代。爺爺看著他專注地掩埋碎瓦片時,光想哭。

  父親退學了。

  父親成了小小的農夫。

  其實他從八九歲就能吆牛耕地、馭馬耙田。他喜歡農事。喜歡曠野。喜歡莊稼。喜歡日出日落。喜歡風雪秋雨。他天生就是個農夫。他的性格中沒有掀天揭地、興邦濟世的氣質,他隻是溫和、平靜而執著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他依舊喜歡撿拾碎瓦片。路上碰到撿起來,耕地翻出撿起來,回到家歸攏成堆,逐一掃去泥土,翻來覆去地看,有的又扔掉了,有的就保留下來。

  這有什麽意義呢?

  一片碎瓦,一塊爛磚,破舊而醜陋。但在父親眼裏,全是無價之寶。

  “喂牲口去!”

  爺爺在背後突然暴喝一聲。

  父親一哆嗦,冷丁的。趕緊藏好他的碎瓦片幹活去了。他最怕爺爺這樣突然的暴喝。

  有好多事其實不必一定要父親做的,農忙時家裏總要請很多傭工,他滿可以享受小少爺的生活。但爺爺不允許,既然念書不成,就要把他調教成一個真正的莊稼人。

  事實上,三個祖父從來都是和傭工一樣幹活的。特別爺爺是一個莊稼好把式,一個優秀的莊稼人。直到他死,都沒有停止過勞作。

  父親很快學會了所有的農活。

  父親依然喜歡撿拾碎瓦。

  父親還是到處聽戲。

  他溫和而平靜,從容而悠然。

  父親又是孤獨的。他不愛說,卻喜歡唱。在鄉村小路上,在風雪曠野裏,在鶯飛草長時:“冀莢更新,流光過隙,桑榆日近西山,有女無家……”

  爺爺懷疑他迷上了哪個小戲子。

  這類事是時常發生的。

  唱戲的女子多風情萬端,且多窮家女,可愛而又可憐。在戲班裏真正唱出名堂的並不多,很多就是為了混一碗飯吃,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稍有鬆怠,師傅動輒一頓鞭子,打得紅粉飛花,皮開肉綻。到得前台,演一出公子落難小姐養漢,叫一聲:“苦啊——”哭得淚人一樣,顫顫搖搖,搖搖顫顫,叫人心疼。聽戲的人隻沉在戲文裏,唱戲的女子卻借戲中人傾盡苦情愁腸,其間滋味有誰解得?遇上癡情的後生,這村跟到那村,一路尾隨看戲,看得人都呆了,台上的女子直和那後生眉目傳情,飛眼閃閃,越發顯得水靈。終於有一晚,上得台來,隻顧眉目傳情,神魂顛倒,把戲詞都忘了,引得一陣倒喝彩。下台被老板一頓鞭子,打得哭爹叫娘。那女孩子卸了妝溜出後門,後生等個正著,一把牽了就走。於是一件梨園緋聞不脛而走,成就了一對小冤家。

  自然,唱戲的女子也有上當受騙的,被人玩弄又被拋棄,那結局就慘了。

  那時人們都愛聽戲,卻又普遍瞧不起唱戲的。為什麽瞧不起?沒什麽道理。其實戲班子又到處受歡迎,哪裏搭台唱戲,周圍村莊的人這一個白天都像過節,晚上騎驢乘轎,扶老攜幼,說說笑笑,從四麵八方匯集來,為多少人帶來歡樂。

  但人們還是瞧不起唱戲的,稱他們為下九流。明明是後生拐走了女戲子,偏說女戲子迷惑了後生,真是好沒名堂!

  爺爺也是沒名堂。

  他急急忙忙為父親操辦婚事,就是怕他被小戲子拐跑了,學壞了。

  父親和母親的婚事,還是多年前由外祖父定下的。

  當年潭生去蘇州府打官司,草兒窪前頭的官道是必經之路。潭生在村前歇腳,意外地聽到這就是草兒窪。對草兒窪和柴姑,他一直記在心裏的。在桃花渡時,聽父親多次說起過。那時潭生還不太理解父親的心情,現在驀然看到曠野中這個遙遠的村子,忽然有一種荒涼的親切感,他決定進村去拜望柴姑。

  潭生很容易就找到了柴姑。柴姑不知他是誰,隻覺得這個陌生人有些麵熟。

  潭生說:“我是黑馬的兒子。你還記得黑馬嗎?”

  當時柴姑懷裏正攬著一個小男孩,也就兩歲的樣子。這小男孩就是她的孫子柴知秋,正是被土匪綁票後剛找回來不久。聽到陌生人的話,一時愣住了。她直直地盯住他,一時陷入遙遠的回憶,仿佛那已是隔世的事了。柴姑喃喃地說:“怎麽,你是黑馬?”

  “我叫潭生。就是黑馬的兒子!”

  “哦哦,黑馬的兒子……你父親還活著嗎?是他讓你來找我的?他現在哪裏?”

  “是。是他讓我來看你的!”

  柴姑抓住潭生的手,突然就哭起來。一切都像做夢一樣,相隔這麽多年,她沒想到又有了黑馬的消息。如果黑馬當初不走,她的命運也許會是另一種樣子。每當她遇到災難孤立無援的時候,柴姑都會想起黑馬,希望他從天而降來救助她。但一次又一次,黑馬沒有出現,黑馬從她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現在麵對黑馬的兒子,柴姑真是百感交集。潭生被深深地感動了,他從柴姑的哭聲裏感到了柴姑和父親黑馬非同尋常的關係,也感到了時光和世事對人的改變。過去聽父親說柴姑是怎樣一個了不起的女子,但麵前的柴姑不僅已沒有了當年的風采,也沒有了當年的孤傲和野氣,她已經變成一個完全意義上的鄉村老太婆。

  潭生在草兒窪住了七天,陪柴姑說了七天的話。柴姑向他述說了黑馬離開荒原後她所經曆的一切,說她怎樣被土匪搶劫,草兒窪怎樣被土匪燒殺,她怎樣被擄去強奸,兒孫們怎樣被一次次綁票,土地怎樣被一片片割賣。她說得很慢,一件件都說得那麽清楚。她述說時顯得很平靜,但看得出她的內心多麽蒼涼,那是一種無邊無際的蒼涼。聽著她的述說,潭生在心裏覺得和柴姑那麽親近。她完全是在向一個親人訴說,她心裏積攢的東西太多,她需要釋放和宣泄。現在潭生覺得當初父親對她的描述和記憶其實是很浮淺的,她後來所建立和支撐的大瓦屋家族和為此而付出的苦難,才是這片荒原的真正的奇跡,她的堅韌和承受力像大地一樣深厚。柴姑沒有怨恨他的父親黑馬,但潭生卻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負疚感。他想為她做點什麽,可是又能做什麽呢?這趟去蘇州打官司,輸贏未見而結局已知,再見到柴姑已是不可能了,他將從此在人間消失,重新歸隱桃花渡。於是在臨別前,潭生決定把三女兒許配給柴姑的孫子,他希望有一個黑馬的骨血來陪伴柴姑,日後回桃花渡也好對父親有個交代。柴姑自然滿心歡喜,一口應允下來。潭生告別柴姑離開草兒窪時,心裏一陣陣酸痛。他知道柴姑的苦難遠沒有結束。

  父親成親時十五歲,母親已經二十歲。

  爺爺說,大幾歲能管住他。

  父親早早結束了他的少年時代。

  那是個朦朧而富有幻想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裏,他隻屬於他自己,屬於他的木魚、戲文和碎瓦。

  母親從她那個轟轟烈烈敗落的家走出來,又走進我們這個同樣日漸敗落的家庭,也算得曾經滄海了。她的父兄留給她太多的鐵血影像。太多的創傷,也給了她超出一般女人的剛強。

  母親嫁過來不久,爺爺就讓父親母親分家過了。

  爺爺隻給了他們三畝路邊地,全是薄田。

  父親說:“不能多給我幾畝嗎?”

  爺爺說:“這三畝地我也要收回的!”

  母親說:“算了,咱們自己掙錢買地!”

  母親捋下金戒指金耳墜包好藏起來,挽起袖子就下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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