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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紡線(2)

  一口一口幽深的井引起他極大的好奇。沒人時,他就扒住井口往裏看,井裏的水能清晰地照出他的影子。他便久久地看。有時往井裏扔一塊石子,井水破碎了,影子也消失了。井水搖搖晃晃,不一會兒平靜下來,他的影子又重新顯現。井底的水像魔鏡一樣,吸引著天易老在井台附近轉悠。母親發現了,狠狠地打了他幾頓,比那次放跑驢時打得重多了。母親那些日子好像心情特別不好,下手也特別重。天易從小沒挨過打,母親舍不得打。現在一旦打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奇怪的是天易一點也不怨恨母親,居然越打心裏越安穩,越打心裏越高興。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脫開了萍兒的肩背,遊離了母親的懷抱。

  天易依然喜歡到井邊去,有一段時間幾乎著迷。

  他看大人們挑著空水筲來到井邊打水,彎下腰咣咣咣咣一陣子,滿滿當當挑回去,扁擔壓得吱吜吱吜響,心裏就特別舒服。濕漉漉的井台,清亮的井水,讓他感到清爽和安靜。井台邊是大人們閑聊的地方,碰上了打個招呼說幾句閑話,那談話是輕鬆的漫不經心的充滿了煙火氣的。井台邊的場景和曾祖母的故事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仿佛從一個沉重而遙遠的噩夢中醒來,重又回到鮮活的人間。

  後來天易成為一個作家,時常出外采風。每到一個村莊或一座城市,他總能很快找到一眼井。鄉村的土井很容易找到的,城市的井都隱藏在巷子深處甚至居民的院子裏。但他總能發現,而且偶然會發現一些古井。一旦發現了井,天易總是十分驚喜,俯下身扒住井沿往裏看,好像井底深藏著另一個世界。然後動手打一桶水上來,喝幾口,再傾斜水桶往手上撩幾把,心情就格外舒暢。那時他永遠緊鎖的眉頭便舒展開來有些孩子氣地笑。終於有人注意到,有些奇怪地問:“你喜歡井?”天易一愣:“是嗎?”

  其實天易對什麽都喜歡。

  一旦脫開萍兒的肩背和母親的懷抱,世界陡然就開闊起來,一切都是那麽有趣。

  他像個小小的旅行家,村裏村外到處跑,東張張西望望。他如饑似渴地發現著什麽。一堵牆壁他能看上半天。他發現每一家房屋都是不一樣的,每一家的牆壁也都是不一樣的。牆壁上有許多不同的花紋,如溝如河如樹如風如鳥如雲如牛如馬如驢如人形,千姿百態。但你如果不注意,目光僅僅擦牆而過,牆上就什麽都沒有,隻是一些泥巴和摻進的幹草而且千篇一律。

  天易仍然性格乖僻,不和同齡的孩子玩,就是一個人到處跑。孩子們像看一個小怪物,開始不大敢接近他,隨在後頭遠遠地看,那時他也有些膽怯。雙方就這麽若即若離相隨著,對峙著。但終於有一天,他們把天易按倒揍了一頓,打得頭破血流。

  天易沒哭。

  天易爬起來睜大了驚奇的眼睛,他不知他們為什麽要揍他。那時孩子們在他掙紮著爬起時已經一哄而散,站在遠處回頭看他。他們發現他在擦拭嘴上的血,可他沒哭。而且第二天平安無事,天易娘沒有出門找他們。就是說天易沒有把挨打的事告訴家裏人。

  之後天易就時常挨打。

  先是孩子們打,後來就是大人們打。

  大人們所以參加進去,完全是因為好奇,因為他們聽說天易再怎麽打都不哭。還會有挨打不哭的孩子嗎?就有人試試,迎麵走來,突然扇他一耳光,天易栽個跟頭摔倒了,爬起來果然沒哭,隻是呆呆地看著他,嘴角吊一滴血。

  這孩子好像沒有痛感!

  這真是個奇妙的事情。就是說你打他時他並沒有覺得疼,而你卻很愉快,可以借此發泄一下心中的煩悶。

  還有比這再好的事情嗎?

  比如你剛受了誰的欺負心裏正憋氣,比如你家裏缺了柴米,比如你在賭場上輸了錢,比如你女人偷漢子被你捉住了而你又不敢管教,比如你希望你的母豬一窩下十個崽結果隻下了九個,比如你想和女裁縫睡覺卻屢次受挫急得抓耳撓腮,比如一股風刮來眼裏眯了沙子,比如你看八音開雜貨店發財很生氣而她卻挺著奶子笑得發顫,比如你看見八哥的P股一扭一扭地走路便想到地主馬坡怎樣一夜夜幹她,或者幹脆就是你覺得無聊,等等等等。就是說,在任何你認為需要發泄而且方便的時候,你都可以把天易揪住扇他幾個耳光,然後吹著口哨揚長而去,讓他半天爬不起來。這時你會覺得好受得多。假使你看見天易看見一個不知道疼痛的呆呆的孩子而不去揍他一頓,就會覺得犯了一個錯誤。天易像個小動物遊蕩在村子內外,你隨時都可以捕捉到他的。

  當然大人們在打天易的時候很機警。他們肯定先四下看好了沒人,然後把他揪到樹後牆旮旯或什麽隱蔽的地方。因為他們都知道大瓦屋家族很厲害,天易娘尤其厲害,如果讓她知道了就會惹出大麻煩。

  事實上,天易娘很快就發現了天易在外頭挨打的事。他每天傍晚回家時都是鼻青眼腫的,有時嘴巴的血跡還沒擦淨。天易娘就反複盤問天易,是誰打了你,為什麽要打你。可是天易不說。天易眨眨黑亮的小眼睛抓起一個窩頭就啃。他餓壞了。在外遊蕩半天並且挨了幾次打,就是覺得餓,覺得累。然後蜷縮在床上沉沉睡去。

  天易娘在村裏打聽是誰打了天易,可是毫無結果。

  她真想像村婦罵街一樣去罵。可她罵不出口。而且你去罵誰呢?她心裏很憋氣,不知事情怎麽會弄成這樣。原本嬌弱得像豆芽菜,一年四季捧個藥罐子,生生用藥水養大的一個孩子,忽然變得這樣愚頑麻木,任人打罵而不出聲。

  天易娘撫摩著天易沉睡中的小臉,臉上的青腫一塊一塊的,她用熱毛巾為他敷著,心裏一陣陣發疼。她感到內疚得很。她隱隱覺得天易挨打和自己有關。這是一種不能確定的猜想。她知道在草兒窪有不少人敬佩自己,但也有不少人不喜歡自己。這種不喜歡乃至討厭,都是因為自己太要強,心太盛。在很多人家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你卻在一塊塊買地。這種羨慕妒忌是會發展成仇視的。大瓦屋家族從柴姑開始的強悍,並沒有給草兒窪帶來多少好處,倒是一次次搶劫殺奪給草兒窪帶來無數災難,很多人家都受到牽連。他們對大瓦屋家族潛在的怨恨,曾隨著大瓦屋家族的災難和敗落而消失,同樣也會隨著大瓦屋家族後人的重新崛起而複蘇。這種怨恨同樣是無形的不能確定的,也許,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對立的確已經產生了。大瓦屋家出了天易這麽個癡呆怪僻的孩子,讓他們感到一絲惡作劇般的快意。

  差不多就是這樣。

  但天易娘卻因此更生出一種鋪天蓋地的傲慢。你們摧殘我的孩子就讓我不買地了嗎?老祖宗門前那一堆界石都給了我啦,終有一天,我會讓它們回到應該回到的地方去!我不願和草兒窪的任何人為敵,但任何人也別想讓我屈服。

  天易娘決定重新把天易帶在身邊,一步也不讓他離開。但天易死活不跟著走。他瞪著黑亮的小眼睛近乎惡毒地看著母親,不吭氣。就在那一瞬間,天易娘知道無法改變他了,而且一生都無法改變他。她從他的目光裏看到的是堅如磐石的固執和主見,這小東西像他舅舅們呢!那幾乎是一種大慟的發現。

  藍水河彎彎曲曲從這片荒原上流過。它的形狀極不規則,寬處如一片靜止的湖泊,細處不過七丈寬,最窄處能飛身而過。整條河流像一隻巨大的懷孕的蜥蜴,在荒原上艱難地爬行。那樣子醜陋可怕,給人一種怪誕的神秘感。

  羅爺說過,這是一條古河。它的曆史比黃河還要早。黃河是一條滾動的移來移去的大河,在這片荒原上流了近八百年。但藍水河卻從盤古開天地就有了,而且從來都沒有挪過地方,也沒有什麽能改變它。黃河沒走的時候,沒誰留意它,因為它太小太不顯眼了。黃河改道走的時候,那個威風!混濁的黃水排山倒海從大地上滾過去,藍水河也整個被黃水漫過,但無法將它湮滅。而且黃水隻能從表麵滾過,卻不能沉進藍水河底。兩條水一上一下涇渭分明。黃河在經曆了一番驚天動地的翻滾之後呼嘯而去,藍水河重又顯現出來,它在彌天的寧靜中依然守候著這片荒原,等待著人類的複蘇。

  羅爺說過,這條河不知年代不知來龍去脈。它的顏色湛藍湛藍的。河裏有許多誰也不知道名字的魚種在遊蕩。有時,還有些古裏古怪的帶腳的動物爬上岸來,鬼鬼祟祟向四野窺探,或者望著天空出神,小眼睛一眨一眨的。聽到什麽動靜,便慌慌張張爬回去,嘩啦一聲躍進河底,蕩起一圈漣漪。河水依舊死氣沉沉。每天黃昏,河麵會升起一層毒霧樣的藍色的煙,漸漸地,藍水河便被夜色整個兒覆蓋了。

  藍水河魚種混雜,魚也很稠。隨便飛去一叉,就能叉住幾斤重的大青魚。但當地土著沒人來這裏叉過魚。他們說,藍水河的魚都是上古傳下來的,都是些精靈,吃不得,吃了就會死。羅爺說,當年曾有幾個日本兵來這裏叉魚,叉了魚在岸上燒著吃,沒走出半裏路就全都倒下了。那年一、二百個日本兵要去洗劫草兒窪,走到藍水河邊迷了路,就在那裏團團轉不辨方位,結果全被人用機槍打死了。天易說都說那些日本兵是你打死的,羅爺搖搖頭沒有回答。

  平日,也沒人敢下到藍水河裏洗澡。他們說,精靈會把人拖進河底。河底有一個無底深淵。

  但天易卻成了藍水河的常客。他不怕。

  他喜歡這條神秘的河。

  每次挨了打,他就跑到這裏來。藍水河能治好他的傷口。他是無意間發現的。

  天易剛下到水裏,魚群就從水草裏迎出來了。它們都歡迎這個稀罕的小客人,圍著他的瘦小的身體搖頭擺尾,水便柔柔地湧動。一個僵硬的血糊糊的肉體就鬆弛下來。接著從傷口處散出一縷縷淡淡的血絲,那血絲浮遊開去,如一張漂浮的網,很快被魚兒們吞吃幹淨。藍水河依然藍得晶瑩,天易的小身體也變得光鮮了。魚兒們知道他受了傷,一簇簇靠得更近,用滑潤潤的唇在他皮膚蹭著,塗上一層黏的汁液。天易仰臥在水麵,漂浮著,眯起眼,享受著奇異的酥癢,傷口就不再疼痛。草兒窪的人都知道天易沒有痛感,其實是天易不說,他隻是有超常的忍耐力。而且當他挨打的時候,全身居然會有一種釋放的快意。那時疼痛像無數銀針紮進穴道,就有什麽東西像氣像毒汁樣的東西沿穴道嗖嗖地往外冒,他便在心裏舒暢地呻吟打吧打吧打吧使勁打啊!……

  不知過了多久,天易慢慢睜開眼睛,魚群仍圍在身邊。他親昵地把雙手架在水麵,像一個跳高架。魚兒們就躍來躍去,飛梭一樣閃閃發亮,河麵就蕩起一片片水花,咕咕咕咕!……魚兒們笑了,天易也笑了。忽然一條大青魚從他襠裏鑽過去,蹭得小雞雞激靈打個挺,天易嗬嗬地笑出聲來,那一瞬間他驟然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奇妙的酥癢,他還想再感覺一次,大青魚卻跑了。天易一個猛子紮向河底,在茂密的水草間穿行。他企圖藏起來,在河底尋找什麽,但魚兒們緊追不舍,前呼後擁,使他無處藏身。天易猛地躥出水麵,大青魚率領魚群也鑽出水麵。天易興奮了,從來沒這樣興奮過,揮動雙臂,舞動浪花,和魚群爭相在水麵上飛遊。於是藍水河翻江倒海了!

  潑喇喇!……潑喇喇!……

  潑喇喇!……潑喇喇!……

  嗬嗬嗬嗬!……

  觀觀觀觀!……

  河水重又平靜下來。

  天地照在上頭,發出寶石樣的藍光。一群羊在河灘上吃草,偶爾抬頭叫一聲:“咩—”那聲音有點顫抖的淒涼的味道,使空邈的荒野更顯出無邊的靜謐。天易重又發起呆來。

  他知道這是羅爺的羊群。

  羅爺的羊群時常這麽散散落落地遊走,羅爺並不跟著。該回圈的時候,他遠遠地吆喝一陣:“{口(左)來(右)}{口(左)來(右)}{口(左)來(右)}{口(左)來(右)}!……”羊群就回去了。

  羅爺在藍水河邊開墾了一大片荒地做苗圃,他的主要精力都在那上頭了。羅爺對村長方家遠說,明年春天栽樹,這些樹苗就能用了。苗圃裏樹苗很多,密密匝匝的,有柳、槐、榆、楝、桑,還有各種桃、梨、杏以及灌木。羅爺已經培育二年,很有些規模了。

  羅爺知道天易常常一個人到藍水河邊來,就對天易娘說:“你別擔心,出不了事的。”

  羅爺的話總是叫人放心的。天易娘隻好由他去,她實在沒有時間去管他,常常忙到天大黑不回家。柴知秋不在家,那麽多地要她侍弄呢。

  天易成了沒人管的野孩子。

  天易在整個夏天跑遍了村裏村外所有的地方,最喜歡的地方還是藍水河。

  這地方誘人,仿佛有一種磁力。

  他覺得和這條藍澄澄的河有緣,好像前一世就是藍水河裏的一條魚。在這之前,他從沒下過水,可是一跳進藍水河就會遊泳,那些魚兒也都認識他似的圍著他戲耍。

  天黑了,天易還沒回去。

  他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久久地凝視黑暗,諦聽黑夜中的動靜,比如捕捉喊魂的聲音。那沙啞的淒厲的時斷時續的陰森森的喊魂聲讓他頭發豎起渾身起雞皮疙瘩。但他偏偏要追尋那個聲音。那個聲音讓他感到一種遙遠的奇思,魂靈離開人體要去哪裏?那是個什麽地方?它聽到有人在喊它回轉嗎?它為什麽不回來?……

  夜靜極了。

  天易盤腿坐在藍水河邊,頭頂上的天空繁星在閃爍。在靜靜的夜裏,他漸漸感覺到一種渾厚的聲音,那聲音很有節律地起伏,顯得極有力量。起先,他弄不清這聲音來自哪裏,好像是草木在生長,河水在湧動,夜風在吹拂。但逐一分辨又不是。於是他俯下身體,把耳朵貼在地上傾聽,良久良久,終於他弄明白了,那聲音來自地下,是大地呼吸的聲音!

  這真是個了不起的發現。他為此驚喜不已。大地和人一樣是活著的嗎?他已經發現了它的胸膛就是麵前的無邊無際的荒原。它可以馱得動村莊、河流,可以讓人耕耘和收獲,可以生長無數草木。那麽,它的四肢和頭在哪裏呢?

  天易無法回答。但它相信肯定會有,一定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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