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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紡線(1)

  燈光如豆,如螢。

  除那一小片燈影,屋裏到處都黑糊糊的。母親又在紡線,母親還在紡線。母親在燈影裏紡線的樣子像一個剪影。

  紡車的嗡嗡聲舒緩、輕柔而安靜,還有點淒涼的味道。

  天易老在半夜間突然醒來,那時他不哭不鬧不喊也不動,從被窩裏伸出小腦袋,默默地看著母親,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安全的感覺。

  天易的童年是不安定的,有時半夜會被黃鼠狼拉雞的聲音驚醒,有時會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兩聲槍響,有時有一陣狗的狂吠和雜亂的腳步聲,還有時會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叫魂聲。天易最怕的就是叫魂聲,那聲音悠長而陰森,仿佛要把你的魂也牽走。那時他便知道,草兒窪或者附近村上又有人吊死了。鄉村裏人上吊多在黃昏或者夜間,他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麽要選擇這樣的時辰。二爺爺吊死的時候就是黃昏。還是父親最先發現的。那天父親回來了,傍晚去二爺爺那裏聊天,父親因為長期和爺爺不和,平時去二爺爺那裏就多一些,他和二爺爺居然很聊得來。二爺爺性情散淡,既不像爺爺那樣古怪冷漠,也不像三爺爺那樣熱心腸,他對什麽事都不在意,都不介入,以至時常讓人忽略了他的存在。後來父親說他小的時候因為上學的事經常挨打,因為他老是逃學,爺爺就抓住了往死裏打,都是二爺爺來救他,他用身子護住父親對爺爺說,哥,他不願上學就甭強逼他,你會打死他的。爺爺說你說得輕巧,讓他學你啊,一點血性都沒有!二爺爺說哥我不想和你吵,反正別把賭注壓在一個孩子身上,你會壓垮他的,一切都是天數。然後背起父親就走了,背到野地裏給他抓鳥,帶他追兔子。和二爺爺在一起,父親永遠都是輕鬆的開心的。父親和二爺爺的親情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父親做生意每趟回來,總要去看望二爺爺,說些外頭的見聞,二爺爺就說一說他養的鳥,依然沒有任何正經的沉重的話題。但那天父親去時,卻發現二爺爺上吊了,兩條腿還在亂蹬,舌頭伸出老長。父親趕快抱住他的雙腿,一邊大聲朝外頭喊叫。他實在不明白二爺爺怎麽會自殺,好像即興似的,活得厭了,就上吊了,他不會因為什麽事自殺。就像他玩鳥一樣,玩畫眉玩厭了就玩百靈,玩百靈玩厭了就玩鵪鶉,玩鵪鶉玩厭了就玩黃鶯,現在他感到沒什麽好玩的了,這個世界沒什麽好玩的了,於是就到另一個世界去玩。

  那時已黃昏,人們聞訊趕來把二爺爺從梁上放下,他的身子還是軟軟的。然後就開始喊魂。幾個大嗓門的年輕人爬上屋頂,敲著簸箕向遠處大聲叫喊:

  二叔——回來嘍!——

  二大爺——回來嘍!——

  他們相信二爺爺的魂走不太遠,還能喊回來的。那時院子內外站滿了黑壓壓的人,沒人說話,都袖著手靜靜地聽,好像有一縷清風在院裏回蕩。天易也擠在人群裏,他感到那股風陰冷陰冷的在腳下打旋。天易又好奇又害怕,可他不願意離開,他發現女人們都在發抖。他到處尋找七嬸,在人縫裏鑽,後來發現七嬸在屋裏,雙手攬住二爺爺的頭,但沒有哭。二爺爺躺在床上,很安詳的樣子。後來他看到七嬸拿一塊布把二爺爺的臉蒙上了。而這時屋頂上的喊魂聲戛然停了下來。

  二爺爺的魂魄終於沒有回轉來,一定是走得太遠了。但那撕心裂肺的悠長急促的喊魂聲卻永遠留在天易的記憶裏了。

  在此後的很多年,大瓦屋家族先後又有六個人吊死,包括大姐萍兒。但他們都沒有二爺爺死得瀟灑。他們都是因為活得太累太屈辱而上吊自殺的。自殺成為一個敗落的家族最通常的事。

  母親又在紡線。

  母親還在紡線。

  母親紡的線堆滿了房間。

  母親紡線時常輕聲哼唱,母親的哼唱時常沒有詞,隻是一種呻吟,一種長籲短歎,聲音淒婉迷離,和紡車的嗡嗡聲和著一個韻,於是兩間草屋裏就有了持續不斷的悠長的歌。這歌聲裏有憂傷,有寧靜,有回憶,有憧憬,也有孤獨。

  天易這時會突然發現母親很累。

  父親在家中住了短暫的幾天之後又走了。母親和父親那天晚上吵架了,主要是母親在生氣地說什麽,父親偶爾回幾句,也很生氣。他們很少吵架。天亮時父親就收拾挑子出門去了。天易不知道父親和母親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在說一個人,好像是個女人。

  天易不懂。

  父親走的時候,沒有說話。母親披衣隨後追到門口,也沒有說什麽。天易看到母親轉回身來時抹了一把淚水。

  春風一擺,柳芽兒就冒出來了。到處有許多鳥叫。

  天氣漸漸暖起來。

  曾祖母聞到了春天的氣息,就有些興奮。於是蹣跚著出了屋門,慢慢遊出院子向村口移動。她已經一冬天沒出門了,心裏憋得厲害,出了門連空氣都覺得新鮮。她掀開眼皮看看,村道上幾乎沒什麽人,一條小牛犢正在牆角和一條狗對峙。

  天易跟在曾祖母後頭,手裏拿一根枝條,一甩一甩的,他要看看曾祖母去幹什麽。天易現在沒人管束了。以前都是由萍兒看管,春天來了,有許多事要做,萍兒要幫著母親做事,顧不上照看他。有時母親便直接帶著他,但母親其實沒工夫看他,便牽著他的手地裏家裏來回跑,好像莊稼被人割了家裏失了火,跑得天易氣喘籲籲。天易就很惱火,過去跟著萍兒雖說也不自由,但沒有這般匆促。現在被母親拉著來回跑,跑得莫名其妙。母親做事從來都是一路小跑,他不知她老跑什麽,不能一步一步地走嗎?於是他掙開母親的手,蹲在地上不動,兩手捂住肚子翻白眼。

  他討厭奔跑。

  母親說:“天易,快走!娘忙著呢。”

  天易說:“我肚子疼。”

  母親說:“瞎說!”

  天易說:“我跑不動了。”

  母親無可奈何地笑了,大概也覺出老這麽拉著他跑來跑去太吃力,就說:“你自己去玩吧,別亂跑!”

  於是天易自由了。

  他看著母親逐漸消失的背影,站起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兩條腿終於屬於自己了。他的兩條腿曾在萍兒的脊背上吊了幾年,他的小身體被萍兒反手從後頭箍住,就像她身體的一個屬件。即使把他放地上,也總會時時瞅著他。天易對這種過分的嗬護早就蠢動著反叛。他時常在萍兒的背上揪她的小辮子,揪得頭發都掉下來,萍兒疼得流淚,卻不敢也舍不得打他。她知道弟弟是家裏的寶貝蛋。

  現在天易自由了。周圍沒什麽人注意他,沒人告訴他幹什麽。他一時不知做什麽好。想了想跑回家去,他跑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開驢的韁繩把驢放跑了。這是新買的一頭小黑驢。他覺得這頭驢也很可憐,不是幹活就是拴著。小黑驢果然十分高興,衝出院子一直跑向村外,天易也跟著撒歡了,那時他第一次開心地笑起來。事後天易被母親打了一頓,那是他記憶中第一次挨打。挨打的感覺很好,甚至很舒坦。他感到他獲得了某種權利。

  天易常去的地方仍是曾祖母那裏。他坐在門檻上托住下巴,看曾祖母打盹,看她一身大紅衣裳,看她稀疏的頭發和一臉褶皺,看她自言自語。天易一動不動,也不吭氣,偶爾學著曾祖母的樣子咬牙切齒。但曾祖母知道他坐在那裏。曾祖母忽然說:“天易,甭咬牙。”

  天易跟著曾祖母一路出了村口。

  曾祖母的腰已經完全佝僂,老像在地上尋找什麽。事實上她的確不斷從地上捏一隻螞蟻往嘴裏送,天易就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他是從老遠的地方聞到的。天易和曾祖母之間似乎有什麽感應,隻有他能聞到並且喜歡曾祖母咀嚼螞蟻的味道,闔族上下都對她這個怪癖不可理解。

  村口很安靜,一小片柳樹林裏拴幾隻白山羊,都在啃吃剛出土的青草。曾祖母很歡喜的樣子,衝白山羊擺擺手。然後她撿拾了一把冬天時落下的幹樹枝攥在手裏,往身後一背,努力把腰直起來往遠處看。天易在旁邊吃了一驚,他以為曾祖母的腰隻能像蝦一樣弓著,原來也能直起,她直起腰來背著手的樣子有點威風,她麵對著無邊的曠野一動不動。天易以為她在看什麽,就轉到她的前麵,曾祖母長長的眼皮依然吊著,覆蓋了整個眼睛,就是說她什麽也沒看到,她隻是麵對曠野。她什麽也看不見,但她肯定感覺到了一切。她其實可以掀開眼皮看一看的,可她沒有。很多年後天易仍然記得這一幕,而且仍為之激動不已,因為那時他才真正理解她為什麽不願掀開眼皮,而寧願靜靜地感覺。因為當她閉著眼去感覺時她仍然擁有一切。

  這時有一陣風吹來,有什麽東西落在她的肩背上。很輕,可她感覺到了。這是不行的。她不能允許有什麽東西在背上。於是把手彎過去努力往後伸,企圖把那東西拿下來。但她的腰和手臂都太僵硬了,努力的結果隻是原地轉圈,而手和背的距離一點也沒有縮小。曾祖母在原地轉了一圈,還是不能摸到。於是她繼續轉,轉一圈又一圈,樣子十分可笑。可她轉得十分固執,她緩緩地、慢慢地,不停地轉,有幾次差點絆倒。終於又一陣風吹過,她感到背上的東西滑落了才停下。曾祖母掀起眼皮,彎腰朝地上盯了一會兒,她想看看是什麽東西。地上有一片雞毛,還有一片枯葉。

  天易另一個感興趣的地方是老石屋旁邊的那一堆亂石頭。那一堆亂石頭堆得像一座小山,中間有一些空洞,小孩子可以從裏頭鑽來鑽去,石縫間長滿了荒草和小灌木。天易時常爬進去,一個人蹲在裏頭不出來。他並不擔心石頭塊會坍塌,石塊嵌得很結實,全是人工垛起來的。母親告訴他是從前一個叫老佛的人垛的,那人很有力氣,一塊塊從地裏搬來垛在這裏。母親說這些石頭原本都是曾祖母的地界,土地一塊塊賣光了,隻剩下這些地界。天易藏在這片亂石堆裏的時候,就有了鋪天蓋地的壓抑感,他感到壓著他的不是石頭而是無邊無際的土地。曾祖母端坐在土地上,而土地懸浮在雲端裏,風一吹就搖搖晃晃的,隨時都會塌下來把他埋住。天易突然嚎叫一聲衝出石洞,一路狂奔去了荒野。

  那時天已大黑。

  天上繁星密布,有風在曠野裏蕩來蕩去,天易聽到天上的星星碰得叮叮亂響,於是他放慢腳步抬起頭看天,就有些納悶,天上的星星怎麽像鈴鐺樣亂響呢?星星怎麽這麽多?天上的星星是什麽?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從地上到天上有多遠?天有多大?天是什麽?曾祖母的土地相當於多大一塊天?天易越想越不明白。他覺得腦袋要炸了,一邊走一邊撕扯頭發,頭發一縷縷被拔下來,卻沒有覺得疼,隻覺得腦袋裏噝噝響。突然天易嚎叫一聲狂奔起來,嚎得像狼崽一樣淒厲而疹人,他不知為什麽要嚎,就是想嚎,想發泄什麽。也不知要往哪裏跑,就是想狂奔。他的大黑狗不知啥時跟了來,也隨著跑隨著叫,一路狂吠。天易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摔得一臉一身都是泥土,鼻子裏流出血來。可他還在跑還在嚎。他對自己說別嚎了喉嚨都破了,心肺也要蹦出來肚子要炸了,可他控製不住還是嚎,兩條腿也完全不自主想停也停不下來。

  天易和他的大黑狗在黑漆漆的曠野裏一路嚎叫一路狂奔:“啊——啊啊啊啊啊啊!……”

  夜在前頭延伸,離開村莊已經很遠很遠了。

  終於,天易精疲力竭,一頭栽倒在一道幹河溝裏,他臉上觸到的是毛茸茸的青草和濕潤的泥土,他四肢攤開來兩手深深插進泥土裏,再也不想動了。那時他聽到大地在拚命喘息。

  大黑狗臥在一旁,也在拚命喘息。

  後來天易就趴在草叢上睡著了,兩眼噙滿淚水。大黑狗圍著他轉了幾圈,“嘰嘰!”叫了幾聲,用嘴拱拱他,天易不動。大黑狗往遠處看看,有些無奈地重新臥下,警惕地守候在一旁。

  夜重新安靜下來。

  遠處的村莊偶有一聲犬吠。哪裏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喊魂聲,肯定又有人吊死了。

  一隻兔子從黑暗中悄悄走來,似乎在尋覓它的窩點。忽然看見近在咫尺的大黑狗,驚得猛跳起,轉身逃走了。大黑狗幾乎同時躍起,正要飛奔追去,可它看看睡在一旁的小主人,“嘰嘰!”叫了幾聲又站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聲急切的呼喚隱隱傳來:

  “天——易——”

  “天——易——”

  “……”

  草兒窪方向出現一片燈籠火把,還有嘈雜的人聲。大黑狗機靈地豎起耳朵,騰地躍起,縱身撲進黑夜中。

  後來,一群人跟著大黑狗尋來了,有母親,有三祖父,有七嬸,還有另幾位叔叔嬸嬸。母親抱起天易,天易仍在沉睡中,腮邊掛著兩滴淚水,在火光中閃亮。

  之後好多天,天易被母親鎖在家裏,再不讓他出門。大人們都在議論,說這孩子怕是中了邪啦,看他那個呆呆的樣子。曾祖母聽到了,惡狠狠地說:“天易沒毛病!天易好好的,你們才中了邪,天殺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再說什麽。曾祖母對天易娘說:“你把他放出來!”

  天易被放出來了。

  天易的一雙小眼睛幽幽地閃動,好像一時不能適應外頭的光亮。

  八音把他攬在懷裏:“走!跟七嬸去雜貨店裏玩。”

  天易黑瘦的小身體又開始在村裏遊蕩,而且遊蕩的地方越來越遠。

  他發現了一些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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