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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回憶(4)

  柴姑已經明白,鬼子不會真的殺掉老刀的,任何一個土匪頭子他都不會殺掉。就像割韭菜不會割根一樣,他會不斷殺一些普通的土匪,但不會殺土匪頭子。殺掉他們,鬼子和他的士兵就沒事幹了。自然也不會再有人供應他糧食,鬼子的士兵早已失了官餉,他是靠從老百姓和大戶人家征用糧食養活他的士兵的。鬼子也不容易。

  鬼子不會當土匪,但鬼子要吃土匪這碗飯。

  柴姑相信,鬼子已不是原先的鬼子了。

  柴姑決定重修寨牆。

  現在她理解當初江伯急切立寨的用心了。

  柴姑打開糧倉,把糧食散給草兒窪的所有居民,不僅請大夥幫助加高加固了她原來的土堡,而且合力修了一座大寨,把草兒窪所有居民都圍在裏頭。一年以後,兩重堅固的寨牆巍然聳立在荒原上。柴姑又出錢買了幾十杆獵槍發給寨子裏精壯的村民。

  草兒窪嚴陣以待。

  一個漂亮的女寨主,一座座糧倉,一大片土地和成群的牛羊,成為荒原上一個美麗的傳說。

  草兒窪成為一種誘惑。

  各路土匪躍躍欲試。

  有的為糧食,有的為錢財,有的就是想虜獲女寨主,嚐嚐這個據說有一雙藍眼睛的女人的味道。

  柴姑真正的苦難從此開始。

  在後來的很多年間,不斷有土匪前來騷擾,有三五十人的小股土匪,也有幾百人的大股土匪。柴姑帶人據寨堅守,和土匪打過上百次,寨牆多次被打破被摧毀,草兒窪多次被燒殺,柴姑又有兩個兒子被抓走撕票,柴姑本人也被擄去五次並遭到強暴。

  柴姑已經失去太多,她失去了糧倉失去了牛羊失去了兒子失去了尊嚴,但唯獨沒有失去一寸土地。

  那時很多人都說柴姑瘋了,這個女人已經失去理智。她時常騎著馬提著獵槍披散著長而淩亂的頭發在她的土地上奔跑一夜夜不歸。她知道自己沒瘋,但她知道自己快要瘋了。

  在她的第三個兒子被土匪殺掉在她第五次被土匪強奸之後,柴姑去了老大那裏。她已經很久沒去老大那裏了。老大居住的河堤距草兒窪隻有幾裏路,草兒窪這麽多年發生的事他都知道,他無數次聽到過喊殺聲,聽到雜亂的槍聲看到草兒窪的火光。那時柴姑多麽希望他能回來代替她的位置由他支撐這個局麵,但老大到底沒有出現。老大隻是在黑夜裏坐在殘堤上的小泥屋旁,靜靜地看著草兒窪的火光燒得漫天通紅。

  那是一道景致。

  老大木木地看著,一直到火光熄滅。

  柴姑那天去了老大那裏。

  在走進他的小泥屋前,她先下到殘堤下的水泊裏洗了個澡。她覺得已經很多年沒洗過澡了,渾身散發著一股臭味。她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慢慢走進水裏縮下身子浸泡,她疲倦地懶懶地舒服地發出一聲呻吟。故黃河的殘水那麽清涼,有一群魚遊過來,很瘦,圍住她轉。她身上的汙垢在她揉搓下一層層往下脫落,漸漸顯出她的有些蒼白的肌膚。柴姑愛惜地撫摩著,她悲哀地發現她的皮膚雖說仍然白嫩,卻明顯地鬆弛了。她的飽滿的乳房不再那麽結實尖挺,有些軟溜溜耷拉下來。她用雙手將乳房托起,用下巴往上蹭,軟軟的仿佛失去了彈性,那上頭紫色的血脈清晰可見,乳頭也少了一個,那是一次被土匪強暴時被咬掉的。柴姑的淚水湧出來,她覺得自己這麽醜陋!怎麽會變成這樣的?怎麽會!她記起小迷娘說過的話,你這一對東西天下第一。現在讓小迷娘看到,她會嘲笑我的。柴姑覺到一種揪心的疼痛,仿佛又一次被土匪綁在床上,四肢攤開任人蹂躪。他們從腳趾開始一寸寸往上撫弄,他們要看著這個藍眼睛的女人有什麽不同,他們撫摩她的小腿大腿,拔下她下體的幾根毛放在陽光下看然後哈哈大笑,那時她疼得在床上抽搐。他們分開她的眼皮看她幽藍的眼珠,她咬破舌頭吐他們一臉血水。但他們仍然嘻嘻哈哈,他們喜歡看她發怒的樣子,他們喜歡在她極度憤怒時幹她,就像征服一頭困獸。

  柴姑洗完澡幾乎裸著身子走上河岸走進老大的小泥屋,老大跟進來。剛才老大一直坐在堤上看她洗澡的,她一來他就知道會發生點什麽事,她在河裏洗澡的樣子十分動人嫵媚,她的柔軟的身子在河裏扭動如一條白魚,她的長長的頭發飄在水上像一朵烏雲,他的心裏就喚醒了一點什麽。柴姑抱著一團衣裳往草席旁一丟,說我要在你這裏睡一會兒我累死了。老大不置可否,柴姑已躺下沉沉睡去。柴姑睡得很死,不知是睡了三天三夜還是七天七夜,醒來時發現老大正趴在她身上,柴姑沒有吃驚伸手摟住他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她從來沒有親過他,現在她非常想親他,就緊緊摟住他不斷親吻同時淚流滿麵。老大發現柴姑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這樣可人過,她的身子軟得像雲絮像棉花,他翻江倒海樣地要她,她也竭力逢迎兩人就在草席上翻滾,累極了就摟緊了躺一會兒,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心跳和喘息。柴姑把乳房貼在他的胸膛上生怕他會問你怎麽少了一個乳頭,她怕被他發現了她會非常難為情,可他沒有問。他肯定發現了可他沒問,柴姑就有些失望。但她竭力忍住了不讓失望轉變成惱火。她仍然當做他沒有發現,就依偎在他的寬大的懷抱裏靜靜地歇息,她現在才感到一個女人躺在男人寬大的懷抱裏多麽平靜多麽放心多麽安全,過去她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細致的感覺這樣弱小的感覺這樣放鬆的感覺,時間仿佛靜止了世界仿佛死去了,她想這樣躺著一萬年也別動。但老大無法不動,她的溫順她的嬌弱她的可人的身子太有誘惑力,老大稍事休息又很快興奮起來,他的欲火持久地旺盛著,他不能安靜地躺著了,就翻身把她壓住,不僅用他的器官他的手而且用他的唇他的舌,貪婪地吮吸她的濡濕她的氣味她的已經腫脹的乳房。他不停地要她,每一次都盡興而止,然後兩人又摟抱著睡覺就像死去一樣。幾天幾夜,他們不記得吃過什麽,也許吃過幾片魚幹喝過一瓦罐清水,但他們不記得了,好像一直就沒有分開過。柴姑的全身已經血痕斑斑,她的唇因為缺水變得幹硬皴裂布滿血絲,到後來她的下體也同樣幹裂得像一眼枯井,她身上細細的藍色的血脈都鼓起來像要爆裂,但老大卻無法讓自己鬆弛,他依然昂揚著無休止地向她攻擊,他和她開始痛苦地呻吟大叫渾身顫抖,他們都遇到了嚴重的障礙,進人已多麽困難。柴姑噙著淚皺著眉忍受著他的撞擊,沒有任何拒絕的意思。他的每一次撞擊都像紮了一槍讓她疼得抽搐。老大和她對望著大叫不止,那時候突然有了末日來臨的感覺。他知道他堅持不多久了,可他還在堅持是用生命的最後一點力量在堅持。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死死撐著,他似乎要證明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有證明,隻是純粹的交媾。就像第一次和柴姑交媾時有無法言說的快感一樣,這一次交媾有著無法言說的痛苦。老大內心充滿了絕望,他感到他的腦子空了肚腸空了身子全空了,一切都該結束了。多年來他信守的隻是一場虛空,活著再沒有任何意義,自己整個人像堤下的廢黃河一樣隻剩下一副軀殼。身下的這個女人早已結束了老石屋家族的曆史,她開始的是一個新的大瓦屋家族,草兒窪也早已取代了石窪村。作為老石屋家族最後一個遺民,自己應當和黃河和白羲一樣消失了。老大在竭盡全力發出最後一聲吼叫之後,頹然滾落一旁,那時他四肢冰涼,僅存一絲氣息。

  柴姑死一樣躺在草席上,口幹舌燥,眼冒金星。

  然後她伸出手從抱來的衣裳裏摸出一把窄長而鋒利的刀子,坐起來:噗!一下紮進他的心口窩。

  沒有血冒出來,刀子像紮在泥土裏。

  那時是在黎明前,小泥屋外頭朦朦朧朧的。在刀子紮進老大心窩的同時,柴姑聽到門外一聲老邁的顫抖的哭聲。她轉頭看見一個佝僂的老人如幻影踉蹌而去,柴姑忙起身追到門口,卻什麽也沒有。但她突然記起多年前曾在草兒窪老石屋前見過這個老人,那時他也像幻影一樣很快消失了,她記得他有高高的鼻梁,長長的下巴,大而墜的耳朵,腰像蝦一樣弓著並且向一旁傾斜,好像斷了肋骨。就是他,不是他還是誰呢?他們是同一個人。其實柴姑不知道朵朵和老大都見過他,特別老大會時常冷不丁在黎明或黃昏時在荒野裏碰見他,並且每碰到他之前都會看到一隻火狐。老人沒和他說過一句話,甚至沒發出過任何聲音,他走路的樣子永遠像一簇滑行的霧或一團氣,不期而遇又猝然消失,他在荒原上孑然獨行飄忽詭譎,行色匆匆恓恓惶惶。老大後來終於明白那是老鰥爹的魂靈,他肯定早在黃河決口時死去並在死前被撞斷了肋骨,不然沒有什麽水能淹死他,他會像他的兒子們一樣從水底鑽出來。老鰥爹肯定是死了,可他死不瞑目,那是一個不肯安息的靈魂,他仍然牽掛著兒子們,牽掛著柴姑,牽掛著老石屋家發生的一切。

  現在老大被柴姑殺死,那個不肯安息的靈魂終於哭出聲來。也許他早就預知這一天的到來,甚至看到了柴姑舉起的刀子,可他終是無奈。

  柴姑扶住小泥屋的屋門,站在黎明前的寒風裏,似乎頓悟到他是誰了。

  柴姑有些感動。

  她對那個老鰥夫一向並無惡感。

  但柴姑沒有想到,從此以後所有的神秘現象都將從草兒窪消失,她再也沒有看到老鰥夫,也沒有看到成群結隊如黑水樣流淌的蟻群。

  其實,隨著荒原人氣日旺,連狼的影子都很少看到了,你偶爾還能碰到一兩條狼,但不會再碰到狼群。那麽多狼仿佛一夜之間都撤離了荒原。

  荒原已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荒原,荒原已一片片變成了莊稼地和一座座村莊。

  荒原已變成真正的人間。

  老大的屍體被運回草兒窪。

  柴姑把他埋在她的土地上,距江伯的墳有一段距離。

  柴姑在老大的墳前坐了很久,那時她的頭發像枯草一樣淩亂,兩眼直直的眼窩塌下去很深。她看到一條蛇從草叢裏爬出來鑽進墳裏去了。

  柴姑決定賣地了。

  在這之前不久,她的第四個兒子也就是後來被稱為柴老大的又被土匪綁票了。她還剩下三個兒子,她重新為他們排行,這第四個兒子就成為老大。柴姑唯一的女兒朵朵一直瘋著,整天赤身裸體往外跑,後來來了一個黑瘦的少年,他對柴姑說讓朵朵嫁給我吧,我能治好她的病,然後就把朵朵領走了。柴姑不知道他會把朵朵領到哪裏去,但她隻能答應他。臨走前柴姑為朵朵梳了頭,她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為朵朵梳頭。那時她看到朵朵兩眼放光高興地看著那個黑瘦的少年。後來他們就手牽手走了。

  柴姑還有三個兒子,他們都還小,她不能再失去他們。對於土匪的綁票,她已沒有力量抵抗。兩重寨牆和幾十杆獵槍擋不住土匪的馬隊和經年累月的騷擾襲擊。在這個過程中,村民和她的夥計死傷很多,不少夥計也都走了。寨牆塌倒很多豁口,隨便什麽人都能進來。她的獵槍已全被土匪搶走。草兒窪能拿走和值得拿走的都被拿走了,柴姑隻剩下土匪拿不走的大片土地。她隻有賣地贖回被抓走的兒子。

  柴姑在經曆過多年的拚殺之後,驀然發現荒原已經建立了新的秩序,哪種人吃哪碗飯都已排定座次:鬼子吃土匪,土匪吃老百姓,老百姓吃土地。沒有人能更改。

  土地已不是原先意義上的土地,土地的詩情畫意土地的神奇和美妙都變得十分可笑,土地已經變成財富,充滿血腥的財富。

  那麽,還在那裏固守土地有什麽意義呢?

  那次她在她的土地上走了半夜,又站了半夜,她摸摸那些數百斤條石做成的地界,搖搖頭苦笑了。

  再好的地界也鎖不住土地。

  江伯說過的,人比地更重要。

  柴姑開始賣地。

  一片片賣地。

  在漫長的歲月裏,柴姑的兒子和孫子們一次次被綁票,她就一次次賣地贖回。

  從賣第一塊土地開始,老佛每次都是把地界扒出來拖回家,他很認真,一塊地界也不落下。柴姑說你拉那些地界做啥?老佛說江伯臨死前交代我的,日後柴姑賣地你要把地界拖回來,賣地不賣地界。柴姑流出淚來,就是說江伯死前就預知她有一天會賣地的。她覺得很對不起江伯,這些巨大的地界都是他親手埋上的。

  被扒出的地界堆放在老石屋前的空地上,多少年過去,漸漸被堆得像小山一樣。石縫間長滿了荒草野棵,裏頭時常有蛇鑽來鑽去。柴姑時常看著那一堆界石發呆,她希望有一天她的後人能再把這些界石重新埋進地裏。江伯說過的,這些界石一千年都壞不了。

  很多年後,柴姑終於聽到一個人對她說:“奶奶,你把這些石頭給我吧。”當時柴姑渾身一激靈,忙說:“你要這些石頭做啥?”那個人說:“它們原來是啥還叫它是啥,我要一塊塊再把它們埋回咱們的地裏去!”

  說這個話的是天易娘。那是她嫁過來的第二天。

  柴姑抱住她哭了。

  她等這個人已經等了很多年,她盼望聽到這句話也盼望了很多年,現在這個人終於出現了!

  這是一句普通的話。

  這是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就憑這句話,柴姑立刻就刻骨鏤心地喜歡上這個長孫媳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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