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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回憶(2)

  這天後晌,小鴿子抱著孩子進村時,頭發散亂著十分疲倦,走到路邊一座院牆下,好像再走不動一步了。八個月的兒子臉凍得紫蘿卜一樣哇哇哭起來,小鴿子趕緊解開懷,把乳頭塞進兒子的嘴裏,靠牆根隨便往地上一坐,長長地舒一口氣,總算走到家了。這一趟,她一直在百多裏外的地方轉悠,身上背個孩子行乞,的確是累壞了。小鴿子很瘦弱,骨架仍像個小女孩,尤其長一張圓圓的娃娃臉,永遠驚鹿一樣看人。在外行乞一天,晚上睡覺就在車屋裏、草垛裏、破廟裏。她隨身背了一個破棉被,在草垛裏掏個洞住進去,在破廟或車屋一個角落裏蜷縮著,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裏。晚上她睡得並不安穩,她害怕深夜的腳步聲,又盼望有腳步聲。因為有腳步聲就有男人來了,有男人來了就有吃的,就有糧食,他們帶來的糧食不多,或三斤或五斤。小鴿子必定要先看看驗收過後才解開褲帶。那男人多大歲數長得醜俊她都不管,也看不見。小鴿子從來沒有過交媾的快感,當她被男人們粗野地摟抱著壓在地上的時候,她隻是在忍受,她咬緊牙關蹙著眉在忍受。她的瘦弱的身軀被男人整個淹沒了,她的逼仄的下體感到的永遠是刺傷和痛楚。她抽搐著閉緊了眼睛屏住呼吸,等待最後的結束。當男人提上褲子心滿意足地走開時,她會跪在地上捂住臉,任憑淚水從指縫間溢出。她不能哭出聲。然後她開始把糧食收拾起來藏好,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三斤糧食,如果上門討要,起碼要兩天呢。但有時她也會受騙。等她哭過了醒過神來時,會突然發現那男人又把糧食拿走了。於是她隻能愣在那裏,毫無辦法。你就是追上去,又能把那個男人怎樣呢?最難堪的是有時會被女人們發現了,那時便會挨罵挨打,把頭發扯得一縷縷往下掉,臉上抓出血痕,孩子嚇得哇哇大哭。終有好心人拉開。小鴿子隻得抱起孩子另去別處。小鴿子在一些女人和男人的眼裏,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是個爛貨,誰都能按倒了操,誰都能揪住了罵。奇怪的是她都一直沒學會罵人,一句髒話也說不出,她永遠是膽怯的、驚慌的,被人辱罵時隻會臉紅,隻會流淚,隻會躲藏。可她堅持著,她要養活她的瞎眼丈夫和幾個孩子。她把這個看成和在土地上勞作是一樣的。在土地上勞作能獲取糧食,這樣也能獲取糧食。當然她更希望能在土地上勞作,有自己的一片土地。土改前她拚命在外頭這樣幹,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攢下糧食買一塊土地,再也不受這樣的罪。前些日她買下的二畝地就是她攢下多年的錢糧買下的。土改時她已經分了幾畝地,但那是分來的,不是她自己買來的,她感覺不一樣。她一定要自己買地,她要向丈夫證明自己的能耐。她其實可以不再出外討飯了,家中剩下的糧食加上幹菜緊緊巴巴可以度過這個冬天,但買到土地的喜悅,讓她忘掉了在外行乞的屈辱,她看到了自己的外出所得到的報償。她想再幹一個冬天,就這一次了,以後再不出去了。現在她終於回到草兒窪。草兒窪對她來說是溫暖的,不僅這裏有她的丈夫孩子有她的土地,而且草兒窪的鄉親們沒誰瞧不起她,沒有誰傷害過她。當她坐在路邊奶著孩子歇口氣的時候,真想對每一個鄉親說我真想念你們,小鴿子真的想念你們。

  這時漸漸圍上來一些人,好奇地打量她,說小鴿子往常都是大包小包背著,這趟咋兩手空空呀?小鴿子笑笑,指指懷裏說,我把要來的東西都換成錢啦。她這麽回答時心裏是很高興的,甚至有點自豪。那時她露著半隻肥白的乳房,一點也沒有要遮掩的意思。大家就圍著她搭訕,說些閑話,其實也在欣賞她的乳房。小鴿子雖然瘦弱,可是因為奶著孩子,乳房就很飽滿。男人們心裏說,這個小鴿子,唉唉,這個小鴿子。但這時貧農團長楊耳朵衝進來,突然一跺腳大聲吼道:“你光彩!你在這裏顯擺哪!敞開懷露著奶顯你的手段是不是?咹!咱貧農的臉咱草兒窪的臉都讓你丟盡啦!你在外頭幹的事以為我不知道哇?對你說,過了年我就把你的貧農撤了!把你的地收回!把你送到大牢裏去!……”楊耳朵排炮似的大吼一陣,揚長而去。小鴿子的臉變得煞白,急忙掩上懷,抱起孩子跑走了。大家一時還沒回過神來,今天楊耳朵哪來這股子邪氣。這麽大火氣?這和村裏幾天來喜洋洋的氣氛極不協調。

  忽然有人一指說:“看方家遠來啦!”

  果然,村長方家遠慢悠悠從村公所那邊走過來。有人說先前楊耳朵也是從那邊過來的。楊耳朵的怒氣說不定和方家遠有關。方家遠是個狐狸樣狡猾的家夥,過去日本人、漢奸都叫他耍得暈頭轉向,耍耍楊耳朵幾乎是小菜一碟。

  不大會兒方家遠來到眾人麵前,看大家臉色不對,就說:“怎麽啦?出啥事啦?”

  先是沒人吭氣,終於有人忍不住說了楊耳朵罵小鴿子的事。方家遠斜著眼聽完了,對這件事沒表示什麽,卻說了一句:“該過年了。”然後背著手走了。

  他好像心情不壞。

  眾人真是猜不透,草兒窪這兩個頭麵人物都有些不大正常,全都陰陽怪氣的。

  小鴿子抱著孩子跑回家,放下孩子撲到床上就大哭起來,哭得驚天動地:“啊啊啊噢噢嗚嗚!……”

  幾個孩子都嚇哭了,拉著小鴿子衣襟不丟手。

  小鴿子的丈夫那個五十多歲的瞎眼男人也嚇得手足無措。他比小鴿子大十六歲,單看長相,他更像她的父親,他已經衰老得很厲害。他知道小鴿子到外頭不易,受過很多委屈。可是小鴿子不說,他也從來不問,他怕刺傷了她。他的幾個孩子,除了大女兒是他的,其餘全是別人的,他其實也知道。可他不怪她,在這樣一個家庭裏,孩子是誰的種,在他看來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們都叫他爹,重要的是小鴿子沒有拋棄他,他們同命相憐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共同營造了一個窩,支撐了一個完整的家庭。

  瞎子珍惜小鴿子,疼愛小鴿子。

  當年他是在逃荒的路上撿到小鴿子的。那時小鴿子隻有十歲,因為饑餓倒在路溝裏奄奄一息,有許多綠頭蒼蠅圍著飛,身上已生了爛瘡和蛆蟲。那時他一隻眼還能看見路,他發現小鴿子並救了她一條命。之後就常背著她要飯,要來的飯菜先給她吃,冬天唯一的一件破棉襖給她穿,他自己隻穿一件破單衣,凍得渾身青紫。他們相依為命,像父女一樣過了六年。十六歲的小鴿子是少女模樣了,她仍然很瘦弱,可她對這個救了她的男人充滿了感激之情。她要報答他。那時他的雙眼都已瞎掉。一個夏天的夜晚,雷暴雨驟然而至。雨如瓢潑,炸雷一個接一個驚得地動山搖,時有火球在不遠處滾動,十六歲的小鴿子尖叫著披頭散發一頭拱進他的懷裏,他緊緊摟住她說不怕不怕啊不怕……後半夜雨收雷散,月亮從雲層裏鑽出來在天上滑行,他低頭發現小鴿子是裸著身子的,他渾身燥熱,不很堅決地推開她,小鴿子重又撲進他的懷裏,從此她成了他的小妻子。

  他們跨越了年齡的障礙,成為一對老夫少妻。那感情依然像父女。

  尋常小鴿子外出行乞,他守著家,守著孩子,就是為她守著一個溫暖的窩。

  瞎眼丈夫垂手伺立床前,像父親,像老仆,他身旁站著幾個衣衫襤摟的孩子。他喑啞著嗓子說:“小鴿子,咱不哭,啊?咱不哭了。咱以後不出去了,咱們以後好好種地就夠吃了,啊?咱不哭。”

  草兒窪的喜慶氣氛很快就消失了,因為次日接連傳來幾個壞消息,一個年輕人在外打工,爬火車時被軋死了。火車輪子把他切成幾個碎塊撒在幾裏長的鋼軌上,同去的人隻撿回幾個腳指頭和一塊粘著頭發的頭皮。另有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在西安打工時生了病,有點錢舍不得治,就熬著苦幹,他幹的是扛包的活,一次走高板時摔死了。當時沒有認識他的人,被工友們埋在郊區一個亂葬崗上了。還有一個行乞的年輕女子被人輪奸後瘋了,有認識的把她送回草兒窪,那女子看見男人就尖叫不止,兩手死死捂在胸前說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我奶子都腫了我底下有血你們你們你們……

  草兒窪像炸了營。

  楊耳朵和方家遠打起來了,引得許多人看熱鬧。

  說他們打起來不很確切,是楊耳朵找到方家遠當街扇他幾個嘴巴子,方家遠滿嘴流血,但沒有還手。楊耳朵跳腳大喊:“草兒窪死了人你要抵命!”

  方家遠擦著嘴上的血:“我為啥抵命?”

  楊耳朵說:“不是你往外趕,大夥能出去做工要飯嗎?”

  方家遠說:“不出去做工要飯,這個冬天喝西北風啊?”

  楊耳朵說:“你該去要救濟糧!吃不上飯的都是貧農,上級不會不管的!”

  方家遠說:“救濟糧也不能老去要,靠救濟糧活著沒出息。你不要一天到晚一年四季盯住救濟糧,共產黨倉庫裏糧食有限。”

  楊耳朵說:“共產黨倉庫鑰匙你拿著啦?能得你!”

  “我沒拿,你拿著呢。你有能耐你去要。”

  “我不是村長!”

  “你怎麽能當村長?我知道你想當村長,可你連地都不會種怎麽當村長?”

  “王胡子不會種地還當區長呢!”

  方家遠哧地笑了:“你幸虧沒和毛主席比。我看咱倆也別鬥嘴,你能把你自己的家治好,我就把村長讓給你當。”

  楊耳朵說:“我自己的家挺好,有吃有喝。”

  方家遠說:“那是你賣地換的糧食。”

  “賣地咋啦?我的地想賣就賣!合法。”

  “看你明年賣什麽?”

  “明年還有地賣!”

  “後年呢?”

  “過一年說一年,用不著你操心!”

  “我是村長,能不操心嗎?”

  楊耳朵發現上了他的圈套,這麽有理的事怎麽說著說著就沒理了呢?於是說:“你別往我身上扯!我問你,如今打工死了人,你這個村長怎麽向大夥交代?”

  方家遠說:“死了人埋上,家裏人救濟。我正準備去找王區長,你嚷嚷什麽?大多數打工的不是賺了錢回來嗎?”

  楊耳朵說:“死了人埋上,好,算你有個交代。那些要飯的女人呢?”

  方家遠說:“要飯的女人咋啦?不是也要來糧食啦!”

  “我問你女人讓人日了怎麽辦?”

  “你帶人去日人家的女人!日回來!”

  圍觀的群眾再也忍不住轟地笑起來。這兩個幹部說的都有理,老百姓看熱鬧罷了。

  楊耳朵氣得臉發紫,說:“你光彩!草兒窪的女人出外討飯你光彩,賣×掙口吃的你光彩!”

  方家遠說:“我不光彩。我沒說我光彩。我現在不想光彩不光彩的事,我隻想少餓死幾口子人。就像當初我當維持會長一樣,大夥那時都罵我漢奸,可我不是,我那會兒隻想草兒窪少受點損失。我沒幹過光彩的事,光彩管個屁用!”

  然後,方家遠就走了。

  方家遠是朝區公所方向去的。該過年了,還得要點救濟糧。不願要也得要。糧食糧食糧食我操你娘!

  一個冬天,楊耳朵不斷找他爭吵。楊耳朵是幹部了,不願再去討飯了。過去討飯都是去遠路,那是要麵子,現在不去討飯,是愛護貧農和幹部的榮譽,楊耳朵講究這個。這叫氣節。都新社會了,還去討飯,像什麽?他不願去討飯,也不願讓村裏其他人去討飯,尤其不願讓女人去討飯,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楊耳朵平日對女人也混活連篇,也動手動腳,但那是鬧著玩呢,比如對馬坡的兒媳婦八哥,當初在她家幹活時就不止一次摸過她的奶子,還扒過她的褲子,有一次還差點幹了她。對村裏其他女人,他也沒個正經相,摸一把撩一把是常有的事,這也多是年輕時候的事了。老了就隻剩一張嘴快活快活。楊耳朵並沒有真正和哪個女人相好過,他常常為此遺憾。村裏男人和女人相好的事很多,他都知道。草兒窪作為一個移民村落,多姓雜居,先人又來自天南海北,這種事從來就沒斷過,大家習以為常。平日也說些閑話,隻是調料而已,並沒有哪個激烈反對過。楊耳朵也不反對。可是女人們為了吃飯在外頭為人解褲帶,就叫他很生氣,也覺得很沒麵子。方家遠對此好像裝聾作啞,這個破村長怎麽當的?

  晚上楊耳朵回到家還在生氣,氣得晚飯都沒吃。打了方家遠幾個耳光,他並沒有解氣,還讓方家遠奚落了一頓。楊耳朵正在屋裏生氣,忽然聽到有輕輕的腳步聲,腳步聲有些猶疑。楊耳朵喝一聲:“誰啊!”門外一個瘦小的身影撲通跪進屋來,是小鴿子!小鴿子突然哭起來,說大叔我求求你別把俺的地收回去,孩子們會餓死的,要不你把俺的貧農撤了,把我送到大牢去,千萬別收俺家的地,我求你了,大叔你開開恩!……

  楊耳朵坐著沒動,一時沒反應過來。想想,才記起白天訓她的話,他沒想到她會當真,會把她嚇得這麽厲害,就動了惻隱之心。可他仍然坐著沒動,他要表示一點威嚴,就看住她,表情很嚴厲,他真是覺得這些女人不爭氣。楊耳朵知道,村裏那些中農對貧農從骨子裏是看不起的,賣地討飯,不會過日子,地也種不好,但這些算不得什麽,得慢慢來。但女人出去賣x,就太難聽了。作為貧農團長,他無論如何都得管一管,方家遠不管我管。就說你起來吧,起來說話,楊耳朵有點受不住別人為他下跪。小鴿子哽咽道大叔你老不開恩我就不起來。楊耳朵心想我哪有這權力收你的地哎,更沒權力送你進大牢,這女子!心裏想嘴上沒說,他寧願她相信他有這權力。就說我開恩也容易,你得照我說的辦。小鴿子抬起頭,說大叔你說吧,你說啥我都答應。小鴿子抬起頭欠起身,讓楊耳朵吃一驚,他發現她的懷是敞著的,燈影下兩個白生生的乳房鼓鼓地顫動,小鴿子正期待地看著他。楊耳朵一陣渾身燥熱,這女子!忙上前拉起她,說這是怎麽的,趕快扣上衣裳這樣不好,你把我當成啥人啦。這麽說時卻沒有生氣,又朝她懷裏看了一眼,兩個乳房伸手可及,心想這個小鴿子人那麽瘦兩個奶子這麽大,這個小鴿子。小鴿子說大叔你讓我答應什麽?楊耳朵有些亂了方寸,忘記剛才說什麽了,就嗯嗯一陣子,說你先回去吧,這事我想想再說。小鴿子就疑疑惑惑走了。楊耳朵長歎一聲又坐下,心想真是的,這個小鴿子,那個瞎子倒有福氣,這個小鴿子。

  八音決定回隱山鎮去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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