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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回憶(1)

  天易娘帶著孩子們已在縣城住了兩個多月。這是她多年來難得清閑的一段時光。這個她曾經熟悉的院子,勾起她太多的回憶。關於外祖父家的故事,天易正是在這些時日聽母親講的。聽著那些遙遠的故事,天易顯得很乖,很癡迷,但突然有一次“噢”一聲躥出屋子,把大家嚇了一跳。

  天易娘決定回家。她本來打算在老姐姐這裏過一個冬天,到春天麥苗返青再回去的,老姐姐也一再說這沒問題。但她在這裏住不下去了,夜裏老是睡不著覺。她掛念家裏那個空空的院落,回到家總能做些什麽,在這裏隻能紡紡線,這不行。這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再說快要過年了,讓天易大大一人在家他會感到孤單的,她不放心他。老姐姐一再挽留,說捎個信讓天易大大也來吧,跟我一起過年,人多了熱鬧。天易娘很堅決,說不行,我得回去。她說大姐你給我點糧食吧,我帶回去過年。大姐不好再挽留。但又提出來把燕兒留下,說讓她給我做個伴,夏天就送她上學。其實心裏想的是把燕兒過繼去收為養女。天易娘很快明白了老姐姐的心事,她很同情她,守寡一輩子,跟前沒個人怪可憐怪孤單的。燕兒跟了老姐姐不會有什麽罪受,有吃有穿有住,可以在城裏上學,日後也會有前程。老姐姐沒好意思明說。天易娘就說,幹脆就把燕兒給你吧,以後也有人伺候你。老姐姐大喜過望,說再好不過了,我就怕你不答應呢,是不是再給天易大大商量一下?天易娘說不用商量,又不是把孩子往火坑裏送。心裏在想,回去反正也是吃苦,在這裏好歹有飽飯吃。但她又在心裏反駁自己說,哪是為了吃飯呀,是為了給老姐姐做伴,是為了燕兒有個好前程,這麽勸自己,心裏就好受一點。如果光是為了吃飯把燕兒送人,她心理上就接受不了,連個孩子都養不活,算什麽呀。起先還怕燕兒不同意,誰知一說燕兒高興得很,連萍兒也吵著要留下。燕兒高興,確實主要為了能吃飽飯,而且姨媽的溫暖的被窩極有吸引力,燕兒在家幾乎是個被遺忘的孩子。萍兒想留下就看得稍遠一點,她這些天常跟姨媽出去玩,城裏孩子的穿戴和生活方式更讓她羨慕,城裏孩子不用學種田,不用割羊草,還能上學,這讓她十分動心。萍兒早就想上學了,而且已經偷偷學了不少字,但家裏沒有讓她上學的意思。從小背上就馱著天易,天易幾乎是在她的背上長大的。除了看管天易,她還要做很多家務事,割草喂羊,做飯紡線,地裏忙得狠時,還要下地幹活。她已經成為娘的得力助手。萍兒的個子長得很矮,兩隻水靈靈的眼睛裏常含著委屈和幽怨。她多麽希望能留在城裏,能去上學。可她知道鬧也是白鬧,她必須跟娘回去。娘說萍兒你別鬧,你回去還得幫娘做事,要聽話!娘說話時很嚴厲,萍兒眼裏噙著淚不吱聲了。萍兒隻知道把燕兒留下給姨媽做伴,並不知道是把燕兒送給姨媽。當然燕兒也不知道。天易娘暫時不想給孩子說得太明白,她想等燕兒大些和姨媽真正處出感情時再說。

  天易娘牽著大青驢,讓天易坐上去,那上頭還馱了幾十斤麵,是老姐姐送的,萍兒隨著,娘兒幾個出城去。老姐姐牽著燕兒的手一直送到城外的大道上,依依告別。走出很遠了,天易娘回頭看,城牆綿延著橫在天際,顯得蒼涼而遙遠,安靜得無一點聲音,就有一種世事如煙的茫然。她想這座小城真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再住下去會把人消磨得昏昏欲睡四兩力氣也沒有了。多少年下來,天易娘發現自己對那種小城生活已經完全陌生了,童年和少女時代的記憶都成了虛幻的夢境樣的東西,距她的確是遙遠了。她發現自己已成了真正的農婦,對土地對牲口對曠野是那麽喜歡,即使是眼下冰凍三尺,麥苗兒還是頑強地挺出地麵昂揚著生機。大青驢不失時機地打了個很響的噴嚏,甩甩頭很高興的樣子,好像它也知道要回家去了。

  天易娘帶孩子們回到草兒窪是在一天的傍晚。打開門一股冷氣逼人,趕緊生了一堆火,讓萍兒和天易烤火,兩個孩子快凍成冰棍了。不大會兒屋裏就暖烘烘的。天易娘從一個小口袋裏捧出一捧花生,放在豆秸火裏,對萍兒說你們先燒著吃吧,我去給你們做飯,一人擀一碗雞蛋麵條,行不行?孩子們當然高興。萍兒尤覺奇怪,娘今天是怎麽啦,往常在家她是從來不做晚飯的。天易娘心情很愉快,也許是因為回到家的緣故。這趟從城裏歸來,她的想法確實有些變化,最大的想法是往後不能再讓孩子們餓肚子了。萍兒和天易都還小,都在長身體,不能讓他們虧了。幹活歸幹活,買地歸買地,飯還是要吃的。老姐姐臨別時囑咐,說千萬不能苛刻孩子,萍兒也不小了,不能老在家幹活,得讓她上學了,不識字不行。對於讓萍兒上學的事,她還沒想好。但想想這些年,也真苦了這孩子。跟著大人吃苦受累不說,還沒得過好臉色,動不動就訓一頓,訓得淚珠子撲簌簌往下落,就是不敢回嘴。但她知道萍兒心裏憋著許多委屈,這孩子太精太容易受傷害,萍兒真該生在城裏的,做個小姐還差不多,可她偏偏生在鄉下。萍兒是她婚後第四年生的,在那之前曾生過一個兒子,一歲多時候病死了。萍兒生下來幾乎是悄無聲息的,她仿佛知道從一生下來就不受重視,也就不張揚不哭不鬧,就沉默著憂鬱著。萍兒個子不高,卻長了一個大腦袋一雙大眼睛,但一雙大眼睛很少含著笑意,卻時常像在走神,因為這個沒少挨罵,萍兒那時便猛一激靈,在嗬斥聲中做這做那,或者背起天易就走。她不回嘴,不分辯,用沉默表示著她的抵抗。天易娘覺察到了,但她顧不上理論這些。

  晚上吃完麵條,都有些累了,便早早歇息。天易娘說,萍兒你今天和我睡一起吧,擠擠暖和。萍兒看了娘一眼,沒搭腔,仍去小床上拉開被子睡了。這張小床是她以前和燕兒共同睡的。天易娘沒再勉強,心裏卻不高興,這孩子任性呢,還想著城裏呢。

  天易娘躺在床上,一時無法入睡,離過年還有幾天,草兒窪零星有鞭炮聲了。丈夫還沒有回來,估計也就是這兩天了。現在她非常盼著柴知秋回來,他一回來,孩子們就特別高興。隻有他回來,這個家才有家的氣氛。他還特別喜歡過年,每年操辦年貨時像個孩子,糖坨、鞭炮什麽都買。這次回來買不買呢?他可能還以為俺娘幾個還在老姐姐那裏。以往過年,柴知秋買來許多東西,天易娘總板起臉說他還買不買地啦?柴知秋笑眯眯說地也買年也得過,孩子們一年盼一次,別那麽寒酸。那時她看著他興高采烈忙年,雖然規勸著卻是寬容的無奈的溫馨的。她比他大五歲,嫁過來時她二十歲,他隻有十五歲,幾乎什麽都不懂,就是喜歡到處聽戲,掏麻雀窩,撿瓦片。於是從嫁來的第二天,她就毫不費力地確立了自己在這個小家庭的主導地位。作為小丈夫,柴知秋恰好又是那種隨和的人,從不要強,家中一切事樂得由她安排料理,他的全部任務就是挑著擔子出門去。現在天易娘盼著柴知秋歸來,差不多就是在盼望她的一個大孩子歸來。

  次日一早,天易娘就去老石屋看望柴姑,多日不見,不知奶奶怎樣了。

  柴姑已由八音伺候著起床,正坐在當門梳頭。剛聽到腳步聲,柴姑就說:“天易娘來了!”八音伸頭看看,果然是大嫂,就迎出去笑道:“奶奶天天念叨你,大嫂你可回來啦!”天易娘笑道:“這些日子把你累壞了吧。”八音說:“累也不累,就是奶奶至今不知我是誰,老問我你是誰啊,給她說了也記不住。”說著笑起來。天易娘說:“你別計較,她一腦子都還是過去的事,不記人了。”說著走進去。天易娘從八音手裏接過木梳,繼續為她梳頭,說:“奶奶!這些天你好嗎?”柴姑說:“天易呢?”天易娘說:“還在睡覺,這些天累壞了。”然後柴姑就不吱聲了,不大會兒,打起輕微的鼾聲。天易娘衝八音擺擺手,兩人就輕手輕腳出來了。出來小院,天易娘說:“八音,走,到你家坐坐。”八音高興地說:“好啊大嫂,這麽多天不見,不僅奶奶想你,我也想你呢。”天易娘在她額頭上點了一指頭:“你倒會乖乖嘴!”八音說:“不騙你大嫂,我一個人怪孤單的。”天易娘說:“那也該想七子啊,輪得上想我嗎?對了,七子來信沒有?”八音說:“來啦!都來三封信啦。”天易娘笑道:“看看,給你來三封信,給我一封信都沒來,早把我這個大嫂給忘了。”八音說:“才不呢,哪封信都問你們好。可是你們都不在家,大哥哥也不在家,我告訴誰呀。”兩人說笑著,到了八音家。八音的小院裏外收拾得都很幹淨,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天易娘坐在床沿上,摸摸被褥,說七子到朝鮮沒有。八音說第三封信上說訓練剛結束,說第二天就要開拔,估計現在到朝鮮了。天易娘歎口氣,說再來信囑咐他,打仗千萬小心,不是鬧著玩的。八音說大哥哥啥時回來?天易娘說也就這兩天吧,該過年了,總不會在外頭。八音沒吱聲,心想大哥哥會不會回來過年呢。這麽想的時候,就有些發呆。天易娘似乎沒有覺察,說八音快過年了,七子又不在家,你要嫌這裏冷清,就去隱山鎮陪你娘過年吧,過了年就回來。走時給二爺爺說一聲。八音一時沒回過神來,說大嫂你說讓我回隱山鎮過年?天易娘說隨你,你要不願回去就跟我過,不要再操辦什麽年貨了,一個人不值當的。八音望著大嫂一臉真誠,有些感動,說大嫂讓我想想吧,我有些想俺娘了,還真想回去呢,就是奶奶還要我伺候,怕脫不開身。天易娘說這好辦,奶奶的事交給我好了,飲食起居有我料理,你想走隻管走。

  這幾天草兒窪又熱鬧起來,冷清沉寂了一個冬天,人們像是又緩過神來了。

  外出打工、討飯的人們正陸續歸來,每天都有幾撥。有挑擔的,有推車的,有扛木工泥瓦家具的,軲軲轆轆叮叮當當。人們喜氣洋洋大聲打著招呼,碰上村裏人站在路口說幾句親熱的話,問一陣在外頭的情景。外出打工的腰裏揣著錢,肩上扛著捎來的年貨,似乎膽氣也壯了。就連外出要飯的女人們也很喜慶,她們沒有捎來錢,但背來了挑來了推來了要來的糧食以及風幹的剩飯剩菜。這些裝在袋子裏的剩飯剩菜帶回家重新用開水泡泡就能吃,就能救命。看得出來,外出歸來的人都很疲憊,黑瘦,還有的生了病。但現在他們回來了,要回家過年了。對於慣於待在家的草兒窪的人們說來,這短暫的分離和團聚竟蕩起不大不小的情感波瀾。外出的人們帶回的不僅是錢糧和剩飯剩菜,而且是生的希望。孩子們跑出來了,老人們拄著拐杖迎出來了,呼喚著,歡笑著,哭泣著,相攙著,簇擁著。草兒窪天天都有這樣的場麵。

  小鴿子在所有的討飯女人中,是收獲最豐的一個。她並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背來大包小包的剩飯剩菜,甚至也沒有糧食,可她帶回了錢。小鴿子討飯已經很有經驗了,出外討飯時,她把大些的孩子都留在家,家裏還有些吃的,留下大些的孩子能幫瞎眼丈夫做些事情。她隻帶上一個八個月的兒子出去,這樣很容易引起人家的同情,以往要來的糧食和菜,她都寄存一處,但最後往家運的時候,卻要費很大勁,一個女人家沒那麽多力氣。後來她學得聰明了,把要來的糧食賣掉換成錢,要來的剩飯剩菜風幹了,賣給那些富裕的人家養豬,也換成錢。這樣一身輕快,到處轉悠,十天半月就換一個地方。當然還要吃苦,要跑路,要口裏能甜甜地叫人,要淚眼巴巴地求人,要夜裏為男人解褲帶,但她用最大的代價也換來了最大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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