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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天易娘(3)

  其實外祖父在家時,家裏的數千畝地也一直由他經管的,那時外祖父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煙館上。現在不一樣了,煙館已經賣掉,家裏也僅剩百十畝薄田,光景一落千丈,下人們大都散去了,二舅便帶領一群兄弟親自耕耘收獲,過起儉樸的日子。鄰人們都說,二阪能行,潭家還能再起來。

  大舅早年在外求學,原說由清華學堂保送美國留學的,不知為什麽他後來沒去,而是投筆從戎了。最初幾年還常有家書,後來便不知去向。家中的事變他完全不知道。二舅就成了整個家庭的主心骨。

  母親說,你二舅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在場麵上也極有威望,時常為別人家的事奔走忙碌。外祖父為一場官司需要大批錢款,二舅一句抱怨的話也沒說過,一片片賣掉土地,源源不斷地把錢送去。因為他知道,外祖父不把家財毀掉是不會安心的,作為兒子,他所能做的就是讓他如願以償。外祖父失蹤後,他比以前更孝敬並非生母的外祖母,愛護一群異母弟弟妹妹。作為一家的主事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不能垮掉,他像一棵大樹,為這個敗落淒涼的家鋪上綠蔭,遮風避雨。妹妹們相繼出嫁,都是他一手操辦,又時常去看望。哪個妹妹在婆家遇到麻煩或處境不好,他總會立即前往,幫助排解。

  二舅仁愛大度,卻又操家嚴厲,不允許弟弟們沾染一點惡習。四舅曾因賭了一次博被他捆起來在樹上吊了半夜。那是個五毒俱全的時代,破落家庭的子弟們稍一放縱,就會陷入泥潭。外祖父的教訓是刻骨銘心的,二舅希望從他手上能重振家業。二舅每天黎明起床,喂飽牲口扛上犁耙就下田地,不用說什麽,弟弟們趕緊揉揉眼也隨後跟去,中午飯一般由女人們送到田裏吃,一幹就是一天。

  後來舅舅們相繼成親,二舅也不準他們分家出去,一家人仍在一起,一口大鍋吃飯。雖說清苦一點,但吃飯沒有問題,一個大家族依然是完整的。在外人眼裏,潭家兄弟擰成一股繩,家業振興指日可待。

  但振興家業又談何容易!

  那時候,僅靠正道是難以發財的。百十畝薄田,打發日子而已。雖說二舅也陸續又買了幾十畝地,但是再想有外祖父時的財富,絕無可能。多少年下來,日子依然清淡,舅舅們都有些灰心了。而且家庭太大,兄弟們住久了,免不了要磕磕碰碰的,鬧些糾紛。外祖母臥病在床,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治家,幾個大兒子都不是親生,雖說都孝敬,也就是情義母子,媳婦們更遠一層,深淺都有顧忌。二舅竭盡心力,維持這個家,但內裏已是千孔百瘡了。舅舅們都尊重這個一心為家的二哥,都知道他不容易,顧著麵子,可媳婦們早就三心二意了,為做飯為穿衣為人情走動為孩子,吵吵鬧鬧的事不斷發生。一時在舅舅們的管教訓斥下又平靜幾天,表麵和和氣氣,心裏又記著對方。其中有個五妗子性格最烈,最看不下這種娘兒們扯舌頭,表麵笑嘻嘻,內裏伸拳動腿的事。她說話不饒人,橫眉冷目,冷不丁放個橫炮,三天兩頭和人吵,五舅根本管不了她。母親回憶說,我性子也不好,從你五妗子嫁過來,就常和她吵架。其實你五妗子的好多話都對,說這個虛情假意,說那個挑弄是非,總是把話說人臉上,就免不了傷和氣。我是看你舅舅們為難,就勸她說女人家別管那麽多事,一切由二哥做主。她就火冒三丈,說二哥管得了嗎?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席,我看早散夥早清靜。我就和她吵,大吵小吵,三天兩頭吵。我倆都是直性子,不記仇,吵完就好,好幾天又吵,是最好的朋友,又是最大的冤家。她說早該把你嫁出去,嫁出去就沒人和我吵了,我說五哥就不該娶你,不娶你也沒人和我吵了。

  家裏一天天不安寧。終於,四舅和五舅各自帶上妻小,離家出走了。兩個舅舅是怕有一天兄弟們傷了和氣,再鬧分家就沒意思了,不如索性出走,另奔天地。後來好多年五舅沒有音訊,四舅三個月後就捎信來,說一家人到了上海,讓二舅不要掛念,在上海幹什麽信上沒說。二舅拿到信,淚珠子撲簌簌落下來。

  一個完整的家從此破碎了。

  有一年忽然傳來大舅的消息,卻是個噩耗。帶信人說他已經死了一年多,現在葬在上海附近的一個荒丘上,讓家裏人去運他的屍骨。

  這消息一驚一乍的,全家人都呆了,繼而是一片哭聲。二舅趕緊收拾馬車,帶上三舅和一個夥計去了上海。到上海後又找到四舅,兄弟三人按地址找到人,一個雜貨店老板接待了他們,說明天一早我帶你們去。要是路上有人盤查,你們就說是我的夥計,出外進貨的。二舅看他神神秘秘的樣子,心裏直犯嘀咕,就問是怎麽回事,大舅是怎麽死的。老板說你們就別問了,今晚早歇息,明天就照我說的辦。

  第二天微明,老板帶上二舅一行人上路,出上海到荒郊野外的路上,老板才說出實情。

  原來大舅早去江西參加了紅軍。長征開始後,他被組織上留下來堅持地方鬥爭,發展遊擊隊,因為他在舊軍隊裏幹過,當過團長,打過很多仗,有相當的組織才能。國共合作後,活動在南方八省十三個地區的紅軍遊擊隊,被改編成國民革命新編第四軍,奉命向皖南、皖中集結。那時大舅是一個支隊的團長。他帶領部隊向皖南岩寺地區開拔,日夜兼程。數年征戰,都在極其艱險的環境中,大舅九死一生,也異常疲憊,但他和戰士們一樣又非常興奮,國共終於合作,終於能專心打日本人了。途中,部隊宿營在一個山村。傍晚時,大舅帶一名警衛員在附近的小河邊散步,心裏很寧靜。這是難得寧靜的片刻。後來他的警衛員回憶說,那晚他顯得特別親切,話也很多。他向警衛員說起遠在蘇北邊陲的老家,說起他的童年,說起他離開清華學堂投筆從戎參加軍閥戰爭後又投身革命的經曆。而這些話是平日絕不向人談起的。他漸漸有些激動和傷感。蘇北老家早已斷絕了音訊,感情上也早已淡薄。那個地主家庭和他的革命道路是水火不相容的。但他從小念書,又是由外祖父的錢財供養的。那裏還有他的一大群兄弟妹妹,作為長子,理應還有他的家庭責任。但他無法回去,也不能通信,那會害了他們。那時他仍然不知道家中的變故。就要奔赴抗日前線,等待他的是拚殺、流血和死亡,那種為國捐軀的悲壯感和飄零感,使他又重新想起故鄉,想念那座遙遠的荒涼的小城。他說如果有一天死了,還是希望能把他的屍骨埋回家去。那是一份割不斷的鄉思鄉愁。那時他並沒有想到而且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隔河對岸的樹叢裏,正有一支黑洞洞的槍管一直隨著他移動。就在他們散步結束要往回轉的時候,對岸的槍終於響了,大舅當即倒地再沒有起來。

  不知是誰打的黑槍。

  大舅死得突兀而簡單。一點也不轟轟烈烈。

  幾個舅舅都很悲痛。特別是二舅,心裏像被掏空一樣,當年為一場官司家財散盡,外祖父失蹤,都沒有這樣難受過。

  雖說大舅失去音訊多年,可他相信他一直活著,而且在外幹著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業。他知道大哥是個有學問的人,他年輕時的舉止言談都那麽與眾不同,他一直是二舅心目中的偶像。自從外祖父失蹤,二舅便格外想念他的大哥。他無數次夜半醒來無法再入睡,想象著大哥在哪裏,在幹什麽,希望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載著輝煌和榮耀歸來。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那一聲黃昏的槍聲斷送了大舅的性命,也打碎了二舅最後一個夢。

  數日後,老板帶他們輾轉幾百裏,趕著馬車來到一片山區,找到山下的一條小河邊。這裏修竹茂林,清水繞山,寧靜得如同世外。老板指著一個長滿荒草的土丘說,潭團長就埋在這裏。三個舅舅慢慢走過去,齊齊跪在墳前放聲大哭起來。他們沒有想到,思念大哥多年,會是這樣相見,這樣結局的。

  這是一個荒涼的河坡,兩岸的竹木倒映在河水裏,河水就成了墨綠色。河對岸林子無聲無息,對這一幹人馬的到來佯裝不知。二舅死死盯住那片可惡的叢林,似要尋找那管黑洞洞的槍口,一把泥土被他攥出水來。

  大舅的屍骨被運回家,來回用了三十九天。去時還是麥苗兒青青,這時已是滿地金黃了。

  埋葬過大舅,二舅病倒了。四舅不放心,要留下住些日子,二舅躺在床上衝他揮揮手,說四弟你走吧,我不咋的。四舅含著淚又回上海去了。

  秋天的時候,二舅的病好了,卻從此像變了一個人。他時常沉默著,寡言少語,有時又閉門發呆。幾個月的時間,原本烏黑的頭發變成了花白。除了一日三次去外祖母屋裏請安坐一會兒,幾乎不和人說話。

  那時母親已出嫁到草兒窪,她的幾個姐妹都已出嫁多年。母親出嫁最晚,是因為一直由她伺候外祖母的,每日煎湯熬藥,交給別人不放心。又惦著二舅和這個大家庭,幫著料理一些家務事,實際上已成為二舅一個得力的幫手。出嫁的事就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二十歲。而她的幾個姐妹都是十六七歲就出嫁了,母親出嫁後不放心,仍然不時跑回來,幾個姐妹都是這樣。她們知道二舅這樣子,都很擔心。二舅說,我沒事,你們安心過日子,不要掛念這邊,不要老回娘家,我會好起來的。後來母親對天易說,我們都看得出,你二舅的心冷了。你大舅的去世對他是個致命的打擊,好像失了精神依靠。我們姐妹都希望娘家能再發達起來,這隻能靠你二舅。他一垮,就再也沒可能了。大家心裏都不好受。那時的女子,哪個不希望娘家是一座山呢。娘家富有強盛,在婆家就不會受欺,就體麵,遇上三災六難的,也好有地方求援。

  一家上下淒淒慘慘的,院子裏籠罩著幻滅的氣氛,壓抑得人受不了。其餘幾個舅舅則煩躁不安,半夜裏,哪個房間裏會突然起一陣吵鬧,接著是女人的哭泣。

  又一場更大的災難終於降臨。

  事情的起因是老管家侯大爺被人打死了。

  侯大爺從外祖父創建莊園時就跟著的,多年來孤身一個,是個苦人兒。年輕時瞎了一隻眼,後來另一隻眼也壞了,看什麽都模模糊糊的,可他閑不住,摸索著在院子裏幹這幹那,燒水、鍘草、喂牲口,什麽都幹。舅舅們小時候都是他抱大的,所以都和侯大爺很親近,親近的程度甚至超過對外祖父。外祖父那時多數時候在小城煙館裏,舅舅們小時候和外祖父幾乎是生疏的,大了多一層敬畏,父子親情從來就沒有真正建立起來。

  家中經曆過一係列變故之後,下人們都陸續走光了。侯大爺看家境日下,很怕成為負擔,收拾也要離開。二舅說侯大爺你要去哪?侯大爺故作輕鬆地笑笑,說我有個侄兒多次帶信讓我去他那裏住,你不用擔心。二舅知道他在說謊,眼圈兒紅了,說侯大爺你不要走,你在這裏住了一輩子,都把你當親人看,家境不好總還有吃的,不差你這一口飯。老了我給你送終。再說,你老經的事多,在這裏也是個主心骨,安心住下吧。侯大爺就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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