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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天易娘(2)

  “為什麽?”

  “你應當明白。”

  關於那場官司,小城所有的人都不明白起因,家裏人也不明白。母親那時還小,並不懂大人的事。她後來聽說,當時外祖母和舅舅們都來勸他不要打官司,官司是好打的嗎?他們都知道長魚公子富可敵國,和他打官司耗不起的。況且長魚是潭家的恩公,沒有他就沒有這家人。可外祖父不聽勸。他決意要打這場官司。

  打官司在蘇州府。

  從小城到蘇州府有一千六百裏之遙。天易不知道外祖父當時為何要到那麽老遠的地方打官司。隻聽母親說,那場官司打得極苦。

  開始,外祖父往來於小城和蘇州之間,在那條漫漫古道上由秋到冬,由春到夏。後來,他有些累了,就住在蘇州府,讓家人給他送錢。外祖父和長魚公子比耐性,也是比財力。這場官司既然無法阻擋,外祖母就隻能源源不斷地派人給他送錢。常常是下人們趕著十幾頭毛驢,用驢褡褳為他送錢,再雇幾個鏢手一路護送。母親說,誰也記不清到底耗去多少錢。有一次半路上錢把一頭驢壓死累死了。驢子倒在熱浪滾滾的古道上,錢撒了一地。

  官司一直沒有頭緒。家裏人都在為他擔心。

  這期間,外祖父和家裏保持聯係就靠他的一條狗。

  母親還記得那條狗,小時候常牽它玩的。那條狗是黑色的,油光發亮,平日很溫順,就像條普通的狗。但它長相和普通的狗又有明顯區別,細腿長腰闊嘴,特別愛幹淨,沒事就臥在那裏用嘴梳理皮毛。一有動靜立刻聳起耳朵機警地往外看。普通狗睡覺不是盤成一團就是側臥就像一個懶漢。它不,它睡覺從來都是俯臥地上四蹄著地,把個腦袋和長嘴夾在兩條長腿間貼住地麵,好像通過地麵時刻在監聽遠處的動靜隨時準備一躍而起。母親說外祖父特別喜愛那條狗,說它是義犬,屬於世上最優秀的羲狗,這種犬類存世已經極少。它在野地裏異常機敏凶猛,奔跑起來四肢扯平了像一條線,你幾乎看不清它是怎樣落地又怎樣騰空的,隻見它在草葉上低空飛行,無聲無息地飛行。外祖父叫它“大鳥”。一條無翅的黑色大鳥。

  自從外祖父到蘇州打官司以後,就苦了大鳥。它在小城和蘇州府之間充當著信使的角色,幾乎每個月都要往返一趟。第一趟去蘇州是外祖父帶它去的,一趟就記住路了。俗話說,狗記千,貓記萬,大鳥肯定比一般的狗記憶力更好。那時它脖子上係一個很小的密封的牛皮袋,裏頭裝上信,拍拍腦袋,它便日夜兼程奔蘇州府去了。一路上跋山涉水不說,單是村狗的騷擾堵截就夠難為它了。有時途經一個村莊,會有一群村狗把它包圍起來,大鳥一時不能脫身,就隻得進行一場惡戰,然後從村狗們的頭頂淩空而去。大鳥常常遍體鱗傷,但終於沒有什麽能擋住它。它跑累了就在荒山野嶺河灘間隱蔽起來休息,舔去身上的血,梳理好身上的皮毛,俯在地上睡一覺,餓了就抓一隻野兔,那對它來說是易如反掌的事。

  在一千六百裏路途上,要經過運河、淮河、長江幾條大水,還有數不清的小河。遇小河,大鳥便鳧水而過;遇上大江大河,它懂得尋找渡口。外祖父第二趟去蘇州府時就有意帶上它讓它認路。大鳥特別記路,以後單獨往返從不迷路。幾趟往來,渡口的船家都認識它了。看它風塵仆仆的樣子,知道它從遠方來又要到遠方去的,它脖子上那隻小牛皮袋告訴人這是條羲犬。它這麽不停地往返,說明它的主人肯定是遇上了麻煩事,便讓它上船送到對岸。大鳥很懂事,跳上岸回頭看著船家,轉身又飛奔而去。那時人古道熱腸,沒人去傷害它,反被它感動。

  一年又一年,大鳥在千裏古道上穿行飛奔,忠實地執行著使命,沒出過一次差錯。最緊急的時候,大鳥三天打過一個來回。就是說一天一夜跑一千多裏,天知道它是怎樣狂奔!

  那一次是外祖父病了,病得很厲害。二舅數日後騎馬趕到蘇州,已經先期到達的大鳥正蹲在城外的路口迎他,它知道那是必經之路。二舅看到大鳥已瘦得皮包骨,但精神依然很好。大鳥在前頭帶路,在蘇州一家小客棧找到外祖父,外祖父已病得奄奄一息。讓二舅不解的是長魚公子正在旁照料他。按親戚關係,二舅該叫長魚公子表舅。長魚公子說二阪你來啦,二舅點點頭,說表舅謝謝你照顧我爹。長魚公子熬得兩眼像紅燈籠,胡子拉碴的,看著二舅眯眯笑,說:“二阪,你爹可把我坑苦了。告了我,我還得伺候他。”二舅知道他在說笑話,他在任何時候都是樂觀幽默的,但模樣這樣狼狽卻是頭一次見到。長魚公子從年輕就瀟灑,總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這些日看來真的沒顧上。二舅就說:“表舅,你們這是何苦呢?我看你們官司別打了,回去算啦!”長魚也苦笑了,看看躺在床上的外祖父,說:“不行啊,我答應,你爹不答應。先前醒過來時還對我說,你別看我生病,偷著跑了,官司得打到底。你看看你看看。”二舅說官司打出輸贏會怎樣?長魚說若是你爹輸了隻把錢財輸進去了,若是我輸了得搭上一條命。二舅說這話怎講?長魚說我罪當砍頭!二舅急了,說那就別打了!要不你趕緊跑吧,趁官司還沒見分曉。我爹這裏有我照應。長魚哈哈大笑,說表外甥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可我不能跑。你表舅我一輩子玩啥都玩個盡興,這麽一走了之,你爹的錢就白花了。二舅怎麽勸,長魚就是不走。長魚說你照應你爹吧,我住在別處,得洗個熱水澡去,渾身都臭了。說罷匆匆而去。

  二舅在蘇州住了兩個多月給外祖父延醫治病,直至康複。二舅又勸他回去,外祖父說你別勸我,快回去操辦送錢來。

  二舅知道無法改變他的主意,隻好告別回家了。然後又是賣地送錢,一如往常。

  這場官司持續七年之久,外祖父居然奇跡般地贏了。

  大鳥首先跑回來報了信。二舅趕緊帶人去蘇州府接外祖父。外祖父當年去打官司的時候還很健壯,這時已是白發蒼蒼,七年的官司把他變成了一個枯瘦的老人。

  贏了官司,外祖父並不歡喜,也無悲傷。這場官司的輸贏並沒有什麽意義。也許他從一開始就沒考慮過輸贏,他隻是為了耗盡家財才打官司的。那七年真正折磨他的仍然是他自己。

  外祖父的桃花渡煙館早已關閉。多年開煙館得來的錢財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外祖父隻不過經了一遍手,卻完成了一個過程。那些終究成了身外之物。他的幾千畝地也大多賣掉,賠進那場毫無意義的官司裏。

  多年後天易在追尋那場官司的價值時,曾替外祖父惋惜,當年他為什麽不能做得更漂亮一點呢?比如用打官司的錢接濟窮人,比如用在修橋鋪路上,比如哪怕是造一座廟什麽的。

  但他的確沒有。

  他的錢都用在官司上了。

  就是說那麽多錢都進了衙門口那個無底洞,都進了貪官汙吏的口袋。他在醒悟和懺悔的過程中並沒有走向崇高。這的確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

  二舅沒能把外祖父接回來。

  因為外祖父在蘇州突然失蹤了。

  他隻見了二舅一麵。那晚上小客棧裏,外祖父和二舅相對無言。外祖父已把煙戒了,卻學會了喝茶,據說蘇州有很好的茶葉。他端著一把壺,偶爾呷一口,然後又是沉默。二舅怕他想不開,說了許多寬慰的話。外祖父癡癡地坐在那裏,像是專注地聽著,又像是沒聽。後來他們就睡了。

  天明二舅醒來時,外祖父不見了。外祖父讓客棧主人轉告二舅一句話:不要找我。二舅反複追問,就這一句話?就這一句話?就這一句話。

  二舅不甘心,急匆匆出門去到處尋找,後來找遍了蘇州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結果也無蹤跡。

  大鳥也同時消失了。

  在過去的七年裏,它跑過的路程沒有哪條狗能比得上。二舅相信世上沒有比它更優秀的狗了。他猜想著大鳥肯定和外祖父一同走了,那條忠實而勇敢的羲狗不會離開它的主人。也許有一天,它會跑回家報告外祖父的消息。

  那天蘇州府整個籠罩在彌天大霧中,亭台樓閣街道小巷一切景物和人形都若隱若現、撲朔迷離。二舅一直尋到城外,曠野山河同樣一片迷茫,恍若幻境,麵前的每一條路似乎都通向天堂,也通向地獄。

  二舅兩手空空回到家,萬分沮喪。兄弟們聽說父親不見了都要分頭去找,心裏都很淒然而惶然。最後還是外祖母勸阻了他們。外祖母對外祖父的失蹤出奇的平靜,她說別找了,他不讓你們找你們就別找,你們找不到的,找到他也不會回來了。外祖母憑預感知道,他肯定歸隱桃花渡去了。幾十年前他從桃花渡山口走出來,走到這個世界上,背著一卷獸皮開始闖蕩。幾十年間,他經曆了人間一切該經曆的東西,他隻是在這個世界上走了一遭,現在又兩手空空回去了。他不再有任何財富,也不再牽掛任何人,他將在桃花渡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度過他的餘生。

  二舅在蘇州府到處尋找外祖父的時候,也去了長魚公子住的那家客棧,意外地發現長魚公子並沒有被抓起來,他正在收拾行裝準備離去的樣子。二舅驚訝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長魚看懂了他的目光,說你在奇怪我怎麽沒被殺頭是吧?二舅點點頭。長魚笑了,笑得有些狡猾,說你爹能用錢買贏官司,我就不能用錢買一條命嗎?我的錢比你爹多。二舅說我知道你的錢多,可你怎麽不把官司買下來,多險啊!長魚說你不懂,你爹比我更需要贏。二舅說你這是拿命下賭呢,長魚笑道,我知道沒事的,有錢能使鬼推磨,傻外甥,你以為我會真的去讓他們砍頭哇?屎!

  這幾乎是一個讓雙方都滿意的結局。外祖父贏了官司卻去了桃花渡,長魚公子輸了官司卻沒有丟腦袋,打點行裝回山西老家去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幾乎都耗盡了所有的錢財。

  天易不知道外祖父是否真的能因此而解脫,事隔多年,也不想重新評判他的一生再去攪擾一個早已安息的靈魂。事實上,天易對外祖父還是知之甚少。母親零星的回憶,也隻是為他勾勒了一個輪廓。她並沒有打算為外祖父掩飾什麽,她說過,你外祖父掙來的錢都是不名譽的,發的都是不義之財。這是母親的品性。她一生耿直而近偏執,常在村裏為鄰裏排解家庭糾紛,隻以是非為標準,並不顧忌得罪誰。

  天易曾為外祖父惋惜,惋惜他沒用打官司的錢去做一些功德事,以贖回自己的罪過。但後來他明白了,那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或者隻是一個很落套的設計。

  天易並不想再責怪他什麽。外祖父已距他十分遙遠。人間的許多是是非非,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流逝都會淡漠而輕飄。何況他生活在那個混沌的社會。

  那隻是一段沉甸甸的曆史。

  在那條風雪彌漫的千裏古道上,起碼留下兩行清晰的腳印,一行屬於外祖父,一行屬於大鳥。

  外祖父失蹤以後,外祖母也一病不起,常年臥床。外祖母是續弦,生下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前妻留下六個兒子兩個女兒,總計有十三個兒女。雖說大家處得極好,前頭的舅舅們都成大人了,但還是有不少事要操心。外祖父棄家而去了,她不能不操心,也無法不傷感。操心歸操心,實際家中事裏外都由二舅張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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