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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天易娘(1)

  三小姐重回鳳凰城,在火神廟街老一輩人中引起不小的轟動,他們說三小姐來啦!三小姐帶著幾個孩子來啦!大家都還記得當年那個俊俏而冷峻的姑娘,她自小在火神廟街長大,街坊們都熟悉她。潭掌櫃的四個姑娘中,隻有三小姐是常住桃花渡煙店的,潭掌櫃對她特別寵愛,常見抱著她背著她,幾乎是愛不釋手。

  三小姐就是天易娘。

  天易娘和當年的三小姐已相去甚遠。那時的三小姐是纖纖玉手披金掛銀,如今的天易娘是一個地道的鄉下女人,衣裳破舊皮膚粗糙,挽著包袱扯著孩子像個乞丐,隻有她耳垂上兩個精致的小孔讓你依稀記得那上頭是掛過金耳墜的。

  他們還記得三小姐是天足。她的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都是三寸金蓮,從小就裹腳,一走路風擺柳似的,唯有三小姐不裹腳,她不願意裹腳,把家人給她準備好的裹腳布扔得遠遠的。潭掌櫃居然沒有勉強她,那時她隻有幾歲。三小姐從小任性,不和姐妹們玩,也不喜歡女孩兒家的物件,就是愛牽著一條狗,那條狗是潭掌櫃的心愛之物。潭掌櫃常帶著那條狗去野外捕獵。回來時就背了一串兔子,有一次居然背回來一條狼。那時狼在這一帶已近絕跡,幾乎沒人見到過狼,真不知他怎麽捕獲一條狼的。但也僅此一次。潭掌櫃說是他的那條狗發現並追捕到的。那時來了很多人看稀罕。

  天易娘來到小城的最初幾天,不斷有街坊來看望,說說話兒。後來就閉門不出,住在老姐姐家紡線。她讓老姐姐為她買了十幾斤棉花。老姐姐勸她說別這麽死幹了,在我這裏歇些日子,帶孩子們到處玩玩。天易娘笑笑,說大姐我不想出去,要不你帶孩子們去玩吧。

  老姐姐就帶著萍兒、燕兒和天易出去了。

  老姐姐從年輕就守寡,也沒有兒女,就是一個人過,特別喜歡孩子。天易姐弟的到來使老姐姐十分高興,她對天易娘說:“三妹,你隻管帶孩子住這裏,我有東西給你們吃,吃幾個月不成問題。”天易娘望著老姐姐,眼睛有些濕潤了。

  老姐姐其實是同父異母的姐姐,比天易娘大二十多歲,已是快六十歲的老太太了。但她們從小就處得極好,這個老姐姐對三個異母妹妹幾乎有母親一樣的情感。她性情溫和,待人寬厚,哪個妹妹使小性子頂撞她也從來不生氣,就是笑笑。她自己命不好,卻又愛牽掛人,其中最牽掛的就是這個三妹。她知道三妹脾氣不好,從小不習婦道,怕她出嫁後過日子不行。現在看三妹這副樣子,她反倒放心了。三妹給她說一夜的話,說她如何紡線織布,說天易的爹如何做小生意,說他們如何買地,老姐姐就舒心地笑了,說沒想到你會出息到這樣,領家過日子一把好手,天易娘就苦笑道還好手呢都出來要飯吃了。老姐姐說這樣要飯吃是誌氣,勒緊褲帶買地,心裏踏實,隻是別太苦了孩子們,都在長身體。還有天易他大大,風裏雨裏在外頭跑,賺錢也不容易,啥時給他捎個信,讓他也來我這裏住幾天,我這裏住得下。

  老姐姐說這話不是客套,而是有歉意的。她現在住的這個院子還是潭掌櫃當年住的院子。家裏敗落以後,桃花渡煙館賣了,隻留下這座院子,當初還是由二哥和繼母當家當陪嫁品送給她的。當初天易娘就是在這座院子裏長大的。老姐姐一直覺得她不該得這麽一片房產,該由姐妹兄弟共同享有,因為這是爹的遺產。但繼母堅持要這麽做,繼母對她說你雖然不是我親生,可我看你和親生一樣,你性情寬厚,和幾個妹妹處得也好。咱們家是敗了,我一身都是病,怕也活不長久,你幾個妹妹還要你照料,日後出了嫁,保不準有個三災六難的,你住在這個院子裏就是她們的後院,就是她們的依靠了,投奔你來有個地方住,有碗飯吃。

  作為長姐,她永遠記得這些話。

  這麽多年,她一人住這座院子也住不了,就自己隔一個小院,其餘都租出去,手裏有些存錢存糧。哪個妹妹從鄉下來了,她都高興得手忙腳亂,又是忙著做飯,又是去街上給孩子們買點心,又是給妹妹扯幾尺布,給孩子洗衣服,給孩子洗臉,晚上睡覺還要摟一個。天易娘來這幾天,燕兒就一直跟她睡的,她特別喜歡這個胖乎乎的小丫頭。燕兒居然也不認生,晚上摟在被窩裏,她問燕兒以後就讓你常住我這裏行不?姨媽給你做好吃的供你上學。燕兒還不太懂這意味著什麽,但燕兒真的喜歡這個慈祥溫和的姨媽,她不知道怎麽回答,可她往姨媽懷裏拱了拱,姨媽的懷裏真暖和。燕兒記得已很久沒在娘的懷裏睡過覺了。

  天易娘住這裏看似閉門不出,心裏並不平靜,這座小城留給她太多的記憶。半夜紡線累了,就停下紡車到院子裏站站。那棵伴她長大的石榴樹已經很老了,眼下是冬天,枝幹都僵硬著。蓬蓬鬆鬆一團。還有這眼井,麻石井台被井繩拉得一道溝一道溝的,往年每到夏天的傍晚,一家人愛圍著井台聊天喝茶閑話。爹從來不喝茶的,老是從井裏打一桶涼水,俯下身子咕咚咕咚喝一氣,女兒們都笑他,說他像牛飲。爹抹抹嘴,說這井水解暑,比什麽都好喝。剩下的水,他會高高舉起來,從頭頂往下澆,嘩啦嘩啦一陣子,爹的身體真好,一身油光發亮結實得像鐵塊。那時候一家人都覺得爹是一棵參天大樹永遠不倒,他是那麽值得信賴,雖然爹很少說話,他的時常沉默的樣子使他更具有男人味。姐妹們時常用一種崇拜的目光看著他。

  但爹終於消失在她們的視野裏。這是誰都沒有料到的事。

  潭家的敗落一直是個謎,沒有人能說得清。

  幾十年後,天易問過母親多次,母親也說不清。她隻能說個大概輪廓。天易把它記在一本厚厚的日記本裏,那日記本是用毛邊紙緝的。

  外祖父家的敗落,是從一場大火開始的。

  母親說,那場火是鬼火,是天意。

  那晚外祖父從縣城回家。鄉下那座莊園是他的根本,他時常回去料理一下。

  縣城到鄉下的家七八裏,走得熟了,他沒帶任何人。母親說,外祖父喜歡一個人走路,走黑漆漆的夜路。連晚上睡覺也不喜歡點燈,他的臥室老是黑漆漆的。

  他的煙店給他帶來無數財富,也帶來無盡的煩惱。關於桃花渡煙絲,人們已經議論了許多年。開始的一些年他不理論,後來就越來越不安。他漸漸相信人們傳說的那樣,煙絲裏摻有大煙土。為了證實這一點,他自己開始抽煙,果然一抽而上癮。而在這之前他是從來不抽煙的。

  他的煙絲全由長魚公子提供。長魚公子在他山西老家的作坊製作好,再派人源源不斷送來。他其實老早就懷疑這裏有名堂,但長魚公子對他完全是一片好心想讓他發財,就一直裝傻不去深究。他本來可以繼續裝傻的,可他望著滿街煙民時常在內心充滿恐懼充滿自責。他知道桃花渡煙館終有一天會毀了他。

  那晚有一彎殘月,殘月在薄雲裏遊動,夜色朦朦朧朧的。外祖父在走過一小片樹林時,忽然發現前頭有一個半截人攔路。半截人無腿,頭戴一頂辣椒帽,手拿鐵索怪模怪樣衝他笑。外祖父以為眼花了,揉揉眼再看,半截人不見了。他平日膽大,從不信鬼的,也就不以為意。可是經過一片墳場時,那半截人又在前頭的小路上攔住了衝他作揖,還是怪模怪樣地笑。外祖父大喝一聲:“什麽人擋路!”再看,又不見了。如此三番。外祖父已看清那正是傳說中的索命鬼,就有些心驚肉跳。夜風涼涼的,他卻出了一身冷汗。他相信他真的撞上鬼了。這是個不祥的預兆。

  外祖父回到他的莊園,站在過道門下,想抽口煙喘喘氣。他裝好煙袋,摸出火鐮:嚓!打出一束火苗。這時突然一股冷颼颼的風拂麵而來,渾身一激靈,汗毛孔都奓開了,這風太陰!外祖父正發愣,手中的火苗已隨風而起,騰地躥上房去,變成一團火球在房上跳躍,從過道門滾開去,整個莊園頓時變成一片火海。

  母親後來說,那是陰火,無法撲滅的。

  大火燒了一整夜,莊園化為廢墟,遍地盡是爛磚碎瓦。除了搶出一些金銀首飾,其餘東西全燒在裏頭了。側院也沒能幸免,二十多頭牛、驢當場燒死,二十多匹大馬在煙火中嘶鳴咆哮,終於蹦跳著掙斷韁繩踏出火海,已是燒得渾身流油,不久都倒斃在村頭野外。

  這是當地最有名的一場大火,老輩人說了幾十年,並且成為紀年紀事的一個標誌:“潭家起火的那年……”或者“潭家起火第二年……”

  母親說,那天晚上沒人救火。外祖父不讓人救。

  他和他的一群兒子下人,眼睜睜看著大火如龍滾動,畢畢剝剝一直燒到天亮。沒救火,也沒搬東西。金銀首飾都是女人們隨手搶出來的。那時外祖父坐在數丈遠的一塊黑石上抽了一夜煙。火光一閃一閃地映到臉上,火星子在他麵前進射,嗆人的煙霧纏繞著他。他一動不動,臉像一塊生鐵毫無表情。

  第二天傍晚回到縣城的時候,滿城人已傳得沸沸揚揚。

  頭夜的通天大火,十裏之內的人都看到了。

  外祖父兩眼發烏,什麽話也沒說,倒頭睡了半個多月。不吃飯,不見客,隻每日喝幾碗涼水。

  那場大火並沒有讓他傷筋動骨。他的數千畝地還在。他的桃花渡煙館依然生意興隆,隻要他願意,錢財還會滾滾而來,還能重建一座更漂亮的莊園。事實上,一直在家主事的二兒子二阪已開始籌劃了。

  但外祖父卻關閉煙館,製止了二阪的籌劃,打起了一場官司。那是大火半年以後的事。

  忽然有一天,長魚公子來了。

  多年來,長魚公子依然像年輕時那樣來去無定,行蹤飄忽。他很快就聽說了潭掌櫃家失火的事,就來看他。兩人喝了一天酒,說了一天閑話。最後外祖父說長魚公子咱們打官司吧?

  長魚醉眼惺忪,說咱們處得像親兄弟一樣,打什麽官司啊?

  外祖父說:“我要告你。”

  長魚說:“你告我?告我什麽?”

  外祖父說:“你供我的煙絲裏摻了大煙。”

  長魚一激靈,酒醒了許多,但他旋即笑了:“你早該猜到的。”

  外祖父說:“我是早就懷疑,可我想發財,一直沒有深究。現在我不能裝糊塗了。”

  長魚說:“何必呢?這種事你不說我更不會說,沒人會知道的。”

  外祖父說:“你我知道就夠了。這種昧心錢不能賺了。”

  長魚說:“打官司要花很多錢。”

  外祖父說:“我知道。”

  長魚說:“會家破人亡的。”

  外祖父說:“我已經想了半年,就等你回來。”

  長魚突然哈哈大笑,連連搖頭說:“好玩好玩!我這一生吃喝嫖賭,什麽都玩遍了,什麽都玩膩了,就是還沒有嚐過打官司的味道。也好!潭生兄弟,我就陪你玩一玩。隻是輸贏難說呢。”“那就打著看。”“你想好啦?”“想好了。”“我從來不受家室之累,你不一樣啊。”“你表妹玉佩早已亡故,玉瑤也早已嫁人。孩子們都大了,我不牽掛。”

  長魚看著他,說:“兄弟,你有點怪呢。”

  潭生不安地看著他:“你怪我忘恩負義?”

  長魚笑道:“我如果怪呢?你會改變主意?”

  “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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