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3章 第一場狂風(3)

  天易老做噩夢。老是夢見一片荒原,荒原上就他孤零零一個人。天上一個模模糊糊的光盤,分不清是日頭還是月亮。自己在荒原孤獨地行走,到處荒草野棵,一陣腥風刮過,草叢中閃出幾條狼,正陰沉地盯住他,天易撒腿就逃,狼群在後頭追趕,他跑啊跑啊卻永遠擺脫不了。這夢已做過很多次,每次都一模一樣,每次他都嚇得驚叫不止。那時母親便緊緊摟住他,呼喊天易你醒醒天易別怕你是做噩夢哩。

  天易終於醒過來,大汗淋漓,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兩眼瞪著窗外黑黝黝的夜,就有一種死裏逃生的恐懼。他不知道為什麽老是夢見那片荒原,老是碰上那幾條凶惡的狼。

  天易兩眼睜到天亮,再也不敢入睡。

  那天黃昏,天易又坐在牆旮旯發呆,兩眼直直地突然說:“曾祖母為啥穿紅衣裳?”聲音像一聲呻吟。

  母親嚇了一跳。那會兒她正在燒火為牲口炒料,灶膛裏火光把鍋屋裏的黑暗照得十分斑駁,天易隱現在斑駁中如同鬼形。母親打個冷戰,知道他又犯傻了。天易的樣子叫她害怕,老覺他不定哪天就會蹬蹬腿死去。

  母親忙打滅灶火,走過去把他攬在懷裏,盡量把聲音放得輕柔一些:“你那麽想知道?”

  天易點點頭,眼裏已噙滿淚水。

  “曾祖母穿的是壽衣,就是……懂不?”

  天易搖搖頭,樣子很茫然:“……”

  “就是……人在臨死前穿的衣裳。”

  “曾祖母要死了嗎?”

  “曾祖母不會死的。”

  “不會死為啥要穿壽衣呢?”

  “曾祖母……喜歡這麽穿。”

  她知道她沒有說明白,也沒法說得更明白一些。她更不願和天易談論死的話題。可他提出的問題常讓她束手無策。小小年紀,他心裏都裝些什麽呀?

  天易孤僻而脆弱,人也長得又黑又瘦,時不時就病一場,一年四季沒離過藥罐子,藥渣味彌漫著整個院子,終年不散。

  所幸天易吃藥很乖。

  一大碗湯藥捧在手裏咕咚咕咚一氣喝完,嘴裏又苦又澀。母親舍不得丟掉藥渣,添上水再熬半碗,天易捧起來閉上眼又一氣喝盡。喝得肚皮鼓鼓地發亮,一走路直晃蕩,薄薄的肚皮好像隨時都會崩開,走路必須小心翼翼。

  天易從不和同齡的孩子玩兒。他既沒有興趣也沒有力氣,吃完藥就靠在牆根曬太陽。別的孩子嫌他一股子藥味,也離得遠遠的。他們在遠處玩兒,追逐奔跑嬉笑打鬧,玩得熱火朝天。天易漠然看一陣,然後歪頭養神,眼睛微閉著,仿佛僅存一絲氣息,腳旁臥一隻黑狗,靜靜地伴著他。天易叫它大黑,大黑是他最好的夥伴,除了晚上睡覺,幾乎形影不離。

  天易再睜開眼時,孩子們已經散去,打穀場一片靜謐。那時天易一副迷迷茫茫的神態,他看到一群麻雀飛來,落到一個草垛上,然後又飛走了。他想這有什麽意思呢?飛來飛去的。

  天易還是不明白,壽衣和新嫁娘的衣裳怎麽會是同樣的顏色。他想大人們肯定弄錯了,尤其曾祖母弄錯了。母親說曾祖母年輕的時候很漂亮,有一頭烏雲一樣的長頭發,眼睛藍瑩瑩的,很多男人都打她的主意。天易實在看不出曾祖母有什麽漂亮。她現在老得像一尊女妖,身穿大紅衣裳坐在老石屋裏半天不動一動,如同一具幹屍。但忽然又動彈起來,先是嘴角,然後是滿臉的褶皺都在抖,如此持續一陣又不動了。還是一具幹屍。

  天易時常去看她,靠在門旁也是半天不動一動。他知道曾祖母還活著,就老在猜測她有多大歲數。母親說曾祖母六十歲的時候,家裏就為她準備了棺材壽衣,棺材擺在那裏做了她的儲藏室,壽衣也早早穿在身上。她說人家都是臨死才穿上,我要穿上等死。曾祖母不相信她會死,她說我怎麽能死呢,我要看看死是幾條腿的怪物,從東麵乘風來還是從西邊隨雨來,來了我也不理它,就是不理它!它能掐我的脖子?曾祖母的壽衣穿破了果然沒死,家裏人又為她做了一套新的,又穿破了還是沒死。誰也不知道她穿爛了多少套壽衣,還是活得好好的。母親說她的頭發黑的變成白的,白的又變成黑的,仿佛經曆過幾番生死輪回,閻王爺早把她忘了。人們隻知道她是唯一經曆過黃河決口的人,但沒有人說得清她的確切歲數。

  黃河決口,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

  大水過後,僅僅經過幾十年的時間,這片荒原的所有土地都有了主人。

  當年江伯早就說過的,莊稼人就像這地裏的草,死一茬又發一茬。你等著瞧,用不了多少年,這裏還會有人家,還會有炊煙。當時江伯說這話時,他們麵對的是一片荒蕪,那時柴姑怪傷感的。

  怎麽會這麽快呢?

  荒原在最初的一些年一直沉寂著,就像一塊巨大的死地,空蕩得放個屁像滾雷。

  先是有幾個野人晃蕩,那是上一紀文明留下的人種,也是僅存的活物。當他們從黃水退去的大地上歪歪扭扭重新站起來時,滿身都是泥漿,連嘴裏肚子裏都是泥漿,還有一股甜腥腥的苦澀味。他們茫然打量著已經變了形狀的大地,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村莊沒有了,親人和不親的人都沒有了,牲口沒有了,連身上的衣裳都沒有了,大水把他們脫得精光。過去的一切包括記憶都消失了。所幸日月星辰還在,在白晝與長夜的交替中,它們是懸掛在頭頂的唯一希望。

  他們麵臨的第一個問題是怎麽活下去。

  活著,是個嚴重的問題。今天的文明人很少意識到這一點。

  很多年後,天易成為一位有名的作家,一直在作品中探討人類的生命意識,他被人認為是個偏執狂。因為他老在各種場合憂心忡忡說人類終有一天要滅亡。其實這有什麽奇怪?就像一個人的生命曆程一樣,有誕生就會有死亡,你可以想辦法延緩這個過程,但無法改變這個結局。因此他在一篇作品裏說,生存是人的最初本能,也是人類的終極話題,在千百萬年人類曆史的長河中,一切話題都是由此派生出來的,隻是那些紛紛擾擾鬧鬧哄哄花花綠綠的話題衝淡和掩蓋了這個基本話題,直到人類又一次大毀滅到來之際才回到問題的起點。

  就是說,原始人的生存本能和文明人最後的醒悟都落在一個點上,起點就是終點,終點又是起點。就像一個三歲的孩子和一位八十歲的哲人,你很難說誰提出的問題更深奧。

  荒原上的野人們並沒有想這麽多,在這裏深奧還原為簡單,那就是:既然活下來了,就得活下去。

  於是他們赤身裸體,吊著乳房和生殖器開始在荒原上遊蕩。其實有這兩樣東西就足夠了。

  接著很快有了花草魚蟲,有了百鳥百獸,包括狼。

  生命的再造和蓬勃,沒有什麽能阻擋得住。盡管在最初的時候極為艱難。

  大地依然沉寂著,但在複蘇。

  不知從哪年開始,荒原忽然湧進很多人來,而且越湧越多,越湧越快。他們中有從大水中僥幸逃生流落外地的土著,有原本和這片土地毫無關係的外鄉人。在消除了對這片死地最初的恐懼之後,他們忽然意識到這裏有大片無主的土地,日他娘還有比土地更好的東西嗎?隻要有了地就有了一切。於是他們像一批批入侵者,向荒原大舉進犯了,攜兒帶女拖家帶口呼朋喚友單槍匹馬赤手空拳趕著牲口拖著犁耙帶著種子衣衫襤褸圓睜二目大喊大叫氣勢洶洶南腔北調慌慌張張從四麵八方潮水一樣湧了進來。啊哇!這麽多地都荒著,誰開出來就是誰的啦!皇上怎麽說?二十年免征,日他娘二十年就是一代人哩!

  幹吧幹吧幹吧!

  從此荒原有了真正的生機。

  如饑似渴的漢子們白天耕種土地,夜晚耕種女人。在一座座臨時搭起的庵棚旁邊,有一片片新耕翻新刨起的土地,那土地透著清新和泥土的芳香,成群的老鴰和麻雀跟在漢子後頭撿食蟲子。刨地的漢子回頭看看,笑了。他喜歡這些鳥們。

  晚上,月亮和星星是庵棚的天燈。

  那時涼風習習,星光燦爛,巨大的夜的幕幔懸在整個荒原的上空。漢子一覺醒來,勞累一天的身子又恢複了體力,出門撒一泡長尿,嘩嘩大響,就有一種噴射的快意。回到庵棚一把扯過熟睡的女人,山一樣壓上去。於是這荒原之夜的喘息和睡意迷離的哼哼唧唧,就有了生命的氣味。

  狼被引來了。

  狼對臊腥有特別的嗅覺。

  幾點綠光在庵棚外新刨起的土地上閃爍。它們在猶豫著要不要立刻撲進去美餐一頓。自從荒原湧進那麽多人,狼群就潰散了,隻能化整為零各自為戰。但它們終於錯過了時機,庵棚門咣當拉開,跳出一個手持棍棒的大漢,那漢子威風凜凜大吼一聲,幾條狼趕緊膽怯地逃走了,它們知道不是對手。

  星光依然燦爛。

  女人披衣走出庵棚,敞著懷,兩枚碩大的乳懸掛在胸前,樣子很浪。她從後頭摟住漢子的腰,並把頭搭在他肩上,說:“狼呢?”漢子說:“跑啦。”女人說:“我還要!”漢子轉身把女人扛起,又回庵棚去了。

  野狼在遠處嚎了一陣,嚎得很空洞。

  荒原被切割成無數碎塊,一點點被分割了。

  這其實是個漫長的過程,差不多持續了幾十年。

  但在柴姑的感覺裏,幾乎是一夜之間完成的。她目睹了搶占荒原的整個瘋狂。那時她並沒有意識到荒原時代已經結束,但她感到了某種不安。

  原先她還以為隻有她才迷戀土地,現在才發覺自己錯了,所有的人都喜歡土地。而且她隱約感到,大批拓荒人對土地的瘋狂搶占和她對土地的迷戀有很大的不同。他們是為生計,是把土地當成最大的財富,而她隻是因為土地的神奇。

  這不一樣。

  江伯提醒她:“柴姑,咱們的地要埋地界。”

  柴姑不太明白:“埋地界做啥?”

  江伯說這話很早了,那時荒原上隻有一些零星的拓荒者。當時江伯並沒說為什麽埋地界,柴姑也就沒有深問。她幾乎就沒有聽懂,甚至對地界的含義都不太明白,隻隱約懂得一點意思。她想起當初從關外跋涉數千裏走來的路上,曾看到一些石碑一樣的東西,但沒有石碑大,也不太高,她靠在上頭歇息過。那石碑上有字,柴姑不認識。柴姑問路時,有人告訴她這是滄州地界這是濟南地界什麽的。柴姑想地界大概就是那類東西。可是埋地界有什麽意義呢?表示這地是我的啦?柴姑覺得好笑,那麽多荒地都沒人開墾,誰還會來爭搶我的地嗎?何況我的地是從欽差那裏用金子換的。那時荒原上還幾乎沒有人。

  但江伯很認真,把這當成一件很大的事情來辦。特別拓荒人日夜往荒原裏湧的時候,他簡直是有點緊張了。江伯先是到處尋找一些磚頭石塊之類堆了一堆,後來發現太零碎,又派人去黃口鎮買石頭,結果沒有買到。折騰一陣子沒結果,隻好擱置下來。江伯老是念念不忘,有些日子幾乎寢食不安,因為他看到進入荒原的人越來越多,每天都有幾撥人經過草兒窪往裏走。

  柴姑就笑他,說:“江伯,這有什麽當緊嘛!”

  江伯說:“當緊當緊,你不懂。吭!”

  江伯老是幹咳,柴姑更關心他的身體。她知道這個父親一樣的老管家對她來說多麽重要,關於土地關於收種關於草兒窪的一切都要他籌劃。

  埋地界的事暫時放下了,江伯又立即籌劃修寨牆的事。草兒窪周圍已經住了許多拓荒人,一座座茅寮、庵棚環繞周圍,時常有人探頭探腦往這裏看。鄰居一天天多起來。柴姑很開心,有時就跑到拓荒人那裏去聊天,還借糧給他們吃。但江伯卻感到一種被擠壓的惶然。他對柴姑說:“要修寨牆。用土修,籬笆牆不耐用。”

  柴姑說:“多費事啊。”

  江伯說:“吭。要修。要立寨,草兒窪要立寨。”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