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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場狂風(2)

  七子是老二房家的兒子,和柴知秋是叔伯兄弟。大瓦屋家老兄弟三人,都有幾個兒子,小兄弟加起來十幾個,是按出生順序排列的。柴知秋是長門孫,年齡又最大,自然是個領袖的角色。老兄弟三人都老了,那個被大家尊為老祖宗的柴姑雖然活著,已經不可能再管孫子輩的事。因此這個家族有什麽大事,都是和柴知秋夫妻商量。草兒窪的人稱他們是大瓦屋家少當家的。

  七子不知柴知秋回來,是來找大嫂商議婚事的。一進門見柴知秋坐在屋裏抽煙,就笑了,說:“大哥,你啥時回來的?”

  天易娘說:“你大哥剛回來,正要去找你。”隨手遞過一個小板凳。七子坐下了,有些局促不安的樣子。

  柴知秋說:“七子,都操辦齊啦?”

  七子沒搭話,兩手抱住頭,似有難言之隱。

  天易娘說:“有話就給你大哥說,還有啥難處?”

  七子抬起頭:“我想……把婚事退了。”

  “胡說!”柴知秋一愣,“離成親還有幾天,你想退了,這是買小豬小羊啊!”

  天易娘也覺突兀,湊過去問:“七子,出啥事啦?”

  七子又把頭低下,囁嚅道:“人家說八音不正派。”

  柴知秋說:“你聽誰胡扯!”腦子裏已閃過八音的形象。那是個好說好笑的姑娘,窈窕豐滿,很討人喜歡。

  七子說:“她娘是個寡婦……”

  柴知秋有些心跳,衝口而出:“寡婦怎麽啦?哪個女人想做寡婦!人家不是命苦嗎?越扯越遠!”

  天易娘也勸說道:“別聽人家瞎說,你大哥給你說過,說那閨女不錯,就是好說好笑的,未必就不正經。”

  柴知秋說:“這事由不得你,說散就散。回去好好操持,缺啥說一聲。”

  七子愣坐了一會兒,沒說話,起身要走。天易娘說:“七子,把那口袋糧食扛上,婚事上要用,不夠再來拿。”

  七子轉頭看見門後已灌好一口袋糧食,有上百斤。扛起來走了,悶悶不樂的。

  七子走後,兩人也收拾睡了,柴知秋說:“明兒你再去勸勸,別弄出什麽事來。”天易娘說:“能有啥事,有些人就愛嚼舌頭。”妻子這麽說,讓柴知秋鬆一口氣。柴知秋給妻子說過八音,但沒說過在八音家借宿的事。

  八音家在六十裏外的隱山鎮,靠近四省交界處。那一帶集鎮很多,再往遠處走,還有牛頭鎮、周寨、曲樓、卜油坊、八王集、黃口鎮,等等。一溜十八鎮,四省通衢,曆來過往客商就多,不少是做大生意的。柴知秋沒本錢做大生意,做小生意也賺錢。

  那一帶民風和草兒窪有很大不同。草兒窪這邊人就是種莊稼,土裏刨食,本本分分,對買賣東西不感興趣。四省交界處就不同了,也許是多年來受過往商家的影響,集市十分興旺,什麽都能買賣,吃的、穿的、用的,全有。比如青菜蘿卜,草兒窪的人就不會賣,也不會買,家裏種著呢,種什麽吃什麽,吃什麽種什麽。隱山鎮就不同,莊稼人也種,吃不了就賣,不夠吃就買。而且這裏青菜品種繁多,你不能樣樣都種,集市上卻樣樣都有,想吃就買。不像草兒窪人種蘿卜就吃蘿卜,一年四季天天吃蘿卜,放屁都是蘿卜味。再比如布匹,草兒窪人家家織布,織布就是自家穿用的,從不會有人織了布去賣。但在十八鎮上,賣布的很多,一些莊稼人家就不織布,自然也就不種棉花,穿衣裳都是買布做。天易娘是草兒窪第一個織布賣的女人,她不怕人說,賣布有什麽呢?都是織好了,由柴知秋帶出去賣。

  柴知秋外出,隱山鎮常是他第一個落腳點,從家裏出發,大半天走到,在那裏歇歇腳,打探一下行情,再往前走。八音家已成為他固定的落腳處,那時八音的爹還活著,也是個做小生意的,在鎮上賣瓜子、五香豆什麽的,也批發。柴知秋有時就批發他的五香豆。八音爹是個瘸子,走路要架雙拐。柴知秋和他混得熟了,有時就被邀到家去喝酒。柴知秋第一次去他家時,八音還是個黃毛小丫頭。八音娘不到三十歲,模樣兒俊俏,收拾得一身利落,腰裏紮個碎藍花布圍裙,紮得緊緊的細細的,胸脯子就高高地凸出來。柴知秋乍一見吃一驚,心想這瘸子家裏藏個美人呢。八音娘看見柴知秋也是一愣,這個瘦瘦高高卻不失強壯的男人更像個教書先生,哪裏就是生意人呢。兩人打個招呼,都把目光躲開了,心裏都有些慌亂。

  看得出來,八音娘很怕瘸子。

  瘸子說:“炒幾個菜!”八音娘就趕緊炒菜。

  瘸子說:“過來陪柴兄弟喝兩盅!”八音娘就慌亂地擦擦手,緊挨瘸子坐下了。陪柴知秋喝兩盅,喝得麵頰通紅,嘴唇發紫。瘸子還要她再喝,柴知秋忙說:“大哥,我不行了,比不得你海量。”柴知秋確實酒量不行,至多二兩,平日又是沒癮的。但這會兒說這話,卻有一半是為那個女人解圍。他看得出她喝酒像喝藥一樣痛苦。

  當晚,柴知秋在八音家的灶窩打個鋪睡了。睡到半夜時被吵醒。是瘸子不知因為什麽事在打八音娘,好像是用棍子打的,是那種濕漉漉的沉悶的聲音,每打一棍都有一種入肉很深的感覺,隻聽到八音在拚命哭喊向爹求饒,而八音娘卻是抽搐的泣叫,那壓抑的聲音極慘。想來她是不敢哭的。柴知秋站起身想去勸勸,又覺不妥。他不知那女人挨打因為什麽事,是否和自己有關,心中就有些忐忑。那濕漉漉的棍子的聲音像毒蛇一樣咬人,他想那女人如何承受得了。柴知秋沒打過人,更沒有打過女人,一根棍子打在水豆腐一樣的女人身上會是什麽感覺?他突然覺得這家夥很可惡。

  但他不能去。

  終於沒有聲音了。死一樣沉寂。

  柴知秋再也沒有入睡。天不亮他就走了。他怕看到八音娘挨打後的樣子。那個女人肯定更怕別人看到她一身的傷痕。那樣的場麵肯定是尷尬的。

  之後很長時間,柴知秋都沒有去八音家。因為他發現他有些牽掛那個女人。對以前相好的女人,柴知秋都是興之所至,從沒動過情,過後便不再想。可他對瘸子家那個女人,雖沒說幾句話,更無肌膚之親,卻老是不能忘記。她的俊俏的模樣,膽怯的神態,還有那個黑夜中發出悶響的濕漉漉的棍子不時在眼前晃動,讓他煩躁不安,心神不寧。

  他很想去看看她,卻不敢再去,他怕自己會失態。

  有一天經過隱山鎮,遠遠看到瘸子仍坐在街口做買賣,那是他固定的攤點,一年四季都在那一個地方。柴知秋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裏看的,他想知道一點有關那個女人的消息,希望能在那裏看到那個女人的影子。但那女人不在。

  柴知秋有點失望,又在心裏好笑,和你有什麽關係呢?操閑心。

  柴知秋正要走開,瘸子一轉頭看見他了,就大聲喊起來:“柴兄弟!好久不見啦,你去哪兒?”

  柴知秋一驚,仿佛被人看穿了心事。腿卻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好像早就在等著那一聲召喚。那時他並沒有料到,此一去對那個女人多麽重要。

  七子的婚事終於如期來到。

  這一天整個草兒窪都像在過節。

  這一天最風光的不是七子,而是天易。

  在天易的感覺裏,家裏老在娶新嬸娘。

  每次娶新嬸娘,天易都是重要角色。

  迎親轎不能空著,要有一個童子壓轎,天易是長門重孫,自然非他莫屬。按規矩,童子坐轎去,回來隻能坐太平車,由牛拉著骨碌骨碌往回返,前頭的轎子裏坐著的已是新娘子。

  但天易不喜歡坐太平車,唯一的原因是坐在太平車上老是看到牛尾巴掃來掃去並且露出一隻屁眼,這讓他極不舒坦。於是他一路鬧著要坐回轎裏去,這就壞了規矩。但新娘卻知道這小家夥在自己未來那個家庭中的特殊地位,因此便寵他,讓他同坐轎裏,攬在懷裏,也實實在在減少了一路的惶恐和寂寞。

  那時轎子裏一片紅的神秘。紅轎簾紅衣裙紅蓋頭,連空氣也染成了紅色,還有從新娘身上發散的幽幽香味,使剛剛安靜的天易突然興奮起來。他在新娘懷裏不安地扭動,窸窸窣窣撕扯她的衣裙,新娘哪兒被他碰癢了,也把身子扭動起來,終於忍不住哧哧地笑,同時捉住他兩隻手,不讓他動彈。天易也不吭氣,隻兩眼瞪著她,使勁掙動,像一匹凶惡的小狼。新娘有些撐不住了,而且有些害怕,她不知道這孩子究竟要幹什麽。一鬆勁,天易掙開黑瘦的小手,突然扯下新娘的紅蓋頭,兩隻黑亮的眼睛盯住她看,像在審視什麽。新娘就有些窘,這孩子的目光裏有一種可怕的破壞性。新娘的蓋頭是不能中途揭開的,被人知道了會說這女子浪。但一直蓋在頭上又確實不好受,從娘家上轎到柴家落轎再到洞房花燭夜由新郎揭開,大半天加上大半夜,整個人像悶葫蘆似的由人擺布,哪怕要撒尿你也得忍著,滋味實在不好受。所以新娘出嫁時一般前兩天就不吃不喝,叫做餓嫁,說是為了表示離家的憂傷,其實更含著淨腹的意思。蓋頭被揭開就犯了忌諱,沒有哪個新娘敢這麽做,於是又趕緊從天易手裏搶過蓋頭重新蒙上。剛蒙好,天易又堅決地把它扯下來。如是三番,新娘終於不再堅持,反正在轎子裏也沒人看見,就抱過天易附他耳朵上小聲說:“你不會告訴人,對不?”天易點點頭,狡黠地笑了。新娘發現這個固執的孩子原來也會笑,於是也笑了,仿佛共同策劃了一個陰謀。他們在一瞬間實現了某種溝通。

  這一次轎上坐的是八音。

  那時天易被一派紅光包裹著,轎也悠悠,人也悠悠,一身感到的都是溫軟,就有些美得心癢,突然說:“七嬸,你的奶真大!”八音忙低頭,看他正直愣愣盯住自己鼓凸的胸脯子,一下羞得紅了臉,說:“亂說!”就在他P股上打了一下,並把他的頭扭開去,“以後再亂說看我收拾你!”天易掙開她的手,不再說話也不再動彈,已經走神。天易常會突然間走神。但八音不知他的毛病,以為剛才的話說重了,就逗他說:“棗核樣一個小人,還知道生氣,往後我不理你了。”說著用手撓他胳肢窩,八音以為這是最能逗人的一招,因為她就最怕人胳肢。平時有人胳肢她,手剛伸出來還沒碰到,就笑得亂躲趕緊投降。但天易不怕癢,在他胳肢窩撓了好一陣還是不笑不動,還是癡癡地發呆。八音有點慌了,就抱緊了使勁搖他說天易你怎麽啦你說話呀你說話呀,天易忽然夢醒一樣看著八音,說:“我要撒尿。”

  多年後八音因為浪被逐出這個家族時,曾忽然回憶起出嫁的路上,如果不是天易中途揭開她的紅蓋頭,自己會浪嗎?但她也就是忽然想到,而且隨即就覺得好笑,自己浪不浪和孩子有什麽關係呢?她並沒有怨恨天易的意思。事實上在所有的嬸娘中,八音一直是最疼愛天易的。

  因為路程遠,那天花轎到達草兒窪時,差不多已是二更天。幾個轎夫早累得氣喘籲籲了。

  轟通轟通轟通!

  三通進村炮震天響,引得許多人歡叫著跑出家門,擁向大瓦屋家,一個新娘就是一台大戲,誰也不願意落下。又是三通炮響,花轎已停在院門前。幾盞雪亮的汽燈高高懸掛在柱子上,內外一派通亮。嗩呐吹得歡快激動,一陣緊似一陣,到處擠滿看熱鬧的人。八音有點感動,也有點緊張,她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迎接她。八音剛被攙下花轎,就贏得一片喝彩聲。人們暫時還無法看到她的臉蛋兒,但她嫋嫋婷婷如煙如霧的身姿,已足以讓人確信七子娶了個一品女子了。八音從人們的歡叫中得到很大的滿足。她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但任何一位好看的女子都希望從別人那裏得到確認。八音被人簇擁著走向院子時又緊張起來,周圍的人太多了,擠得密不透風,有後生在大聲起哄,嘈雜聲一浪高過一浪,她已經感到有手在她身上亂摸了。可她無法抗拒,任何一個新娘都會碰到這樣的尷尬,她真怕那些毛頭後生幹出更粗野的事來。但這時她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不要擠都不要擠!”八音循聲轉過頭去,透過紅蓋頭朦朧看到人群中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正在揮手,心裏立刻暖呼呼的好像有了依靠。她知道那是柴叔。不,趕明兒我要叫他大哥哥了。她早就想叫他大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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