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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像做夢一樣茫然

  他們喝紅酒的方法很奇怪,男人喝一杯,女人要喝兩杯。

  “不行了,下午還得上班呢。”

  “沒事,下午主任開會,不會來辦公室查人數的。”

  紅泥恍惚覺得這個家才是她真正的家,什麽東西放在什麽地方她全知道,比如說靠左邊第一塊是擦手毛巾,香皂放在哪兒,衛生紙放在哪兒她全知道。

  菲力一本正經地說:“你以前一定偷偷來過這裏。”

  紅泥玩笑道:“還偷過你們家東西。”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正擠在過道狹窄的衛生間裏洗手,他的胸幾乎緊貼著她的頭發。空氣變得異常緊張,他倆忽然之間都感到呼吸有些困難。菲力的手開始撫摸紅泥的頭發,紅泥感到他的手好像鉤住了她頭發的一根,“噝”地痛了一下。

  他的手指沿著她耳廓的輪廓線慢慢下移,她感覺像意念中的一滴水,這滴水挑動著她的神經,讓她有一種湧動不安的情緒。

  菲力先吻了紅泥的耳朵,然後再吻她其他地方就顯得很自然了。兩個人都有了一點酒勁,身體是熱的,舌頭是熱的,乳房和生殖器統統都是熱的。他們迫不及待地糾纏在一起,彼此交疊,纏繞,擠壓,兩個人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從此他們這對男女身體就像著了火,隻要一有機會便要找個地方做愛,有時就連工間操的二十分鍾也不肯放過,兩人交換一個眼色就明白要幹什麽了。從辦公樓到菲力家住的那幢家屬樓不過幾分鍾的步行時間,要是一路小跑的話,恐怕用不了五分鍾。他們總是一前一後地離開辦公室,他們裝做不相幹的樣子各走各的路,一個從樓前的矮樹叢的那個缺口跳過去,另一個則從樓後那一小片石榴樹的間隙中硬擠過去。有時候,長了手腳般的樹權一下子鉤住了紅泥的裙子,把她嚇一跳,以為是什麽人躲在暗中監視她。

  紅泥連做夢都聽見自己冬冬冬跑上菲力家五層樓梯的聲音。

  那幢家屬樓隻有五層,菲力家住在最頂層。

  樓梯扶手上布滿了灰。

  紅泥每回跑到他家門口的時候都是氣喘籲籲的,她要一手扶著門,另一隻手則按住胸口先喘上一陣,每當這種時刻,都會有一隻手從門裏伸出來把她從門外揪進去。他的動作是性急而粗魯的,門在他們身後“嘭”的一聲響,房門阻隔了外界的視線,紅泥剛剛平靜下來的喘息又陡然變得劇烈無比。

  他們必須特別地抓緊時間。他們的時間總是不夠用,他們就跟瘋了似的把分分秒秒的時間用來做愛,用力地幹,拚了命地幹,照死裏幹,在那一刻他們真是什麽都不管不顧了,滿腦子都是那事,除了那事別的事都沒有意義。每回做完了穿上衣褲的時候,他們就覺得心都被掏空了,腿腳軟軟的,下樓梯都困難。他們又以與剛才相反的程序一前一後返回到辦公樓,辦公樓大門口的穿衣鏡明晃晃地照著他們有鬼的身體,紅泥低著頭,不敢去看鏡子裏的那對男女。

  他們這種奔來跑去的奇怪行為很快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她總在四麵由辦公樓圍住的那塊水泥操場上練習倒走,她在倒走的時候總是顯得麵無表情,別人都以為她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所以都忽略了她的存在,而實際上她比那些支棱著耳朵的年輕人還要敏銳。

  辦公室裏發生的事原子從一開始就察覺到了,有時她拎著暖水瓶推門而入,看到那一男一女迅速返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什麽也沒看見,其實心裏跟明鏡似的。

  菲力與紅泥沉醉於瘋狂之中,很難察覺別人的感受,他們照例隔三差五地幽會上一回,關起門來就幹,別的什麽都不管,那一刻,耳朵聾了,眼睛瞎了,隻有某部位張開著,覺醒著,吸吮與被吸吮,如潮水般湧動的體液吞沒了一切,就在這一刻,不大不小的敲門聲“當當”響了兩下。

  他們的動作在一個比較尷尬的位置停留下來。然後,那聲音就不見了。

  菲力提著褲子壯著膽子前去開門。

  門開了,門外無人。

  空蕩蕩的樓道裏浮著一股濃重的灰塵的味道。

  關上門,兩個人都覺得有點不痛快,紅泥的身體半裸著,有種意猶未盡的味道。可是,如果不管不顧地接著剛才的幹,那也顯得太那個了,跟個色情狂似的。紅泥忽然覺得冷,剛才的液體冷凝成冰,吱吱啦啦冰碴的聲音在她身體內部清脆作響。紅泥用毛毯把身體裹起來,露著一顆毛絨絨的小腦袋。

  “真倒黴。”菲力一邊毛毛糙糙地往身上套毛衣,一邊挺沒情緒地說。

  “你也快穿哪,別感冒了。”他又說。

  紅泥沒動。

  紅泥一直在想這個時間到底會有誰來敲門,會不會是她丈夫古德?這個瞬間跳出來的想法把她自己嚇了一跳。

  紅泥回到家發現丈夫古德舉手投足都與平時不同,沉著一張臉,話比原來更少。紅泥被強烈的負罪感壓得抬不起頭來,晚飯後她麻利地收拾碗筷,古德則坐到沙發上看電視新聞。

  紅泥在廚房洗碗的時候,聽到樓上樓下響起《新聞聯播》的開始曲,那種熟悉的曲調使她聯想起家家戶戶大同小異的生活場景。她一邊洗碗一邊想,這個時間菲力在幹什麽呢?

  古德的臉就像一塊鐵板,沒有一點鬆動。紅泥洗完碗搓著被凍得僵硬的雙手從廚房裏出來,正和這張臉迎麵撞上。

  紅泥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紅泥覺得有愧。她早早地進入衛生間,洗頭洗澡,在霧氣彌漫的衛生間裏足足待了一個鍾頭,搓得皮膚發紅,頭發蒸蒸地冒著熱氣。

  吹風機的熱風呼呼地從紅泥的左臉或者右臉吹過來,紅泥的頭發像水草一樣在鏡中飄浮。吹幹頭發,紅泥早早地躺到了床上,開一盞帶有誘惑性質的小燈,贖罪一樣地等待丈夫的到來。

  古德在另一個房間看沒完沒了的體育比賽。解說員刺耳的嗓音像一隻失去控製的鴨子,忽東忽西,無處不在。這個尖嗓子的解說員的聲音把紅泥帶回到七十年代末,那時紅泥隻有九歲,個子還沒有五鬥櫥高,五鬥櫥上放著一台牡丹牌收音機,收音機裏不斷地散發出這個尖嗓子男人的聲音,“一號傳給二號,二號傳給三號,三號傳給四號……”他的聲音在空氣中折射,哇啦哇啦好像有好多人在吵架。紅泥坐在她簡陋的小木床上,聽那些尖銳刺耳的聲音,她就是在這種聲音中長大的,那個小小的、穿紅棉襖的小人兒睜著一雙永遠驚恐的眼睛,望著這冰冷的世界。

  父母吵架的聲音有時取代體育解說員的尖嗓子。

  聲音被放大放大放大,縮小縮小縮小,簡陋的小木床發出難聽的吱吱嘎嘎的響聲,紅泥自己鋪了小被窩,把套著紅棉襖罩衫的小棉襖蓋在被麵上,然後自己洗臉洗P股洗腳,小手剜一點瓷瓶裏的雪花膏,在臉上揉揉,鑽進被窩裏去。

  被窩裏的寒氣穿過三十年的光陰直逼過來,紅泥一閉上眼睛便會回到從前,紅泥覺得一切都沒有改變。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紅泥從臥室衣櫃上那排鏡子裏看到一個慢慢移過來的人影。她已經等他很久了,她想丈夫也許會跟她做愛吧,可是沒有,他一上床就睡著了,背對著她,被筒卷得緊緊的。

  從此,紅泥將心分裂成兩半,一半給了自己家裏的男人,一半給了辦公室的那個男人。他們在她心裏同等重要。

  上班對紅泥來說已變得不再單調乏味,而是有滋有味的一趟旅行。她必須每天都見到菲力,見到他心裏就踏實,並不需要他為她做什麽,或者反過來,她為他做什麽,這些都是多餘的、不必要的。

  菲力是個顧家的男人,這從他玻璃板底下壓著的那張寶貝兒子的照片就能看得出。紅泥對菲力老婆的事知道得很少,隻零零星星聽菲力說她在很遠的郊區一個什麽研究所上班,工作好像是一個數錢的會計。女人做會計在紅泥眼裏是最乏味的一種工作,要多沒勁有多沒勁。菲力說,她在那方麵需要得很少,這個“那”當然就是指“性”。

  他說話的口氣一點也沒有貶低他老婆的意思,在紅泥聽起來反而帶些褒獎成分,有時紅泥就不成不淡地對她的情人說:“她是聖人她多高級呀!”

  菲力說:“你幹嗎醋勁兒那麽大嘛。”

  “我吃醋?我吃她的醋?呸!美得你。”

  他們說歸說,鬧歸鬧,好起來還是好得昏天黑地,好得不得了。

  星期一早上,紅泥打扮得格外漂亮,她穿了件式樣古怪的橙色外套,那外套上的一粒紐扣大得出奇,像一隻驚恐的眼睛。紅泥感覺良好地走在街上,想像著菲力看她時的表情,心裏泛出些許難言的情緒。

  推開辦公室的門,紅泥看見水泥地濕漉漉的,顯然是剛剛有人拖過。過了一會兒,原子拿著涮好的拖把走進來。

  “來啦?”原子問。

  “來了。”紅泥答。

  上班的人陸陸續續地走進來,他們在剛剛拖過的水泥地上踩出無數灰白的腳印。紅泥不用回頭就知道都來了隻有菲力還沒到。菲力一向準時準點,可是,今天不知為什麽時間已經過了還是不見他的人影兒。

  紅泥後腦勺的那台電腦無聲無息的,像一個饒舌的人忽然變成了啞巴,讓紅泥感到別扭極了。辦公室的人進進出出,幻影一樣在紅泥眼前晃動,菲力卻始終沒有出現。紅泥開始變得有些焦躁,她想上班時間他會到什麽地方去呢,不會出什麽事吧。

  上司進來,召集大家到會議室開會。

  部門在周一上午通常要開一個鼓舞士氣式的全體大會。

  會表現的人通常要在這個會上說上一通。

  上司聽了頗覺得舒服,覺得工作頗有成效。

  紅泥和菲力都是沉默不語的主兒。

  鐵椅子腿刮著水泥地麵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

  紅泥覺得難以忍受。

  會議室的四周掛著一幅幅從屋頂垂下來的軟塌塌的字畫。這裏正在舉辦一個本單位內部的“迎××書畫展”,字畫順序依次從單位第一把手、第二把手、第三把手掛起,然後是處長,處長下麵是組長,組長下麵是小組長,小組長下麵是那些周一例會上舌頭比較靈活的主兒,不管字寫得好不好看,參與一把,表現一下,連毛筆都不會拿的人都上了陣,一時間辦公樓裏墨香四溢,把個賣毛筆和墨的老頭兒嘴都樂歪了。

  那家賣文房四寶的百年老店隱藏在耳朵眼兒胡同深處,紅泥奉命去過兩回,都是替愛好書法的上司跑腿。第一回是自己去的,在耳朵眼兒胡同裏迷了路,第二回熟門熟路,她約上菲力一起去買毛筆,兩人順便拐到邊上一家黑咖啡店裏泡了半天。

  紅泥從耳朵眼兒胡同回來,臉上泛著光,情緒特別好。

  上司誇她事辦得好,還說紅泥我發現你怎麽現在越變越好看了。

  紅泥笑道,我也跟您一樣,修身養性,在練毛筆字呢。

  上司說好,好。

  不久,會議室的牆上就出現了一些類似於大閘蟹體形的毛筆字(他們稱之為書法)。

  紅泥坐在會議室裏一陣陣走神兒,那些在牆上爬來爬去的大閘蟹仿佛爬進了她心裏,百爪撓心。菲力到現在還沒來上班,他到底跑到什麽地方去了,他調走了?生病了?還是他老婆發現了什麽不讓他來上班了?紅泥覺得自己像個病人似的坐在那裏,她幾乎控製不住自己,想要站起來就走,離開會議現場。

  原子的退休問題被提到桌麵上來。

  上司說得口吐白沫。

  聽者麵色灰白。

  “散會”兩個字好不容易從上司的金口裏吐出,紅泥就像一枚小炮彈那般“嗖”地一下彈出去。

  椅子留在原地。

  很多人從紅泥那把空椅子旁邊繞過去,椅子被來來往往的人碰得東倒西歪。

  然後,人走空了,隻剩下牆上那些字畫。

  “咦,這是誰的椅子?”

  負責鎖門的小王手裏晃著一串鑰匙自言自語。

  紅泥瘋了似的往家屬樓那個方向跑,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菲力了。她顧不上路人奇形怪狀的目光,一路狂奔,幾乎摔了個嘴啃泥。她的臉繃得緊緊的,眼神發直,看上去像個病人膏肓的病人。

  古德讓她平靜,而菲力令她瘋狂。

  紅泥被這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男人的兩股力分解著,四肢脹痛,身心俱裂。

  她跑到跑不動為止,她伏在菲力家的門上幾乎哭出聲來。

  “菲力……菲力……”

  紅泥叫著他的名字,她連抬手敲門的力氣都沒有了。

  過了一會兒,菲力家的門開了,門裏站著的卻是一個女人。

  “你找誰?”

  女人一手輕輕搭在腰上,腰裏係著塊花布圍裙。

  紅泥怔怔地望著她,感覺像做夢一樣茫然。

  紅泥隻好按原路返回。

  紅泥的背影給門裏那個女人留下恐怖而深刻的印象。

  事情的發生往往有著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神秘聯係,就在紅泥狂奔著去找她的情人菲力的同時,辦公樓這邊出事了。

  紅泥走在返回辦公樓的路上,走著走著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很多人朝著同一個方向慌裏慌張地跑,一些孩子邊跑邊喊:

  “有人跳樓啦!”

  “有人跳樓嘍!”

  紅泥覺得腳底一軟,差點兒一頭栽倒在地。她強撐著走到辦公樓前,看到那兒密密麻麻圍了一圈人。

  紅泥像頭帶刺的野獸,不管不顧地一頭紮進人群。

  死者是個女的。

  地上有一攤血和一蓬散亂的頭發。

  事情很快被查了個水落石出,死者名叫原子,現年五十五歲,在樓頂平台上練習倒走時不慎失足墜樓,當場死亡。

  原子死後,紅泥得了重感冒,請了兩天病假,沒到單位上班。她很想給菲力打個電話,確認一下他們的關係。這兩天她一個人躺在家裏胡思亂想,把許多曾經發生過的事在眼前過了一下電影,過電影的結果不但沒有理清思路,反而使她和菲力的關係陷人虛幻,變得越發看不清楚了。她手裏沒有他一點東西,照片、信或者別的什麽可以證明他們關係的東西,他們離得那麽近,每天都見麵,以前認為一切形式上的東西都是幼稚可笑的,他們已經在一起了,還寫什麽信?

  有天中午他倆在一起,紅泥忽然想起除了菲力本人,她還從沒見過菲力的照片,就用撒嬌的口氣對他說:

  “讓我看看你的影集怎麽樣?”

  菲力不願意讓紅泥看到他和老婆在一起拍的照片,而他自己一個大男人是很少單獨照相的。

  菲力忽然靈機一動,從口袋裏掏出工作證啪地甩給紅泥。紅泥接過工作證翻開來一看,“撲哧”樂出聲來,樂得在沙發上直打滾。

  “你笑什麽,你笑什麽?”

  他走過來摟住她,她還是笑個沒完沒了,肩膀一抽一抽的,頭發起著靜電,在空中浮著,像是地球引力突然消失,所有的東西都已失控。

  “瘋了呀你?”

  菲力的手停止了動作,不摸她也不碰她了,他突然感到一絲恐怖(愛情中的女人往往讓人感到害怕),他的手哆嗦著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來抽,吸上一口鎮定了一下,這才感覺好些了。

  紅泥說:“你怎麽啦?生氣了嗎?”

  “沒有,”他說,“我怎麽會生你的氣呢。”

  話是這麽說,可他看上去似乎已經泄了氣,那個中午他倆坐得遠遠的,隔著玻璃窗曬太陽,就跟絕緣體似的,互不導電。

  紅泥躺在病床上想起那個中午發生的事,似乎已經在回想發生在多年以前的一段故事。她病了兩天,他竟沒有一個電話打來(他是知道她家電話號碼的),而紅泥覺得自己是不便打電話去找他的。打到辦公室去找他,就等於向辦公室的全體職員宣布他倆的關係;打到他家去找他,接電話的一定是他老婆。

  電話就在手邊,紅泥自我煎熬著,不知道該不該給他打一個電話——哪怕聽聽他的聲音也好。紅泥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她一會兒擔心古德就要回來了(他一回來電話就打不成了),一會兒又擔心電話打到辦公室,接電話的正好是她的仇人。紅泥躺在床上分分秒秒算計著時間,這會兒該工間操休息了吧,這會兒該吃中飯了吧,這會兒該打上班鈴了吧……她盯著鍾表的指針,分分秒秒都覺難熬。這中間電話鈴響了兩次,一次是紅泥的母親打來的,問了問紅泥的病,接著她就開始叨嘮,說紅泥的父親這不好那不好,兩人吵了一輩子,從年輕一直吵到老,但真要分開來卻又不肯。

  另一個電話是丈夫古德打來的。

  古德也問紅泥的病情,並說下班時給她帶些感冒藥來。

  紅泥說:“你不用替我操心,感冒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病。”

  這天傍晚,古德下班比平時略早一些。一進門,他從公文包裏拿出大瓶小瓶的感冒藥,把它們堆在紅泥床頭,語氣頗有些公事公辦地說:“你要吃藥啊,光喝水可不成。”

  紅泥沒想到等了一天竟然等來了這樣平淡無味的一個結局,她原以為,在古德下班前菲力肯定會抽空給她打來一個問寒問暖的電話,可是沒有,婚外的那個男的就像不存在似的,無聲無息。

  在原子的追悼會上,紅泥遠遠地看到胸帶白花的菲力(隻能遠遠地看他,不能靠近),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黑西服,他們看上去就像同一個人。紅泥隻有兩天沒去單位上班,僅僅兩天時間,似乎一切都改變了。

  追悼會上單位領導從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到處長、主任、組長、小組長,統統給“老大姐”原子送了花圈。此人在活著的時候,是個沒人搭理的主兒,一個性格孤僻的老姑娘,一張滿臉皺紋卻偏愛抹粉底霜的麵具臉,而在人死了之後,卻被誇成一朵花。悼詞寫得好,念悼詞的人聲如洪鍾,那種洪鍾般的聲音在灰暗的大廳裏發出奇怪的共振,牆皮因此落下來許多,一時間,許多人頭發由黑變為灰白,不知是真老了還是別的什麽原故。

  花圈上寫滿上次書法展覽的那種字體,聽說這些字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原子沒有親屬子女,悼詞一念完就被人拉去燒了。

  沒有人為她哭。

  追悼會結束,大家分乘兩輛大轎車回單位。上車的時候,紅泥用眼睛焦急地尋找著那個人,那人卻好像故意躲著她似的,低頭貓腰做賊似的匆忙溜上另一輛大轎車。紅泥看到他坐在窗口,他們之間隔著兩層汽車玻璃,兩輛大轎車平行地停在那裏,等待“一把手”發話才能出發。

  不知什麽原因,車子耽誤了十分鍾才開走。

  這十分鍾紅泥不知道菲力是知何熬過來的,他一直屏住氣故意不朝這邊看,她和他雖然挨得很近,但畢竟隔著兩層玻璃。

  追悼會的當天紅泥就想跟菲力做愛,可是菲力說不行,他說他老婆今天在家。

  紅泥說:“你老婆是不是發現什麽了?”

  菲力說:“你怎麽那麽多疑呀?”

  紅泥心裏感到無比委屈。生病、休假在家、追悼會,事情一件接一件,惟一想做的那件事卻做不成。

  晚上回到家,紅泥發現古德好像也有什麽心事,冷著一張臉,悶聲不響地用電動剃須刀刮胡子。他穿著底很硬的塑料拖鞋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那種“呱嗒、呱嗒”的聲響震得紅泥頭痛欲裂。聽他開門關門都好像帶著一股怨氣,紅泥就想,他一定是知道什麽了。

  這天夜裏,紅泥在臥室衣櫃那排鏡子的倒影裏看到男女性交的景象,呻吟聲隨之響起,一聲聲此起彼伏。室內光線暗淡,但仍可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身體。紅泥竭力想看清那個女人的臉,可她費了好大勁仍沒看清。她好像是在看錄像,又好像不是,因為她無論如何按“回放”鍵都不起作用,情節仍像流水那樣向前走著,女人的身體很柔軟,可以彎到任何不可思議的程度。女人的乳房在一個男人的手裏顯得充滿彈性,紅泥從未見過如此有彈性的乳房,她想,這可能是一種特技。

  局部被放大,那是紅泥從未看清楚的人體的某些部位……那個夢不知延續了多久在清晨紅泥即將被鬧鍾叫醒的那一刹那,紅泥終於看清了那個女人的臉:死去的原子在鏡頭裏欲死欲仙,不斷展示的是她從高樓墜地時雙臂伸展頭發垂向一邊的那個姿勢。

  水銀般的VCD碟片裏記錄著一個故事。

  這張碟是從菲力家借來的,紅泥一直沒看。沒事兒的時候,倒把薄薄的水銀片拿在手裏把玩。這是她從菲力身邊拿來的惟一一件東西,堅硬,冰涼,沒有顏色,這又能證明什麽呢?紅泥想,他們真的好過嗎?

  紅泥有時在水銀碟中看到自己的臉,一半是古德的女人,另一半是菲力的女人,這兩個不同的女人卻又共用著同一張臉。她不敢去看那個有洞的圓形物件所映出的女人的臉,她感到內疚和絕望,她受不了那來自不同方向的兩股力的撕扯,她變得過分敏感,有時古德在另一個房間裏歎了一口氣,隔著幾道門她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紅泥告訴自己:

  “事情大概瞞不過今天了,他一定會問起單位同事她跟辦公室裏那個男同事的關係。”

  這問題令紅泥感到萬分尷尬。

  “我該怎麽回答他呢?”

  紅泥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裏苦思冥想這個問題。

  她不知道他們的談話將如何開始。

  也許是在晚飯的餐桌上,他們麵對麵坐著,不說話,各自悶頭咕啷咕嘟喝湯,湯是肉絲榨菜湯,清淡,可口,但沒有什麽內容(恰恰像他倆的日子)。古德顯得心事重重,他一定有什麽話要對紅泥說,但又說不出口,怕說重了傷害了她的自尊心,不說吧又覺心裏有事。怎麽想怎麽別扭,最後他咳嗽一聲,終於開口問道:“紅泥,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紅泥沒吭聲,繼續悶頭喝湯。

  那咕嘟咕嘟喝湯的聲音像一鍋沸水那樣響,以掩飾紅泥內心的緊張慌亂。

  湯盆裏的湯很快就變涼了。

  湯麵上凝著一層薄薄的油,他們不再說話,回避著那個敏感的問題。

  可是,時間過了一天又一天,古德並沒有把那個敏感問題放到桌麵上來,他平靜如水地生活著,該吃吃該喝喝,每晚準時準點收看電視台播放的股票行情,用一個已經用得卷角的棕色小本做著詳細記錄。有天紅泥趁丈夫不在家翻開他的小本看,發現小本上每一頁都畫著一些古怪的符號,她一點也搞不懂那到底是什麽。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紅泥也曾千百次地對自己發誓要“改邪歸正”,結束她與男同事的那段在常人眼裏非正常的戀情,過平靜生活。誰願意成天提心吊膽心中有鬼地活著?但是,第二天上班,紅泥一見到那個男的,想法就又變了。他不斷地向她發出明示或者暗示,他們的眼神一碰上事情就敲定了,沒有更改的餘地,就像板上釘釘,釘進去了就釘進去了,不能再拔出來,即使拔出來了也留有一個洞,事情變得不可回頭。

  有時,菲力借口說他最近買到幾張新影碟,他說都是國外新片,讓紅泥中午到他家一塊看。

  紅泥當然知道看影碟是假,幹別的才是震。

  紅泥每回都心領神會,並樂意上鉤。紅泥生活中不快活的事太多,而快活的隻有這一件。父母無休止的爭吵恐怕要延續到下個世紀了,紅泥最怕周末回媽媽家,一回去耳朵就不得清靜。

  菲力是惟一能給她精神和肉體雙重安慰的人。她沒有理由不要,她要為自己活著(哪怕是一小會兒),這樣想著,紅泥仿佛為自己找到了精神支柱,她變得無所畏懼,勇往直前。

  為了掩人耳目,每回約會之前他倆總是分開來吃午飯,一個在單位食堂吃,另一個則回家吃,給人造成他倆並不在一起的錯覺。其實這種所謂的錯覺也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罷了,誰不知道他們兩個好?在機關這種事是最瞞不過人的,一傳十,十傳百,比大喇叭裏廣播的覆蓋麵還要廣。

  紅泥在單位裏沒有朋友,她在別人眼裏是怪物,別人在她眼裏也是怪物。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紅泥隱隱地感到背後有些騷動,當她回頭看時,那些紮堆的女人立刻停止議論,埋頭吃飯。她們使用的搪瓷飯盆非常相像,都是方底帶把的那種(她們的思維模式大概也差不多吧)。

  紅泥用的是不鏽鋼飯盒,偏不跟她們一樣。

  這天中午,菲力已事先跟她對上了暗號,紅泥坐在食堂的長條桌旁一邊吃飯一邊想著他,那種情緒已經在她身體內部開始湧動了。紅泥匆匆吃了幾口飯,菜不合口味,她一動沒動就連湯帶飯倒進泔水桶裏去了。當她站在那排水龍頭前涮碗的時候,她感覺到背後火辣辣的目光,她知道是那些紮堆的女人又在看她了。

  她無所謂。她“啪”地把水潑了一地,然後轉身離去。

  推門進去的時候,菲力的房間正響著感人的電影對白。

  他家門沒鎖,紅泥像走進自己家一般,一推門就進去了。

  “我愛你,你別走。”男主角用好聽的嗓音對美麗的女主角說。

  女主角說:“可是,我並不屬於你啊。”

  男主角說:“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是我的。”

  紅泥站在一邊,她看到男主角眼裏噙滿淚水。銀幕上出現了他臉部的大特寫,那滴淚被拍得真實感人。菲力的臥室窗簾低垂,大屏幕上反射出來的藍光把整個房間映得色彩迷亂,家具和床罩的顏色都變了。也許那部電影並不是什麽感人的好電影,但因紅泥自己正陷在愛情裏,所以她聽到的所有對白都有感覺。

  紅泥站在床前,背對著他,由他一件件地給她解除武裝。她臉對著電視屏幕,一動不動,由他擺弄著。很快,她身上所有的紐扣都被解開了。

  他們不動聲色地開始相互撫摸,很動感情、很投入地默默做著,沒有一點雜念。屏幕上的故事沿著它自有的軌道往前走著,他們幹他們的。從紅泥進門到現在,他們竟沒說一句話,他們太默契,不需要說話。

  他把她翻過來,調過去,每一下撫摸都如同紅泥在想像中進行的那樣,深淺、輕重、上下、左右都恰到好處。在漫長的時間裏、在一個人的空間裏,她曾不止一次重複過這樣的遊戲,現在他把她的意念變成真的了,她多麽感謝上帝!

  房間裏響起一陣急促的呻吟聲,紅泥被嚇了一跳,仿佛那聲音不是出自她的口腔,而是來自於房間的某一個角落,一個她身體之外的別的什麽地方。

  紅泥猛然想起自己幾天前做的那個夢,那個如癡如醉的女人竟是已經死去的原子,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後來這個夢又反複出現過幾次,紅泥不明白它究竟意味著什麽。

  紅泥說:

  “你知道我夢見誰了嗎?”

  夢見誰了?

  “我夢見原子了。”

  “在這種時候,你提那死鬼幹什麽?”

  男人顯得很不高興。

  男人還沒達到高潮就從女人身上下來。

  女人依舊沉浸在她迷亂的思緒裏,赤身裸體地從床上坐起來,說:

  “我聽說,原子在咱們單位也有一個情人。”

  “你是說你跟她一樣對嗎?”

  “我可沒那麽想。”

  “沒那麽想就好,過來……”

  菲力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她的身體扳倒,重新進入,並用一隻手捂住紅泥的嘴,讓她不許說話。

  完事之後,紅泥忽然冒出句:“菲力,咱們結婚吧。”

  菲力悠然地吸著一根煙,一邊吐煙一邊說道:“你開什麽玩笑?”

  下午回到辦公室上班,紅泥從玻璃窗往下看,忽然看見操場上有人正在倒退著走路,她忍不住驚呼:“你們看那是誰?”

  辦公室裏沒人響應,都在埋頭辦公。隻有一個人在心裏嘀咕:“這女人徹底瘋了。”

  在紅泥掙紮了很久,終於決定離開古德嫁給菲力的時候,菲力被提拔為主任,不再承認那層關係。

  沒有人能證明他們曾經好過。

  漸漸地,連紅泥自己也懷疑起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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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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