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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憂鬱的藍幸福和紫幸福

  一個人的晚上,紫頁常常拔掉電話,關掉音響,讓自己掉進寂靜的深處。如果不把電話線拔掉,她會忍不住撥那一串號碼,那串號碼就寫在牆上,還有他的名字,都寫得很大,像一隻隻眼睛似的盯著她。牆上的眼睛,靜止的、不會發出響聲來的電話,書,畫冊,藍色膠皮手套,這些東西靜物一般陳列在桌上,紫頁在晚上很少開電視,電視占去了人們日常生活的太多空間,紫頁不想讓那些亂七八糟的電視節目把自己的腦袋塞得滿滿的。

  玻璃櫃子的頂部亮著幾盞星星樣的小燈,有時候房子裏什麽燈也不開,就開那幾盞星星點點若有若無的燈。有一回,胡亞洲走進來,一點聲音也沒有,隻有一條人影從紫頁臉上掠過,然後無數熱辣辣的嘴唇覆蓋了紫頁的全身,它們仿佛從屋頂上掉下來的,那麽突然,一點預感也沒有。他的吻把紫頁吻得全身酥軟,沙發發出吱嘎的響聲。他來了又走,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紫頁不知道亞洲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變成一個影子的。

  門廳裏有一盞金屬風鈴,有人進來的時候它偶爾會發出丁丁當當的響聲,有時穿堂風吹動它,它也會響。

  在那種丁丁當當的聲音裏,紫頁等待一個人的來臨。她對自己說他不會來的,可實際上她還是很盼著他能來。那些空寂的、在等待中白白流走的夜晚,紫頁感覺自己身上的水分正在一點點蒸發,她逐漸變得像一枚曬幹了的紅棗那樣幹癟。她看見自己像木乃伊一樣的影子在房間裏行走,有時撞在玻璃上,會發出“當”的一聲響,玻璃櫃子裏的那些玻璃器皿振動著,相互碰撞著,發出嗡嗡的響聲。

  他的手在黑暗中緩慢移動,先是有些涼,漸漸地就變得灼熱和焦急,攔也攔不住似的往前趕。

  他的手好像是突然從黑夜裏冒出來的,剛才還不存在呢,現在就有了,他的手像是脫離身體獨立存在的,在黑暗裏沉浮漫遊,貼著她身體的曲線走走停停,在一些細節的地方滯留過久,像一個貪圖風景的旅人,在風景好的地方總要停下腳步多逗留一段時間,貪戀著,徘徊著,她身體裏的液體隨之噴湧而出,使得他的撫摸變成一種柔軟的滑動。

  紫頁的身體輕飄飄地脫離床麵浮在半空中,他的撫摸如水一般包裹著她的全身,潮水一次次地漫過她的身體把她掩埋在下麵,這時候,她的全身都已被啟動,像一列開足馬力的列車,朝著前方不管不顧地開過去。然而,當她睜開眼才發現,那隻黑暗中的男人的手是不存在的。牆壁上那些眼睛在黑夜裏醒著,一隻比一隻顯得空洞。

  門廳裏的風鈴丁丁當當響了幾聲,夜又靜下來了,什麽也沒有,腳步聲、呼吸聲、男人在耳邊喃喃催促的聲音,全都不見了。

  辦公室裏來了一群民工,他們穿著厚重而肮髒的工作服,穿著很髒的靴子在幹淨的地板上走來走去。紫頁問同事小群,這群人是從哪裏來的。

  小群扶了扶細細的金絲邊近視鏡,慢條斯理地說:“聽說是上麵派來修隔斷的,要把大辦公室隔成許多小間,這樣便於提高工作效率。”

  小群是公司裏新來的一位物理學博士,上司對他的工作能力表示懷疑,所以沒派給他什麽重要的活兒。小群滿臉懷才不遇,見了上司又不敢說什麽,紫頁斷定他是那種一輩子都窩窩囊囊的男人,平時很少理他。

  紫頁坐在辦公桌前,看那些穿靴子的男人在她四周來來回回地走,他們手裏拿著各類工具——電鑽、射釘槍、鐵鋸,還有玻璃刀,這些麵目不清頭戴黃色安全帽的人在寫字樓內部施工,工作人員還要照常辦公,各忙各的,各不相幹,不管怎麽說看起來有點怪。

  坐在辦公桌前看著別人把自己用玻璃一塊一塊地砌在中間,紫頁感到四周正在逐漸堆起一座玻璃墳,她就是這座玻璃墳的中心。過了一段時間,她漸漸地也就習慣了,該幹嗎幹嗎,不知不覺一天已經過去了。

  “下班了,你怎麽還不走?”

  小群的聲音從辦公室的某個角落裏突然冒出來。

  紫頁坐在椅子上沒動,說:“我不知道怎麽走出去,他們沒有給我留門。”

  小群在玻璃牆外麵焦急地張望著,用清瘦的骨節突出的手指在新裝的玻璃上留下巨大的手印。

  小群的探索使紫頁感到絕望,他像戲劇裏的卡通人那樣機械而又徒勞地運動著,紫頁覺得自己仿佛坐在玻璃牆內觀看一種獨特的舞蹈,表演者動作遲緩而又怪異,他的手時兒拾得很高,高過頭頂,脖子向前伸著,近視眼鏡滑到了鼻子尖上,還差那麽一點點就要滑下去了;時兒又將身體蜷縮成一張弓樣,在玻璃牆的底部摳摳摸摸試圖找到裂縫。

  紫頁四周的玻璃牆砌得嚴絲合縫,物理學博士皺著眉頭上下求索了很久,終於得出結論,他說紫頁,你隻好在裏麵待一晚了。

  可以給外麵打電話……

  可是打給誰呢?

  就這麽著吧,反正我不走,今天晚上我陪著你。

  紫頁耳邊連續傳來嗡嗡的聲音。

  他倆一個玻璃牆裏一個玻璃牆外,足足守了一夜,當紫頁哈欠連天地從睡夢中醒來,聽到有個穿厚重皮靴的人踢踏踢踏朝這邊走來。

  小群從睡夢中“豁”地跳起來,就像一個可逮著理的凶漢,鬥雞似的衝那民工吼道:“怎麽搞的?啊……你們……”

  小群在玻璃外麵焦急地守了一夜,為的就是能找個人出出這口惡氣。

  玻璃裏麵的女人冷眼旁觀,心裏說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那個穿靴子的民工就像變魔術似的手指輕輕一摳,玻璃牆便自動裂開一條縫,“這裏有門,隻是你們沒看出來。”他眼皮都不抬一下,說完就走了。

  那個夜晚拉近了紫頁與小群之間的距離,紫頁覺得小群這個人雖然能力差些但心眼不壞。有時候他們一起到公司一樓的餐廳去吃午飯,碰到熟人還開開他倆的玩笑,紫頁雖然心裏不大舒服,但並不表露出來,勉強一笑。小群看見紫頁隨和的表情,以為她是在默許什麽,就跟在紫頁後麵,整天問她要不要吃這個,要不要吃那個,紫頁不說要,也不說不要。

  紫頁每天下班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坐在小公共汽車上長長地鬆了口氣,心想上帝保佑總算從那種無微不至的關懷裏逃出來了。小公共總是堵在長長的三環路上,移動的速度有時比步行還慢,就這樣,紫頁還是覺得比待在公司裏舒服,沒人透過玻璃牆深情地凝望著她(這種凝望想想都讓人後腦勺發涼),她可以自由自在想幹嗎幹嗎。

  車窗外有一種過新年的氣氛,街麵上到處亮著燈,飯店前還布置了無數星星點點的小串燈,歲末所特有的熱鬧與慌亂就藏在那些無處不在的小串燈裏。小飯館裏開著白亮的燈,玻璃擦得光淨得就跟沒有似的,裏麵的桌椅一目了然,寂寞也是一目了然。負責開門的女孩無精打采地垂著頭,不知是玩手裏的一個什麽小玩藝兒,還是原本什麽也沒有隻是在玩她的手指。

  電影院門口的台階上聚了一些人,不知是燈光的關係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那些人依次站在台階上,高高低低排列有序,卻像紙片人似的木然不動。廣告牌上有一些真正的紙人,他們的樣子被技術不過關的畫工畫走了形,看上去就像一些天外來客。

  小公共車仍以很慢的速度一步一步往前爬行,紫頁不明白今天晚上為什麽車堵得這麽厲害,好像全北京的車都開出來了,毫不客氣地堆在三環路上,馬路變成了停車場,車頭頂著車尾,一輛緊挨著一輛,毫無指望,仿佛這輩子就這麽耗下去了。坐在車裏又冷又難受,而小公共車裏很暗,在明亮的城市中停泊著,就像把華麗的城市布景用剪刀剪了一個黑洞,而此時此刻紫頁就待在黑洞裏,望著車窗外的明亮與繁華,無端地有些傷心,她想過了年又能怎麽樣,日子還不是得照樣過下去,沒完沒了地等待,沒完沒了地擔心,什麽也留不下,時間過去了,手裏是空的,青春卻一天天地被耗盡了。

  回到家渾身上下都被凍透了,連骨頭裏麵都聽到哢嚓哢嚓的響聲。紫頁一迸門就開始脫衣服,她太想有一隻熱的手貼在她皮膚上——後背或者臀部,那隻手滾燙滾燙的,隔好遠就能感覺到它的熱量,然後,它就靠近了好像剛從冰箱拿出來被冷凍過的皮膚,當這一冷一熱相互接近的時候,紫頁聽到吱吱的響聲,然後她看到皮膚上冒起了白煙,吱……如同著火了一般。

  乳白色的霧氣彌漫了整個空間,鏡子的輪廓隱遁在水霧中,變成了霧蒙蒙的一堆牆。紫頁知道牆後麵藏著他的身體,他此刻正在某個地方注視著她。

  洗完澡從衛生間裏出來,紫頁整個人好像從蒸鍋裏撈出來的熱饅頭,胳膊是熱胳膊,腿是熱腿,臉上紅噴噴地放著光。收音機傳來好聽的音樂。紫頁擦幹身體鑽進被窩,閉上眼睛什麽也不想。

  身上的毛孔漸漸冷卻下來,腦子開始活起來,紫頁克製住自己不給胡亞洲打電話,她對自己說這個時間給他打電話是很不合適的,但另一個聲音又對自己說有什麽不合適的,他隻享受相愛的好處,卻一點也不願為它承擔責任,他成天跟個沒事兒人似的,該幹嗎幹嗎,兩頭討好,心安理得,他倒活得挺滋潤的,他都不知道人家度日如年這日子是怎麽過的。紫頁胡思亂想了一陣才想起晚上還沒有吃飯,她從冰箱裏找出一隻不知哪天買的麵包來胡亂啃著,再一看麵包的牌子竟然叫做“愛巢”,紫頁心裏滲出一絲血來。

  她手裏拿著電話胡亂地撥著號。小群的聲音從電話裏冒出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真正想找的不是他。

  小群一下子就聽出紫頁的聲音,“是你嗎?是你嗎?”小群的聲音激動得有些分岔,好像音色被特殊處理過,用刀子把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劈開來,變成兩重分岔的重音,“我一直在等你電話,我現在過來好嗎?”

  紫頁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的,她想著一個男人,卻給另外一個男人打了電話,身體和頭腦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似的,她一直躺在被窩裏沒動,身體是冰冷而又赤裸的,眼睛腫脹著,忍不住直想哭。

  小群的影子從紫頁蒼白的臉上疾速掠過,他帶著外麵的涼氣在床邊坐下來,他的身體把床頭燈的光線遮去大半,房間裏就像蟄伏著一個巨大的怪獸,他每動一下,怪獸就跟著移動,影子是巨大而又誇張的。

  紫頁半閉著眼睛,感覺到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絲絲涼氣,這絲絲涼氣與巨大的黑影仿佛不屬於同一個人,影子是影子,涼氣是涼氣。

  紫頁到處打電話尋找胡亞洲的下落,可是無論怎麽呼他也不回電話,手機二十四小時關著,單位和家裏的電話都沒人接,那令人恐怖的長音在城市的上空一遍又一遍地回響著,都快把她逼瘋了。

  藍格出現在紫頁的住處,使紫頁的心情稍微平靜了一些。藍格身上塗滿了奇怪的符號,細看才知道她穿了件寫滿字母的衣服。她化了一種奇特的彩妝(據說是最時髦的),眼影拉得很長,向兩邊大膽地挑著,看上去有幾分前衛幾分凶悍。

  “你跟那個外地男友怎麽樣了?”紫頁問。

  藍格眨了眨藏在濃妝深處的眼睛,問:“什麽外地男友?”

  “你上次來不是說……”

  “哦,他呀,”藍格又眨了眨眼想起什麽似的說道,“那件事早就過去了。”

  藍格坐在椅子上說著神經兮兮的話,她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有一些陌生的、紫頁從未聽過的名字在她嘴裏滾來滾去。她塗了黑色唇膏的嘴唇忽大忽小快速開合,紫頁越來越弄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麽了。

  藍格的話停留在半空中,紫頁看到有許多銀亮的蜘蛛線從她頭頂生長出來,像一些被拉直了的、長得可怕的頭發。

  她說她要去上廁所,然後就像鬼魂附體一樣慢吞吞從椅子上站起來,她走路的僵直姿態是紫頁以前從未見過的,她的關節發出奇怪的響聲,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衛生間那扇玻璃門後麵。

  紫頁等了很久,不見藍格出來,她感到有些不對勁兒了,她在衛生間門口叫了幾聲不見回應,就決定推門進去看看。

  衛生間裏光線幽暗,有一個水龍頭沒有關好,一滴一滴慢吞吞地往下滴著水,水池子和地麵變得慘白而又透明,好像迪廳裏的某種帶著微綠顏色的銀光,平靜而均勻地鋪滿地麵,藍格就融在這種光線裏,隱身而去。

  玻璃盒子修得嚴絲合縫,每人都有一間,那些透明的玻璃盒子把人裝進去,彼此封閉。這大概是公司老板的主意(據說是為了提高工作效率),紫頁覺得盒子裏麵的空氣稀薄,壓抑得很。辦公用品所呼出的濁氣、化學味道無處不在,而這些氣體無論如何也無法從那扇隱蔽的玻璃門裏出去。

  隔間的玻璃門不是一般人能看出來的,就算是本單位的人有的時候也會暈頭暈腦忘了玻璃門的存在,一頭撞進去,頭破血流的下場是每個人都很清楚的,他們知道遲早會有個人,忘記玻璃的存在,這成為公司裏的一道暗符,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即將發生,但卻不知道這倒黴的事究竟會發生在誰身上。

  小群這兩天越來越不對勁兒了,他走起路來怪怪的,靠著牆邊走,好像生怕和什麽人撞上似的。

  紫頁覺得他是在躲著自己。

  紫頁不知道什麽地方得罪他了。

  紫頁坐在玻璃盒子裏凝望著那個越變越小的淡灰色背影,心中一片茫然。

  在小群貼牆而過的那個下午,紫頁已經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她已經習慣了那個晃動的灰色影子所帶來的不祥感,專心做起手邊的事來。

  紫頁喜歡把桌麵收拾得看上去相對順眼些,那一疊一疊枯燥的文件和報表總是被紫頁擺得整整齊齊,沒有一點卷折或者破損,她的細致認真也贏得了上司的好感,把什麽活兒交給紫頁,就一切OK了。大家都喜歡紫頁做事的風格,並有不少女孩子暗中效仿她,盡自己的能力把事做得漂亮些。

  那天紫頁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電腦屏幕上,在縝密的數據符號中間,由小漸大地出現了一個人影,那是玻璃的反光嗎?還是一個真人正在一步一步逐漸地接近她?那個灰色的幻影重疊在紫頁的電腦上,如同一張分層次的拚貼畫。

  玻璃與肉體碰撞時所發出的脆響傳到紫頁的耳膜的時候,血已經呈噴射狀濺到了對麵的玻璃上,站立著的小群以一張血臉麵對世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

  他怎麽啦?

  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在一秒鍾之內究竟發生了什麽?

  紫頁腦子裏空空蕩蕩,耳膜嗡嗡作響,視線變得模糊不清。

  小群因為沒有看清關著的玻璃門而受傷。這件事引起公司上下的極大重視。老板決定拆除玻璃隔牆,使大辦公室恢複到從前的樣子。

  小群卻無法恢複到從前的樣子,他鼻子上貼著十字膠布,看上去和地方戲裏的小醜像極了。

  “會不會留疤?”

  “不會吧?”

  “也許會。”

  “到底會不會……”

  小群自問自答,翻過來倒過去就這麽幾句話。

  紫頁覺得他可憐,就安慰他說沒事兒的,男人臉上留塊疤怕什麽。

  這句話如同強心針一般地注入到小群日見萎縮的體內,使他貼著白色膠布的臉上放出些許光彩來。

  他忽然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有功之臣,他臉上的白色膠布在陽光下赫然醒目,他像一個從戰場上下來的喜愛炫耀自己身上傷疤的士兵,說話帶著手勢,走路略有搖擺,他在誇大他所受到的傷害,他用一種無聲的聲音在對他心儀已久的女人大聲說著話,他說:“看啊,我這都是為了你呀!”

  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在說話,有天他穿了條褲腿上帶兜的暗綠色的褲子,那條褲子使他看上去就跟渾身長嘴似的,使紫頁整整一天不敢正視他。“看啊,我這都是為了你呀!”“看啊……”“看啊……”

  他魚鱗般布滿全身的嘴巴都在訴說。

  他脫光衣服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仍在訴說。

  這世界欠了他的,要那個被他追逐的女人來償還。

  紫頁平靜地躺在午夜的床上,冷眼看著那人上上下下來回折騰,鼻子上的白色膠布並沒有影響他的性功能,他因禍得福,傷了鼻子,卻順利地占領了女人的身體和子宮。

  在新婚體驗的婦科檢查床上,一個滿臉雀斑的老太太大夫麵無表情地告訴紫頁:你懷孕了。

  紫頁眼前出現一個鼻子上貼著白色橡皮膏的嬰兒。

  紫頁說我不要這孩子。

  紫頁說我要做掉他。

  紫頁說……

  婦科大夫似乎並沒有在聽她的話,而是忙著填一張表格兒。

  拆除工作正在乒乒乓乓緊張有序地進行著,紫頁已經習慣了那些玻璃,一旦要把它們拆除,反覺空空蕩蕩沒遮沒攔,做什麽都不自在。給他打個電話吧?這個他當然不是那個他。

  小群在某個角落裏看著她。

  紫頁的手指有些哆嗦。

  胡亞洲已經在她的日子裏徹底消失了,她已填了那些該死的表兒,她必須在結婚之前跟那個她曾經愛得要死的男人見上一麵。

  那該死的男人卻怎麽按都不出來。

  瘋了瘋了瘋了(機械裝置發出這樣的聲響)。

  紫頁把食指按得又痛又麻。

  有你這麽打電話的嗎?

  有人過來把紫頁僵直的手指抓住了,抓得她很痛。

  所有的障礙都拆除了,辦公室變得像球場一樣一覽無餘。紫頁再打電話,先得看看左右人的動靜,有沒有人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男朋友、部門經理、老板,每個人都有百分之二百的理由盯著她,在她後腦勺上打上無數個暗紫紅色的問號。

  紫頁忽然懷念起玻璃時代來。她想那樣多好,她可以躲在一個人的空間裏,打電話至少別人不會聽到。人總是想了這樣丟了那樣,沒有滿足的時候。拆除玻璃牆的工作仍在進行著,紫頁覺得她心裏也有什麽東西隨之坍塌了。她忽然死了心,把電話安靜地放下。

  坐在大辦公室裏的紫頁,感覺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膨脹。

  白天在慢慢流失,人們在忙碌中感覺不到這種像水汽蒸發一般的流失,隻覺得一疊文件在握,就什麽都握住了。

  其實,手心還是空的。

  小群忙得最起勁兒。他不在乎做巨大機器上的一枚毫不起眼的芯片,他說很多人想當芯片還當不成呢。

  小群鼻子上的膠布早就被拿掉了,他的鼻子並不像他想像得那麽糟,鼻子上留下一道不算太顯眼的疤痕,但在紫頁眼裏,那塊貼在鼻子上的十字交叉的白膠布在小群臉上時隱時現,有時白天不見了,夜裏又冒了出來,出現在那個與她做愛的男人臉上。

  第二天早上醒來,紫頁問小群是不是昨天夜裏又在鼻子上貼上膠布。小群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她,好像在看一個瘋子。紫頁覺得自己確實快瘋了,她怎麽能跟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人結婚呢?就因為懷上了他的孩子?她討厭這種自問自答的一般疑問句,可近來總是這樣,叨叨咕咕,沒完沒了。

  以前和胡亞洲好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紫頁感覺自己走路的姿勢都像一個孕婦了,其實那個幼小的胚胎藏在生命的皺折裏,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紫頁時時刻刻都感覺得到他的存在,在孩子去與,留的問題上,她掙紮了很久,想得頭發都快白了,最終還是沒有答案。

  暖氣片是涼的。

  玻璃櫃裏的器皿散發著幽藍微弱的光,它們已陪著紫頁度過許多時光,紫頁的目光落在它們身上的時候,那目光類似於一種抽搐似的撫摸,目光移動到一個地方,那件玻璃器皿(煙灰缸、玻璃花瓶或是別的什麽東西)、那件東西就會發出十分輕微的“當”的一聲響。

  房間裏冷得快要結冰了,門廳裏的金屬風鈴凝然不動,那東西是胡亞洲送的,自從他走了以後,金屬風鈴一次也沒響過,是真的沒有風了麽?還是空氣已被凍結成冰,再也不肯有一絲絲的流動?

  這一夜紫頁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的,她甚至連衣服都沒脫,就那麽蜷縮著上了床,近來越來越怕冷了,不知是不是懷孕的緣故。亂夢如叢林一般從黑暗中伸過一條條舌頭來,舔著紫頁的臉。紫頁拚命躲閃,反而越陷越深,那些黑森森的舌頭——倒置的盆景森林忽然變得無比柔軟,它們噴著熱氣,喘著粗氣,一伸一縮地在那兒動著,紫頁覺得臉上的皮膚變得灼熱起來,吱吱啦啦冒起了白煙,好像燒著了一般。

  胡亞洲的影像是在白煙升騰的瞬間冒出來的,他把一隻手不斷地伸給她,可不知為什麽紫頁無論如何抓不到那隻手,好像中間隔著什麽。

  後來才發現他們隔著一層玻璃在做愛,冰冷,痛苦,無法真實進人,欲望被冷凍,連手都無法拉一下,感覺不到飽的存在,他隻是一個虛無的影像。

  紫頁的身體變得扭曲,好像有什麽東西穿過她的身體,使她疼得要命。紫頁翻身的時候,發現身子底下出現了大麵積的玻璃碎片,然後殷紅的血跡如繪畫中某種潑墨的技法一般,漫不經心地印染開來。紫頁在一陣風鈴的脆響聲中醒來,房間裏的光線是青灰色的,也不知窗簾外麵的天亮了沒有。

  紫頁給藍格打電話。

  紫頁說,藍格,我要結婚了。

  紫頁又說,不是跟原來那人,我後來又有一個……

  你在聽嗎,藍格?

  對方不知為什麽一直沒說話,是線路出了故障還是藍格根本不想出聲,隻有鬼才知道。

  一首山羊皮樂隊的歌正從音響深處好像煮沸了又潛了的粥那樣散發出來,聲音噝噝冒著熱氣。紫頁一整天沒去上班,待在家裏把音響開得山響,並對自己說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好好想想,這句話在心裏重複了若幹遍,可腦袋裏還是空的,不知自己在想什麽。

  婚禮上的藍格與小群不斷調笑,搞得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大有弄不清新娘是誰的感覺。很多人都來吃飯,大部分是藍格帶來的衣著怪異的朋友,他們不僅穿得怪,看起來好像長得也怪,紫頁想,自己招誰惹誰了,弄這麽一大堆不相幹的人來吃飯,在這種所謂高檔的地方飯錢一定貴得嚇人,還不知錢包裏帶的錢夠不夠付賬呢。

  紫頁坐在角落裏皺著眉頭哈著腰沒精打采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剛剛失戀的苦瓜臉。

  你是誰?

  我是新娘。

  別開玩笑了,新娘在那邊。

  那人一指正在餐桌上四處敬酒的藍格,說,瞧見了嗎,那才是新娘。

  紫頁同那人碰了碰杯,來來,喝酒喝酒。

  紅酒在碰撞時濺出來一滴,滴在紫頁的手背上,紫頁低下頭敏捷地在手背上那麽一吮,再抬頭時眼前出現一張熟悉的臉。

  你是誰?

  我是新郎。

  胡亞洲大大方方地同她碰杯,說笑話,好像他們隻不過是一般意義上的老熟人,他做得那麽從容,從容得讓紫頁起疑,這男人到底是不是那男人,他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他最不該出現的時間和地方冒出來。

  在紫頁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的時候,她已被人拖到一堆隱藏在暗處的啤酒箱後麵吻得喘不過氣來。紫頁用力推他,他身後的啤酒箱被推得嘩啦嘩啦響,玻璃與玻璃磨擦碰撞,發出細碎而清脆的響聲。

  胡亞洲用力抱她一下,然後,他從後門走掉了。

  與此同時,公司老板帶著公司職員如潮水般從前門湧入,紫頁滿麵春風出現在眾人麵前,搖身一變,變成場麵上八麵玲瓏的新娘。

  一天晚上,外麵下雪了,紫頁夢見自己生下一個嬰兒,鼻子上貼著橡皮膏。這個夢實在是太清晰了,她可以回憶起一切細節。她實在不太想要那孩子,但在結婚以後還要去做掉那孩子,顯得思維有些不正常。望著身邊熟睡的陌生人一樣的丈夫,紫頁覺得現在她所擁有的並不是她想要的。

  紫頁在黑暗中胡亂地往身上套著毛衣,那件黑色套頭毛衣好像有意在跟她作對,套來套去都找不到出口,好不容易穿上了,又彎腰到床底下去找靴子。她扶著牆下樓的時候,感覺自己像個奇怪的夢遊者。

  紫頁穿著一件寬大的古藍外套在雪地上飛跑,在這樣寒冷的夜裏,街上沒有一個人,連車子也很少,偶爾有一輛體形龐大的貨車夾帶著沙石微粒在清冷的街上呼嘯而過,不留一點痕跡。

  醫生說:

  你要做掉他嗎?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不是好好的嗎?

  那些聲音在閃亮的金屬器械上來回折射著,發出奇怪而重疊的聲音。紫頁坐在那裏不說話,隻流了幾滴眼淚和一些血。

  結婚三天就辦了離婚手續的紫頁,成為公司上下議論的焦點。在那幢大廈裏無論她走到哪兒,都有人用怪裏怪氣的眼光盯著她,並且壓低嗓門小聲說著什麽。也許別人不是在說她,但紫頁敏感地想到那些人肯定在說:“瞧,那個女人才結婚三天就離了,不知道是不是神經有點問題。”

  紫頁不管別人怎麽說,她現在總算是一身輕了。小群覺得很沒麵子,很快就從公司裏調走了。後來聽說他跟紫頁的女友藍格搞在了一起,紫頁不但沒生氣,反覺物盡其用。

  愛情刺穿一切,鋒利而可怕,你怎麽能擺脫它?

  ——[美國]喬伊斯·卡洛爾·奧茨

  紅泥不是在鏡子裏發現她的臉左右不對稱的。紅泥對鏡子一直有一種既渴望又恐懼的心理,在她生活的這座城市裏,鏡子是隨處可見的東西,無論你走到哪裏,都逃不掉鏡子的跟蹤。

  商場的廊柱上裝飾著耀眼的鏡子,路過的人一一被鏡子捕捉進去,鏡子是一些陰險的眼睛,它們是冷的、陰性的、有記憶的。紅泥走路總是躲著那些無處不在的鏡子,鏡子卻像有腳似的跟著她。早上一睜眼,與床平行的那排衣櫃上開始出現房間裏一天的景象,被褥是淩亂的,絳紅色的踏花被上鑲著一道細細的深藍滾邊,那道細細的像用毛筆畫出來的邊沿著令人意想不到的線索迂回前進,它扭曲而又複雜,時兒隱沒於濃紅深處,時兒又跳躍於紅色之上,紅泥從鏡子裏跟蹤這條線,跟著跟著就迷了路,鏡子裏的景象是靠不住的。

  紅泥從鏡子的迷亂幻象裏鑽出來,蓬著頭發到衛生間去刷牙。

  血跡從牙齒縫隙裏滲了出來,沒有任何痛感,隻是有血。

  紅泥咕嚕咕嚕把那些帶血的泡沫吐出來,一絲絲的涼氣就像抽絲那樣往外冒,紅泥擰開水龍頭,把涼水撩在臉上,用手揉著。這時她才敢抬眼看鏡子裏的自己,她咧咧嘴呲呲牙,把臉左轉轉右轉轉,又把左右兩邊的頭發拎起來看看,像是要確認什麽。

  那間帶玻璃鏡子的臥室是丈夫古德的得意設計。房子剛裝修的時候,古德用專業繪圖筆在A四的圖紙上繪製藍圖,七七四十九,一共畫了四十九張圖,把未來新家的角角落落全都用三視圖,的方式正、側、俯精心描繪一遍。

  那時紅泥的心裏是踏實而安定的。

  紅泥並不是喜歡節外生枝的女人,當她第一眼望到古德,她便感到心裏出奇的寧靜。她知道這種感覺是她渴望了多年的,耳邊的不斷爭吵的聲音隻要她凝住神想聽,那一男一女的聲音便交替出現,這種聲音就像紅泥生命中永恒的無法抹去的主題,而逃離這種主題又成為紅泥為之奮鬥的另一主題,紅泥想,躲進古德平靜的屋簷下,也許就什麽聲音也聽不見了。

  紅泥決定嫁給古德。

  他們隻見過三次麵,手都沒有拉過一下,嫁給古德的想法就已在紅泥心裏生了根。嫁給古德就可以逃離那種忽大忽小爭吵的聲音,讓自己長期緊繃著的神經稍微鬆弛一下。紅泥覺得自己的神經已經像長期過度緊繃著的橡皮筋,即使鬆開它也很難複原了。

  古德是一個嚴謹的沒有什麽笑容的男人,這類男人對於女人的吸引力在於:在沒弄懂他之前你感覺他是高深莫測的。

  古德就顯得高深莫測。

  古德的臉出現在鏡子深處,麵部表情看不太清楚。他們的戀愛一直是在這種看不太清楚的狀態下進行的,禮貌而又客氣,關係進展適度。紅泥覺得古德就像一個生活在上個世紀的異國紳士,無論如何你跟他的生活是有距離的——在離他最近的時候(近得不能再近的時候,他的器官已進入你身體內部),你仍能感覺得到他的遠。他那薄薄的嘴唇如同貼了封條,一張緊閉著的嘴永遠比一張喋喋不休的嘴叫人害怕。

  古德對於性的態度也令人捉摸不定,他們在戀愛中始終沒有過激行為(這顯得有點怪),隻是有一天(大約他們認識了已有五個月之久)的晚上,事情有了一些變異,古德那薄薄的緊抿著的嘴唇稍稍有了些許鬆動,就像一塊封閉多年沒有開啟的酒瓶蓋子,那道裂縫給紅泥留下了深刻而古怪的印象。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古德到紅泥住的小房間來看她,那時紅泥已從家裏搬出來,在單位暫借了一間房子住。她人雖然搬出來了,可心仍是靜不下來,一男一女的爭吵聲從牆壁的縫隙裏滲透進來,像一盤永不消失的磁帶,一遍遍重複循環,令人不安。

  古德坐在床邊,尼龍蚊帳半遮著他的臉。古德說,什麽聲音我怎麽聽不見。紅泥說,隻要你用心聽就能聽得見。古德屏住呼吸側耳聽了一會兒,忽然俯下身來臉對著紅泥。

  紅泥感覺到古德越來越快的呼吸,她的胸脯也起伏得厲害,她以為什麽事就要發生了,因為他的手已麻利地將她的上衣剝去,下身也隻剩下一條又短又窄的裙子,兩條腿交疊在一起,顯得像商店玻璃櫥窗裏的假肢。他的手沿著那她兩條光滑的腿緩緩移動,紅泥感到從未有過的潤滑感,她渴望他繼續,渴望他的手進一步走向深入,果然,他開始擺弄她身上那條又瘦又短的窄裙,他的手指靈活而又輕柔,正是紅泥想要的。

  然而,古德把紅泥脫光了之後,並未把她怎麽樣。這件事一直像懸念一樣存留在紅泥的記憶裏,至今並未解開謎底。

  古德的抽身離去給紅泥留下了一個無法填滿的空洞。

  不久,他倆組成一個新家,空洞在新房的某一個地方以隱蔽的形式存在著。

  臥室裏的那排穿衣鏡一共有三塊玻璃,每一塊都鑲在櫃門表麵,當拉開櫃門拿東西的時候,那塊鏡子就會隨之轉動,銀亮的光線便如液體般地潑灑出來,在瞬間光亮四溢,又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鏡子是一種神秘的液體。

  紅泥在夜深入靜的時候慢慢地躺下去,她看到自己浸泡在著種液體裏,冰冷徹骨,而和她同睡一張床的古德卻安然無恙,他們之間仿佛有一張看不見的透明紙隔著,互不相融。

  菲力是紅泥他們部門調來不久的一個中等個男人。

  紅泥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他,紅泥他們辦公室很大,有三十多人同時在一間大辦公室裏辦公,紅泥的後腦勺頂著一台電腦的P股,那台電腦從早晨一上班八點鍾就開著,一直要到下午五點鍾才能停止,它和它的主人一樣是個工作狂。

  紅泥很想看到工作狂的臉。

  那從早到晚頂在後腦勺上的嗡嗡聲攪得紅泥心煩。她是那樣討厭自己的工作,每天一大堆文件報表堆在眼前,越積越多。上司一看到下屬桌上擺著很多東西,他潛意識裏就有一種滿足感,覺得大家都沒有騙他,都在勤勤懇懇地工作著。在一個三十多人的大辦公室裏幹活,紅泥覺得人和機器是沒什麽區別的,和辦公室裏的桌子、椅子、電腦、台燈一樣,你也是一件辦公家具。

  菲力的電腦P股頂著紅泥的後腦勺,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但紅泥從未見過菲力的廬山真麵目,他每天一來便往屬於他的那個格子間裏一鑽,臉被電腦擋去一半,露些頭發在外麵。紅泥有時用餘光看見那些頭發,就想,這是怎樣一個男人呢?

  紅泥的單位有個奇怪的習慣(這個習慣大概是從第一把手那兒產生的),就是上班、下班以及工間操時間都要準時準點打鈴,如同小學校一般。鈴是自動係統控製的電鈴,如遇停電便會亂了順序,瘋狂地、沒有理智地亂響一氣,這時如果上班遲到倒可以混過去,因為電鈴還沒響。在這個單位裏一切以電鈴為準。

  那種刺耳的、讓人一驚一乍的鈴聲把紅泥的聽覺係統全都搞亂了,她常常把早晨的鬧鍾跟上班鈴搞混,又把工間操的鈴聲當做下班鈴,拎起小包就往外走。

  “你錯了。”

  那人冷不丁地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把紅泥嚇一跳。

  “你錯了。”

  那人從電腦後麵露出另外半張臉來,將剛才那句短語又重複一遍。

  紅泥看見那些濃密的頭發與一張麵孔相銜接,而在印象中,紅泥以前一直給此人安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張臉。這種發現很奇妙,因此紅泥就多看了此人兩眼。

  從辦公樓的窗口往下看,水泥操場上有一個烏鴉樣的人影,那是每天練習倒退著走路的老女人原子。原子一輩子都在這個單位上班,據說還有幾個月她就要退休了。又有一種說法是,領導已找她談過,讓她走,可她還死賴著不走。

  “死賴著不走”這句話是很傷人的,不知原子知不知道有人在背後這樣議論她。

  原子和紅泥在同一個辦公室裏上班,但她們幾乎不說話。見麵最多彼此對視一眼,雙方都覺尷尬,便急忙把目光調向別處。原子每天中午在水泥操場上倒退著走路,自己踩著自己的影子走,一步一個坑,其實地是平的,可她看上去卻像是在走台階,身體漸漸地矮下去,矮下去,影子被自己的腳步一下下地踏著,影子和黑衣連為一體。

  原子給辦公樓裏的每一個女人以無形的心理壓力,她的今天就是她們的明天,誰也逃不過像她那樣的下場:淹沒在毫無意義的瑣事當中,一天天地變老變醜變得沒人理。

  原子倒退著行走,像是要努力走回到過去。但是,那又怎麽可能?紅泥說出這句“那又怎麽可能”的時候,發現菲力正在她身邊,她也不知道怎麽跟他聊起來的。

  他們似乎已經變得很熟了,每天工間操的休息時間都要站在窗邊聊天,倒退行走的女人也每天在他們的視野之內準時出現。烏鴉一樣的人影,紅泥說,你看她像不像一隻烏鴉?

  菲力兩手撐在窗台上沒說話。

  菲力辦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他四歲兒子的照片,坦白說那孩子的長相很一般,但在菲力眼裏那孩子蓋世無雙,聰明無比,漂亮無比。紅泥沒孩子,沒法兒理解菲力這種愛孩子愛得有些癡迷的程度,便常常對他冷嘲熱諷,說他跟個娘們兒似的除了尿布就是奶瓶子,能不能聊點兒別的?

  紅泥從沒見過像菲力這麽喜歡孩子的男人,在冷嘲熱諷的同時心裏也滋生出一點別的什麽情緒。

  有一天中午,辦公室裏隻剩下紅泥和菲力兩個人。

  紅泥家住在單位院外,不像那些家住在單位院裏的人,騎上自行車蹬兩下就到家了。紅泥中午沒地方可去,她常常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裏看報紙,或者趴在窗台上看樓下水泥操場上老女人倒退著走路。

  菲力家就住在單位院裏,所以他每天中午回家吃飯。

  這天中午,菲力卻意外地出現在紅泥的辦公桌前,他看上去不知什麽地方似乎、跟平時有些不一樣。

  “你怎麽啦?”

  紅泥把報紙翻得嘩啦嘩啦響,問他。

  “怎麽怎麽啦?”他問。

  紅泥說:“我是說你這個時間不回家待著,來這兒千嗎?”

  菲力說:“過來拿點兒東西。”又說,“看報紙呢你?”

  紅泥望著紙麵燦然一笑。

  菲力站在那兒不走,又在他的抽屜裏胡亂翻著,弄出丁零當啷的響聲。紅泥低著頭,眼睛盯著桌麵上那些報紙,又笑了一次。

  從那以後,接連好幾個中午,菲力吃過午飯就過來陪紅泥聊天,兩人聊得很投機。聊的都是一些瑣事,比如說昨天晚上那個電視連續劇今天播幾集,誰演得好,誰演得壞;再比如說最近街上流行吃什麽,玩什麽。紅泥發現自己特別需要這樣一個能聊聊的人在身邊,菲力的出現使原來平淡無聊的上班變得有意思起來,在家待著反覺枯燥無趣了。

  星期六星期天連續的兩個雙休日讓紅泥覺得漫長之極,甚至有些難熬。古德除了買本股票方麵的枯燥雜誌來讀,跟紅泥幾乎沒有一句話。紅泥就搬把椅子坐在陽台上曬太陽,這種寧靜的生活是以前紅泥所向往的,她終於逃脫了那個沒完沒了爭吵不休的家,有一片凝凍不動的天空了。

  在陽台上可以看到天空中的雲彩。

  雲彩的形狀多而奇特。

  空洞洞的天空除了那幾片雲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麽了。

  星期一到單位去上班,紅泥到得比別人都早,正好菲力也拎著兩瓶開水從外麵走進來,兩人仿佛都看穿了對方的心事似的,有些不敢對視。

  “你來得真早啊。”

  “你也不晚啊。”

  紅泥和他不成不淡地說了兩句,辦公室的老模範原子就進門了。

  原子手裏拿著濕漉漉的拖把,一路走一路哩哩啦啦滴著水。她從紅泥和菲力中間橫穿過去,把他倆阻隔在兩邊,她用力拖起地來,她拖地的動作有股不管不顧的蠻勁兒。

  中午下班前菲力就提前悄悄告訴紅泥,“中午到我家去吃飯,”紅泥也沒推辭,下了班兩人就一前一後走出辦公樓。

  外麵的太陽很好,老女人在遠處倒走,幾個小小孩由小保姆領著站在柵欄邊曬太陽,紅泥和菲力走在一條通往家屬區的小路上,表麵上有說有笑,紅泥內心卻冬冬直打鼓。

  紅泥不知道自己到底緊張什麽。

  到了菲力家紅泥才知道,原來菲力早就精心準備好了一頓午飯等著紅泥來吃,看到桌上那些精致的飯菜,紅泥覺得有點兒感動。他是利用什麽時間洗菜、切肉、悶米飯的呢?

  上午一直看他在辦公室裏,這些東西就像是變魔術變出來的。

  菲力幫她脫下外套。菲力說請坐。他把餐椅往後一拉,讓紅泥先坐下,然後他自己才坐下。紅泥在桌旁的大玻璃鏡子裏看到自己一張異常紅潤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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