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13章 想錢想瘋了

  黑鏡頭隱蔽在一個不易被人察覺的角落,你看不見它,它卻看得見你。銀行的監視係統是新近才安裝的;許多人對此一無所知。單位裏跑銀行的事不歸李素素管,她隻管數錢,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人站起來的時候黑人造革皮椅上就深深地凹陷下去,出現一個很明顯的蘋果形狀。那把椅子她已經坐了十幾年了,凹陷的程度越來越深,差不多已經失去彈性,讓人一看到它就感到生活的重複、單調和沒有指望。

  私人存折卻帶給她一種新鮮的希望,畢竟有了一點不屬於那個沉悶家庭的東西,這張小存折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

  銀行裏擠滿了人,李素素被人擠得有些站不穩腳跟,一會兒往左邊倒,一會兒又往右邊靠,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肩,她正要往後倒,背後又有一個更大的衝力與這個力相抵消,李素素覺得她在人群中成了一隻左衝右撞的陀螺,隨著外力的作用隨時改變著自己的方向。

  她是在把手伸到小桌上去取存單的時候手指偶然碰到那隻堅硬而鼓脹的牛皮紙袋的,一開始她並沒太在意,當她低頭看自己的手的時候,她看到了那東西——斜躺在小桌上被撐得鼓鼓的、上麵沒寫一個字的牛皮紙袋。

  是錢。

  憑直覺李素素腦海裏跳出這兩個字來。

  錢錢錢錢……

  就像有人用金屬鼓槌敲在一麵銅鑼上,這個字一連串地在她腦袋裏轟響,刺耳而又嘹亮。

  她的手像被什麽東西燙了一下,伸出去很快又反彈回來,速度之快令人驚異。她腦子裏嗡嗡叫著,眼前變得視線模糊,人臉重疊著人臉,一個人的頭發覆蓋到另一個人的臉上;一個人的嘴唇銜接到另一個人的耳朵上,他們全是一些麵目不清的怪人,他們亂紛紛地充斥著這間帶鐵柵欄門窗的房間,那些花紋般的鐵柵欄門窗裏關著一些正在數錢的男人和女人。

  景物在緩慢移動著,李素素手裏抓著一張表兒,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筆來心不在焉地填寫著。她字跡變得飄忽歪斜,像一些小蟲子在表兒上吃力地爬,她手在那張表兒上,心卻在別的地方,在那隻牛皮紙袋上,到目前為止她還無法斷定那裏麵到底是不是錢,也許是別的什麽東西?誰會把這樣整整一大包錢隨隨便便放在這兒?

  她故意放慢寫字的速度,一個字一個字在那兒用力地描,眼珠子卻像滾軸裏的珠子,四麵八方靈活地滾動著,看看有沒有人注意到她以及那隻牛皮紙袋。她內心掙紮得幾乎發出聲來,有一個聲音說:“拿吧,反正沒人看見。”另一個聲音卻出來阻止她道:“萬一被人捉住,豈不成了小偷?”她內心深處的兩個人都以強硬的麵目出現,她們用手指點著對方的臉,用另一隻手刮著自己的臉皮,她們唾沫星四濺,毛絨絨的小水珠子同時落到了對方的臉上,她們瘋狂極了,熱烈極了,她們像是兩個終於找到吵架理由的潑婦,高興得恨不得把吵架的理由放大幾倍,然後痛痛快快地幹上一架。

  耳邊的嗡嗡聲變成了真實的兩個女人吵架的聲音,李素素被這種聲音嚇了一跳。

  一個說:“你怎麽這麽不講理?”

  另一個說:“你才不講理呢!”

  一個說:“你不要臉。”

  另一個說:“呸,你才不要臉!”

  那兩個穿得花裏胡哨的女子吸引了在場人的視線,他們全都伸長脖子半張著嘴像被定住了一般。就在這時,李素素的右手仿佛通了電一般,以閃電的速度伸了出去,把那隻鼓脹的牛皮紙袋卷進了自己的口袋。

  僅僅一秒鍾時間,在這一秒鍾前與一秒鍾後,李素素的生活就整個兒地改變了。

  越過那道茶色玻璃,李素素站到了刺眼的陽光下。

  她不敢回頭,害怕銀行的茶色玻璃後麵隱藏著無數雙眼睛。

  她想盡快離開此地,但不知怎麽腳下好像生了根,沉得抬不起來。她想逃,卻不知逃向哪裏,她想返回去,又覺得返回去比逃走還要危險。生活中到處潛伏著危機,無論往前走還是往後退都是一樣的。

  眼前的車輛來來往往,像織布機上的梭子,各自有著自己的運行軌道,慌亂而又有序。李素素心裏就有許多把這樣的梭子,在她前心與後背之間穿來穿去,她往前走也不是,往後退也不是。包裏那東西開始膨脹,那牛皮紙袋被撐得吱吱作響,裏麵一張張堅硬的紙票活了一般跳躍,扭動,吵吵嚷嚷,瘋瘋癲癲,像街上那些莫明其妙的人。

  李素素用手按住裝錢的那隻包,她感覺到裏麵那包東西的湧動,她越使勁它們越是不願意老老實實在裏麵待著,李素素幾乎撐不住了,她看見漫天的紙片在飛,她看見牛皮紙袋裏的東西散落一地,那不是錢,而是一些印有廣告的紙片。李素素踏著那些紙片一路狂奔,腦袋裏轟轟作響,她聽到追兵吼叫著追過來的聲音,他們跟在她身後,對她指指點點,他們說看哪,那兒有一個作案後想要溜掉的小偷。人越聚越多,烏泱烏泱的,把路都快堵住了,這時候,有輛救命的出租車靜默無聲地在她身旁停下來,車門開了又關,將她戰栗的身子吞了進去,然後車頭撥開人群,像漂浮在海上的一艘船,平穩坦然地開了出去,一直向前。

  回到家李素素感到全身癱軟,就一頭栽倒在床上睡了過去。夢境像暗灰色的雲朵,大片大片地從頭頂上方掠過,它們不停地變幻著形狀,有時是一群麵目不清的人,有時是一堵橫亙在眼前的高牆,李素素看見另一個自己站在高牆前,身上的衣服隨風飄動,像被頭頂的雲吸了去似的,一件接一件地淩空飛起,上衣的衣袖展得極開,像一隻正在飛翔中的白色的鳥兒。

  她用手用力按住下麵那條碎花長裙,長裙卻像把傘那樣在瞬間膨開來,脹得圓鼓鼓的,風像一隻碩大的男人的手,從下往上用力一掀,白色內褲露出一角,雪白而又刺目。她的裸體並不美麗,皮膚微暗,但卻很結實。小肚子下麵那片三角地茅草叢生,蜷曲的毛發格外發達。她就這麽沒遮沒攔地在高牆前站著,灼熱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

  有一隻手穿過夢境抵達她的乳房,她想推開那隻灼熱的手,結果又來了一隻,兩隻大手一左一右將她覆蓋,她躺在那兩隻大手的下麵,汗流滿麵。

  李素素看見女人的頭左右搖擺著,蜷曲的頭發在湖綠色的枕巾上像洶湧的黑色泡沫,那兩隻手覆蓋的麵積在逐漸擴大,女人很想看清男人的臉,看到的卻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局部,像山洞一樣幽深的鼻孔和不斷翕動的鼻翼。

  醒來時房間裏空空蕩蕩,方方正正的天花板上吊著一盞燈。

  沒有男人、手、暗灰色的雲朵、裸女、灼熱的陽光……

  空氣幹燥極了,劃根火柴一點就著。

  李素素假裝什麽事也沒發生,她若無其事地從床上爬起來,準備收拾收拾屋子然後去買菜,接孩子,做飯。女兒小琴上小學一年級,天天下午放學都得有人接。她和丈夫兩個人都上班,下午接孩子有困難。

  伍愛國頗不耐煩地拉長了臉對一大一小兩個形狀相似、膚色偏黃的女人說:“你們的事我不管,反正我是沒時間。”

  說著,眼向上翻,露出帶血絲的眼白。

  李素素說:“好吧,孩子我接,但你得負責做晚飯。”

  伍愛國當時滿口答應,但過後忘得一幹二淨。他每天下班比誰都晚,有時要在外麵玩到夜裏十二點才回家。他是一個已經結了婚的單身漢,沒有一點責任感,一切都得由李素素一個人來承擔。屋子裏亂得要命,髒衣服扔得東一件西一件,拖鞋倒扣著躺在客廳中間,李素素走過來走過去都要踢那隻死魚樣的大拖鞋一腳,或者被它絆得險些摔一跤。那是伍愛國的鞋,它就像絆腳石一樣阻擋著李素素的生活。

  眼前的一切使她煩透了,她把髒衣服收集起來塞進洗衣機,心也像被扔進洗衣機裏攪來攪去,她知道她在努力回避著一件事,那件事她不敢去想,她把那隻包塞進衣櫥深處,用眾多廉價的衣服把它埋住。她對自己說忘了它吧,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洗衣機“嘀、嘀”報警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

  這聲音以前她很熟悉,現在卻覺得可疑。

  有什麽不對勁嗎?

  她看到鏡中一張蠟黃而驚慌的臉,電話鈴在這張驚慌的臉上再鍍上一層鐵硬的霜。驚叫的電話鈴聲與洗衣機報警的聲音分別從李素素的左耳道與右耳道進入她的大腦,兩股冰冷的聲音在她體內冷凝成水。

  “喂……”

  她聽到電話那頭是個女人的聲音。女人說話的語速很快,女人說今天下午主任查賬發現了一些問題,問題、問題、問題……“問題”這個詞像一群狂舞的蒼蠅,圍著頭腦發脹的李素素團團轉。

  電視裏有人正欲飛越黃河。

  氣氛被渲染得有點緊張。

  河邊插滿彩旗,層層疊疊,撲棱棱撲棱棱地響著,撩撥著人心。

  電話那頭已經斷了,問題還沒解決。同事小潘的聲音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話李素素隻捕捉到一些片斷,過了一會兒,連那些片斷都不見了,大腦裏麵一片空白。

  那個人就要飛了,卻又把車子猛地停下來。

  車子就停在懸崖邊,隻差一點點就什麽都完了。

  各種各樣的瘋狂組成了這個世界。

  李素素沒能看到結局,因為接孩子的時間到了。她關掉電視準備出門,她看到窗外天色昏黃,有兩個小女孩正在窗台下的那片空地上一來一往地打羽毛球,她們清脆的笑聲就像一顆顆脆果子,砸在李素素家的玻璃窗上,讓人感到恬靜和快活。

  學校門口隻有很小的一片空地,校門正對著一堵牆。狹窄的馬路上站滿了麵色疲倦的家長,他們在等他們的孩子出來。小琴個子瘦小,混在人堆裏很不容易找。“一年級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李素素想起自己小時候常聽高年級的大同學說的一句話,這話使她原本繃得很緊的臉上稍微有了一點笑。

  魏強騎飛車從密度頗高的人群裏疾馳而過,他的車技高於一般人,猶如一個身懷絕技的雜技演員,做著高難度的“穿人術”。等站在牆邊的李素素看到他的時候,他已像幻影移動一樣“嚓”地一下過去了。李素素忽然覺得魏強長得有點像一個人,至於到底長得像誰卻又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就在她想東想西的時候,魏強就好像被按了錄像機裏的退回鍵一般,慢慢倒退著走回來,笑容可掬地出現在李素素麵前。

  “接孩子呢?”他明知故問。

  “不接孩子,誰上這兒來站著?”她沒好氣地回答。

  魏強一條腿撐著地,另一條腿還在自行車的大梁上掛著。他們麵對麵站著說話,李素素忽然想起眼前這個黑黑的男子長得像誰了,原來他長得很像剛才被李素素關閉在電視裏的那個正準備飛越黃河的柯受良。

  飛越的過程中斷在開關關閉那一瞬間,不知結果如何。

  對於李素素來說那輛車永遠停留在懸崖邊,不上不下,像遺留在李素素生活中的那些懸而未決的問題。

  “最近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湊合唄!”

  長得像飛黃河的人又說:“什麽叫湊合呀,行就是行,不行也別硬撐著。”

  “你沒結過婚你懂什麽?”李素素的眼皮朝上翻了翻,做出不理他的樣子。

  那人索性把臉湊過來,湊到她耳根底下,小聲道:“我是什麽都不懂,哪天你教教我?”

  “討厭——流氓。”李素素用嗔怪的口氣罵道。

  領孩子回家那一路上,李素素都在想著剛才的話,她想這個魏強啊,還真有點意思呢。映在地麵上那一大一小的兩個影子慢慢移動著,孩子性格內向,一聲不吭,就隻是跟著她走。

  孩子的睡姿看上去有點怪,她像一隻瘦弱的小狗那樣趴著睡,瘦骨嶙峋的小P股翹得高高的,她的P股長得跟李素素一模一樣,隻是縮小了一號。這種睡姿使李素素聯想起自己與男人在一起時的某種姿勢,那男的不是丈夫伍愛國,而是皮膚黝黑長得不怎麽樣的魏強。

  他們之間也許什麽也沒發生過,但又好像有過一些什麽。電視裏在重播飛越黃河的節目,那張酷似魏強的臉又重新出現了。李素素把聲音調小,躲在暗處觀察那張滿是滄桑的臉。

  魏強和她在一起時總是說著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他們交往很長時間了,關係總是從終點又回到起點,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圈子裏繞來繞去。他是喜歡她的,她這麽想,但又沒什麽把握。魏強屬於那種你根本無法把握的男人,他說過的話,半真半假,從他嘴裏冒出來的事情,多半有點玄乎,但他又不是成心騙人,他的精彩之處恰恰就在這裏。好多女人喜歡跟他交往都是衝著他那張能說會道的嘴來的,魏強往哪兒一坐,哪兒就笑成一片。

  魏強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在李素素麵前,有時下午李素素一個人在家獨自忙著,有個人影就從門外一閃而進,李素素疑心是小偷,正在東張西望地找著,卻見他已在沙發上了。

  “你是怎麽進來的?”李素素說,“連門都不敲?”

  “我敲了,你沒聽見。”他二郎腿一蹺,獨自點煙。

  “在這兒,不許你抽煙。”

  她走過去,要搶下他手中的煙,他卻把臉一偏,眼睛眯成一條線,騰出一隻手來去捉她的胳膊。她躲了一下,但很快就被他捉到了。

  “當心被人看見。”

  “你不是說他每天晚上差不多都得十二點以後才回來嗎?”

  “……那可不一定,萬一……”

  魏強走了以後,李素素就坐在他坐過的那張沙發上發呆,過了一會兒才想起打開窗戶放煙味兒。魏強還沒有走遠,正彎腰弓背地在那兒開車鎖。太陽已經偏西了,把人影拉得斜長,魏強和他的自行車還有一棵歪脖小樹的影子在地麵上平貼著,構成一幅頗有意味的圖畫。

  不知什麽時候,電視裏的飛車英雄已經不見了,李素素發現自己早就走神了,看了半天也沒看到結果。

  丈夫伍愛國最近在外麵不知忙些什麽,一天回來得比二天晚。

  關上電視,眼前一片漆黑,李素素覺得百無聊賴,趿拉著鞋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發出一聲比一聲沉重的響聲。她似乎真的把那件事給忘了,記憶好像蒙了一層沙子,把真實的東西成功地掩蓋起來,剩下一個灰蒙蒙的假象。

  她故意不去碰那個包,心想著躲它越遠越好。其實她整個下午已經把那個包挪來挪去轉移了好幾個地方了,越是不想碰它就越是惦記著它。克製某種意念的滋生是一件自己跟自己較量的活兒,就像自己的左手跟右手掰手腕,無論怎麽用力都無法征服自己。到了晚上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孩子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的眼睛一會兒盯住油鍋,一會兒盯著湯盆。孩子懷裏抱了隻表情呆板的小布熊坐在客廳裏看電視,隔著廚房的玻璃門,跟她說什麽她都聽不見。

  晚飯上桌了,一盆湯,兩個菜,兩小碗米飯,它們道具一樣擺在圓桌上,顯得冷清,半天沒人去碰。她們似乎在等一個人——明知他百分之九十五的概率不會回來。

  “等爸爸嗎?”女兒問。

  “你餓了嗎?”

  “餓了。”

  “餓了那就吃吧。”

  孩子坐到桌邊,左手托住飯碗,右手抓著兩隻黑漆筷子,快速劃拉著碗裏的飯。這孩子無論做什麽總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慌張,就像一個寄養在別人家的孩子。看著小琴難看的吃相,李素素無名火突然頂到腦門兒上,衝著孩子大吼大叫,叫她去洗手,“說過多少遍了,你怎麽不長記性啊!”孩子眼淚汪汪地衝她撇嘴,卻不敢真哭出來,因為她知道哭出來還得遭罵。家境不好的孩子很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她什麽也不說,可心裏什麽都明白。

  母女倆悶聲不響地吃過晚飯,李素素乒乒乓乓地收冷碗碟,醬油點不小心濺到身上,用濕毛巾擦了半天也擦不掉。

  人在靜下來之後,感覺器官開始活躍起來,頭癢,頭發裏好像鑽進了無數小蟲子,它們在爬,甚至嘰嘰喳喳地說著話。李素素站到鏡前開始脫衣服,她打算洗個澡然後好好睡上一覺,把今天發生的事統統忘掉。

  白色內衣褲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和突出,她手捧雙乳用力向上推,鏡子裏顯現出一道很深的乳溝和飽滿鮮嫩的乳房,乳頭翹著,很久沒人吸吮過它們了,感覺有點異常。李素素把水調得很熱,水柱像小針一樣刺探著她的皮膚,她輕微地叫了一聲,然後歡快地洗起澡來,她用力搓著大腿和胳膊,直到把它們搓得發紅發熱,才覺得舒服。

  李素素用一塊彩條毛巾包著濕漉漉的頭發從衛生間裏出來,她已經忘記了丈夫的存在,不管他多晚回來她都懶得過問,夜晚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想一些與這個家無關的事。白天的情形在眼前一一浮現出來,銀行外刺眼的陽光,茶色玻璃窗,擁擠浮凸的人群,一雙雙伸得很長的手……那個牛皮紙袋就在這時再次冒了出來,李素素記得她已經把它藏到了衣櫃深處,可是,現在,它卻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張圓飯桌上,有一束光像舞台的追光一樣正正地打在上麵,牛皮紙的顏色顯得比平常要淺些,有些不真實,李素素用手摸了摸,它的意外出現使李素素感到毛骨悚然。

  李素素把頭頂上那盞燈的光線調到最小,一邊用毛巾擦頭一邊盯著桌上的牛皮紙袋,她緊張得喉嚨發幹,把一口想像中的唾沫用力朝下咽,結果嗓子更幹,幹得幾乎要冒血。

  她把牛皮紙袋拿起來,用力捏了捏,感覺到金錢沉甸甸的分量。

  打開紙袋的開口,她看到了她想要看到的東西,那是一遝厚厚實實的百元大鈔,憑直覺估計有八九千元,但到底有多少還得打開來數一數。她眯著眼,站起身來把燈調亮一點,重新坐下來的時候那遝錢已呈扇麵形展開,她一張一張心急火燎地數起來,從遠處看就像一個自己跟自己玩牌的賭徒。

  她數得眼熱心跳,數來數去居然亂了陣腳,腦門上浮著一層虛汗,心跳的速度明顯加快。按說數錢是她的老本行,她從來都是一遍準,絕對不會錯的,今兒個卻不知怎麽了,數了幾遍都沒數對。風扇就在這時莫名其妙地轉動起來,沒有人觸碰它的開關,不知道怎麽搞的,這台經專業師傅反複鼓搗過的二手貨電扇突然之間失去理智,把她攤在桌上的鈔票呼呼啦啦吹了一地。

  她蹲下去,一張一張地撿,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態,她從小所受的教育使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拿了別人的東西。

  可是,這錢的誘惑又是誰也抵禦不了的,反過來想,這錢又不是她偷來的、搶來的,有什麽關係?反正這筆錢是她名正言順“撿”來的嘛。

  於是,她又理直氣壯地蹲在那兒撿錢,還給自己找出無數理由,她想,官場腐敗,那些腐敗分子還不定貪了多少黑心錢呢。有這一想法給她撐腰,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了,自己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地工作才掙那麽一點錢,這筆錢就算老天看我可憐,給我的一點補償吧。

  她把所有的錢都斂到懷裏,滿滿的一懷,像抱著個心愛的孩子。

  她從地上慢慢地站起,隻覺得眼前發黑,這大概是低血糖的緣故,眼前飄飛著黑綠色的蝴蝶,大朵大朵,雲一樣地從眼前快速掠過,在雲的縫隙裏,李素素看見一雙眼睛,是與自己酷似的、隻不過是小一號的眼睛。

  “小琴……”

  “小琴……”

  她拖長聲音叫了兩聲,卻得不到回應。

  她從地上站起來四處尋找女兒的蹤影,剛才明明看到她站在這裏,可是一轉眼怎麽又不見了?

  女兒在臥室大床上攤開手腳正睡得好好的,剛才明明在門廳裏看到她,難道是眼花了還是自己做賊心虛害怕孩子看到這件事?李素素坐在床沿上,腦門兒上一陣陣地冒著虛汗,連手也抖起來,就在這時,她聽見門響的聲音,就慌忙衝出去藏那個裝錢的牛皮紙袋,等她手抖著把它藏到碗櫥的縫隙裏的時候,丈夫伍愛國那張陰鬱的長臉從門板後麵冒了出來。

  “出什麽事了?”他用鷹一樣的眼睛盯住她問。

  “沒、沒什麽呀。”她結結巴巴地回答。

  李素素聞到丈夫滿嘴酒氣,就知道他過不了多久就會倒頭睡去。果不出所料,在他進門三分鍾之後,客廳長沙發上便響起了如雷的鼾聲。

  第二天早上起來,李素素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眼圈發青。

  丈夫在沙發上睡得正香,自從女兒小琴出生,大部分時間都是李素素帶著她睡,丈夫自己睡沙發。他們已經習慣這樣了,睡在一起反而覺得別扭。

  李素素手腳麻利地忙完一切,把女兒送到學校,然後又擠電車往單位趕。在電車上她想起昨天下午同事小潘好像給她打過一個電話,說她做的賬似乎有點問題,具體情況她也沒弄清楚,等到了單位再說。車上人很多,大都是趕去上班的。李素素真羨慕那些待在家裏不用去上班的人,那種慵懶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人的日子,而她現在的活法,沒滋沒味的,就跟一台數錢機器差不多。

  機器還能有出錯的時候,而她不能。

  那個主任,成天吊個驢臉,動不動就要挑她毛病。

  財務室的好事全歸小潘,而壞事都歸她,真他媽沒勁……李素素手拉吊環晃晃悠悠地在電車上晃當,她真想讓電車開過了站,甭管去哪兒,橫豎別在她單位門口停就行。

  一個燙著一頭亂蓬蓬頭發的女人從人堆裏露出臉來,“嗨,素素!”她旁若無人地在車內大聲喊叫,惹得周圍的人直皺眉頭。

  “黃玫!”李素素也驚叫起來。

  黃玫是她的中學同學,她倆有一段時間很要好,但後來各忙各的,就顧不上聯係了,今天在電車裏巧遇,自然高興得要命,嘰裏呱啦大聲說話,完全忘了其他人的存在。

  黃玫說:“我現在到處找工作就跟沒頭蒼蠅似的。”

  黃玫說:“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黃玫說:“我這個人哪,就是太重感情才落得今天這下場……”

  黃玫的話被四周的噪音截成一段一段的。那些話還在李素素耳邊嗡嗡作響時,黃玫一轉身一聲“再見”,人已經不見了。

  李素素進門的時候,主任與小潘正在說話,見李素素進來,他們的話好像被電動開關關住了似的,一下子就打住不說了。辦公室裏的氣氛總是怪怪的,由於開著空調,門窗關得又死,空氣不流通,讓人感到壓抑。四周每扇窗上都安裝有鐵條,坐在屋裏像在坐牢。

  主任把厚厚的賬本堆到李素素麵前,山一樣的一堆。李素素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

  她一聲不響地打開電腦,電腦所發出的極其輕微但卻恒久的嗡嗡聲注入她的血液,她真不甘心一輩子都坐在這裏替別人數錢,但是不甘心又能怎麽辦呢?就拿黃玫來說,她連找到一份像這樣數錢的工作都不容易。

  電話鈴響起來,小潘搶著接,她總以為是她男友的電話。她換男友就跟換襪子,勤得很。

  “喂……”小潘的聲音在冰冷的機器麵前顯得很柔軟。

  小潘與對方聊了一會兒才發現她的溫柔用錯了地方。

  “李素素,找你的。”她拖著長長的電話線把那隻電話越過千山萬水遞過來。

  “喂……”李素素的聲音則顯得幹澀。

  電話裏那個男的滔滔不絕,過了好一會兒,李素素才反應過來,那人是魏強。

  下午,李索素對著白牆發了一會兒呆。魏強在電話裏說今天晚上想請她吃飯,可她哪有心思吃什麽飯,一想起單位和家裏那些破事她就腦漿子疼。還有那個牛皮紙袋,她已經點清楚了,裏麵一共裝有八千八百八十八元整。這些錢對李素素來說應該算一筆大錢。

  “我該拿這筆錢怎麽辦呢?”她吃力地想。

  錢錢錢……

  眼前到處都是飛舞的錢。

  主任拿過一摞來又一摞,主任說有這麽多錢需要你來點,別走神別出錯,否則你的飯碗就保不住了。

  小潘在桌子對麵竊笑。

  李素素聽到“啪”的一聲,再抬頭時見小潘在那兒低眉順眼地也在數錢。

  屋子裏到處泛著一股錢的黴味兒,李素素一邊做著手底下的事一邊在心裏暗自盤算著下班後和晚上如何安排。她先打電話請母親代她到幼兒園去接一下女兒,“車錢我付,您打車去吧。”李素素和母親的關係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客客氣氣,金錢上分得很清楚。給母親打完電話,她又想起該給丈夫也打一個,可是號碼還沒撥完,電話卻被一隻從空中伸過來的手給按住了。

  主任的臉擱置在電腦上方,臉被電腦屏幕反上去的光映得很藍,鼻毛從黑洞洞的鼻孔裏伸出來,看上去就像一個白日夢裏藍臉的鬼。

  魏強約李素素在胡同深處的一家小館裏見麵。

  李素素拐七拐八走得暈頭漲腦,天就要黑下來了,道路兩旁一邊是高牆,一邊是樓房,隻亮著幾盞鬼火似的小黃燈。李素素在昏黃的路燈下越走越心慌,就在她對自己已經沒信心的時候,魏強的身影意外地出現了。

  “差點找不到了,”李素素說,“這地方好難找。”

  魏強說:“我老遠就看見你了。”

  “是嗎?我怎麽沒看見你?”

  “你的眼睛有問題。”

  說著,用別有意味的眼光在李素素身上掃了一下,兩人坐下吃東西。

  這家小館布置得很有情侶幽會的神秘情調,到這兒來的人都很年輕,而且都是一對一對的,沒有單個來的,也沒有一大群人一塊來的,隻有成雙成對的男女。

  “你帶到這兒來吧?”李素素環顧四周,問了句。

  魏強一邊看菜單一邊抬起眼皮看了她一下,說道:“我和誰一起來呀?”

  “那誰知道。”

  這時候李素素的注意力發生了偏移,她的耳朵被旁邊的那對男女牽了去,他們似乎在議論一則新聞,一則跟錢有關的新聞,他們所敘述的那組數字使李素素敏感她想到她自己,“八千八百八十八……”這四個“八”字如同四根鋼針從不同方向紮向她的太陽穴,她腦子頓時覺得“嗡”的一聲,然後,錯覺和混亂發生了。

  她覺得每一桌人都在議論著同一個話題,他們的嘴形在黏稠的空氣中快速地一張一合,他們的表情看上去多多少少有些詭秘,他們似乎從同一張報紙上獲取了某種相同信息,然後他們開始添油加醋地在這座城裏四處傳播八八八八、八八八八、八八八八……每個人的嘴巴上仿佛都安上了一個形狀適宜的小喇叭,把這組數字隨時隨地掛在嘴邊上,情侶們悄悄接吻時說的是這句話,男人第一次在桌子底下暗中使勁攥住女人手的時候說的是這句話,女人的腿與男人的腿偷偷發生摩擦時說的還是這句話……天旋地轉,一切混亂不堪。

  她被他平放在床上。

  他說你不用怕這酒是有點上頭但問題不大你躺一下就好了。

  他說……後來就聽不到他說什麽了,他從身上長出十隻八隻手來摸她(她似乎也願意他這樣做),兩人默契地配合著,觸到的每一個地方正是她想要的,她身體的起伏不定似乎大大地鼓勵了他,他的擠壓和觸摸加大了力度,他嚐試著去解她的衣扣,但慌亂之中卻又無從下手,他隻好隔著衣服揉搓她,好像她是一塊包在玻璃紙裏的糖果,想吃又吃不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找到問題所在:她穿了件根本沒扣兒沒帶兒沒拉鏈的裙子。

  要把手插進去可真是一件難辦的事。

  “八八八八……”她說。

  “什麽?你說什麽?”他聽不到她近乎於耳語的聲音。

  她喃喃地說著一句什麽,似乎總在重複,臉上的表情有些痛苦,然而他卻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在鼓勵他大膽前進,向縱深發展。他的膽子一下子大起來,把她的裙子往下一拽,她人就整個兒地裸了。

  愉快的感覺像海浪那樣大麵積地來了。什麽銀行、牛皮紙袋、錢、報紙、新聞、被追蹤的幻覺、內疚、自責……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統統滾開,最真實的、最能看得見摸得著、最能真正享受得到的隻有性,隻有男人。她把他吞沒包圍,讓他進入她體內,進得很深,仿佛進入了地球的中心,深不見底。

  他沒想到她會反客為主,原本雄心勃勃的他這會兒竟有些發怵,跟這個女人比起來,自己畢竟不是很有經驗的,但他還是憑著一股子蠻勁兒努力地幹著,汗從他的額頭和兩頰大量地滲出來,他的整張臉好像發了水災,水分大麵積聚集,然後凝結成大滴大滴的雨,劈裏啪啦滾落下來,落到李素素豐滿的胸脯上。那渾圓而隆起的兩團肉一時間就像抹了油似的燦然發亮,成為脫離於身體之外的一個獨立存在物。

  他用力擠壓那油亮而結實的一對,他吸吮它們——似乎要把它們嚼碎了完完全全地吞下去。他上上下下忙個不停,汗液是他們身體之間的潤滑劑。他越戰越勇,已經忘記了剛開始那一點點因經驗不足而引起的自卑情緒,變成了一個征服者,一個無人能比的大英雄。

  做愛持續了很長時間,兩人毫無倦意,魏強的持續能力長得驚人,他的手、他的身體、他的器官相互配合著,他在瞬間成熟,變得聰明無比、能幹無比。幾個回合下來,李素素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她像一鍋已經沸騰了的水,有些刹不住車,便開始了新的一輪反攻,兩人變換了體位,她把他壓到下麵,她的身體騰在空中,用力搖擺、扭動、擠碾、壓迫,她那一頭卷發紛紛倒向一邊,過了一會兒,又像麥浪似的倒向另一邊,她用眼睛瞄到了鏡子裏的自己,看到了自己時起時落的急切跳動的乳房以及騎在男性身軀之上的類似於強暴似的驚人體位,這一切使她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新鮮和刺激,她呻吟的聲音變得怒不可遏,瘋狂而又急促,天要塌下來一般,她用力扭動身體似乎要擺脫什麽,她的軀殼和意念早早跑到了前麵,在他之前搶占有利地形,率先達到了高潮。

  她濕漉漉地從他身上下來。

  他再次急切進入,不過,這已經不關她事了,她躺在他下麵開始走神兒,思路又重新返回到他們做愛之前所想的事情上去。

  李素素離開魏強家的時候,魏強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他隻推讓了一下說要送她,而她說了句“別了你睡吧”,他就一歪頭栽倒在枕頭上睡著了。其實她心裏很想讓他送一下,哪怕是給她送上車也好,可是他沒有,目的達到了他便鬆懈下來,鬆得一發不可收拾,就像一攤爛泥。

  李素素獨自走在午夜的大街上,心裏非常不好受,她看到路麵上自己的影子被多重燈光照射著,忽兒變出許多個腦袋來,忽兒又放射出無數條胳膊。她走上一座過街天橋,想要繞到橋的另一邊去打車,忽然覺得兩腿發軟,渾身上下一點勁兒都沒有。橋下站立著幾個穿銀亮發光短裙的可疑女人,李素素不知道她們是幹什麽的。她本能地加快腳步,踉蹌著走過天橋。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