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11章 纏綿隨風

  第二天一覺醒來,白翕看到了熟悉的窗簾圖案,身邊的人已不知去向,丈夫一向起得很早,他上班的地方在城市的另一端,白翕從未去過他們單位,所以對白翕來說那個地方等於不存在。

  白翕上班的地方離家不遠,所以她每天走得比丈夫要晚。白翕在一幢白房子裏上班(那是單位最近新蓋起來的圖書館),白翕聽說很多人打破腦袋都要到那裏去工作,而白翕卻迷迷糊糊就被人分進去保管資料。孫斯文也覺得這份工作很適合白翕,他想當然地以為女人隻要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就不會出什麽問題。

  白房子的形狀很像棺材。

  白翕在紙上畫了一口棺材的形狀(連她自己都吃驚,她怎麽畫得那麽像)。

  孫斯文說,棺材是什麽形狀,你見過棺材嗎?

  白翕說,在想像中。

  孫斯文說,這不就得了。

  白翕在小區門口乘公共汽車去上班。

  每天如此。

  公共汽車在河邊的那條路上緩慢行駛。路邊這條河在白天完全是另一副樣子,平淡,靜謐,空氣被稀釋,夜晚濃烈的東西在白天變得清淡而又恍惚,像隔著一個世界看到的另外一個世界裏的東西。

  白房子的玻璃被霧氣蒙住了,白翕走進房子裏,便不再看得見外麵。她靜靜地坐在桌邊填寫資料卡片,這種資料卡片她已經填過幾萬張了,接下來的時間她還要接著填下去,沒完沒了,真是沒什麽意思。

  所有的編號都得填寫仔細,不能讓墨水洇開來,不能有塗改或者用橡皮擦過的痕跡。這種工作做久了人就像變得有了潔癖,要把紙片打扮得像麵孔一樣清爽雅麗,容不得半個汙點的存在。

  資料室的白色地麵被清潔工擦得相當幹淨,上麵映著一排排高大書架的倒影。這裏很少有人來,因此書堆在那裏隻不過是裝腔作勢的樣子貨。每逢上級領導下來檢查工作,資料室便是重點開放的窗口,因為它幹淨、體麵,冒充有文化。白翕明白自己不過是資料室的一件道具罷了,沒有人知道她是誰,誰坐這兒都一樣。在無人的正午,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窗照到了白翕的臉上,她想起昨天夜裏那個陌生人火辣辣的撫摸以及他房間陌生的氣息,心裏不覺一動,欲望像融化的冰那樣在全身蔓延開來,她身體不覺一陣熱又一陣冷,像是在發高燒。

  這天晚上散步,白翕在他們經常去的地方等了很久,一直不見韓青。路邊的積雪被來來往往的汽車搞得有些髒了,白色積雪上浮著一層灰塵顆粒。白翕低頭看到自己的白色外套上也落著同樣的灰,才意識到自己在外麵待的時間已經不短了。

  他不會來了。

  他出什麽事了嗎?

  他怎麽了?

  白翕沿原路返回的時候,腦子裏類似的問題如同氣泡似的往外冒。

  白翕進門的時候,發現丈夫正坐在門廳的一盞燈下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你在等我嗎?

  出什麽事了?

  怎麽啦?

  白翕說出來的話幾乎是剛才她路上所思所想的翻版,她生怕丈夫看出她心裏有事,所以主動跟他說話。

  孫斯文說,沒什麽、沒什麽。

  白翕永遠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他看起來深不可測,鏡片虛白一片,看不見他的真實表情。白翕坐在電視機前心不在焉地看了會電視,從一個台跳到另一個台,跳過一張張熟得發膩的臉。她坐在床邊洗腳的時候丈夫還在他書房裏畫圖,白翕本來想跟他說句什麽,但想了一下又覺沒什麽可說的。盆裏的水很熱,把腳上的皮膚燙得微紅,一雙腳在水盆裏看上去就好像透明一樣,一絲絲藍紫的血管像四通八達的蛛網,細密地布在腳背上,白翕從沒注意過這些,她睜大眼睛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像在觀看與己無關的另一部分身體。

  身體接觸到床麵那一刹那,整個身體都被打開了。女性的身體在黑暗中仿佛有無數個可以自由閉合或者打開的小門,它不一定非由男人控製,也可以由想像控製。

  白翕的想像與另一個男人有關,她聽到空蕩的屋子中央那把舊木椅所發出來的吱嘎做響的聲音,那個人就站在她身後,撫摸源源不斷,像柔滑的水那樣滋潤著她的肌膚。她的衣服一件一件被他除掉,撫摸變得急促不定,甚至弄疼了她,但在這種時刻,疼痛和其他感覺是混合在一起的,疼痛甚至加重了感官感覺,使那種刺激來得更壯烈些。

  午夜兩點,白翕被人從夢中叫醒。

  你不舒服嗎?

  他問。

  白翕看見丈夫沒戴眼鏡,眼睛四周有一圈白光。

  你在說夢話。

  他說。

  我以為你不舒服呢。

  說完,他便裹緊被筒翻身睡去,剩下白翕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黑夜裏發呆。

  杜豔豔最近愛上一個新男友,拚命打電話給白翕,一夜一夜訴說著他們的感情經曆,她每次戀愛都像第一次戀愛一樣瘋狂,全身心地投入,沉醉,快樂,然後痛苦,撕裂,直到弄得滿身是傷,隻想從那場戀愛中逃出來,等傷口痊愈了,她又好了傷疤忘了疼,再次一頭紮到戀愛的旋渦中去,不管不顧,瘋了似的愛那個在別人看來很一般的人。

  杜豔豔是在一場鬧哄哄的演唱會上把她與希米的故事講給白翕聽的。當時周圍噪音太大,杜豔豔的話被噪音截成一段段的,可她還是拚命說著,說著說著竟然掉下淚來。白翕木在那裏,整個一個木頭人,她知道這不是自己應有的表現,她最好的女友哭了,她應該勸勸她才對,可她一點都不想勸她,在這種時候她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過了一會兒杜豔豔的情緒又好過來了,她說待會兒聽完演唱會讓希米來接她倆,“你一定要見見他。”杜豔豔自作主張地說。上來兩個歌手一直在唱《走了那麽久,你變了沒有》,這首歌很多人都會唱,杜豔豔卻說她不要聽,要走,要出去吃飯,要見朋友。

  她們在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館吃飯,順便一連八次狂呼那個叫希米的男人。白翕一邊吃著淡而無味的清蒸魚一邊聽著杜豔豔說著濃得就要淌出血來的愛。

  很多的情侶頭碰著頭,膝蓋碰著膝蓋。

  隻有她們兩個女的。

  在她們快要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希米出現在她們麵前。

  與白翕想像不同,希米氣質文弱,並不像個瘋狂做愛的主兒。

  希米一來,就沒白翕什麽事了,他不吃菜,盯著杜豔豔的臉看了又看。兩人一句來,一句去,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

  我走了,你們慢慢吃吧。

  白翕說。

  白翕從那家小餐館裏出來,忽然感到無處可去。她沿著路邊的人行道急匆匆地往前走,別人都以為她有急事,其實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她看到夜晚的城市上空依稀可見的雲,雲的形狀變幻莫測,平時傍晚散步她常看到這樣的景象,一個男人慢慢走近她,她也朝著他的方向走。

  白翕穿過黑暗的樓梯走進一段陌生的樓道,她憑記憶尋找那扇門,她幾乎是動用嗅覺找到那地方的。白翕找到韓青的住處,讓韓青驚訝不已。他說你記性真好啊,連我自己都記不住我住在哪裏。

  白翕笑道,難道這不是你的家嗎?

  房裏沒有開燈,隻開著電腦。藍光迷幻的色彩令人很容易就跌進幻境,他一邊吻她一邊把手探進她毛衣裏,她一句也沒聽清他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麽,等稍微清醒一點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躺到床上去了。

  白翕一次又一次地向他打開自己的身體,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她瘋狂吸吮著他身上的氣息,她想他想了好久,就是想像現在這樣把一切都給他。他粗魯也好瘋狂也好,一切正是她想要的,她什麽都能原諒他。她就是要他。他的身體是火燙火燙的,他的手帶電似的,不像孫斯文的手,冷靜,理智,從不因激動而慌亂。

  風暴過去之後,兩人躺在床上說話。

  女的說:你用電腦幹什麽?

  男的說:我用電腦寫小說。

  女的說:你寫小說?那你讀一段給我聽聽。

  男的就讀了。他摟著她讀剛剛打印好的那一段。他的聲音比任何男人的都好聽,白翕聽不見內容,隻聽見聲音。

  白翕往回走的時候時間已接近午夜了,她走在黑黢黢的樓梯上,情緒從高處沒有任何過渡地掉下來,讓人很難適應。她硬著頭皮一級一級往下走,不想開燈,隻想走在黑暗之中。皮膚表麵的灼熱如霧氣一般冷凝下來,變得又硬又涼。那個人的氣息已被注入到她體內,皮膚上、頭發上、脖子、胳膊還有腿,他的吻細致而又精美,像一件藝術品。他下巴上的硬胡茬不時地掠過白翕空蕩蕩的皮膚,白翕對吻她的男人小聲說:“從來沒人吻過我那個地方。”

  樓道裏的燈忽然亮了。

  白翕一下子暴露在亮處,有種被人發現了什麽秘密的錯覺。

  她並不是赤裸的。

  可感覺上是。

  一名男子與她擦肩而過,她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煙味兒。

  男子很快走遠了,燈也滅了。她像孤魂野鬼似的跌跌撞撞跑回家,鑰匙插進鎖孔那一刹那,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害怕麵對孫斯文,如果他問起來白翕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好在她進門的時候發現他已經睡了,屋子裏所有的燈都關了,東西擺放得井然有序。白翕像做賊似的在這個家裏遊蕩,一會兒摸摸這兒,一會兒摸摸那兒,陌生人一般的感覺。

  白翕從廚房裏取了瓶熱水,坐在門廳裏洗腳。

  她用腳背嘩啦啦、嘩啦啦地撩著盆中的熱水,心裏迷亂而又錯位。很顯然她已經愛上那個人了,跟他上過床之後越發發覺自己愛他。白翕一遍遍地回憶他們在一起時的情景,折騰得幾乎一夜沒睡。

  公共汽車上人人青腫著一雙眼睛,都像患了夢遊症的病人,木然地坐在座位上,沒有一點表情。車子一站一站地到達,有一些人上來,又有一些人下去,白翕沒想到自己竟然坐過了站,等她想起來的時候,汽車已在一個公園門口停下來。

  那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公園,白翕估計裏麵都是些住在附近的居民在早鍛煉。白翕想既然站在公園門口就進去轉轉,反正上班早一點晚一點無所謂。她買了張票走進公園半開著的鐵門,一進去就看見許多老胳膊老腿枯樹枝一樣在眼前晃,白翕被嚇得趕緊退了出來。

  她不想一腳就邁進那個老人世界。

  不合時宜的鮮豔表現出一份掙紮後的絕望。

  他們害怕死去。

  白翕不想一生就這樣平淡無奇地過完了,平淡是多麽可怕的一種軟體動物,它使人漸漸喪失警惕,像坐水滑梯一樣順流而下,被水帶到哪裏算哪裏。

  自從和那個男人有了那種關係,白翕就再也無法使自己平靜下來。那個男人從她身體的縫隙裏鑽進去,鑽得很深,在她身體內部四處遊蕩,她無論走到哪裏,那個遊蕩的影子都會緊緊跟隨著她。早上她坐在公共汽車的後排座位上,那個影子一下子就從前排冒出來,他坐在距她三四米遠的地方,雖說隻是個背影,但白翕一下子就認出他來。

  有時候,資料室裏空無一人,白翕卻聽到一排排資料櫃深處有人在翻書的聲音。她在他床上的時候常常聽到這種聲音,他床墊四周堆滿了書,圍欄一樣地包圍著他,韓青說過,隻有這樣待在裏麵才安全。韓青是個神出鬼沒的男人。

  他說其實他真名不叫韓青,韓青隻是他寫作用的名字。白翕用癡迷的目光望著這個連名字都不確定的男子,越發從心底湧出一種情緒,那就是不顧一切也要和他在一起。

  一隻貓的出現就像一道銀光閃閃的白色鍍膜,阻隔在白翕和丈夫之間,讓他們的關係變得像油與水互不相溶。

  那隻貓是在某一天夜裏在白翕家突然出現的。那天白翕謊稱和女友一起到世紀劇院去聽歌劇,在鏡前精心打扮,她化妝的時候丈夫就站在她身後,她感覺到某種目光的分量,他平時很少看她化妝,這正合白翕的口味。一個女人在化妝的時候是很不希望有人站在一旁盯著看的,夾睫毛的動作就很怕旁邊有人,眼睛是人最珍貴的部位,稍有什麽風吹草動都會攪起內心的不安,手發抖,眼毛發顫,結果把事弄不成。

  白翕在試著夾了兩下睫毛之後,終於決定放棄。

  孫斯文說:“我來幫你好不好?”

  白翕說:“這種事你幫不了我。”

  孫斯文說:“我會很小心,傷不到你的。”

  白翕說:“有些事隻能自己來。”

  化妝台上丟著一隻軟軟的粉撲子,每一管口紅都被擰開了,一支一支血紅地豎在那裏,像一隻隻充血的手指或者勃起的男性生殖器。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想到男性生殖器這種平時不在她談話範圍之內的東西,白翕和她丈夫從沒談論過與性有關的話題(白翕不知道別的夫妻談不談這方麵的事),在他們之間那件事就跟不存在似的,隻在相隔很久的某一天晚上,他們偶然會來上那麽一回,然後就不知道下一回再做愛是什麽時間了,也許要等上兩個星期,也許要等上一個月。

  冷漠而有序的生活,像梳妝台上那些化妝品,排列那麽整齊,但有的口紅她一次也沒用過。

  白翕用手指把那排排列得像士兵似的口紅一支一支推倒,手指上沾了一些紅色,白翕對鏡子裏的孫斯文說要和一個女友一起去聽歌劇。孫斯文慢吞吞地說世紀劇院是很遠的,外麵的路又在結冰。

  白翕就當沒聽見,她收拾好桌上的東西就到門廳裏換靴子。

  門廳裏立著幾雙式樣各異的女靴,它們像梳妝台上的口紅那樣同樣也被排列得相當整齊。燈光靜靜地照著它們,門廳裏的穿衣鏡像畫框似的框住它們,看到這些靴子,白翕就想起那個孤獨的寫作者手頭正在寫的一部小說——《長靴站立》,她想,這是一個含義複雜的題目,盡管她並不怎麽懂得他要表達的那些東西。

  下樓梯的時候,白翕想到自己現在隻不過表麵上還和孫斯文住在一起,內心卻走得很遠了。她整天想著與另一個男人有關的事,想得頭都痛了。占領者首先進入她的頭腦,然後才是身體。樓梯扶手上全是灰,即使站立不穩的時候,她也不想去扶它。身後一直有動靜,白翕疑心有人跟著她。

  其實沒有人跟著她,她自作多情罷了。

  那天晚上孫斯文的心思在一隻貓身上,那是一隻比女人還要有女人味兒的小懶貓,躲在朋友家的米白色沙發後麵,羞羞縮縮地誘惑他來抱。

  用筆名寫作的男子正在房間裏焦急地等著那個慌慌張張的闖入者。白翕就像他生活中出人意料的一筆,在湖邊散步時認識的美麗女人,年輕,健康,性欲旺盛,有藝術傾向卻又完全是個門外之人……這一切對他來說是多麽合適呀,翟小塵感覺自己就像撿了便宜似的,他把白翕看成自動送上門來的那種女人,這個鬼魅般在夜裏出現的女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給生活枯燥的寫作者翟小塵帶來許多驚喜。他租了房子在這裏寫東西,而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他是一個有家有口的男人,有真實的名字(翟小塵),要給兒子定期付學費,報各種各樣的班,好讓自己的兒子也跟別人的兒子一樣體麵。為了獲得這種體麵,他得拚命掙錢,要掙錢就得多寫,有時候他覺得這種掙錢方式無異於賣血。

  ——世紀劇院怎麽樣?

  ——歌劇怎麽樣?

  ——很好。

  在短得像電報似的一段對話過後,白翕看到了那貓。

  他們站在門廳裏,麵對著麵,丈夫抱著那貓。鏡麵複製出丈夫抱貓的影像,白翕隻一味覺得惡心。

  從此丈夫和貓一家,白翕自己和自己一家。丈夫給他的小貓起了一個非常女性化的名字——菲菲。這名字也叫白翕感覺很不舒服。為什麽要叫它菲菲呢?為什麽不給它起一個真正的屬於貓的名字?那麽貓到底該叫怎樣的名字?白翕想了半天,腦子裏空空的,又聽見那個房間裏丈夫“菲菲菲菲”地叫,越發覺得那貓討厭。

  杜豔豔好久沒來電話了,也不知她跟那個叫希米的男人發展得怎麽樣了。在這座城市裏如果一個人有一段時間不打來電話,那麽在感覺上他就跟消失了一樣。白翕跟那個筆名叫韓青的男子差不多每天見麵,有時剛到辦公室坐了一會兒,那人就打電話過來說想她了。白翕放下電話就得按原路返回,有時為了節省時間就打出租返回美麗園,看著車窗外的景物跟剛才順序相反地又來一遍,連她自己都覺得她瘋了。

  下了車,白翕幾乎是一路小跑地往他住的那幢樓裏跑。

  那個男的仿佛對她施了魔法,無論她走到哪兒在於什麽,隻要他一聲令下,她就會以最快速度在他麵前出現。白翕腦子裏已經空了,所思所想除了他還是他。

  他沒寫作,半躺在床上等她來。

  我想你,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他說。

  我愛你。他說。

  我的愛就是你的愛。他又說。

  白翕從沒聽人對她說過類似的話,她遇到過的男人都是含蓄而又不善表達的。“愛”這個字,她隻在紙上見到過,有人在生活中這麽自然地表達出來,讓她感到有點難為情,同時也很感動。他們在上午半明半暗的光線裏做愛,身體內部充斥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愉快。

  後來那個用筆名寫作的男子在溫軟的床墊上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調對白翕說,做愛是一種激情藝術,這句話把白翕說呆了,因為她以前經曆的性是多麽幹澀無趣啊。整個上午他們就在顛三倒四的激情中度過,到了中午白翕說她必須趕回單位去上班。她說資料室隻有她一個人,萬一上級領導來檢查工作,資料室鎖著門可就糟了。韓青不肯讓她回去,說了好多讓她心軟的話。這樣她就在他那裏纏綿了一整天,從他那裏出來的時候外麵的天差不多已經黑了。

  ——單位裏怎麽樣?

  ——很好。

  白翕進門的時候裝做剛下班的樣子,其實她剛從另一幢樓裏出來,從一幢樓進了另一幢樓。

  孫斯文戴著白色袖套在廚房裏燒飯,那隻小貓在身後跟著他。白翕洗了把臉,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家裏冷得要命,暖氣好像壞了似的,打了幾次電話也沒人來修。皮沙發扶手涼得像鐵,白翕把手放在上麵又很快移開來,她想這個家越來越讓人待不下去了。

  這天夜裏,丈夫例行公事似的同她做了一回,因為他不知道她暗中有了對比,所以他做得在她看來很有些漫不經心,平淡,無激情,差不多可以用“草草了事”這幾個字來形容。白翕絕望地躺在已經變得冷的被子裏,想到下午那個火炭一樣燙著她的人,她想他們是多麽不同啊。有愛和無愛是多麽不同。男人和男人是多麽不同。

  白翕陷入心不在焉的迷狂狀態,她以為別人什麽也不知道,其實,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女人有些不對勁了。她的上司老於是最早發現她上班經常不在位的人,資料室是單位裏最輕鬆體麵的工作,別人忙得要死,這女人倒閑得發慌。他有幾次到資料室去就發現那裏上著鎖。寂靜的小樓空蕩蕩的,連個人的影子都沒有,他有些生氣地敲了幾下門,然後回到自己辦公室去打電話。

  他以前很少給白翕家裏打電話,在抽屜裏找了半天才找到她家的電話號碼。電話是一個男的接的,他說他感冒了沒去上班,老婆一早就走了,現在這個時間應該在辦公室裏才對。

  說話的人自然就是孫斯文。

  老於放下電話,在屋子裏轉了三圈,他知道他已經抓到那女人的短處了,他在心裏冷笑了三聲,風卷起的雪粒打得玻璃窗砰砰直響。

  你上班的時候經常不在。

  你老公說你在單位。

  可是你不在。

  白翕就坐在對麵的那把椅子上,她身上穿著件深藍色羊毛背心,黑色長褲,老於跟她談話的過程中她一陣陣走神,老於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麽想的。現在的人都怕丟了飯碗,特別是要找一個好工作有多不容易,可這女人腦子好像丟在別的地方了,跟她談半天,她卻一點兒也不往心裏去,說來說去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白翕望著老於那張布滿筋筋絡絡的馬臉出神兒,她想,人怎麽能長成這樣呢,這麽奇形怪狀的。老於一雙幹枯的瘦手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鏡一會兒摘下來一會兒戴上,這樣反複多次。白翕想起在那些冗長的會議上老於有時就坐在自己身邊,他也是像這樣不斷地把眼鏡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攪得四周人心惶惶,以為過不了幾秒鍾就會地震,要不然天花板上就會掉下一塊磚來也說不定。

  老於的瘦手搭在白翕肩上,用力拍了拍。

  他說:好吧,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白翕什麽也沒想,回到自己座位上就給韓青打了一個電話。他們在電話裏熱聊的時候,門縫裏塞著一隻狹長的眼睛。

  下班回來丈夫正在房間裏東翻西找,白翕問他出什麽事了。他說出什麽事了你心裏應該明白,我的菲菲貓不見了。

  白翕吐出一口長氣,說,咦?你的貓丟了跟我有個屁關係?

  丈夫用陌生的眼光上下打量她,丈夫說你現在變得好厲害呀,連罵人的話都會說了。白翕說,有人成天裝得跟個人似的,其實連個狗都不如,整個就是一個冷血動物。丈夫冷冷地說,咱們兩個不知誰更像動物……一天到晚就知道上床。白翕倒吸一口涼氣,她沒想到丈夫原來這樣討厭自己。

  丈夫還在另一個房間裏尋找那隻不知去向的小白貓,他把沙發挪得錯了位,眼鏡片上反射著一片漠然的光。

  白貓就這樣莫名其妙失蹤了。

  白翕每天上班下班,忙她自己的事,拿丈夫就當隱形人似的,想看見就看見,想看不見就看不見。

  有天下午白翕正坐在辦公室裏安靜地填卡片,上司老於打電話來說有事跟她談,讓她過去一下。白翕穿過長長的走廊,腳步聲一下一下仿佛在好遠的地方,與自己的身體是分離的。陽光很好,外麵是寒冷的冬天,玻璃走廊裏卻像夏天一樣暖融融的。白翕隔著玻璃看見外麵院子裏有一隻正在曬太陽的小貓,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那隻貓酷似家裏丟的那隻,白翕的記憶一時間出了問題,她恍惚間記起了一些事情,記起那個患有嚴重恐貓症的女人怎樣佯裝上班將那個小東西裝在包裏坐車到很遠的地方。那小貓也跟認識她似的,隔著玻璃盯著她看。

  空洞的敲門聲在白翕手底下突兀地響起來。門開了,報紙後麵露出老於的臉。老於說,明天派你到外地出差,你回去準備一下吧。白翕站在那裏想,該不該把小貓帶回去還給丈夫。她想了一下,對自己說算了算了,假裝沒這回事算了。

  軟臥車廂裏坐著昏昏欲睡的四個人——兩個男人,兩個女人。白翕一上火車就知道自己中計了,什麽出差呀這純粹一個圈套。那個故作嬌態的女會計大冷天穿了一件灰藍色的短袖T恤,並且不斷撫摸自己的胳膊(像在暗示別人可以來摸她)。白翕第一眼看到她就感到不入眼,坐在她對麵真不知道這漫漫旅途該怎麽過。

  怎麽這麽冷——

  別抽煙,我最受不了煙味了——

  哎呀呀——

  她的話一句一句飄在空中,在軟臥狹小的空間裏被擠得變了形,傳到白翕耳朵裏變成了一種奇怪的貓叫。

  男科長的耳朵迅速捕捉到這種貓叫,並且起了化學反應,他看大嘴女會計的眼神越來越不對了。老於坐在白翕旁邊,也想達到男科長那種忘我境界,可白翕偏偏不給他機會,白翕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著他,連眼神都不願跟他接上——一直傻乎乎地望著窗外,這可把老於給氣壞了。

  白翕這種不配合的態度一旦開了頭,就很難再糾正過來。她一直像一節木頭那樣硬邦邦地杵在那裏,車廂本來就小,她又那麽硬,搞得所有的人都很不舒服。大嘴會計首先打了個鋪天蓋地的大哈欠,男科長立刻心領神會地說,女士們都累了,咱們大家都早點休息吧。

  白翕倒頭就睡,像一個患有僵直性緊張症的病人。火車均勻搖晃的節奏很快使她進入另一重空間,她看見四個裸體的白瓷小人從眼前一一走過,像四個並排出現的音符。有一道不知從什麽地方照射過來的強光照在她臉上,使她的麵孔被放大在一張白紙上,嘴唇爆著幹皮,毛孔清晰無比。有一隻手從黑暗中伸過來,像一張不透氣的塑料袋那般糊在她臉上,一時間,她感到無法呼吸,她拚命掙紮,像一個掉進河裏就要沒命了的人,掙紮的結果不僅沒使她浮上來,反而使她越陷越深,她覺得她的鼻孔和嘴巴都被黏稠的膠泥堵住了,白翕感到她就快被悶死了。

  老於正坐在床邊距離很近地看著她。

  ——你怎麽坐在這兒?

  ——我該坐在哪兒?

  白翕把毛毯蒙在頭上,翻身睡去。

  淩晨,列車到達一個白翕從來沒到過的小站,老於把大家叫醒下車,白翕把夢境留在那趟列車上,隨著那趟車繼續往前走,身體卻跟著別人來到了站台上。四周白茫茫的,站台上很冷清,沒有一個旅客。大嘴女人與男科長變成麵目模糊的一對,走在與白翕和老於後麵很遠的地方,他們故意拖拖拉拉,大概是有什麽絕對隱私怕人聽到。

  這趟莫名其妙的旅行把白翕折磨得幾乎要發瘋,沒有任何目的,沒事可做,除了吃吃喝喝見一些麵目可憎的男人,整個晚上都被荒廢掉了,小地方的夜空黑暗得可怕,有幾串可憐的紅燈綠燈看上去也顯得麵目可疑,有一些像鬼似的蓬頭垢麵的男人在街頭巷尾遊蕩,白翕想自己是不是掉進了一個惡夢的情節裏,再也無法從裏麵逃出來。

  老於提議說閑著也是閑著(白翕最煩老男人說這句話了),不如大家去唱卡拉OK,大嘴女人做歡呼雀躍狀,男科長在一旁快樂得像隻瘦鳥。白翕木頭人一般地跟著去了,見那卡拉OK廳大得像籃球場一樣,全場無人,喇叭裏放著民歌改編的俗氣舞曲。男科長以農民紳士的可笑姿態躬下身來請大嘴會計跳舞,白翕把臉扭向一邊,看那個轉得挺歡的大玻璃球。

  一眨眼的工夫那兩個人就不見了(可能是躲到玻璃柱子後麵去了),空蕩蕩的籃球場滑稽地空著,有一些藍綠光束如毛絨絨的手掌,在並不幹淨的玻璃地麵上摸一把,再摸一把,隨後那裏就空了,反射著暗淡的不景氣的光。老於和白翕一人坐在一張圈椅上,中間隔著一隻硬木茶幾,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淡而無味的茶。後來那兩個人從柱子後麵晃出來,被膠水粘住了似的分都分不開。

  這天晚上,白翕房間裏的電話鈴一直在響,白翕就當沒聽見,一個人在衛生間慢吞吞地洗澡。白色霧氣蒙住了鏡子上的影像,同時也蒙住了她的耳朵,她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電話鈴的響聲不知持續了多久,終於還是停了下來。

  逃跑的念頭是過了午夜之後才從白翕腦子裏冒出來的,這個念頭一旦來到她腦子裏,就沒法再把它趕出去,它像一棵紮了根的植物,越變越大,越長越高,速度之快令人難以想像。

  那天夜裏,有個女人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在街上狂奔,她的頭發一路滴著水,一開始那水還冒熱氣,到後來,頭發就開始結冰了,凍成一根一根硬邦邦的鐵條,晃起來嘎啦嘎啦響。

  火車站天橋上的一盞白熾燈把白翕的人影拉得瘦且長,賣票窗口那個困得睜不開眼的女人告訴白翕,十分鍾後剛好有一趟車從這裏路過,隻停三分鍾,得抓緊時間上去。白翕站在站台上心情緊張地等待火車的來臨,她聽見鐵軌震動的聲音。

  白翕從外地趕回來,卻沒有見到她想見的人。在她回來的前一天晚上,翟小塵剛好寫完一部長篇小說,他退了房,回到原來的生活秩序中去,拎著一包厚厚的書稿去跟家人團聚了。

  白翕在清晨去敲那扇熟悉的門,出來的卻是一對穿睡衣睡褲的夫婦,他們好像從來就住在那裏,他們的日子從來也沒發生過什麽變化。

  韓青,我找韓青——

  他就住在這裏——

  他一直住在這裏——

  白翕聽到樓道裏有許多個女人急切的聲音。

  穿睡衣睡褲的夫婦搖頭,一臉茫然的樣子。

  對不起,我可能敲錯門了——

  白翕從尷尬中退出來,聽到那對夫婦把清早的門摔得山響,她的心也跟著一緊。她走到樓下,站在單元門口左看右看,像個丟了魂的女人。她想在樓下大聲喊叫他的名字,又記起他說過,那不是他的真實姓名,那不過是一個筆名。

  回到家白翕就得知杜豔豔自殺的消息。

  丈夫說:“在你出差期間,杜豔豔死了。聽說她和戀人一起掉進冰河,是自殺。”

  白翕不相信像杜豔豔那種性格的人會自殺,但她再也沒有接到過杜豔豔的電話,那個筆名叫韓青的人也從她的日子裏消失了,就像從來也沒來過一樣。

  房露坐在大房子中央,感覺到傍晚的空氣有點涼。德爾最近不知為什麽總是下班比較晚,房露一開始以為他在加班,但後來知道事情不是那麽簡單。

  房露在廚房做飯的時候有聽收音機的習慣,這樣可以使瑣事變得可以忍受些。比如說手拿到油膩膩的抹布的時候,耳朵裏聽到一些悅耳的聲音,就會衝淡一點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再漂亮的廚房具體操作起來都是油膩潮濕煩亂不堪的,完全不像雜誌上的樣板間那樣一塵不染。樣板間的灶台上總是開放著四季不敗的鮮花,真實的廚房裏總是放著要洗還沒洗的碗筷。這就是現實與想像的差距。當初裝修這套房子,德爾與房露都是興致很高的,他們年紀輕輕就有了這樣一套漂亮的房子,房子雖然遠了點,但環境很好,可以看得見西山頂上的積雪和飛鳥。

  這套房子自從裝修好了之後,丈夫的心就飛了。

  房露經常坐在廚房的一隻高腳凳上凝望著黛青色的遠山和山頂繚繞的雲彩發呆,她發現山巒每天的輪廓線都是不一樣的,就像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就像當初的愛情,就像那些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它們都是不確定的、變化的,今天這樣,明天那樣。

  窗外飄起雪花來了,從廚房那扇窗望出去,外邊混濁一片,有一些不確定的影像在眼前晃。房露一邊切青椒絲一邊看雪,碧綠的青椒被她切成像細粉絲那樣細的絲,然後把它們放在一隻白底青花的盤子裏,那隻盤子像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那樣停留在房露的視線裏。房露遲遲沒有打開煤氣,她想,也許再等幾分鍾丈夫就回來了。

  煤氣灶眼上的藍火“啪”地一跳,滅掉;再打一下,再次讓它滅掉。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外麵看不到一個行人,樹權上掛著雪。房露不明白自己坐在這裏等什麽,他又不是第一次晚回來,她應該跟個沒事人似的,該幹嗎幹嗎,該吃吃,該喝喝,該出去玩就出去玩。

  夏子批評房露過早把自己拴住了,她的理論是女人趁年輕就該多玩幾年,成個家買套房子住進去那該有多悶,整天做飯收拾屋子丈夫也不一定買你的賬,在外麵該怎麽花還怎麽花。

  房露並不太相信夏子的話,她甚至認為夏子是因為沒有像她這樣有一套漂亮的大房子而忌妒她。夏子住的房子很小,有點像學校的集體宿舍。其實夏子掙錢不少,錢都花在衣服上了。她對服裝的趣味很怪,總是花很多的錢買來一件別人眼裏並不值錢的衣服。她走到哪裏都很惹眼,這倒是真的。

  房露有時在夏子十平米的小房間裏過夜,她們總是聊天聊得太晚,然後夏子就留房露住下來。房露在夏子布置得很濃豔的房間裏看到了過往的男人和他們身後所留下的故事。

  “你愛過他們嗎?”

  房露躺在漂亮的大床中央,冷不丁地問夏子。

  夏子問:“你是指哪一個?”

  “最後那一個。”

  “最後那一個還沒出現呢……”

  夏子坐在橢圓形的鏡前擺弄她的頭發,她的頭發總是千變萬化,就像她身邊不斷出現的男人,醜的俊的有錢的沒錢的,什麽模式的都有。

  在等待丈夫歸來的那段時間,房露抽空給女友打了個電話。本想閑聊幾句,但夏子那邊似乎有什麽事(聽起來有男朋友在她房裏),房露趕緊放下電話。她“砰”地一下打著火,那愉快的藍火苗吱吱啦啦地舔著鍋底,她想她誰也不等了,沒什麽好等的。

  燈下有四個漂亮的炒菜,一個用造型別致的小沙鍋盛著的湯。這些都像擺樣子似的放著,像某些酒店餐廳裏的玻璃櫥櫃,什麽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你卻觸摸不到它們。

  鍋蓋打開,乳白色的熱氣被從頂部垂下來的木燈一點點地往上吸,住在頂層的女人,仿佛也被那種倒懸的吸引力吸了上去,坐在椅子上的身體輕飄飄地往上移。

  米諾是以一種奇特姿態進入房露視線的,他正在夏子的房間裏倒立,據說這種鍛煉的方法是從他父親那兒學來的。

  米諾和他父親見了麵就跟仇人似的,說不上三句話就得吵起來,但健身的方法卻是相同的,都相信洗冷水澡和倒立這兩條。

  米諾家就他和他父親兩個人。

  在認識了米諾之後,房露一直很難想像在一個不大的空間裏兩個男人一人占了一堵牆相互仇視地倒立時的情景。還有洗冷水澡,那是違反人的正常生理需求的一種舉動。在冰天雪地的冬季弄一大盆涼水往身上澆,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米諾的父親除了洗冷水澡還堅持冬泳。

  冬泳是房露無法忍受的一種行為,她想起來就感到難受。有一次她和一個朋友大冬天的不知為什麽站在公園的橋頭,看到湖邊的柳樹被冰凍成一根根直通通的鐵條,在那些硬邦邦的鐵條下麵,站著一些正在掄胳膊掄腿鼻子被凍得通紅的老頭。其中有個戴著紅色泳帽的老頭迅速脫了衣服奮不顧身往下跳,房露閉了一下眼睛感到渾身上下起滿雞皮疙瘩。

  夏子那天本來是約房露跟她一起到一家美容店去做頭發的,結果米諾臨時插了進來,她們不得不改變計劃,陪他坐在房子裏聊天。正說著說著米諾的呼機響起來,他在腰上按了半天,不理,繼續他的談話,他正談在興頭上呢,不想有人打斷他。可是沒過幾分鍾那要命的呼機又叫起來,夏子笑著問:“是你女朋友呼你吧?你趕緊回了吧,別讓人等急了。”

  “她這人就這樣,一天到晚就跟看賊似的看著我,老怕我在外麵幹壞事。”

  “多好哇,人家愛你嘛。”

  “那也沒這個愛法,”米諾說,“都快把我給煩死了。”

  米諾的女朋友朵兒待在家裏專職談戀愛,有時一天要給她男朋友打八次電話十次呼機二十四條留言,米諾說這哪是在戀愛呀純粹是在愛情轟炸。

  房露就是在那天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焦頭爛額的米諾的,她看見米諾很小心地把那個小紙片疊成四折,然後塞進皮夾的夾層裏去。

  丈夫德爾晚回家已成為一種習慣。房露都懶得問他(問他跟沒問一樣,一律回答“加班”)。他的臉色越來越壞,變得像一隻在冰箱裏放得太久的癟茄子,他一回來,家裏的溫度就要下降兩度。

  米諾第一次給房露打電話是在一天下午。當時房露正躺在床上睡午覺,聲音從夢境裏直接連接到現實,房露奇怪剛才在夢裏她也接電話,怎麽就真的有電話打來呢。

  喂……

  房露聽到自己的聲音好像有回聲似的,大概是她有一半大腦還沒完全清醒過來,然後她就聽到米諾那種好聽的、有魅力的聲音。

  米諾說他近來已經焦頭爛額了(這和房露在心裏想過的一樣),他想跟房露談談,他說他整個人都快爆炸了。

  為了那個女孩?

  她怎麽你啦?

  她是不是神經有點問題?

  喂,你在聽嗎……

  房露聽到自己的聲音被截成一段一段的,它們像一種有形的東西,分別飄浮在大床的上方,房露躺在床上就能看得見它們。

  那天下午他倆見了一麵,約好到一個地方去喝茶。房露早早就去了,坐在座位上一邊品著用直口玻璃杯裝的綠茶,一邊想像著待會兒即將闖進來的那個男人被愛情折磨得蓬頭垢麵的樣兒。但是,想像中的事物往往是不準確的,米諾並不像房露想像得那樣憔悴,他穿得利利落落的,抖著精神就來了。

  “你怎麽這麽迫不及待呀,”他說,“看你這架勢已經在這裏坐了好幾個鍾頭了。”

  “是呀,我不像某些人,在家裏既換衣裳又化妝,所以來晚了。”

  兩人相互對看了一眼,一笑,然後麵對麵坐下。他們似乎已經忘了因為什麽原因在這裏約會,他們看著對方的臉,嘴裏的俏皮話忍不住一句一句往外冒。房露感到他們似乎是在很早以前就認識了,中間不過是有一段時間沒聯係,現在一下子又接上了,那麽稔熟的對話,還有那種似是而非半開玩笑式的談話,都讓他們感到親切。

  那天下午他們過得很愉快,他們原本應該談的話題卻一句沒談,那個朵兒仿佛根本不存在,而且整整一下午他的呼機一次也沒響過,房露懷疑他是不是偷偷把呼機給關了。

  傍晚五點多鍾,他們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空蕩蕩的感覺。房露好像聽到身邊那個剛剛認識不久的男人對她說著什麽(他越說她越不明白),她隻是不想在這個時間回家,不想一個人麵對空蕩蕩的家和餐桌。她相信丈夫不是在加班,一定是有什麽別的事纏上他了。

  在妻子的想像中永遠存在著一個勾去丈夫魂的女人,她一天到晚纏著他,給他打電話,不斷地呼他。因為她是婚姻之外的女人,對丈夫來說是新鮮的、不熟悉的,所以丈夫就背著妻子格外寵著她。

  他們在一起一定還說那個叫做老婆的女人的壞話。

  老婆都是自私而心胸狹窄的,老婆不許他在外麵多花錢,老婆希望他一下班就回家,乖得像隻上了機器發條的小狗,定時定點出現在她麵前,吃她煮的飯,聽她的嘮叨和抱怨。

  房露的耳邊嗡嗡的,常能聽到一些什麽。

  米諾說:“晚上我請你吃飯吧,上我家,我爸晚上不在家,就咱倆。”

  這個邀請就跟直接邀請她上床一樣明顯,雖然快一個月沒人跟房露做愛了,但她也不想那麽饑不擇食,盡管眼前這人並不叫她討厭。

  “等以後……以後再說吧。”

  房露伸手攔到一輛出租車,她不敢再看米諾一眼,一貓腰鑽進車裏,一溜煙地逃離了米諾的視線。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