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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情人

  漠北的畫驚動了整個美術界,評論家稱漠北的畫能夠激發意象和隱喻,使人能夠從想像和經驗中衍生出豐富的意義,讀解的人不同,意思完全不同。還有的人說,世界美術史上著名的印象派大師畫到八十歲,也不過畫成這樣。這些話都使小葉半信半疑,因為世界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她的兒子漠北的了。但是有一件事卻是真的,那就是漠北的畫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收益,二梅這個經紀人每天像用魚網撈錢似的大把大把往家撈。

  二梅現在整天帶著漠北奔波於記者招待會、新聞發布會、宴會、酒會等各種名目的聚會之間,漠北成了新聞人物,上電視、現場表演、得獎,他像個木偶人一樣被人牽動著,眼睛越發暗淡無光,人也越發幹枯消瘦了。

  他從來不懂他們說的那些事,他最愉快的事隻是到動物園去看猴子。

  “漠北這孩子離我當初的想法越來越遠了。”小葉說。

  “二梅這女人也離我當初的想法越來越遠了。”胡弧說。

  傍晚時分,胡弧和小葉兩個人一起在舊胡同裏穿行,太陽從後麵照射過來,在地上投下兩個極長的人影,他倆一路說著話,四周是穿流不息的車流和人流,他們遇到一個小的十字路口,兩邊有許多店鋪,地上擺著一隻隻小盆,好像是賣金魚的,還有許多小吃店全都敞開著門,裏麵所有的人都擺出大吃大嚼的姿態來,瓶子底對著天空咕咚咕咚往肚子裏灌啤酒。

  小葉打開家門,發現家裏的一切都被灰塵淹沒了。她在床上躺下來,躺成一個大字,胡弧徑自脫了衣褲趴到她身上來。他們兩個都很瘦,骨頭硌著骨頭,滋味並不好受,可是小葉兩眼盯著天花板,一聲不吭地同他做愛。整個過程顯得有些幹澀,並沒有出現那種激情澎湃的時刻,到了後來小葉感覺到有些快感,可他那一方已經草草結束戰鬥了。小葉忽然大聲喊叫起來,哇裏哇啦喊的究竟是什麽胡弧還沒來得及弄清。他背對著門,並不知道二梅已經進來了,就站在他們床邊。他們赤身裸體,樣子一定很難看。

  “你們倒有心思幹這個,”二梅雙手抱在胸前,好像在看著馬戲團裏的兩隻猴,“漠北失蹤了,哪兒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人影,”她鬆開抱在胸前的兩手,一副撒手不管的樣子,“錢我帶走了,人你們自己去找吧。”說完人影一閃就不見了。

  小葉木在那裏,手腳僵硬忘了穿衣服。她站起來在房間空地上走路的樣子使胡弧感到害怕,那是一副被人吸幹了的沒有血肉隻有骨骼的女人骨架,她完全不知道方向,也忘了門在哪兒,她在黑暗中亂走亂撞,骨骼和牆壁發出冬冬的聲響,震得胡弧頭皮發麻。

  後來經過短暫搏鬥,胡弧終於勸說小葉穿上衣服,他們雇了一輛出租車在城市的縫隙裏鑽來鑽去。汽車經過動物園那龜背紋一般厚實的城牆的時候,小葉聽到園內傳來淒厲的猿猴啼叫的聲音。小葉瘋了似的跳下車,沒命地向動物園內那座猴山跑去。

  太陽很快就要落山了,金紅色的餘暉把怪石壘起的猴山照耀得像天堂一樣美,猴們都已經回家了,隻有一隻孤零零的小猴站在那裏,與欄杆外邊的漠北遙遙相對,他們一聲聲地發出尖厲的怪叫,一句來一句去,交相呼應,永不厭倦。

  大武到另一座城市去看望他的情人。火車很擠,大武在車過道裏一路側著身走,還不時撞到別人的胳膊或者是腿。如果碰到女人,女人會誇大事實尖聲怪叫起來,所以大武格外小心。大武是那種外表看上去凶悍強壯實際上卻是彬彬有禮的男人。大武背著一隻隨隨便便的旅行包,包上畫著莫名其妙的一頭動物,非驢非馬,也不是豹子,但看上去還算威猛。旅行包裏胡亂地塞了幾件衣服。大武這次走得很急,就跟有鬼催著似的,不走不成。大武在走之前做了一係列的準備活動,其中包括把妻子溫文哄騙回娘家過年。

  大武是幾天前給溫文買好車票讓她抱上兒子趕緊走的。

  大武的理由是讓他們母子倆到外地去躲地震。這座著名的古城近來不知招誰惹誰了,動不動就說要地震,可光是聽說,又不見真。謠言在空中飛來飛去,搞得人心惶惶,大武就想,還不如真地震了好呢,震完得了,該倒的倒,該塌的塌,該去的去,該留的留。

  大武的老婆可不許大武這麽胡說。

  大武的老婆溫文是一個嚴謹而且實事求是的人。大武老婆最心疼的不是大武而是他們的寶貝兒子小武。小武今年剛滿三周歲,走起路來一搖三晃,小嘴吧噠吧噠,正是好玩的時候。大武的老婆雖是計算機軟件專業的研究生,但她比一般不搞研究的女人更加迷戀孩子。誰要在她麵前一提到她兒子小武,一時半會兒誰就甭想走了,這位軟件女專家會細致人微地從小孩的奶嘴尿片談起一直談到維生素C,還有鐵鋅鈣等等,從理論到實踐滔滔不絕,不管你什麽性別職業年齡愛聽不愛聽。

  大武的老婆雖說是個搞科學的人,卻還有點兒迷信,女人終歸是女人,喜歡聽風就是雨的,她一聽說外麵傳言有地震,首先想到的是孩子。關於這一點大武心裏就有點慚愧,因為大武心裏所想的是另外一個女人格格。聽說格格所在的那座城市春節前後也有地震,大武就極想在春節前去見她一麵,倒不是生離死別,實際情況不至於那麽慘。怪隻怪他在信中答應格格,說他春節前一定要上北京去看她,讓她待在北京“別離開但也別等”,這是他在給格格最後一封信中拗口但卻簡捷明了的最後一句話。

  大武是個搞實驗藝術的小說家,他在藝術上雖很先鋒,在日常生活中卻很傳統。他老婆出了名賢惠,把家中的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大武本人也在被安排之列,吃什麽穿什麽用什麽一律不用大武操心,大武的老婆對大武的事業是極其看重的,她相信大武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個載入文學史冊的大人物,她自己雖說是個碩士研究生,但搞理工科的人一輩子也就那麽回事兒,默默無聞不說,生活中原有的那麽一點詩意也被漸漸磨平了,成為死板板的沒有激情的平麵人。

  大武老婆看中大武的正是他身上的那麽一股勁兒,那種叫做激情的東西。

  這天夜裏,大武兩口子一左一右夾著兒子小武有點睡不踏實。小武前一陣子已經適應一個人睡小床了,這一聽說有地震,大武老婆就跟發瘋了似的一把把兒子從小床上抱過來放進自己的被窩裏,好像隻要孩子摟在身邊天塌下來都不怕了。她這一摟不要緊,倒把小武給摟出毛病來了,每晚非跟他媽睡不可,不然就大哭大鬧,跟你沒完。大武老婆疼孩子大武倒沒意見,問題是三人擠一塊睡,一天兩天還成,一月兩月就讓人有些受不了了。大武是個大塊頭,膀大腰圓,一張大床兩入睡還嫌擠呢,中間再加上個胖小子,大武常覺得自己睡到半夜“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半個身子撂在半空中,沒著沒落的,早起都快半身不遂了。

  老婆聽他這麽說,當場就樂得直不起腰來。

  老婆說:“你一個大男人,至於嗎,快活動活動腰腿給我看看。”

  大武就在她麵前活動腰腿,誰知剛一做了個大鵬展翅的動作,骨頭裏就非常爭氣地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來。

  “聽到了吧,”大武理直氣壯地說,“骨頭都響了,我可真的受不了了,你還是讓小武回小床吧,那麽大一孩子,又丟不了。”

  老婆卻不同意。老婆很認真地說:“那要是真的地震了怎麽辦呢?”

  老婆說這話的時候,大武正背對著她麵向窗站著。大武感覺到有人從背後走過來很溫柔地用胳膊纏住他的腰,然後把臉貼上來。他們這麽靜止地待了一會兒,連陽光都停留在窗台靜止不動了。窗下有兩個小孩一來一去地在打乒乓球,聽不到他們的聲音,隻看到兩個小小的影子在那兒晃。這一切都像白日夢一樣。大武心裏泛起一股溫情,但這溫情很快就被另一種情緒所淹沒了。大武一低頭看見有一雙骨節十分突出的手十指交錯在一起在他胸前打了個不折不扣的死扣,那雙手好像石膏打製而成的,看上去蒼白失血而且很硬。大武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湧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日子像鍾表一樣正常運轉。大武對生活有著很強的駕馭和控製能力,他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那樣他就無法安心寫作了。在遇到格格之前,大武也曾碰到過類似的事情,都讓他快刀斬亂麻給斬掉了。大武從不在外麵惹事生非,這一點大武的老婆是知道的。格格的出現是個意外,她的存在令大武感到很無辜,她一上來就使得他的磁場大亂,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大武感到自己好像剛剛經曆了一場大地震,死裏逃生逃回到老婆身邊來,日子又恢複了往日的正常。

  大武住的是老婆單位的房子。老婆單位不錯,是一家從事計算機軟件開發的研究所,雖說每月工資比不上外企,但他們單位集資給科研人員買了房子。房子在郊區,遠是遠了點,但每天上下班都有班車接送,用不著擠公共汽車,也不必擔心遲到,隻要你一早掙紮著起來哪怕是蓬頭垢麵躥上班車,那你也就“一切都OK”了。上了班車就等於進了辦公大樓,至於班車堵車晚點那是司機的事,與坐車的人無關。在班車上你盡可以看報紙織毛衣吃瓜子聊大天,班車在路上堵一個鍾頭都不算遲到,因為所長和各室的頭頭都在班車上。

  大武的工作比較一般,他大學畢業後分在一所窮學校裏教書,要房子沒房子,要獎金沒獎金,隻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不必每天坐班。不坐班的工作對大武來說再合適不過了,因為大武的主要精力是在搞創作,另外他還在一家雜誌社做兼職編輯。大武是個天生的怪才,他隨時隨地都能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來。大武的老婆很支持大武;大武的老婆越支持大武,大武就越覺得自己身上的責任重大。

  大武與格格的事連大武自己都沒法解釋,大武一向不是那種人。近來大武有些做賊心虛,常偷偷地觀察老婆的一舉一動,疑心老婆知道了些什麽。一天夜裏,大武做了個非常奇怪的夢,夢見老婆渾身上下長滿眼睛。老婆直挺挺地從床上坐起來,一隻腳伸到床下探來探去尋找拖鞋,但是拖鞋不知道藏到什麽地方去了,於是她索性光著腳下地在不大的房間裏走來走去。大武注意到她漂亮的小腿上也長有眼睛,胳膊上、脖子上到處都是眼睛,那些眼睛好像掛在牆上許多塊鍾表一樣,各走各的,眨動的時機和頻率都不相同,忽閃忽閃,全身閃亮,大武感到非常害怕,壯著膽子問老婆:

  “溫文,你怎麽啦?”

  溫文眨動著那些閃亮的眼睛大聲說:“我全都知道了!”

  說著,那些眼睛就開始流淚,一條條的小河匯成大河,大河泛濫成洪水,最後整個世界竟變得天翻地覆,大浪滔天……

  不知過了多久,大武才從夢中驚醒,醒來時他發覺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大武獨自一人躺在黑暗裏,感覺很不舒服,這才發覺他們母子倆占領了大床,而他不知什麽時候一個人挪到兒子的小床上去睡了。兒子的小床四周圍有鐵欄杆,大武聯想起老婆扣在他胸前的那個死扣和夜色中這一圈充滿喻意的鐵欄杆,他幾乎放棄要去北京看格格的打算。

  就在把老婆和孩子送上火車的那一刻,大武還在後悔。

  大武把老婆和孩子哄騙回娘家過年,原本是想減輕一點自己內心的心理負擔。按照大武的推理,老婆好幾年沒回娘家了,這次一回娘家自然要見親戚朋友七大姑八大姨,七大姑八大姨分散了老婆的注意力,老婆對他的猜疑自然就會減少一些,這樣大武心裏或許就能好受些,他可以心安理得地與格格見麵聊天,或者一塊到什麽地方去玩。一想到格格,大武心裏總要咯噔一下,說不上是想她還是別的什麽感覺,總之腦子裏非常混亂和不安。近來大武總在心裏叨念:“要是不認識格格就好了”、“要是不認識格格就好了”,一遍又一遍,完全重複著相同的內容,像個機械刻板的機器人。一個小說家在女人麵前竟變成一個語言貧乏的白癡了,大武拿自己沒辦法,他苦笑著搖搖頭。當他猛一抬頭,發現兒子小武正躲在一個不易被人察覺的角落裏盯著他看,像是要把他內心裏的秘密全部看穿似的。

  大武聽人說,孩子是什麽都能看得見的。

  大武把老婆和孩子送到車站,他內心的犯罪感像開了鍋的沸水一般達到了頂點。他當時真想一把把老婆拉住,告訴她哪兒也別去了,管它地震不地震呢,即使真的天崩地裂,咱們一家子人也得死守在一起,管別人幹什麽!去看那個不相幹的女人於什麽!當然,這隻是一瞬間的想法。火車吭哧吭哧開動起來把那母子倆帶出大武的視線的時候,大武的心又“嗖”地一下活泛起來。在回家的路上,他坐在出租車裏就琢磨起如何給格格打電話。關於他能不能到格格所在的那座城市去出差(有家的男人去外地必須要有正當理由,否則無法向老婆提出申請)這件事,他倆已在一來一往的信中討論過無數次了,浪費了大量筆墨,大武每回在信中都無法給予格格一個準確的信息,總是用“或許”、“或許”這樣的語氣,仿佛是在探索一種小說的多種寫法的可能性。格格的信裏總是夾有荒誕派的怪畫,她最擅長來這一手,比大武信中的“或許”、“或許”還令人難以捉摸。

  大武第一次見到格格是在一個全國期刊年會上,那時格格在一家雜誌社做美術編輯,在她設計的那本雜誌上,到處畫滿了怪誕而又瘋狂的“格格派的畫”。

  臨近春節,火車站的景象有點兵荒馬亂,扛大包的、吹哨子的、賣盒飯的、大喊大叫找孩子的……空氣中布滿了動蕩不安、無法把握的因素。大武側身擠過擁堵的人群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大武在行李架上放好行李,翻開窗旁的一張活動座椅坐下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窗外。

  見格格的第一麵大概是因為天陰的緣故,室內的景物顯得影影綽綽。格格的一隻手放在桌麵上,被深色的桌麵襯得格外光潔、好看,有白瓷一樣的質感。她的頭發沒燙也沒紮,烏黑筆直地從臉的兩旁傾瀉下來,中間一條頭縫分得像數學公式一樣精確,左右兩邊的長發數量相等。大武與她相對而坐,卻總好像看不清楚她。到了晚上她坐在一個燈光刺眼的地方,大武就更加看不清楚她的臉了,他不斷調整自己坐的位置和坐姿,但不知為什麽格格的近旁或者頭頂總是有一盞燈照得極想看清楚她的大武睜不開眼睛。

  大武一路上都在設計他與格格此次見麵時的情景。大武是小說家,小說家的想像力通常都很發達。大武坐在家裏哪兒都可以去,老婆在一旁嘮嘮叨叨也不要緊,他還是哪兒都可以去,他是一個天生的小說家。然而這一次不是虛構的,這一次是真的上路了。

  火車的輪子碰撞著鐵軌,發出喀嚓喀嚓的響聲,那聲音很有規律,節奏感很強,大武眼前出現的畫麵也是一幅一幅的,他們見麵時的情景,說的什麽話,包括格格穿的什麽樣的衣服全都想到了。送水的列車員站在過道上給客人倒開水,大武一臉茫然地伸過自己的茶杯。周圍的人都在咕嚕咕嚕喝著水。窗外的天空漸漸暗淡下來,模糊不清的田野像一股深褐色的氣流在窗外疾速流動。有那麽一個短暫的時間片斷,大武忽然對此行的目的疑惑起來。他是為了去看格格才精心設計出這一趟旅行的,但是格格的態度令他捉摸不定,格格對他的態度時好時壞,過於好和過於壞都會讓大武感到吃不消。如果格格熱情似火非要嫁他不可,那婁子可就捅大了,大武馬上想到老婆的眼神和兒子小武嘰裏咕嚕的小嘴,他可不想讓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但是如果是另一種情況,格格忽然理智起來對他避而不見,那麽大武也會受不了,他害怕此行受挫已害怕到心力交瘁的地步。他每天在心裏嘰嘰喳喳跟她說著話。近來那聲音越來越大,有時他躺在老婆旁邊,他疑心老婆能夠聽得見,他心虛地看她一眼,見她正靠在床頭心平氣和地讀著一本書。她越是心平氣和大武就越是覺得心慌,心裏那個嘰嘰喳喳的聲音卻越發不爭氣地放大了分貝,好像有個收音機的旋鈕有人不停地在扭,聲音瞬間大瞬間小。老婆無聲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的樣子。大武最怕老婆這樣,老婆不是一個喜歡吐露心事的人,從外表看她很平靜,內心裏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兒。

  “你聽到什麽了吧?”大武心虛地問老婆。

  老婆無聲地笑了一下,並沒有抬頭。

  傍晚時分,火車上熱鬧起來,列車播音員用麵條般的聲音報告火車上的晚餐,說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見送盒飯的小推車露麵。大武手裏捏著一張鈔票,伸長脖子往過道盡頭張望,他從過道裏看到許多如他一樣張望著的人頭,一排排一行行如樹林一樣。大武縮回腦袋閉目靜等,他現在什麽都不想,連格格也不想,腦子裏麵一片空白,他感到有些餓了。了解大武的人都知道,大武的胃口一向是極好的。

  他想起老婆做的一手好菜就越發地感到饑餓難忍,家中那股特有的香味兒彌漫整個車廂。老婆做的飯雖說不如館子裏的菜那麽好看,也沒那麽多花樣兒,但老婆做的菜很實在,都是家常小菜,精致,細膩,可口,是小碟小碗小杯小盞的感覺。

  大武正在閉目享用精神會餐的時候,忽然間聞到了實實在在的燒雞的味兒。他想起了老婆做的燒雞,油汪汪的皮,撕開來以後雞肉一絲一絲地冒著香氣。當大武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卻出現了一隻真實的燒雞,和他老婆做的一模一樣——油汪汪的皮,撕開來以後雞肉一絲一絲地冒著香氣。

  坐在大武對麵的兩個姑娘正在享用這隻燒雞。大武發現自己剛才好像並沒有注意到這兩個姑娘的存在,他眼睛死盯住那隻雞,眼神兒帶鉤似的在上麵剜了兩眼。那兩個姑娘吃得若無其事居然不知道別人在挨餓。大武憤憤然但又無話可說,雞是人家的雞,當然沒你的份兒。大武忍痛把目光移向別處,故意伸長脖子朝著過道裏張望,他看到許多人已經沉不住氣了,他們以各種姿勢站立在過道裏,或仰或俯或樹般筆直或弓般彎曲,餐車久久不來,他們以這種雕塑般的組合姿勢靜默著以示抗議。這景象使大武想起了臨出發前格格夾在信中寄來的一張怪畫,她的信寫得像謎語,充滿隱喻和暗示性的話語,畫畫得更抽象,有時候你看著像是一堵牆,又像是一堆人或者一排叫不上名來的植物。格格像是早就預料到大武火車上即將看到的這一切,她用抽象畫提前把它們描述出來,大武有時想,格格簡直就是個料事如神的小女巫。

  大武衝著兩個吃燒雞的姑娘直愣神兒。大武發現那兩個姑娘吃著吃著咀嚼的速度突然間放慢了下來,牙齒仿佛被什麽黏度很高的東西粘住了,她們用驚訝的表情看著大武,四隻眼睛衝著他睜得圓圓的。大武想這兩個姑娘大概是被他那副貪婪的表情給嚇著了,他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唾沫,把目光移向別處。兩個姑娘卻更加誤會了他的意思,她倆交換了一下眼神兒,然後其中一個長得又瘦又高好像一支大鉛筆似的姑娘說:

  “那個什麽……你要是餓了就先一塊吃點兒吧,都是出門在外的人。”

  另一個梳著一邊長一邊短不對稱發型的姑娘也說:“就是的,吃點兒吧。”

  大武說:“不吃,謝謝。”兩個姑娘相互看了一下,然後就笑起來,好像大武的話很可笑似的,這讓大武渾身上下感覺不舒服。大武一直避免跟對麵這兩個姑娘說話,他想要是斜對麵那個長發女子還差不多。大武看長發女子一個側臉,覺得她長得多少有點像格格的,她一直很文靜地坐在一旁看書,她的頭發很像格格,流水般的筆直,一絲絲一綹綹流淌得滿肩滿背都是。與格格有所不同的是,格格總是坐在光亮的地方,而這女子卻總是坐在暗影裏,同樣都是看不清,感覺卻是不一樣的。大武斜瞟著那女子,猜測著此刻的格格正在於什麽。

  車廂裏的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來,夜晚真正開始了。許多人放棄了等盒飯的打算,開始自謀生路,有的從提包裏拿出方便麵來四處找水,有的拿出香腸一條一條地剝著上麵的塑料皮,像是在剝一隻隻紅色的香蕉。一個長得有點像越南人的中年男子像變戲法似的不知從什麽地方變出一隻鹽水鴨、一條整魚、一包豬頭肉、兩隻鬆花蛋、一碟花生米,天知道他那隻看上去並不太大的包裏還藏著什麽東西。果然不出大武所料,越南人又不知從哪兒弄來兩瓶啤酒,正嘴臉歪斜地試圖用牙齒把啤酒瓶蓋咬開。這時候,大武已經非常利索地泡好一碗方便麵,正以倒計時的方式等待方便麵順利地變成一碗柔軟的麵條。對麵那個越南人把兩瓶沾著他唾沫拉絲的啤酒在大武眼前晃晃說,一塊喝點吧,我這兒還帶了菜。大武衝他擺了一下手謝道,不了。越南人又轉臉衝那兩個姑娘說,你們也一起吃點吧,我一個人怎麽吃得了這些。那個留著一邊長一邊短不對稱發型的姑娘脖子看上去總是歪的,大武想那一定是她的頭發給人造成的錯覺。歪脖姑娘歪著脖子若有所思地說,我不會喝酒的。越南人豪邁地大笑著說,啤酒算什麽酒哇,喝著玩罷了。過了一會兒,誰也不再讓誰,各自為政吃起來。

  晚飯後車廂裏出現了一個小高潮,越南人酒足飯飽之後打了一個歡暢而響亮的飽嗝,這個飽嗝揭開了他大吹大侃的序幕。他從行李架上拿了一個黑色密碼箱下來,動作誇張地喀噠一聲將其打開,鄭重其事地拿出兩本在大武看來有點像飯館點菜的菜譜一樣的東西,然後翻動著裏麵的內容亮給眾人看。

  越南人說:“喏,你們看看,這是我公司的營業執照,注冊資金五十萬,我什麽生意都能做。”

  大武知道越南人重點是說給那兩個姑娘聽的。這種走到哪兒都掏出營業執照來給人看的皮包公司小老板大武見得多了,本來懶得搭理,但看見越南人對那兩個姑娘穩操勝券的樣兒,大武忍不住跳出來搗搗亂。

  大武問那個長得像大鉛筆似的姑娘:“你倆到北京去玩還是出差?”大鉛筆的眼睛裏立刻冒出一抹亮色來,說:“既不是玩也不出差,你猜猜我倆到北京去幹什麽?”

  大武搖搖頭表示猜不出來。這時候他已經失去了跟她們說話的興致,很想到火車過道裏去抽煙。可是那兩個姑娘哪肯輕易放過他,她們丟下那個手捧營業執照的越南人不管,轟轟烈烈地圍攻起他來。

  這兩個姑娘此行的目的是推銷一種叫做“魔盤”的健身器。大鉛筆當即從旅行箱裏取出一個圓盤來放在臥鋪中間的那一小塊並不富裕的地上,歪脖也取了一塊,兩個人麵對麵站在上麵當即扭動起來。大武眼前出現了一幅群魔亂舞的景象,仿佛有許多條胳膊和腿在空中飛。她們的這一舉動引來不少看客,還有鼓掌叫好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裏在耍猴戲,紛紛往這節車廂裏擠,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裏三層外三層擠得水泄不通。

  那兩個姑娘從魔盤上下來,硬是把大武推上去做實驗。

  大武討厭她們當著那麽多人跟自己拉拉扯扯,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什麽關係,他用力甩掉大鉛筆那隻抓住他衣袖的男人般的手,硬著頭皮走上魔盤。魔盤在腳底下滑溜溜的好像一塊巨大的涼皮,你越是站不穩它滑動得越快,大武不由自主地擺動身體,兩隻手好像落水者尋找救命稻草般地在空中胡亂劃動著,圍觀的人情緒高漲,情不自禁地鼓起倒掌來,此時此刻大武已成為圈中的一個小醜,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他怎麽會落到這般境地。他極力想讓那魔盤停下來,可他越是用力那魔盤就轉得越是起勁,大武急得滿頭大汗,卻想不出一點辦法來,由於慣性作用,他必須像這樣一刻不停地轉下去。人生就是魔盤,上去了就下不來,我們總是被人推著幹不想幹的事情。到了現在,大武已經豁出去了,他忽然掌握了平衡點,像個技巧運動員一樣地變得身輕如燕起來,他越轉越熟練,把那兩個姑娘逗得直樂。周圍的人不再為他鼓倒掌了,而是說“這玩藝兒不錯”,有人當即就從口袋裏掏出錢來向大鉛筆要求購買一個,一時間車廂裏形成了一個全民健身熱,大鉛筆和歪脖似乎忘記了大武的存在,招呼大家排好隊別著急人人都有份,然後她們就沾著唾沫飛快地給大家拿貨同時點錢。大武看見那個一直靜默著坐在窗旁看書的長得像格格的長發女子非常不屑地朝這邊瞟了一眼,大武知道在她眼裏自己已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小醜。

  魔盤終於停止轉動,熱鬧而擁堵的人群漸漸散去,那兩個姑娘臉上掛著豐收的喜悅,對大武好像一家人似的親熱,她們纏著大武問這問那,問大武是幹什麽工作的,到北京去幹什麽。大武說他是寫小說的,這趟上北京是去給雜誌社組稿。大鉛筆和歪脖姑娘對大武的職業顯然是略感意外,她們看大武粗壯硬實的身材,料定他是個幹力氣活的人,不過大武鼻子上戴著一副眼鏡,這才使她們勉強接受大武關於自己職業的說法。越南人剛才大受冷落,這會兒終於找到了一個報複的機會,他從鼻子深處冷不丁地發出一種怪聲,仿佛有異物從他那寬大的好像煙囪似的鼻孔裏飛出,在狹窄的列車車廂裏飛來飛去,東碰西撞,最後砰的一聲砸在了大武那還算結實的腦殼上。

  越南人把剛才拿出來展示的兩本“菜譜”又小心翼翼地收回到密碼箱裏去,像是對周圍人的一種無聲的抗議。大武看見越南人那副德行,對原本並不感興趣的一高一矮兩姑娘格外熱情起來。他口若懸河似的展示他的口才。大武出口成章,說出來的話生動有趣,把那兩個姑娘弄得全都不錯眼珠地看著大武,生怕落下一句什麽話沒聽清,就跟他嘴裏能吐出什麽金豆子來似的。越南人氣得吹胡子瞪眼就差跳火車了,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又自找沒趣地去碰了一鼻子灰,他湊過去找那個長得像格格的姑娘搭訕,被人家用極其冷漠的目光白了兩眼,連話都沒有搭上一句。越南人顯然沒臉再回到座位上接受大家對他無聲的嘲笑,隻好佯裝上廁所一頭紮進茅坑裏一去不回。這時候,列車員鄭重地宣布熄燈,大武這才鬆了一口氣,心想,終於可以一個人躲進黑暗裏去了。

  一切都安靜下來。越南人不知什麽時候已趁黑暗悄然潛回,匍匐在自己的鋪位上,像一隻戰敗了的狗。大武心裏並不怎麽得意,他甚至有些輕看自己,覺得這一晚過得很無聊。車廂裏的燈全關了,隻剩下過道裏的一排腳燈,有人走過來的時候隻看得見那個人的兩條腿在動,身子卻是潛在黑暗裏看不見的。大武睡的是下鋪,越南人睡在他對麵,他背朝裏睡著,像是與人賭氣的樣子。越南人上邊那張中鋪想來應該是那個長得像格格的長發女子的鋪位,但是直到現在那張鋪還空著。大鉛筆與歪脖姑娘燈一黑就上了床,她們分別爬上大武上方的中、上兩張鋪,不一會兒就響起了細微而均勻的酣聲。她們倆首戰告捷,還沒到達目的地,貨就已經甩出去那麽多,這會兒在夢裏還不定怎麽偷著樂呢。對麵中鋪那張鋪位始終空著,大武支起腦袋來四處張望,車廂裏空空蕩蕩,所有的人都已各就各位,那個長發女子卻不見了。

  大武莫名其妙地有些替她擔著心,他們根本不認識,甚至連話都沒說過一句。大武在狹窄的鋪位上翻了一個身,盡量不去想對麵那張空著的吊在半空中的鋪位,可意念並不是可以控製的水流,你讓它上哪兒它就上哪兒。意念更像是氣態的一種東西,形狀和流動的方向都是不確定的。

  大武躺在狹窄堅硬的鋪位上,不知怎麽忽然感覺床硌著身後硬得難受,他聽見車輪與鐵軌發出哐當哐當很有節奏的碰撞聲,大武覺得這很像一種鍾的聲響。大武在黑暗中坐起來渾身上下摸索著找煙。大武穿過臥鋪車廂過道的時候,看到架子的上上下下陳列著許多已睡去的活人,那種直挺挺的樣子看上去真像屍體。大武走著走著一個不小心額頭一下子撞在了一個大個子男人的一雙臭腳上,那雙腳伸出床外老遠,就那麽淩空掛著,白襪子上的臭味兒不斷向四周圍擴散,形成一個令人一走近立刻就會犯暈的磁場。

  兩節車廂的結合部有燈光,大武原想走到那兒去抽煙,遠遠地卻看到那個長得像格格的長發女子站在玻璃門後麵,背朝外,看不清她到底在幹什麽。

  他們相距大約不到一米遠,而且都在抽煙,一個靠著這一邊的門,另一個靠著那一邊的門,兩個門是相對應的,火車到站時如果站台在左邊,就開這一邊的門,如果在右邊就開另一邊的門。現在火車正在行駛當中,哪一邊門也不開,所有人都睡了,隻有一男一女站在過道裏吸煙,兩個人雖不說話,兩股煙倒嫋嫋騰騰地上升著,很快就碰到了一塊兒,相互糾纏起來,纏繞交扭,不分彼此,很快就融合到了一處。

  細看起來大武覺得這個女子長得並不怎麽像格格了,隻不過是發型跟格格有些類似罷了。格格的長相靠回憶似乎不太容易複原,仿佛她是一種流動的液體,沒有具體的特別固定的形狀,她的人有些像她的畫,抽象而又奇異,令人捉摸不定。大武每當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都能想到她,想到的卻是一些零零碎碎片斷似的東西。格格對他來說到底是什麽呢,大武有時越想就越想不明白了。

  那個長發女子似乎也在想心事,她眉心微蹙,每吸一口煙腮幫子就要癟下去一次,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用力捏一隻皮球,那隻球忽凸忽凹,她總是垂著眼睫毛看那煙頭著沒著,她吐出來的煙霧形狀很像她的長發,都是流線形的,隻是色澤深淺不同,好像一張照片底片,深的地方深,淺的地方淺。

  現在大武已經在抽第三根煙了。大武覺得悶得慌,他很想湊過去跟她聊聊,隨便說點什麽都好。他並不想把她怎麽樣,格格已經讓他夠操心的了,他不想再弄個女人添堵,但是此時此刻他的確想找一個人聊聊,在這樣靜的夜裏,一男一女都在抽煙,不說話好像顯得有點不正常。車輪和鐵軌碰撞的聲響此時被咣當咣當放大了幾倍,大武覺得內心的壓力忽然變得很大,他必須張開嘴說句什麽,哪怕是自言自語呢。可當他剛一張開嘴的時候,他看到那女人一臉的警覺和疑惑。正在這時,有個列車員從兩節車廂中間通過,把車廂的門用力一推,車廂門便在“開”的方向卡住了,正好形成了大約像電話亭那樣大小的玻璃房間,把女人牢牢地鎖在了裏邊,那女子一下子覺得安全了許多,臉上緊張疑惑的神情退去了一些。

  大武徹底地按滅手中的最後一根香煙,他覺得很沒趣,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他想回去睡了。煙抽得太多,頭有點痛。大武回到鋪位上,他甚至連這次旅行的目的都懷疑起來。真的有什麽人在北京等我嗎?格格這個人當真存在嗎?

  這些不是問題的問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變成了問題,而且問題越來越大。現在想起格格來,總是被關在玻璃格子的意象,那玻璃格子放在一個類似於舞台的明處,使別人看她的時候總像是一種幻覺。

  大武第一次成了一個失眠的人。按說火車這種輕微晃動的節奏是很利於睡眠的,大武卻越來越無法進入那種狀態,熬到後來他索性不睡了,他想,就算睜著眼睛到天亮又能怎麽樣呢?由於這種潛意識在作怪,肢體雖然擺平了,頭腦卻越來越活躍。躺在床上想起前前後後的事來都覺得很遙遠,地震的事,孩子的事,勤勉周到的老婆還有即將見麵的格格,這些事都離他很遠,他現在逃逸在兩個城市中間,像太空垃圾一樣自由自在。

  大武在黑暗的火車過道裏又一次看到那個滿身眼睛的女子,和夢裏的情形一模一樣。大武疑心自己是在做夢,他揉了揉眼睛,直起身來,盯著那女子想看個仔細,那女子卻一聲不響地躺在對麵那張中鋪上,身上蓋著白布單,很快就沒有聲息也沒有絲毫動靜了。她人很瘦,白布單看上去像個空洞無物的扁片,那白布單遮住了她渾身上下一閃一閃的東西——那些不是眼睛,大概是一些閃亮的花紋。

  大武到達北京的時候,北京正在下雪。這座城市使他緊張、自責,同時也很興奮。他不知道結果會是如何。他猜想格格對他可能是兩種態度:冷漠或者瘋狂。這兩種態度都很要命,但格格又不可能采取第三種溫和點的態度,那樣的話她就不是格格了。

  溫文接人待物比格格要成熟得多,也圓滑得多。大武的很多朋友都認識大武他老婆,他的大學同學左力、丁義全跟溫文很熟。

  列車徐徐開進車站的時候,站台上出現了兩個熟悉的麵孔:左力和丁義。

  左力和丁義站在雪地裏被凍得直跺腳。左力的臉由於氣溫過低而被凍得有些變形,嘴角朝左一歪一歪的,“大武!”

  他衝大武打了一拳,“我半邊臉都被凍木啦,這鬼天兒!”

  丁義卻中規中矩地走上前來同大武握了握手。丁義大學畢業後分在機關工作,整個人被修理得枝枝權權全沒了,人站得筆直,他是那種瘦高沉默的男子,在大學時代是很吃香的,女孩子們都認為話少的男人深沉。丁義的性格正好適合待機關,大武是絕對幹不來的。大武一個人自由自在慣了,誰要拿繩子捆綁他還不如殺了他。大武站在雪地裏四處望望,呼吸了一口這裏異樣的空氣,心裏有個歡快的小人兒跳出來對他像唱似的說道:“這裏離格格是多麽地近啊!”

  他們在站台上高聲喧嘩著,空氣中有一些結了冰的嗬氣,像繚繞在近處的雲。下雪天,到處都凝著小水滴,鐵軌、火車、玻璃,還有人的眼睛,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格格此刻已變成了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氣體,隱藏在陰暗晦澀之中,大武仰起頭望望這座城市的天空,什麽都沒有,連雲彩都看不見。

  “操!這鬼天兒!”這句話在男人們嘴裏滾來滾去,人人都在興高采烈地抱怨天氣。左力和丁義搶著幫大武拿行李,大武說包裏沒什麽東西,兩雙襪子而已,左力和丁義就不再爭了,繼續議論北京近來神秘莫測的天氣。這時候,大武看見越南人帶著大鉛筆和歪脖姑娘兩個人興衝衝地朝這邊走來,他顯然是來向大武告別的。大武心想滾你媽的誰願意跟你說再見啊,可表麵上依舊顯得彬彬有禮。越南人臉上掛著最後的、勝利的微笑,示威遊行似的帶走了那倆姑娘。

  大武在出站口買了一張北京地圖。出站口人很多,險些把他們三個擠散。大武在出租車裏攤開地圖,大武的兩個同學都罵他有病,“你在北京上學待那麽多年哪兒不認識呀裝模作樣看什麽地圖!”

  大武沒理,佯裝沒聽見。大武在地圖的某個位置上畫了一個圈。

  雪後的北京看上去有點陌生,像另外一座城市似的。出租車沿長安街筆直地向西開去,大武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越來越接近格格的方向。格格住在這座城市的最西邊,“西”在大武心目中代表了一個非常遙遠的概念。大武現在變成了一個老愛在心裏叨叨咕咕的絮叨男人。大武不知道他們要拉他上哪兒去。左力在電話裏對大武說叫他什麽也不用操心,來北京之後一切由他安排。大武計劃在北京待六天,他來的那一天是陽曆二十陰曆“大寒”,計劃走的那一天是陽曆二十五陰曆二十七,離春節還有三天。汽車在非常接近格格家的那條路上突然轉了一個彎,朝著一片新建的公寓小區疾速開去。這一帶都是新建的房子,大武在北京上學的時候這一帶還是一片白菜地。

  大武他們那一夥人進門的時候,左力的老婆海藍正在門廳裏煙熏火燎地擺弄一隻老式的紫銅火鍋。這種火鍋現在好多人家都已經淘汰了,原因是它用起來太麻煩,不如電火鍋用著省心。大武望著左力老婆被爐堂裏躥起的藍煙熏得眼淚汪汪的樣子,心裏很是過意不去。左力的老婆海藍是個熱心腸,咋咋唬唬的性格,家裏許多事都是她在張羅。左力的麵部痙攣被熱氣一熏顯然好多了,他指揮老婆做這做那,剛才在車站被雪凍歪了的嘴現在又正了過來。丁義一聲不吭地紮進廚房裏幫忙幹活,大武和左力坐在客廳裏抽煙。

  左力把一張事先擬好的單子“刷”地在大武麵前一抖落,銜在嘴角的一支香煙隨著他說話的頻率一動一動的,煙灰隨即往下落,落在他的灰毛衣上很快就像雪花融化似的一下子就不見了。

  “你瞧瞧你,你瞧瞧你!抽煙都把羊毛衫燒出洞來了!”

  左力的老婆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來,手裏拿著一條幹毛巾在左力的灰毛衣上撣著灰。左力做了個歪嘴的表情,衝著大武偷偷地傻樂。左力家的這一“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景象使大武不由得想起自己家來,他想起自己的老婆此刻一定正弓著身子忙著伺弄孩子,而自己又幹了些什麽呢——千裏迢迢地趕來看望一個女人,那是一個與自己的家庭完全不相幹的女人,與自己也沒有任何關係,不過是隻見過一麵、通過幾封信而已,這樣的關係又算得了什麽呢?大武這樣想著就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解脫,那個折磨了他很久的女人忽然變得無足輕重起來。他對自己說:我為什麽要去看她呢,我來北京可不是專程來看她的。他又非常虛偽地替自己辯解道,我有許多正事要辦呢,比如說替雜誌社采訪電視台某名人:再比如說與書商談談判等等。大武想起自己當初跟老婆說起要上北京出趟差的理由時說的也是這番話,便打心眼兒裏覺得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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