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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家

  藥物與食療並沒有在漠北身上起到多大作用,相反,這孩子近來日見枯萎了,他青黃消瘦,麵孔好像一隻久放不吃的冰箱裏的爛茄子。為此小葉非常焦慮,後來有個醫生建議小葉夫婦倆多帶孩子出去轉轉,一來曬曬太陽對身體有好處,二來經常出去走走長長見識,對孩子的大腦發育有好處。其實,這些不過都是些安慰人的說法,作為醫生你能說“這孩子完了”,“傻得沒救了”嗎?

  但是小葉可不這麽想,小葉一向把醫生的話當聖旨。那天從醫院回來,小葉當天就製定了一個行動計劃,打算每星期帶孩子上一次公園,另外她還打算給孩子培養一個愛好,因為她一聽到對門那孩子丁丁冬冬彈鋼琴就來氣,每一下都刺激著她的神經,像是跟她示威似的。對門那女人長得豐滿迷人,對門那孩子長得又高又壯,這些都是小葉忍不住要忌妒的。小葉總不肯承認漠北是個不正常的孩子,她總以為通過努力一切都會好起來,其實有些事是根本無法改變的。

  小葉製定帶孩子上公園長見識計劃的時節正值秋天,秋天外出遊玩的人很多,天氣也不錯。天空很藍,小葉走到外麵才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有抬起頭來看天了。天空中有一朵一朵的小雲彩在飄,由遠至近,然後又漸漸地飄遠了。路上的行人一個個都顯得興高采烈,小葉就想,他們是不是天天都這樣呢?

  漠北卻與周圍的一切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一臉漠然的表情,看上去和在家裏沒什麽區別。小葉把漠北帶到一個風景優美的公園,那裏麵有假山,有人造湖,還有許多兒童玩的電動車、激光打靶遊戲、電腦遊戲等等,凡是人能造出來的玩藝這兒都不缺,隻是空氣不夠新鮮,人擠人,人踩人,有點像去小葉常去的那家農貿市場。

  漠北顯得很沒精神,臉灰灰的,他原本就瘦成一窄條的小臉,這會兒在大背景下就更是顯得瘦小可憐了,他像被風一刮就走的一張小紙片,隨時可能在小葉眼前消失似的,這個念頭使得小葉有些不安,她攥著漠北那隻小手,緊張得直出汗。漠北的手倒一直都是幹千的,幹得有些發澀。

  小葉帶漠北去看花,去看魚,去看其他孩子做遊戲,漠北木著一張臉,也不知道他那小腦袋瓜裏到底在想什麽。他整天發愣,發傻,對外界刺激缺乏反應,他不會笑,哭的時候尖聲怪叫,他臉上經常出現滿臉驚恐的表情,好像特別膽小、特別容易受驚。其實從小到大誰也沒有驚嚇過他,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連粗聲大氣都沒有過。可他眼仁裏依舊還是滿含委屈,戰戰兢兢,連走路的時候腳跟都不敢沾地,他經常走著走著路就撞在樹上或掉進坑裏,一個不留神他就把渾身弄得全是傷,而且好像並不知道痛。小葉有時在廚房裏做事,就故意鎖上大門不讓漠北一個人出去,可這個體重極輕的孩子似乎是想要出去就能出去,小葉並沒有聽到門響,可是人已經不見了。

  於是小葉就得慌慌張張下樓去找,她那“漠北……漠北……”的呼叫聲常常在院子上空久久徘徊,凝聚成天空中的烏雲。天上的雲越聚越多,很快就要下雨的樣子,卻不肯輕易下下來,弄得空氣中氣壓極低,人和狗都伸出長長的舌頭,等待末日的來臨。

  “漠北……漠北……”

  小葉對門那個女人說:“這聲音怎麽像給死人招魂?”

  她男人一聽那聲音果然飄忽不定,一會兒從前麵窗戶傳進來,一會兒又飄到後麵那扇窗戶去,移動的速度極快。他們聽到小葉的聲音淒愴而且發顫,每當他們聽到這種聲音都有一種十分不祥的預感。

  小葉終於在大雨落下來之前找到了漠北,發現他躺在帶刺的花叢中間睡著了。這院的月季花開得出奇好,聽說花叢下埋著花匠的女兒,很多年前她死於一場意外的車禍。當然這隻不過是一種傳說。

  第一次帶漠北到公園去玩的結果使小葉有些泄氣,這孩子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越變越糟了。但是第二周帶他到動物園去玩情況就大大不同了,漠北表現出不同尋常的興奮,看到籠子裏關的動物,他竟露出類似於笑的表情——要知道,漠北是個不會笑的孩子。

  小葉第一次看到漠北笑有些吃驚,然後她變得眼淚汪汪,語無倫次,她對圍在大猩猩籠子外麵參觀的一群人喊道:

  “他會笑了!他會笑了!”

  那群陌生人驚訝得目瞪口呆,因為他們不明白這個女人到底在說什麽。後來,更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那個看上去頗為瘦小蔫巴巴的孩子發出尖利刺耳類似於猿猴的叫聲,這種叫聲顯然不是人所能發出來的。

  聽到這種叫聲,小葉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她在家裏已經聽慣了,漠北無論是喜怒哀樂,統統都用這種叫聲來表達。

  漠北尖叫之後還想鑽進欄杆去看動物,被小葉一把拉住了。

  “漠北,咱們該回家了。”

  小葉拉著孩子撥開人群往外走,小葉感到很多人的目光貼在她臉上,讓她微微感到有些難堪,但總的來說她還是高興的,因為漠北今天會笑了。

  回到家中小葉迫不及待地想把這件事告訴漠北他爸,他爸正在看報,小葉立在屋子當中,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今天所發生的事來,如何帶孩子上公園,如何領孩子參觀各種動物,給他講這是貓那是狗鳥在天上飛蟲在地上走,她講得興致勃勃,臉上泛起了很久沒有出現過的紅暈,她的眼睛顯得特別有神,在曬得微黑的臉上熠熠閃著光亮,她說啊說啊;

  說得口幹舌燥,眼淚都快出來了,可她覺得好像還是有話要說,她的話才剛開了個頭,她想要說的話還多著呢。“漠北今天會笑了”,有這句話做收尾的底,前麵的敘述都不算多餘,這就好像在做一道過程繁瑣的數學證明題,直接得出答數來是沒有什麽意思的。

  漠北他爸兩眼盯著報紙,始終沒有做聲。小葉以為他在聽,其實他的腦子裏一直都在走神,他是在想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小葉今天是怎麽了,她怎麽像變了個人似的,她平時少言寡語的,多說一個字都勉強,現在卻口若懸河,上嘴唇和下嘴唇吧嗒吧嗒激烈碰撞,舌頭靈活得宛若抹了油。

  最後,她終於興高采烈地向他宣布:“漠北今天會笑了。”

  說完這話,她使用了一個短暫的停頓,就好像歌曲裏的休止符,休止符的出現使歌曲顯得更加抑揚頓挫,有張有弛,因而更具表現力。

  這段“休止符”雖然不過隻有幾秒鍾,但小葉驚訝地發現時間這個定數原來也是可以被無限製拉長的。當小葉說完“漠北今天會笑了”這句話之後,她原本期待著漠北他爸會同她一樣暴風驟雨般地興奮起來,但是沒有,願望總是與現實相反,漠北他爸連個屁都沒有放,放下手中的報紙轉身走了。

  小葉覺得渾身的血都在往頭頂上衝,那些奔湧的血液把她的天靈蓋都快要掀翻了。她有滿肚子的話要對人說,她需要一個能夠應和她的聽眾,她這麽長時間的努力需要得到一個人的肯定,漠北是她的全部,她在他身上附了體,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腦漿子挖出來一部分補給漠北,使他變成一個正常的、沒有缺陷的孩子。

  對門那個又高又壯的孩子又在練琴了,他炫技似的一遍遍彈著三連音,那孩子每回彈琴小葉都覺得是那家的大人教唆的結果,他們是在向她家炫耀,向她家示威,琴聲中的潛台詞就是:“瞧我們家的孩子多聰明,多能幹。”

  小葉似乎覺得受到嘲笑,一肚子火沒地方發,就把原本開著的門窗乒乒乓乓一路關上,再追到臥室去看漠北他爸,見他四肢攤開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像是睡著了。

  從此,帶漠北上公園“長見識”、“開發智力”就成為小葉雷打不動的一項工作。反正醫生是這樣說的,醫生的話總歸不會錯的,小葉拿醫生的話當聖旨。漠北他爸對她的做法卻越來越不讚同,他常用一種非常不屑的口氣對她說:“我說你何必呢,任其自然算了。”

  “不用你管。”

  小葉賭氣似的又在那兒收拾東西準備出發了,每回出門她要帶的東西可真不少,食品、保溫水壺、急救藥品等滿滿一大包,放在一隻超大型的傘兵背包裏,那隻包大得足可以裝下兩個漠北,漠北他爸常納悶,這麽大的一隻行李包小葉是如何將它背來背去的。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小葉早早替孩子置備了冬裝,因為經常要出門,小葉給漠北買了一件又大又長的羽絨服,穿在漠北身上顯得奇形怪狀的,小臉瘦得更加找不見了。小葉擔心羽絨服過於肥大不合身,就又手縫了一件中式對襟小襖,這小襖是大紅色的,前麵縫了一排黑色盤紐,紅是紅黑是黑,看上去非常漂亮。漠北他爸說你這是給誰做的,小葉說還能給誰呀。漠北他爸又說,男孩子怎麽能穿紅的。小葉說這是穿在裏麵的,誰能看得見啊。

  鞋子買的是一雙底很厚實、幫上鑲了幾塊粗皮子的新式雪地靴,穿在漠北那種瘦小身材的孩子身上,效果非常滑稽,漠北看上去就像動畫片裏的一隻老鼠,小細腿上套了雙大頭鞋,走哪兒都弄出嘎嗒嘎嗒的響聲。

  這對母子就要出發了。那一天,北風刮得呼呼的,天陰得仿佛就要塌下來了,人們在樓下碰到小葉領著孩子正在往和別人相反的方向走,都勸她不要去了。

  “天這麽冷,回頭再凍壞了孩子。”對門那女人扯下裹住大半個臉的紅圍巾,嘴裏呼呼冒著熱氣對小葉說。

  小葉聽後微微合了一下眼簾,表示謝意,然後,她那微黑憔悴的臉上又恢複了堅定不移無可更改的神情,她用手扯了扯漠北縮在袖筒深處的一隻幹癟癟的小手,用軍官對士兵發出命令的口吻對那凍得青紫的孩子說道:“出發!”

  母子倆剛一走出樓門口就被迎麵吹來的北風刮了一個趔趄,天空中的黑雲壓得更低了,像是要下雪。

  那天從公園回來孩子就病了。他們在空無一人的猴山前站得太久,兩個人都快被凍成冰棍了,但孩子的情緒出奇得好,看見那些掉了毛的醜猴他樂得嗷嗷直叫,動物園他不知來過多少次了,可每一次都表現得很有熱情,他笑,大聲喊叫,朝那些動物拍手,跺腳,吐唾沫,小葉站在一旁細心觀察,生出許多幻想。她想醫生的話終於靈驗了,漠北這孩子比以前活潑多了。

  漠北這場病把小葉折騰得夠嗆。

  漠北高燒三天後住進醫院,漠北的父親一直對這件事采取一種回避態度,一次也沒來看過他們母子。他似乎是在用行為向小葉表明一種姿態,那就是你惹的事與我無關。

  他這種冷漠的態度其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們分開很久了,雖然天天見麵,也吃一個鍋裏做出來的飯,但他們的的確確已經分開了。漠北房間的玻璃拉門就像一個罩子,罩住了小葉和漠北兩個人的生活。從外麵往裏看,小葉和漠北就像冷凍在玻璃瓶子裏的兩個人體標本,有時他們靜默著,整個晚上都坐在日光燈下,一動不動的,似乎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漠北他爸隔著玻璃拉門上的玻璃遠遠地看到這副景象,心中一動,但這偶然泛起的最後一點溫情很快就被冷凍住了,一想起那個空殼一樣的沒有欲望的女人,他就感到一陣陣齒冷和腦漿子疼。

  在漠北住院這幾天裏,他帶了一個女人回家,像是有意要跟枯黃瘦弱的小葉形成鮮明對比。他帶回的這個女人豐腴白嫩,是那種嬌滴滴的一掐一汪水的女人。這個女人給漠北他爸帶來極大的衝動,第一次把她帶回家便動手摸她的乳房。女人的乳房很大,他把銀色拉鏈從胸口一點點地往下拉,很快看到了與小葉身上完全不同的一對乳房。當時那女人正在看電視,身體軟塌塌地靠在他身上,一副完全信任他的樣兒,她似乎看得很專注,電視屏幕上反射下來的光芒把她的臉映得忽兒藍忽兒紫忽兒綠,漠北他爸把一支燃著的香煙隔一會兒便放人她的紅唇內讓她吸一下,她的嘴生得很小,嘴唇稍厚,顯得肉啷嘟的,她的嘴好像隨時準備在和什麽人接吻,抱著她的時候忍不住就要親她,胸前的拉鏈在一點點下滑,她似乎一無所知,仍在專心致誌地看電視。

  漠北病好了以後,天也就暖和了。除帶孩子定期上公園外,小葉還想出了一個新主意,她打算帶漠北去學畫畫,不管怎麽說讓孩子有點事做。出人意料的是,漠北他爸倒很支持小葉這個計劃,自從漠北出院,漠北他爸好像變了個人似的,突然關心起他們母子倆來。

  漠北的老師是一個住在郊區叫胭脂村的古怪男人,他平時很少出門,也不願見人,收個把學生純粹是為了掙碗飯錢。另外他還得交房租,畫室是從農民手裏租來的房子,雖然房錢不算太貴,但他也必須教幾個學生才能維持得下去。

  漠北的老師姓胡,叫胡弧,小葉隨漠北一起管他叫胡老師。小葉第一次帶漠北去見胡老師的時候,胡老師的畫室裏正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動物,漠北一進屋便發出一連串尖聲怪叫,胡老師被他這位新學生的叫聲嚇得目瞪口呆。

  胡老師與漠北相處得不錯,胡老師說漠北這孩子看上去是個弱智,其實是個天才,說著他就拿了些漠北這兩天畫的畫給小葉看,說實在的小葉什麽也沒看出來,因為那隻是一些紅紅綠綠不均勻的色塊,有的線條長,有的線條短,橫七豎八的,小葉苦笑了一下,說道:

  “胡老師您心真好,不過,我自己的兒子我知道……”

  胡老師收了畫沒說什麽,就去給孩子上課。他們到不遠處的一塊空地上去寫生,剩下小葉一個人坐在門口的一把高腳凳上發呆。她現在心裏堵堵的,很不好受,她不明白為什麽這日子越過越奇怪了,胡老師把天生弱智的人說成是天才,而漠北他爸則忽然變得百依百順,溫柔體貼,這一切都把小葉給搞迷糊了。

  小葉現在已經不再刻意掩飾孩子弱智的事實,她以前以為通過努力能夠改變什麽,現在明白了有些事是永遠無法改變的。接受這個現實使小葉心痛欲裂,她仿佛看到對門那個女人一臉嘲諷的微笑,還有那個高大健壯的男孩子丁丁冬冬彈著鋼琴搖頭晃腦的得意相,那孩子已經上學了,而和他一般大的漠北卻不能到學校去上學,隻好留在家裏,每天畫幾筆畫打發時間。

  漠北他爸對小葉說,我看你現在總算明白過來一些了,何必自找苦吃呢?小葉也說,是啊,過去真傻。

  有一陣子小葉的心情很愉快,因為沒有了壓力,她感到自己變得很俗氣,俗氣得就像電視上沒完沒了做洗衣粉廣告的那些女人。她喜歡一邊做事一邊聽收音機,或者開著電視看不知哪朝哪代的電視劇。漠北通常在他自己的房間裏一待就是幾小時,他信手塗鴉的那些畫,被他們稱做“印象派”,小葉覺得這件事本身就比漠北那些畫還要荒誕。

  小葉現在對孩子已經不再像過去那般憂心忡忡,有點隨他去的心理。她甚至想要到外麵再去找一份工作,一來換心情,二來也可貼補家用。後來她在中關村電子一條街上找到了一份幫人推銷電腦桌的工作。

  推銷電腦桌的工作其實並不適合小葉,當推銷員得眼疾手快八麵玲瓏,小葉卻天生木訥害羞,見了生人總要繞道走,就別說上前主動跟人搭訕,套近乎了。小葉在工作的時候總是把孩子放在胡老師家裏,胡老師待孩子不錯,交給他小葉比自己帶著還放心。

  和小葉一起做推銷的一個名叫二梅的女人告訴小葉,商場如戰場,這些概念對別人來說也許並不新鮮,但對一直自我封閉在家中的小葉來說,卻是個全新的概念。

  二梅說:“咱們女人就得學會利用自己。”

  小葉說:“怎麽利用?”

  二梅說:“我們出賣的是桌子而不是我們自己,但我們可以利用我們自己把我們的桌子賣出去。”

  “你說的是什麽呀?我都聽糊塗了。”

  二梅拍了一下小葉的肩說:“你就看我的吧。”

  二梅領著小葉在擁擠的人群裏鑽來鑽去,看準了一個辦事員模樣的人便上前搭訕,然後領著辦事員到庫裏去看貨,一路上說說笑笑好像老熟人一般,辦事員看了貨,一下就訂了四十張桌子出去,二梅這一筆生意做得比小葉一星期做得都多,小葉不得不佩服起精明能幹的二梅來。

  這天晚上,二梅請小葉吃飯,在飯桌上認識了漠北的老師胡弧,兩人雖是第一次見麵,卻很談得來。飯吃到一半漠北就在飯桌上打起瞌睡來,頭一點一點的,幾次都差點栽到湯裏。小葉抱歉地笑道:“這孩子就是這樣,隨時隨地都會打瞌睡,恐怕我得帶他先回去了。”

  胡弧說:“我先幫你去叫輛車吧。”

  送走小葉母子,胡弧再回到座位上的時候,二梅瞟了他一眼,神曖昧地說:“你還挺關心她的嘛。”

  “漠北是我的學生,你要是我的學生我也這樣關心你。”

  “真的嗎?那我現在就做你的學生好了。”

  在出租車上胡弧摟著二梅的腰問她願不願意上他哪兒,二梅閉著眼睛說,隨便你帶我上哪兒。

  小葉回到家,見漠北他爸正坐在幽暗的房間裏看電視,小葉安頓好孩子後便到浴室去洗澡,她把水溫調得很熱,水霧蒸騰,霧氣很快彌漫了整個空間,什麽也看不見了。水從空中淋下來的滋味很像撫摸,仿佛有許多隻手從四麵八方伸過來,小葉揚起臉讓熱水從臉的正麵流淌下來,頭發粘在後背上又濕又癢。

  小葉低下頭看見自己萎縮的乳房,它們是那麽瘦小,又癟又平,小葉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熱水的蒸騰下一點點地融化、變小,瘦得隻剩下一副骨架。

  小葉用毛巾去擦浴缸對麵的那麵整麵牆的大鏡子,首先露出來的是一雙眼睛,然後是鼻子、嘴及整個麵孔,在脖子露出來之後,小葉的手停在半空中不敢再往下擦了,她害怕看見自己那副骨架般枯瘦的身材,她想,這些年來自己身上的肉都跑到哪兒去了呢?隨後她想到漠北,想到漠北對她來說是一種莫大的安慰,漠北給了她一切,也帶走了她的一切,她現在什麽都沒有,隻剩下這一身又於又硬的骨頭了。

  漠北他爸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敲浴室的門,那扇門鑲著厚厚的雕花玻璃,從外麵隻能聽見裏麵的聲音,卻連個影子都看不見。

  “小葉,你在裏麵沒事吧?”

  隻有流水的聲音,小葉沒有回答。

  漠北他爸又敲了幾下,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他把耳朵貼在玻璃門上聽了聽,裏麵竟沒有一點動靜,他感到腦袋“轟”地一下好像要炸開來,他想也許是事情暴露了,他和那個女人的事早已鬧得滿城風雨。

  “小葉,你怎麽啦?開開門,有什麽話我們當麵講清楚。”

  裏麵仍沒有聲音,流水的聲音都斷了。

  漠北他爸腦子裏出現一片可怕的空白,他想自己幹的那些事恐怕要遭報應了。“報應”這個詞是和那個女人嬌媚的眼神一起來的,還有她豐腴柔軟的身段,她經常在小葉不在家的時候出現在這個家裏,用小葉的浴室,照小葉的鏡子,漠北他爸望著這個女人時常陷入一種疑惑狀態,他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這個女人是誰?小葉和漠北又是誰?

  漠北他爸一拳砸碎了浴室的玻璃,他受不了自己內心的壓力,索性把自己和外麵那個女人的事向小葉和盤托出。

  漠北他爸隔著一道碎玻璃門向小葉講述他和他的情人之間的關係的時候,小葉還沒有穿上衣服。熱霧早就散盡了,浴室裏忽然變得出奇冷,燈和鏡子的顏色統統變成了青紫色,小葉看到鏡子裏有個披頭散發的瘦女人,麵色鐵青,樣子像鬼。

  離婚的事辦得比漠北他爸預想得要順利,小葉幾乎沒提什麽條件,隻說她要漠北,漠北他爸當時就同意了,辦完手續他就拎著一個小包走了,離開之前看了一眼漠北,漠北麵無表情地坐在一張畫前,畫上塗抹著一些橫七豎八的線條和色塊。漠北他爸以前看不懂兒子的畫,現在忽然覺得有點懂了,這些橫七豎八的線條和色塊倒是很像他此刻的心境。

  畫展的事是二梅一手策劃的,畫家胡弧隻不過是個傀儡。

  二梅說:“我不懂什麽藝術,我就是要錢。”

  當二梅和胡弧相互摟著肩出現在小葉麵前,把這個驚人的消息告訴她的時候,小葉嚇得說不出話來,因為要開畫展的不是別人,而是她兒子漠北。

  小葉的腦子並不複雜,但她立刻想出有三種可能:一是他們同她開玩笑,二梅和胡弧近來在談戀愛,心情極佳;二是可能他們倆可憐她,想出這個法子來安慰她;三的可能也是最後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們全瘋了。

  漠北不識字,不會數數,身患多種疾病,生活不能自理,有嚴重的語言障礙,讓他學畫不過是讓他信手塗鴉,多一種玩法罷了。當初胡弧說漠北是個天才,小葉根本沒當真,就隻當老師為多賺幾個學生的學費見誰恭維誰的套話。

  可是這一次看樣子他卻是認真的,二梅也很認真,完全不像在開玩笑,並且她把推銷的工作都給辭了,說是要一心一意準備漠北的畫展。二梅的文化水平雖然並不算太高,可她卻是很有商業頭腦的一個女人。

  小葉顯得木頭木腦,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對於漠北這樣的孩子,小葉隻求個平平安安,她不知道平靜的生活如果被打破將會怎樣,她沒有人可以商量,漠北他爸已經不再是漠北他爸了,而是別人家孩子的爸爸了。

  二梅親熱地把胳膊肘抵在小葉的肩膀上,小葉感到很不舒服。

  二梅道:“小葉我還能害你不成,辦廁展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這機會別人想求還求不過來呢。”

  胡弧也說:“辦畫展的事你就不用管了,由我和二梅替你張羅。”

  小葉看到漠北房間裏到處都堆滿了畫,那些線條七上八下沒個準頭,色塊也抹得東一塊西一塊,好像是誰不小心打翻了的顏料瓶,紅綠顏料自由行走,暈染成色,這種畫看久了會使人眼暈,因為它色彩濃烈,形狀又沒有一定之規,看似走到哪兒算哪兒,完全沒有入畫出來的跡象,而胡老師說漠北的畫妙就妙在這兒。

  對門那個孩子又在彈琴了,他越彈越快越彈越快,聽上去好像許許多多穿彩色衣裳的小孩在階梯上跑,過一會兒速度又忽然放慢下來,像電影裏放慢的慢鏡頭那樣,孩子還是剛才那些孩子,奔跑的姿態完全一樣,但速度一慢下來就變成另外一種格調的畫麵了。

  那個優雅的女人站在門口,裙子被樓道裏的穿堂風舞得像一麵旗。女人什麽也沒說,而小葉覺得那個女人分明在與她對話。小葉把自己兒子的一幅油畫在那女人麵前晃了一下,鋼琴的聲音很大,小葉必須張大嘴巴說話,而小葉剛張大嘴巴說話,那琴聲又陡然停了下來,小葉聽到自己的聲音大得嚇人,“我們漠北下月要開畫展啦”。女人的眼珠子差點從眼眶裏掉出來,她想小葉一定是日子過得太苦,神經錯亂了。

  這時正逢女人的老公下班回家,女人殷勤地從他手裏接過公文包,兩人說說笑笑地進了屋,隨手把門砰的一聲關上。小葉眨了一下眼睛,覺得他們是做給她看的,她悻悻回到自己屋裏,用毛巾捂著嘴,一陣一陣地想哭。漠北仍在他屋裏悶聲不響地作畫,如果小葉不主動提出帶他上公園,他是哪兒也不會去的。他對一般公園不感興趣,隻喜歡去動物園和遊樂場這兩個地方,他從小就喜歡去動物園,似乎能聽懂某種動物語言,他能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與猩猩嬉笑打鬧,發出猩猩一般的尖叫,每當他玩得開心的時候,小葉的心總是揪著的,漠北這孩子隻有在動物麵前才是活潑的人,而在人麵前就成了呆板的動物。

  遊樂場是小葉最近新發現的一個去處,大概是由於遊樂場的建築物色彩鮮豔、形狀誇張,又有許多旋轉的東西,容易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小葉每回帶漠北去遊樂場漠北都顯得很興奮,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飛速旋轉的巨型玩具,臉上露出了稀有的笑。

  小葉還記得第一次發現漠北會笑了還是在動物園,那天從動物園回來她興衝衝地跟漠北他爸嘮叨了一遍又一遍:

  “漠北會笑了”,“漠北會笑了”,可是漠北他爸麵無表情,現在想來,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已經厭倦一切了,他離開這個家隻是早晚的事,他早晚要拋棄他們母子倆,過一份新的沒有缺憾的人生。

  漠北他爸可以一切從頭開始,小葉卻不能,她已在孩子身上附了體,從靈魂到肢體,完完全全交了出去。小葉經常夢見自己安詳地平躺在手術台上,放慢呼吸,一個帶膠皮手套的醫生開始把一種無色液體慢慢注入她的皮下,這也許是一種麻醉劑,也許是別的什麽東西,小葉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逐漸變輕,一點點地上升,仿佛懸浮在半空中而不是平躺在手術台上。手術開始了,周圍站滿了戴白口罩的人,小葉瞪大眼睛看著他們,他們也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不知過了多久,小葉看見醫生把她的心髒和肝髒掏出來,一一陳列在架子上,好像超市貨架上擺放的新鮮動物內髒。這個恐怖的夢境經常在小葉的腦海裏出現,每一次都會提供新的更加逼真的細節,小葉有時覺得這個夢簡直就是真的。

  一天下午,漠北正在睡午覺,他躺在滿屋子的畫中間,身上蓋著一條彩色條紋的薄毯,這熟睡的孩子看上去就像畫的一部分,他睡著的時候也和別的孩子一樣安詳,全然看不出他有什麽缺陷。陽光照著他的臉,在他臉上敷上一層金絨絨的汗毛,他的小鼻子微微翕動著,睡得格外香甜。望著他的睡相小葉總是想,漠北要是跟別的孩子一樣該多好。這想法使小葉的鼻子一陣陣發酸,她想她現在已是什麽都沒有的人了,全都給了這孩子,但是如果能把她的大腦摘除下來換給漠北,使他成為一個正常的孩子,小葉想她會毫不猶豫地走上手術台的。

  現在,即使在白天小葉也會進入某種夢境中了,她平躺在床上,竹席像水潑過一樣冰涼,窗簾沒有完全拉上,中間露著一條不大不小的窄縫,這使小葉聯想到手術台上射過來的耀眼的強光,她把眼睛閉上,薄薄的眼皮仿佛被強光射穿了,出現紅綠黃藍各種顏色的幻象,有人拿著一隻巨大的不鏽鋼針頭朝她走來,她閉著眼,頭腦卻是完全清醒的,她看得見所發生的一切。

  開顱手術做得十分順利,醫生首先剃了她的頭發,這本來是應該在手術前提前做好準備的,可是由於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隻好一並挪到手術台上去做了。剃過頭發,有人動手劃開她頭頂上那塊皮膚,刀子很快,倏地一下就裂開來,鮮血殷紅,刀口像小孩嘴那樣翻翻著,隨後有人拿來工具開始撬開她的頭蓋骨,這個過程震得她頭有些痛,昏昏沉沉好像要睡過去了似的,但她還是強撐著,不許自己睡著,她希望自己的意念保持清醒,她要這個手術的全過程,就像一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醫生把她正常的腦組織移植給漠北,又把漠北的一部分腦組織移植給了她,這次沒有像取她其他內髒那樣一樣樣陳列在不鏽鋼的架子上,而是刻不容緩地把自己的一部分移植給了兒子。一想到手術結束漠北就是個正常人了,小葉顧不上頭皮一跳一跳地疼痛,咧開嘴哭了。

  一覺醒來,房間裏有些昏暗,漠北正坐在她身邊一聲不響地畫畫。

  什麽都沒有改變。小葉伸手摸摸眼角,眼角是濕的,這證明自己剛剛真的哭過,為什麽其他事情不是真的呢?小葉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她看了眼床頭櫃上的小鬧鍾,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是做飯的時候了。

  漠北畫展的事已在緊鑼密鼓的籌備當中。這次畫展充分展示出二梅的聰明才幹,胡弧在藝術上雖然跟她有些分歧,但因戀著二梅的人,所以也就不想跟她叫真兒,一切由著她算了。

  在畫展籌備期間小葉帶著孩子到郊區住了一陣子,郊區的空氣好,對孩子身體有利。

  這時的胭脂村已經形成了一個小型的畫家村落,附近農民把房子出租給來北京闖蕩的藝人和流浪畫家,房租比城裏相對要便宜一些。胭脂村裏住著各種各樣的怪人,有用繩子把自己捆綁起來掛在樹上的藝術家,有用火燒作畫的畫家,還有專門收集廢品破爛的,小葉搞不懂他們在搞什麽名堂,她每天除了做飯洗衣裳就是坐在窗前發愣,冷看著忙忙碌碌的人們。

  有時還會從小葉家的廚房裏傳出一陣陣奇特的香味,人們不知道她在煮什麽,但那味道總是很香很濃。

  漠北的畫越堆越多,小葉擔心再這樣畫下去屋子就放不下了,胡弧經常過來指導漠北作畫,每回來都要同小葉聊兩句不成不淡的閑天。

  “你的氣色看上去不錯。”

  胡弧坐在小葉對麵,一邊吸煙一邊淡淡地說:“看來這裏的空氣是比城裏要好些。”

  他人很瘦,坐在椅子上一條腿橫搭在另一條腿上,褲腳管軟粑粑地耷拉下來,那條褲腿看上去好像是空的。他精神倦怠地坐在那兒一口口地吸煙,自從和二梅好了以後,他一下子顯得蒼老許多,二梅總把自己的個性強加給他,二梅是那種想到什麽就非得幹什麽的女人,而且一千起什麽來就搞得轟轟烈烈,攪得周圍的人全都雞犬不寧。胡弧好靜,是散淡慣了的男人,他以前居住在遠離人群的地方,一個人畫畫,釣魚,讀書,再教一兩個學生,這就是他生活的理想狀態。

  二梅來了以後情況就變得複雜起來。

  二梅是出身於城市最底層的“大雜院女孩”,因此她渴望改變自己命運的欲望就顯得尤為強烈。在認識畫家胡弧之前,她什麽事都幹過,開過小飯館,當過推銷員,還幹過小公司的職員等等,但是幾乎沒有一件事是讓她順心的。這中間她也穿插著跟過幾個男人,都是有一點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的那種人,很讓心高氣傲的二梅感到失望。她經常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幹出一番事業來給他們看看!”但是發狠歸發狠,她想幹大事業的欲望總是和機會成反比,直到有一天,她認識了畫家胡弧,靈感告訴她:機會來了。

  漠北的油畫展覽在美術館開幕那天,小葉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沒去現場。漠北是由他的老師胡弧帶他去的美術館,小葉看著他們兩個的背影,忽然覺得很難受,她想叫住兒子,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已走得離她很遠。

  小葉一個人待在家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在床上更如針紮一般,她不知道畫展那邊的情況怎樣了,她不忍親眼目睹漠北的失敗——他夠可憐的了,在她看來像漠北這樣的孩子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她擔心他被操縱在別人手中,成為馬戲團裏的一個玩偶。

  中午時分,太陽已升到了天空正當中,四周蒸騰著一股混濁的暑氣,小葉對了門坐在屋中,頭朝下一點一點的,處於一種似睡非睡的狀態,她一點也不知道這時候有輛黃燦燦的小麵的正沿著通向胭脂村惟一一條土路蜿蜒而行,正在一點點地接近她。

  小葉頭腦中出現許多混亂、複雜、交錯的信號,這些信號變換著色彩和形狀,輪番交替出現,小葉看到了漠北那些畫和畫背後交替出現著的人和事,景物被漠北的油畫處理得模糊不清,色調與色調之間大起大落,色彩濃重,構圖奇異怪誕。漠北用色往往出入意料,膽子大得出奇,他不懂得什麽叫寫意抽象畫,他隻是把他想到的、感受到的憑直覺勾勒出來,可是誰又能看得懂這些畫呢?

  胡弧突然間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著實把她嚇了一跳,因為小葉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一個人正在距她很近的地方觀察她的臉。

  小葉睡眼迷蒙地看著眼前這個人,好像不認識他了似的,十分吃力地盯著他看了許久,方才認出他來,然後她拉住他的衣袖略顯緊張地問:“畫展的事進行得怎麽樣了?”

  胡弧把她的頭摟進懷裏拍了拍她的背安慰她道:“你放心,一切都很順利。”

  “漠北表現怎麽樣?”

  “他表現得好極了。”

  聽了這話,小葉不但沒高興,反倒“哇”的一聲哭出來,無論胡弧怎樣安慰她、哄她都無濟於事,小葉哭得越發不可收拾。胡弧把她從地上抱起來放到床上,然後坐在床邊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用手摸她的頭發,摸她的臉,他從來也沒見過像她這麽削瘦的女人,臉上幾乎沒肉,顴骨高高地頂起來,像浮出海麵的兩塊島嶼。她的脖子細得還不夠輕輕一握的,脖子上浮著的幾根細細的青筋呈藍紫色。握著她的時候胡弧感到自己像握著一隻贏弱無力的小動物,手心裏感受得到她細細的脈搏正在拚盡全力地、一絲不苟地工作著。這時候他很想摸一下她小小的幾乎平坦的乳房,可是當他的手探進她的衣領深處,他又猶豫了,他想她還在哭呢,摸了她也許會惹她不高興,於是他又把手縮回來了。

  小葉止住了哭,把臉貼在枕巾上,靜靜的,很安詳,連眼都不眨一下。胡弧把手從她的胳膊上拿開來,忽然覺得這雙手好像是多餘的,沒著沒落沒地方放似的,他就幹脆把手背在身後,然後拉磨似的在屋子裏轉了幾個來回,他人很瘦,襯衣又長,好像竹竿上挑著的一塊舊抹布,拉拉雜雜的。他忽然覺得喉嚨幹渴得難受,他費力地解開碩大的喉結底下的一粒紐扣,然後那隻布滿青筋的手哆哆嗦嗦地往下挪,再解開胸口的那粒,微露出隻有一層薄皮覆蓋著的胸口。

  小葉靜靜地看著他,那眼神顯得很奇怪,她說胡老師你在騙我吧,我知道你在騙我,漠北的畫……漠北是個連字都不認識的孩子,你們就別再折騰他了。

  胡弧說,一開始來的人是少些,可也並不像你想像得那麽糟糕,有些專家對他的畫評價很高,說漠北的油畫是典型的印象派繪畫。

  兩個人麵對麵待了一會兒,心中忽然都有些異樣,小葉就從床上掙紮著坐起來說:“我去給你弄飯。”

  胡弧扳住她的肩說:“你歇著,今天我來。”

  小葉“撲哧”一笑道:“你來?你會做什麽?”

  胡弧在屋子裏轉悠著尋找容器,準備到小鋪去打兩個菜、幾兩米飯來。胭脂村的小飯鋪是胡弧的一個朋友開的,胡弧有事沒事常愛到那兒去喝兩盅,和幾個畫畫的朋友聊閑天兒。

  胡弧一路鐵勺敲鐵碗地去了,小葉從窗戶裏看到他的背影,越發細瘦輕飄,這個影子由大變小,又由小變大,麵目越來越清晰。

  他把飯和菜放到她麵前,說了聲:“吃吧。”

  “那你呢?”

  “我得回去招呼畫展,二梅一個人忙不過來。”

  說完他便背起那個髒兮兮的翻毛皮的大背包急匆匆地走了。

  這天晚上,漠北回到家什麽也不說,連飯也不吃倒頭就睡了。小葉以為這孩子病了,摸摸額頭卻是涼的。小葉到胡弧那屋去找二梅,二梅和胡弧二人正坐在餐桌邊有說有笑地吃飯,看見小葉進來,二梅就招呼她坐下一塊吃。

  “不了,”小葉的臉色顯得很難看,“二梅,我有點事想問你,漠北他怎麽了?”

  二梅一邊掰著饅頭往嘴裏塞一邊說:“沒怎麽呀,漠北他今天表現挺好的,他一直坐在休息室裏跟來賓握手,還有許多新聞記者給他拍了照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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