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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明飛行物

  金諾跟眩青之間卻越來越有話說,兩人聊什麽都能聊得熱熱鬧鬧的。有時抽空他們就溜到附近一家大飯店的咖啡廳去坐坐,那裏環境幽雅,很適合聊天。金諾跟眩青說,他就快要調走了,再也不回來了。眩青心裏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味,但又不好說什麽,就隻有靜靜地聽他說。

  下午時分,咖啡廳裏顯得有些冷清。服務生一個個輕手輕腳地忙著手邊的事,像白日裏晃動的影子,陽光在他們身上形成一輪淡色的光圈,使他們看上去顯然有些不真實,好像虛構中的人物,隻是在現實中暫時現身,隻要某一個神秘按鈕輕輕一碰,他們立刻就會消失。

  眩青看著對麵的男人,一下子覺得這個男人很快也要消失了,忽然覺得很害怕,伸出手來想要抓住什麽。

  這時有人輕輕碰碰她的手背問道:“你要什麽?”

  眩青這才如夢方醒,“哦?幾點鍾了?”她真像做了一個夢似的眼睛裏都是朦朧不清的霧水,她想自己怎麽會夢到那種事呢,而且是大白天。他們似乎走在一條通往什麽地方的林蔭道上,一路上雖有說笑,但感覺上卻是寂靜無聲的,不知為什麽會造成這種錯覺,寧靜的下午如同午夜一般純潔,眼前的門在一扇扇地打開,眩青越走越覺得玄妙,她從來沒來過這種地方,房屋、樹木都不是她平時熟悉的那種,身邊的人沐浴在陽光之中,通體上下放射出一種奇怪的光亮。

  然後是進入,進入某套房間,進入某間臥室,最後抵達男人和女人都最終想抵達的地方。很寧靜,並不躁動,一切都像事先有所準備,或者已在內心操練過許多遍,此次隻是付諸行動,再或者,此刻就是一次內心操練,男主角靜靜地坐在對麵,一口一口地喝著熱咖啡,間或投過來一笑,一切都很正常,並沒有什麽發生,熱吻,喘息,呻吟,扭動,什麽都沒有,身邊的服務生穿著帶荷葉邊圍裙、有中式領子的衣服,用手托著一疊千幹淨淨的白布像個木偶人似的靜靜地走。

  晚上回家,眩青靠在陽台門旁的紫花牆上,看著陽台上那個影子似的男人和他手裏那台黑黢黢的儀器,覺得生活就像個黑色泡沫一樣,可大可小,並且隨時可能破滅。

  “那東西到底是個什麽?”聞強問。

  “什麽也不是。”

  “你是說我神經出了問題?你是說我出現了幻覺?你說我……”聞強又說。

  “好了好了,你覺得它是什麽就是什麽吧。”

  “你根本不理解我。”

  “如今這年月,誰理解誰?”眩青說。

  沒想到這句話倒像木塞子一樣把聞強的嘴給堵住了。他們不再說什麽了,簡單衝了個澡就上床睡覺,背對著背,一副賭氣的樣子。眩青在裹緊被窩的同時,又極想鬆開,她想鑽到另一個被窩裏麵去。晚上是女人最虛弱的時刻,也是女人最需要一點點熱量的時候,有時候,哪怕是有人輕輕地摟一下,也會覺得很滿足。

  可是,沒有。

  他一下子就像是睡過去了,或者說,是死過去了,無聲無息,甚至連呼吸聲都沒有,他一動不動的樣子也像是在跟她賭氣。眩青覺得她骨頭裏都散發出一種想要跟誰吵架的有毒的氣息,瘋了似的從床上呼地一下坐起,身上披著一塊毛毯,赤著腳在地上亂走。

  眩青從這麵紫花牆走到那麵紫花牆,從門走到玻璃窗前。

  她的腦袋被玻璃的冷和硬阻隔在裏麵,外麵是另一個世界。窗外的夜空漆黑一片,沒有雲,也沒有月。

  聞強著魔似的騎著自行車在這座城市裏穿梭,他說他相信他會找著一個重視這件事的記者,幫他一起查明事情的真相。到目前為止,沒有人相信他在陽台上發現不明飛行物的說法,樓下看自行車的老太太笑嗬嗬地說,看走眼了吧,那玩藝兒是那麽好發現的?

  聞強將他那輛落滿灰塵的自行車氣呼呼地推進車棚,然後將車支架重重地一踢,將車鎖了,從裏麵出來。

  “小夥子,說真的,你到底看見什麽了?”

  看自行車的居委會老太太收了笑,一本正經地問聞強。

  “看見什麽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聞強手裏拿著車鑰匙急匆匆地走了,他想他不需要這種俗人理解,做大事的人都很難被凡人理解,他每天騎著自行車穿行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他感到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兒,他的腿好像被注入了一種無名的激素,一下一下機械地蹬著,不但不覺得累,反而覺得興奮,前麵好像有一個莫名的結果在等著他,他要拚命往前奔。

  一個男人一旦迷上一件事,就跟吸上毒品差不多,聞強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對不明飛行物那麽著迷,空氣汙染越來越嚴重了,有時站在十五層的陽台上,看到的是一座灰蒙蒙的浸泡在霧靄中的城市,低矮的樓宇隱在霧藹下麵,深不可測。遠處的高樓如同海中的桅杆,沉浮不定。這座城市變得越來越陌生了,什麽都在改變,什麽都像流水似的,來的盡管來著,去的想留也留不住。這種變幻莫測的生活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身在其中的人都很難弄得明白。

  眩青近來與丈夫的關係若際若離,丈夫越瘋魔,她變得越沉靜,她心裏有另一件事在撐著,那個人一天到晚在她眼前晃,站著,坐著,或者在辦公室中間的空地上走來走去,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眩青的視線,讓眩青感到心神不寧。

  這天下午,主任交給金諾和眩青一項任務,讓他們到街上去給室裏采買東西,因為明天要開茶話會,吃的東西一樣還沒買,主任顯得有些著急。金諾說,主任您就放心好了,我和眩青一定把這事辦好,說完他們就放下手頭正在做的事一起出去了。

  他們在一家上上下下有著多層電梯的商廈裏轉悠,與越來越多的人擦肩而過。他們的胳膊有時在不經意間輕輕一碰,全身就如觸了電一般,心跳加快腿發軟。他們都有些無法控製自己,匆匆忙忙辦完了事,拎著大包小包鑽進一輛出租車,在出租車的後座上,眩青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牢牢攥在手裏,用力握著。眩青一動不敢動,身體僵硬地坐著,生怕稍微一動,整個夢境就如老房子遇到地震一般坍塌下來,眨眼之間什麽都沒了。

  眼前的門一扇扇開了,這地方眩青好像來過。

  金諾說:“眩青你是第一次到我這兒來吧?”

  眩青說:“誰知道呢?”

  他們在紅紅綠綠的禮物中間親熱起來,稍微一動,腿腳就踢到一個紙包,再一動,不知是什麽東西撒開來,不可控製地平鋪到地上去,一顆一顆水晶樣鋪了一地。

  白天開燈的房間,是眩青喜歡的,客廳中央的圓形地毯,也是眩青喜歡的;牆上帶長穗的壁掛,是眩青喜歡的,麵包式的鼓鼓的線條流暢的雙人沙發也是眩青喜歡的。眩青坐在上麵,心是張開的,窗簾垂得很低,看不見外麵的天氣,睜開眼就看到他離得很近的眼睛,那眼睛裏有另外一個自己。

  他把手伸過來伸進她的領口。

  眩青聽不清他在耳邊喃喃說著什麽,他說他說他說……

  他說什麽都是好的,他關了手邊的一盞燈,房間裏的光線暗下來了,窗簾的邊緣透出些許青白的光亮,像是某一個未醒的早晨看到的景象,身體被一個男人牢牢地擁著,他的氣息包圍了她,他的熱傳染了她的熱,身體在發燒,有一個熱熱的嘴唇沿著她的脖頸一路往下,在她的胸口停下來。

  他的吻極其纏綿,波浪般富有層次,有一根神經從乳房一直傳遍全身,全身變得綿軟無力,衣裙在空中輕飄飄地依次騰起,先是上衣和裙子,然後是內褲和胸罩,粉紅顏色在空中花朵般絢爛,宛若失去地心引力的一個場景,所有的物品都在空中飛來飛去,隻有肉體是定的,像液體中的沉澱物,沉在水底,肉體和肉體緊貼在一起,沒有一點縫隙。

  眩青回家的時候,看到聞強的東西亂糟糟地丟了一地,不知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整個下午都是在與別人的纏綿中度過的,眩青不免有些心虛。眩青坐在那裏,想東想西,窗戶開著,窗簾掉下來一半,家裏沒一點人氣,像一座令人窒息的死屋,眩青不明白這些年自己是怎麽過來的。

  她一直沒有開燈,臥室的紫花牆在夜晚變成另外一種顏色,這種變化令人覺得不可思議,沒有燈光,牆紙上的花草凸出牆麵,像一隻隻試圖扼住眩青脖子的手臂極長的手。

  暗中有一雙眼睛,它什麽都看得見。

  陽台外的天空顯得很空,眩青從沒覺得生活如此空洞過。

  電話鈴在眩青身後不緊不慢地響起,眩青此刻很怕聽到丈夫的聲音,她覺得很害怕。

  聞強的聲音在電話裏顯得很變形,他一字一頓地說:

  “眩青,出事了……”

  聞強家出事了,他父親下午跟幹休所的一幫老鄰居去釣魚,原本是高高興興去的,誰也沒想到會出什麽問題,結果就真的出了問題:老頭子的釣魚線實在太長了,往上拽的時候一下子甩到了高壓電上,人通了電,刹時間昏死過去。

  眩青趕到的時候,聞強的媽媽和妹妹正伏在一起嚶嚶地哭,眩青心裏很難受,但眼裏卻一滴淚都沒有,事情來得太突然,使人感覺不像是真的,眩青幹巴巴地坐在旁邊的一張沙發上,像個木頭人似的不動也不說話。聞強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她,對她的表現很不滿意。

  “我爸死了,你連哭都不哭”,聞強說,“你的心夠狠的。”

  他們正在出租車上,眩青不想跟他吵,她從沒像今天這樣討厭過聞強,他是那樣麵目可憎,眩青把臉扭向窗外,不讓聞強看見她眼中的淚水。

  “噢,現在你倒哭了,我讓你受委屈了?我怎麽對不起你了?你說你說,你倒是說呀?”

  他越是追問,她越是不肯說什麽了,車窗外的景色千篇一律,樓宇與行人快速向後去,道路一直向前延伸,通向一個遠得看不見的地方。

  眩青在紫花牆上老是看到聞強父親的人影,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個影子從牆根底下慢慢升起,在紫花牆上留下鮮明的影像,眩青不敢睜眼,她怕看到死去的人在房間裏遊蕩,眩青以前從來不相信鬼魂,近來卻隱隱地感覺到也許真的有什麽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存在。眩青緊閉著眼躺在床上,屏住呼吸,覺得自己像個死人。

  有天夜裏,眩青一覺醒來,聽到房間裏似乎有什麽動靜,那個黑黢黢的人影果然在床對麵的紫花牆上出現了。

  鬼走得很慢,腰微弓著,手裏似乎還拿著魚竿……

  驚叫聲突然之間爆發出來,像一隻驚鳥在房間裏撲棱撲棱地飛。

  “怎麽啦怎麽啦?”

  “哪兒有什麽鬼啊,是我。”

  丈夫把燈開開,手裏拿著攝像機出現在眩青麵前。

  眩青說:“嚇死我了,我還以為看見鬼了呢。”

  聞強說:“哪有鬼啊?我發現你最近神經特別緊張,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呀?”

  眩青心裏一緊,想起她和金諾那檔子事來。

  聞強說:“好了好了,你先踏踏實實睡吧,我還要工作呢。”

  眩青知道他所謂的“工作”就是給那個時隱時現的“不明飛行物”錄像,他已經這樣堅持了很長一段時間了,為此癡癡迷迷,總以為自己看見了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這個家真讓人灰心,眩青想,這樣下去有什麽意思啊?

  於是,金諾的臉幻影般地浮現出來,金諾在黑暗中小聲說著話,他一直說下去,直到夢中她還聽到耳邊有人喋喋不休。

  第二天上班,眩青在辦公室青白色的光線裏再次看到金諾的臉,隻覺得胸口怦怦直跳。金諾看她一眼,故作鎮定地說:“你今天來得真早啊。”同事從他們身邊來來往往,使他們想說的話全都說不出來,金諾隻好寫了個紙條給她,眩青趁沒人打開一看,竟是一朵用圓珠筆勾勒出來的單線條的玫瑰。

  臨下班前,眩青給家裏打了個電話,長音一聲聲地響著,沒人接。眩青眼前出現了丈夫騎著自行車背包裏背著錄像帶四處奔波的情景,他已經給很多人看過那盤帶子了,他一再跟人解釋他所錄下的東西的重要性,但別人的表情都很淡漠,看他的眼神兒有點兒像在看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聞強覺得滿腹委屈,覺得自己在對牛彈琴。

  放下電話,眩青跟著金諾走出辦公室。他們找了一個地方吃晚飯,兩個人麵對麵坐著,眼睛裏都放光。他們隻吃了簡單的一點東西,就再也沒有心情吃下去了,他們要走,要離開這裏,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去。

  “走吧?”

  “走。”

  在去金諾家的路上,金諾給眩青講了一個故事,說有兩個殉情的人,說好喝一種帶毒藥的酒一起死,結果女人喝了那酒,那個男人在臨喝之前忽然猶豫起來,最後女的死了,男的沒死。金諾的故事講到一半時就感覺到不對味兒了,但沒辦法,隻得硬著頭皮講下去。他看到走在一旁的眩青臉白得像紙,就有些不敢再說下去了,兩人一直悶著,走了一段路,眩青忽然問:

  “那故事的結尾呢?”

  “這故事沒有結尾。”

  “沒結尾?”眩青若有所思地說:“反正都是男的壞。”

  金諾笑笑,伸出胳膊摟了一下眩青的肩膀,眩青躲閃著他說:“小心讓人看見。”

  金諾說:“這周圍哪有人啊?”

  眩青說:“哪有人?到處都有暗藏的眼睛。”

  正說著話,見道路旁邊的一幢樓的二層窗戶白紗窗簾“倏”地一閃,窗簾背後不知躲藏著怎樣陰險的目光。他倆不再說什麽,默不作聲地往前走,到了樓門口,他倆一前一後上了樓,來到金諾住的地方,把大門一關,緊緊地反鎖起來,這才感到安全。

  一夜狂歡。

  這一夜眩青沒有回家,但她不斷給家裏打電話,家裏電話始終沒人接,眩青心裏七上八下的,金諾說沒事兒,沒準你丈夫睡著了或者也出門了吧,說著順手幫她掛上電話,拉她過來重又在他身邊躺下。

  “如果咱倆結婚,你一定會過得很快樂。”金諾說。

  金諾的手在她背上很溫柔地撫摸著,眩青把臉靠在繪有精美卡通圖案的枕巾上,微眯著眼。她感覺到有兩片熱辣辣的嘴唇貼著背上神經最敏感的地方行走,從上到下,使她的身體通滿電流。他聽到她快樂的嗚叫聲,一聲高一聲低。她人走了之後很長時間,這種叫聲一直作為記憶封存在這間屋子裏,久久不肯散去。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完全亮,眩青就從金諾家出來,她走在冷清的大街上,看不到一個人,整個城市仿佛還在沉睡,住宅樓的每一扇窗戶都緊閉著,路邊的店門都關著,隻有賣早點的在路邊支起一口大鐵鍋,吱吱啦啦地冒著青煙,不管有人吃沒人吃,一根根炸得金黃焦嫩的油條擺著瀝油,攤主見眩青走過來,就熱情地招呼她過來吃早點。

  眩青拉過一隻圓凳坐下,望著煙霧騰騰的鐵鍋愣神兒。

  “您吃幾根?”

  “哦,兩根,來兩根。”

  眩青又要了一碗豆腐腦,也顧不上衛生不衛生,隻覺得需要一點暖的東西來填充自己,使自己鎮定下來,沉澱下來。昨天夜裏實在太瘋了,需要有個過渡才能回家去見丈夫。

  眩青進門的時候,丈夫聞強正坐在大床中央穿襯衫。那是一件漂得極白的白襯衫,眩青從沒見過這件衣服,她印象中丈夫總穿帶條紋的襯衫,或顏色很重的襯衫,她忽然聯想起昨天和金諾在一起,金諾似乎穿了件同樣的襯衫,一模一樣的式樣,一模一樣的白。

  聞強麵無表情,一個袖子穿了幾次都沒穿進去。他似乎有些生氣,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和同事唱了一夜卡拉OK,啊……”眩青用手掩著,打了長長的一個哈欠,“困死我了。”

  聞強還是沒有表情,他似乎在想別的事情。

  辦公室的一個心情總是不好的女職員得了子宮癌,她的座位從此空著,桌椅板凳都染上了一層無形的黑色。自從聞強的父親意外死亡,死亡事件就一件接一件地在眩青身邊發生著,使眩青感覺到一種無形的緊迫感,她想,享受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抓緊時間就什麽都來不及了。

  眩青一直在心裏默默醞釀著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她不想告訴任何人,她懷揣著這個像陰謀般的計劃,心裏按捺住一份不需要與人分享的喜悅,無論看什麽、想什麽都是喜滋滋的。這個計劃使她心裏懸空著的一切都有了著落,她忽然覺得生活變得踏實起來,人生有了實實在在的一個目標,她要為這個目標奮鬥到底,眩青想著想著,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同事朱迪湊過來問:

  “有什麽好笑的事,說出來讓我們大家也樂一樂。”

  “沒什麽。”

  “眩青,你這樣就不好了,一個人沒事偷著樂。”

  “我幹嗎要偷著樂呀,隻是現在時機還不成熟,以後你就知道了。”

  兩個女人嘻嘻笑起來,像兩隻各懷鬼胎的貓。這時候,電話鈴怪腔怪調地響起來,兩個女人都猜到一定不是什麽好消息,果然,是醫院打來的電話,有個啞嗓子的女護士報告了那個得子宮癌的女職員的死訊。

  “她家裏一個親屬都沒有,”女護士說,“我們隻有往單位打電話。”

  朱迪拿著電話愣了半天神兒,兩個女人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壞消息攪得心緒煩亂,聯想到自己的一些煩心事,忽然覺得活著沒什麽意思。這時金諾正好從門外走進來,她倆就把死人的事跟他說了。金諾顯得很沉默,臉上有一道陰影橫在鼻梁上,房間裏並沒有奇特的光線,不知這道影子從何而來。

  朱迪一轉身走了出去。房間隻剩下金諾和眩青,兩人幹巴巴地對坐著,過了好一陣子,金諾忽然開口說:

  “晚上到我那兒去吧?”

  “今晚上可不行。”

  “是嗎,啊……那就算了。”金諾顯然有些尷尬。

  眩青覺得不忍心,就說:“那我吃完晚飯給你打電話吧。”

  “你就非得先回家一趟?”

  “對,今天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我丈夫談……”

  話沒說完,朱迪走進來,手裏拿著一疊文件,表情看上去很有幾分嚴肅。

  眩青在超市買東西的時候,遇到聞強的妹妹聞佳。幾日不見聞佳竟然胖了許多,正甜蜜地挽著一個強壯男人的手臂在那兒挑挑撿撿地買東西。聞佳見到眩青,熱情地同她打招呼,並把身邊的男人說成是“我們那位”,顯然兩人正在熱戀,或者早已同居。

  “你好。”男人把手伸過來給眩青握。

  “你好,”眩青說,“你們慢慢逛吧,我得趕回家做飯。”

  “我嫂子這個人啊,她可是個模範妻子,對我哥特那個……”

  眩青聽到背後傳來尖銳而又別有含義的笑聲,這笑聲像一些銀亮的針一樣刺在眩青背後,促使眩青以最快速度結完賬離開超市。她打了一輛怪裏怪氣的綠出租車箭一般地衝回家,她想把心裏想說的話鼓足勇氣一口氣全說出來。她邊上樓梯邊替自己打氣,她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告訴他告訴他告訴他,把什麽都告訴他。

  用鑰匙開門的手直抖;

  試了幾次都沒能把門打開;

  眩青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呼吸聲像從麥克裏傳出來的聲音,大而急促,有嗡嗡的回聲,回聲從四麵八方包圍著眩青。由於緊張,眩青的臉一點點地變得慘白,拿著鑰匙的手抖得越發厲害,終於,整串鑰匙掉在地上,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門開了,兩個麵色蒼白的人門裏門外麵麵相對,都感覺到對方好像有點陌生。然後,房門洞開,有股穿堂風把眩青的裙子掀得鼓脹起來,眩青低頭一看,白裙子被撐得圓溜溜的,像一把隨時可能乘風飛去的傘。

  眩青進了門,卻一下子被人泄了氣,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你父親死得不明不白,我心裏難受啊。”

  “還有你那個不爭氣的妹妹,在外頭跟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同居,還搞得大張旗鼓的,讓我這老臉往哪兒放啊。”

  婆婆端坐在客廳中央,臉灰得像隻紫茄子。她坐在那裏罵這罵那,好像全世界都跟她有仇似的。婆婆主宰了這個家的空氣,聞強和眩青頓時變成了沒有生命的人,他們隻有坐在那聽的份兒,沒有插嘴說話的份兒。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距金諾跟眩青約好的打電話的時間越來越近,眩青緊張得直出汗。客廳的大鍾發出嘀嗒嘀嗒誇張的聲響,每一下都像是在提醒眩青:電話鈴就要響了!

  電話鈴真的響了!

  眩青緊張得眼球凸出,看人的樣子可怕極了。

  婆婆橫了她一眼。婆婆說:“你怎麽啦,怎麽不接電話?”

  眩青的手哆嗦著拿起電話,聲音像是從嗓子後麵發出來的,尖,細,奇怪,而且分岔兒,眩青用凸起的眼球看著房間裏的兩個人,覺得他們盯在她後背上的目光如刀,鋒利而又冰涼,眩青幻覺中有一串血珠從她的後背上滲透出來,很快就透過裙子湧到衣料外麵來,眩青覺得一陣惡心,有什麽東西從嗓子眼裏往外湧,眩青連忙丟下電話往門外跑,聞強抓起電話連“喂”了幾聲,無人應答。

  金諾調到一家剛剛成立三天的網絡公司去工作了,臨走前請同一辦公室的幾個同事吃飯,席間朱迪一直在拿金諾與眩青兩人半真半假的關係開玩笑:“有兩個人,不喝一杯交杯酒是說不過去的。”

  有個男的就伸長脖子問:“誰跟誰呀?”

  “這還用問嗎?”

  朱迪的眼光如刀片,在金諾與眩青臉上銳利地一刮,兩人臉上頓時火辣辣的,朱迪又不依不饒地說:“瞧瞧,瞧瞧,臉都紅了,”她嘴裏誇張地發出“噴嘖”的聲響,自己先把酒盅裏的一小杯酒“吱”的一聲喝幹,衝著全桌人亮著杯底說:“怎麽樣?我這人就是實在,不像有些人……”

  眩青說:“有什麽意見,就請當麵提出來,別指桑罵槐。”

  朱迪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礅,說:“誰指桑罵槐啦?你今天倒給我說說清楚。”

  “嗐,你瞧你們,說著說著怎麽急了?”金諾忙在中間和稀泥,說些不痛不癢的話。最後那餐飯弄得不歡而散。眩青因為喝多了酒,頭痛得厲害,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躺在金諾的床上了。

  一隻帶有銀亮鍾擺的小鍾在眩青眼前晃。

  晃來晃去。

  晃來晃去。

  銀色的亮光幻覺般的美麗。

  她喊他的名字,發現他不在房間。小鍾不停地在眼前擺,除了虛幻的光亮,她什麽也看不見。一隻藍發卡就如變魔術一般,不知從什麽地方跳出來,跳到眩青眼前。眩青一眼就認出這隻藍發卡的主人是同事朱迪。

  眩青並不很傷心;她想,是酒醒的時候了。她離開金諾的房間,呈跳躍狀走在樓梯上,地球仿佛在一瞬間失去引力,她感到一身輕。原來她想,一旦她離開金諾,生命就再也沒有什麽意義,現在她卻從那段不確定的感情中掙紮出來,大踏步往前走。

  眩青回頭,金諾家最普通的灰色住宅樓在眾多樓宇之間,淹沒不見。

  電視開著,家中無人。有一則電視新聞不知是否跟丈夫聞強有關,理著時髦的板寸平頭的穿中式對襟衣衫的女播音員用過於濃重的京腔說:

  “經有關部門鑒定,不明飛行物原來就是月亮。”

  又言:

  “這年月,連月亮都認不出來了……”

  眩青關上電視,黑暗的旋渦很快將她卷進去,並且帶走,走到一個遙遠的不可知的地方。

  大家

  漠北這孩子生出來和別的孩子沒什麽不一樣,甚至比別的孩子還略重一些,為此,他那麵色青黃的母親很是自豪了一陣子,見人就總愛這麽叨咕:

  “漠北好重咧,將來長大了準是個大塊頭。”

  可是,漠北卻越長越瘦了,到了一歲的時候小腳丫片子瘦得就像鴨蹼,他的喉嚨有些問題,睡起覺來呼嚕呼嚕好像火車在行駛中發出的聲音,他睡著的時候他母親總是揪著心,他每呼吸一下她的胸口就像被什麽東西擠壓一下,那種感覺是很受罪的。

  漠北的母親小葉人也很瘦,可眼睛亮晶晶的,很有精神的樣子。她在一個單位裏管複印,說是每天上班,心思的一大半卻在家裏。領導也知道她孩子身體不好,對她還是挺照顧的,小葉在外麵很少講話,隻有回到家她的話才多起來,全都是衝著她一歲八個月的兒子說的。

  “漠北,叫媽媽,媽……媽……”

  夏天的時候家家戶戶全都敞著門,小葉的聲音透過竹簾子傳到了對門,對門那家女人就同她男人竊竊私語道:“瞧那家的孩子一歲八個月了還不會叫媽媽呢。”後來又過了一個夏天也就是漠北兩歲零八個月的時候,小葉才發覺漠北這孩子有些不對勁兒了,這孩子從不開口說話,總是發出隻有鳥類才有的嘰嘰噥噥的聲音,這讓他母親小葉覺得很害怕,就問孩子他爸要緊不要緊,他爸高談闊論地說,什麽要緊不要緊,咱家這孩子就是說話晚點,這叫“貴人語遲”你懂不懂。鄰居家的女人也勸小葉不必為孩子的事太過煎熬自己,“孩子嘛,總歸是孩子。”她歎了口氣意味深長地說。

  小葉的臉熬得黑黑的,兩隻眼睛的眼白顯得有些突出。

  自從生下這孩子她就沒睡過一個整覺,她的睡眠總是處於半睡半醒之間,有時整整一夜都很清醒,她睡不著就索性披件衣服起來,在兒子的房間裏走來走去,或開盞十五瓦的紅色小燈泡枯坐在兒子床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兒子的小臉看。

  兒子的臉架子很小,幾乎隻有小葉的巴掌大。小葉常伸出巴掌來在兒子的小臉上比劃,看兒子的臉上長沒長肉。那隻紅色的小燈泡把漠北的臉照得紅噴噴的,有了血色,不像白天看上去那麽蒼白。小葉常在兒子床前一坐就是幾小時,她已經習慣了孩子睡覺時那種呼嚕呼嚕好像火車發出來的聲音。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帶他到門診部去看過,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說是天生的,說不定長大點兒會好的。

  小葉坐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盯著孩子的小臉,覺得這孩子隨時都可能離開她似的。這種感覺她從來沒有說出來過,和他爸也沒說過,可這種感覺始終存在,它以一種竊竊私語的方式在這個家裏飄來蕩去,刮風的時候窗戶和窗戶框一下一下“砰砰”撞著,說的是這件事;下雨的時候雨滴和樹葉“嚓嚓”磨擦著,說的也是這件事;樓上有人家在剁餃子餡,那種有節奏的喪氣的聲音更像是直截了當地道出小葉的心事,小葉簡直有些惱羞成怒了。

  小葉不知怎麽對待這孩子才好,她愛這孩子是毋庸置疑的,但什麽東西一旦要是過了頭,就變成一種毀滅性的災難了。

  在兒子漠北過四歲生日那天,小葉又和往常一樣去找上司要求請假,結果上司給她放了長假——下崗。上司說現在複印機基本上哪個處裏都有一台,就不用專人管了,你兒子既然身體那樣不好,你就安心留在家裏照顧他好啦。小葉沒做聲,把辦公桌上的東西歸成一堆,用報紙包成一個鬆鬆散散的紙包,用手捏捏,軟疲疲的,想想也沒什麽值得留戀的,索性把那包東西嘩啦一聲倒進字紙簍,空著手往外走。

  離開單位之後,小葉就一心一意留在家裏照看漠北。想想這也沒什麽不好,倒省去了許多麻煩。以前她擠公共汽車上班,車上什麽人都有,到處都是看不見的細菌。由於一直照看一個病孩子,小葉變得有些潔癖,像有些女人那樣“細菌”、“細菌”的總愛掛在嘴邊上,回家後要用肥皂洗幾遍手,還老愛疑心不幹淨。現在不用擠公共汽車了,她說“細菌”兩個字的次數也比以前少多了。

  漠北一天天長大了,越長大和別的孩子越不一樣。漠北不怎麽會說話,隻會說一些斷斷續續的單詞,而且是機械重複。小葉牽著漠北在路上走,迎麵碰見住樓上的一個熟人,小葉就對兒子說:

  “漠北,叫叔叔好。”

  漠北兩眼直視前方,像鸚鵡學舌那般一連串叫道:“叔叔好、叔叔好、叔叔婷……”隻要小葉不給他關掉“開關”,他就絕對不會停下來。

  漠北不會笑,臉上表情極少,隻有一種被驚嚇了之後的表情,他半張著嘴,目光驚懼,走起路來跌跌衝衝,時常隻用腳尖著地,所以他常在平得沒法再平的水泥地上摔跤,頭上不時掛著青包紫包。

  對於這一切,小葉當然心痛得不得了,可是心痛歸心痛,小葉還是要替兒子打馬虎眼。

  “瞧這孩子淘的……”

  她也像其他家長那樣把孩子摔跤歸結為淘氣,其實滿不是那麽回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怎麽回事。

  小葉自尊心強,不願別人看出自己的孩子跟別人的孩子有什麽不同,所以處處替他遮掩,又時時替他揪著心,孩子在樓下玩的時候,汽車聲、喊叫聲、哭聲都會牽動她這個母親的神經,使她變得坐臥不寧。小葉有個感覺,好像她身上的一部分已經附到那孩子身上去了,就像生物界的某一種生物那樣,一旦生兒育女,作為自己個體的生命也就從此宣告完結了。

  小葉沒有辦法控製自己,她一心一意想的隻是那孩子,對別的事情全都失去了興趣,覺得幹什麽都沒意思,隻有孩子才能激起她的興奮點。她給漠北做最細膩可口的飯菜,精雕細刻,在廚房裏一待就是幾個鍾頭。其實呢,漠北的飯量少得可憐,比貓食還少,她花兩三個鍾頭做好的一道菜,漠北最多隻吃一筷子,有些菜他連碰都不碰,但小葉如果認為漠北不會笑,臉上表情極少,隻有一種被驚嚇了之後的表情,他半張著嘴,目光驚懼……

  那道菜有營養,她下次還會照做不誤。

  小葉文化不高,卻逐字逐句細摳“兒童營養食譜”,對於“卡路裏”、“能量”、這些生僻的名詞如今已像家人一樣熟悉。她常像飯館跑堂的那樣彎下腰來低聲詢問兒子想吃什麽,然後用個小本一一記下。漠北的語言表達能力有限,經常是詞不達意,或者幹脆亂說一氣,他的一句話就夠小葉忙上大半天的,比如他慢吞吞地吐出“蝦肉餃餃”幾個字,小葉就高興得滿臉放光,拎著籃子到菜市場買菜的時候逢人便說:

  “我們兒子嘴可刁呢,想吃蝦肉餃子,嘖嘖嘖,虧他想得出。”

  小葉笑的時候眼角兩邊的笑紋很深,可實際上她難得笑一回,這深深的笑紋不知是什麽時候刻下的。

  菜市場裏擠滿了人,這天也許是星期天,也許不是。小葉自從不到單位去上班,就沒了時間的概念,時間對她來說已經成了一種無形的或者說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星期幾對她來說都無所謂。小葉在菜場挑挑撿撿買了半斤蝦,又順手買了些蔬菜,小葉在陽光下眯縫起眼睛,太陽曬得她有些眼花,一路上盤算著中午要給孩子做的飯菜,急急忙忙往家趕。

  小葉進門的時候漠北他爸正坐在沙發上吸煙。

  “回來啦?”

  “回來了。”

  他們之間的對話總是簡化到最簡。

  小葉拎著菜籃子直接進了廚房,她剝蔥,洗蒜,剁肉,調餡,一隻油手在圍裙上抹了抹,順手擰開廚房台子上那台小收音機,小葉有幹活的時候聽收音機的習慣,她總是碰上什麽聽什麽,從不主動選擇。

  小葉幹活的時候漠北他爸站在廚房門口看她,他很少這樣看她,小葉問他幹嗎,他說不幹嗎。小葉又問漠北幹嗎呢,他爸又答沒幹嗎。他走進來用手環抱住小葉的腰,小葉人很瘦,腰肢細細的,幾乎一把就可以握得過來。他抱著她細瘦的腰肢,覺得他抱著的簡直就像個還沒有發育的孩子。

  “小葉,你瘦了。”他說。

  “是嗎?”小葉正給蝦剝殼,兩手沾著又濕又黏的腥氣。

  漠北他爸站在她身後,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把手伸到她的衣服裏麵去了。小葉側過臉小聲道:“哎,別鬧。”這樣一來他正好可以親她並就勢捧起她在衣服低下顯得軟弱無力的乳房飛快地揉著。小葉這時已被他弄得有些發暈,便側過臉頻頻地回吻他。兩人已經很久沒有接吻了,所以吻得異常熱烈,舌尖好像著得正歡的火苗,躥過來又躥過去的。小葉半閉著眼支棱著兩隻濕手由他在身上胡亂摸著,她呼吸急促,胸部一起一伏的。漠北他爸也來了精神,正欲再接再厲,繼續作戰,可是他忽然停住不動了。

  “怎麽啦,你怎麽……”

  小葉睜開眼看到那張枯黃的小臉,她被漠北臉上那種表情嚇了一跳,他兩眼發直,嘴是張著的,小葉覺得羞愧而又恐懼,心想,漠北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啊。

  從此,這個幽靈般的小人就經常出現,夜深入靜的時候,他倆躲在最黑暗、最見不得人的角落裏做愛,完事之後隨手擰亮身邊的小燈,“騰”地發現那張枯黃青瘦的小臉就在眼前。小葉覺得沮喪極了,好像做了什麽錯事,草草地穿上衣服,領著孩子回屋睡覺。

  小葉平躺在漠北身邊,聽到漠北如火車行進般的呼吸聲,她感到自責又內疚,他是個有病的孩子啊,自己怎麽還有心思快樂?她想自己大概再沒有尋歡作樂的資格了,像從前那樣卿卿我我是一件多麽可恥的事啊。

  斷了做女人的一切欲念,小葉反而覺得輕鬆,她每天手腳不停地忙這忙那,到了晚上還要看書。她看的都是一些與兒童飲食有關的書,從來不看閑書。她一邊讀書還要一邊做些筆記,她用方方正正好像學生一樣的筆體在本子上寫道:

  小兒消化不良症的食療:

  (一)用栗子七至八枚去殼搗爛,加水適量煮成糊狀,再加適量白糖飲服。

  (二)用蘋果一個,洗淨削去皮,切成薄片,放碗內加蓋,置鍋中隔水燉熟,用湯匙搗成泥狀食。

  另外換一頁又工工整整地寫道:

  小兒夜啼的食療:

  (一)黃連乳:黃連三克,乳汁一百毫升,食糖十五克,先將黃連水煎,取汁三十毫升,入乳汁中和勻,入糖即成。

  每次飲十至二十毫升,每日三次。

  (二)蔻薑乳:白豆蔻三克,生薑三克,乳汁一百毫升。

  先將前二味水煎取汁三十毫升,再與乳汁和勻,每次二十至三十毫升,每日三次。

  類似的小偏方小葉已經抄了整整兩大本,家裏到處堆滿瓶瓶罐罐,每一個角落裏都飄著黃連的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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