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4章 拒絕草草了事

  詩人A無法擺脫那種犯罪的念頭:他居然心裏想著一個女人的時候吻了另一個女人……

  他要擺脫草草,擺脫下午發生的那件事,他想一個人靜下來好好想想。詩人A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抽悶煙,一支連著一支,也不知抽了多少。後來詩人A終於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可以拒絕草草。

  一旦“拒絕草草”的念頭從詩人A腦海裏冒出來,詩人A就覺得自己心裏有了底牌,拒絕了她,就等於切斷了心裏那麽多亂七八糟的矛盾自責的根源。他輕快地吐出一口煙,開始對夜晚無聊的生活早做打算。

  詩人A-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躥起,他以為自己什麽都忘了,晃晃腦袋,裏麵還真像被清空了的垃圾站,那些互相打架的念頭統統被清理出去。他掐滅手中的最後一個煙頭,聽到隔壁房間吵吵嚷嚷正在爭論著什麽。詩人A邁大步躥到另一房間,聽到他們正在聊詩,詩人A心中大喜,於是扯開大嗓門與人爭論起來,心中有個聲音直喊:“痛快!痛快!”

  房間裏的十來個人形成了三個強大陣營,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嘴巴快速地一張一合,聲音漸漸混在一起,已經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麽了。隔著時空的阻隔我聽到一片春天裏蛙鳴的聲音,它們此起彼伏,聲音像是從擴音器裏傳出來的,有著輕微的共振時所發出來的嗡嗡聲。

  這種聲音突然被一個人的進入給打斷了,此人手中拿著一遝用小黃紙印成的電影票,正一張一張往在場的每一個人手裏塞。

  那些小黃紙電影票就像一群失控的蝴蝶,改變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有人在爭,有人在搶,有人在交換。詩人A的思維卻並沒有跳過來,他還處於剛才爭論的興奮中,張大嘴直著脖子還想與人說些什麽。可是就在他愣神的工夫,一屋子的人都不見了,隻留下一屋子煙。

  詩人A發現自己手裏也有一張小黃紙。

  詩人A還沒爭夠,可是他們都走遠了。

  詩人A好像一腳踏空,他站在台階上,四處望望,不知道該去哪兒。

  宿舍裏空無一人,詩人A平躺在床上,用深藍色的毛巾被蓋住臉。他把自己按在床上,強迫自己不許動。可是,手腳雖靜下來,腦子卻靜不下來,剛才那一大片蛙鳴聲被放大了若幹倍搬到這間屋子裏,嘰嘰哇哇響成一片。

  “今天晚上我們宿舍沒人……”

  這時候,草草下午那句不鹹不淡的話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今天晚上我們宿舍沒人……”詩人A想了好久,想這句話的意思。他想他不應該往太無恥太直截了當的地方想,可這句話怎麽想怎麽都是直截了當的表白。這真讓人發瘋。他到底是去還是不去?那個要命的問題又回來了。

  這天夜裏,詩人A感到自己像小偷似的溜進了一間看起來空蕩無人的宿舍。這一切像夢遊一樣讓人感覺不可思議,腿好像長到了別人身上,他一邊製止自己一邊朝著那個方向走,而且走得飛快。他是那樣熟練地抄近路穿過那片花草並不算很茂盛的小花園,聞到一股奇怪的香氣。他以前從未注意到這種味道,這好像是一種很小很小的花散發出來的味道,詩人A接連跳過兩道欄杆,身體像一隻會跳的豹子一樣輕快。

  夢遊的鏡頭是晃動不安的,攝人的鏡頭角度極刁。

  詩人A走進一個黑暗幽深的樓門洞,樓道裏很黑,所有燈都壞了(或者沒開),但詩人A並未覺得行走困難,他靈巧地在樓道裏穿行,並且熟門熟路地繞過那些有可能擋住他去路的障礙物。頭頂上晾滿了衣服,黑森森的像從屋頂倒掛下來的森林。詩人A快速向前移動的時候,那片倒掛的黑森林飛速向後掠去,如同人在列車上的感覺。有一條女人的白綢襯褲陰險地等在前麵,它叉開雙腿被吊在空中,經過它的時候正好有一滴水從那上麵滴落下來,落到了詩人A的眼鏡片上。

  一切都像預先設計好的圈套;

  一切又都像是偶然巧合。

  詩人A進入那間宿舍,隻見門窗開著,穿堂風以強大的氣流鼓動著帳幔,使它們變幻出各種各樣奇特的形狀來。

  還有那些晾在空中的衣服,它們像一隻隻懸在半空中的手,它們在風中狂舞著,做出一些奇怪的手勢。有那麽一刻,詩人A被這些空著的袖管嚇住了,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聽力是不是有問題,完全誤會了草草在下午說過的那句話的意思。

  “今天晚上我們宿舍沒人……”

  那個幽幽的聲音再次在他頭頂上響起,很突然,詩人A出了一身冷汗。然後他感到有一股向上的引力,就像地球引力忽然改變了方向,原來使人墜落,現在卻使人上升。詩人A從未有過此種感受,他既驚恐又興奮,他很快爬到了上鋪,進入了帳幔內部。那天晚上的風很大,他自始至終感覺自己像在一條船上,整個做愛過程是動蕩的,纏繞的,瘋狂的,四周彌散著一股與死亡相接近的危險氣息。

  他們開始大量出汗,蚊帳裏悶熱極了,但是他們都不怕熱,這種時刻人的意念全都集中到了敏感區域,把其他感覺係統像小門一樣一扇一扇劈裏啪啦都關上了。他們赤裸著,相互纏繞,肌膚開始發生磨擦,詩人A的撫摸細膩而又生動有力,他無師自通地一上來就掌握了某些技巧,他是天生好的情人——頭腦與身體兼備。

  他與草草都是第一次,但他們似乎並沒有經過太長時間的挖掘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渠道,他們都顯得有些老練,這過分的老練甚至使他們對對方的人品產生了片刻懷疑,當然這片刻懷疑很快被膨脹起來的巨大的激情所掩蓋,隨著他的進入,她血流了出來,帳幔就是在那一刻變成幹花一樣的暗紅色的。

  詩人A第二天醒來便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擺脫她了,草草的長胳膊如一種柔韌而又堅實的藤蔓,將他的脖子纏得緊緊的。

  他醒來的時候她似乎還在睡著,可是她的胳膊卻又不像睡著人的胳膊——那兩條胳膊牢牢控製著他,而且越勒越緊。開始,詩人A以為草草在同他開玩笑,後來他才發覺情況有些不妙——她幾乎勒得他快要窒息了。

  “……你鬆開我,我沒法呼吸了。”詩人A掙紮著說。

  草草臉上浮出一絲淺笑,說道:“A,你記著,將來你要離開我,我就死給你看。”

  這一字一頓的表白,讓詩人A覺得毛骨悚然。

  詩人A出了一身冷汗,他口渴極了,渾身發軟。他忽然極想從這裏逃出去,那頂暗紅色的蚊帳裏充滿了血的氣息。外麵天就快亮了,詩人A說我走了,我得趁天亮以前離開這裏。草草這才鬆開手,放了他。在回去的路上,詩人A走在微明而寂靜的校園裏,他想起阿黛,還有與她有關的那片湖水,那一刻,他聽到另一個自己正站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大聲哭泣。

  詩人A說,他與阿黛之間隻差一句話。

  詩人A又說,是不是因為我太喜歡阿黛了,反而讓她錯過去了?

  最後,詩人A對我說:我不想再錯過一件事——我們必須戀愛。

  玫瑰紅請柬

  詩人A收到一張名叫阿黛的女人寄來的請柬,這個阿黛是不是那個阿黛,詩人A有些懷疑。再看看信的落款及郵戳,落款隻寫了“北京”兩個字,字跡輕飄而單薄,使人想起竹子或者雨的意象;郵戳卻模糊成一片,或者幹脆說就是一個黑疙瘩。

  詩人A收到的那封寄自北京的玫瑰紅請柬同樣也是一個謎。

  那是一張個人畫展請柬,地點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如果那段時間詩人A不去北京,是不可能出現在這個畫展上的。

  詩人A不明白阿黛為什麽要給他寄這張畫展請柬。

  在詩人A對我說過那句“我不想再錯過一件事”之後,我們就開始通信。我是一個對文字這種東西著迷的女人,我熱愛漢字在筆下流淌時的那種感覺。當然,讀信也使我感到很快樂。

  詩人A在收到那張請柬的同時已經買好了去北京的飛機票。這是一個巧合,完全沒有關係的兩件事,我與那個寄請柬的女人並不認識。詩人A在信上說他就要飛到北京了,我們很快會在北京見麵。

  我們走在通往美術館的那條路上。

  淡藍色的鐵欄杆把快慢車道給隔開,人行道上鋪著方格石磚,顏色淺淡而又柔和地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那天太陽很好,是冬天少有的好天氣,我們沿著紅牆邊的道路朝前走,身旁的紅牆慢慢向後退去,紅牆上印有曲曲折折紛亂重疊的樹的影子。道路中間有拖著長“辮子”的電車緩慢駛過,像白日夢一樣寂靜無聲。

  那些印在紅牆上的紛亂的樹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詩人A-直在談阿黛,談她可能展現在我們眼前的作品,他說他與阿黛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麵了(他說話的語氣讓我感到有點妒忌)。詩人A說當時他與阿黛之間實際上還隔著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小石。

  阿黛對詩人A說她有個男朋友名叫小石,他們的關係不好也不壞。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正坐在地鐵車站的長條椅上等車,這是在他們交往過程中若幹次去美術館中的一次,他們看過各種各樣的畫展,阿黛就是在去看畫展的路上告訴詩人A她有個男朋友的事的。

  詩人A當時並沒有吃驚,他同時也想起了自己的女友草草。詩人A在與草草的關係確定之後,發覺自己仍在不知疲倦地想念阿黛。他對草草編造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他去看阿黛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他常常不顧草草的勸阻往校外跑,攔都攔不住,可是一到周一,他又恢複了常態。就這樣周期性發作了好長一段時間,詩人A不知道草草到底是不是有些懷疑。

  草草白色鏡片後麵透出來的慈祥而又信任的目光,常常把詩人A看得直發毛。詩人A有時就想,草草可能什麽都知道,她隻是藏而不露,故意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問罷了。

  詩人A永遠都猜不透草草。

  草草時兒靈敏得讓人吃驚,時兒又故作平靜,一言不發。有時她忽然提到一個地名,比如說“西單”或者“美術館”,那正是上個周未詩人A和阿黛一起去過的地方。他們在西單逛書店或者在美術館看一個外國人的油畫展,詩人A不知道草草為什麽會突然提到那些地方,是巧合還是另有原因?詩人A吃飯、睡覺、上廁所都在想這個問題。

  地鐵車站裏人來人往,詩人A和阿黛已經在那張長椅上坐了很久了。

  眼前,來來往往的人群忽聚忽散,光滑的地麵上映著重疊的人影,那些人對他倆來仿佛並不存在於同一時空,他們說的話隨著那些虛幻的影子的晃動,變得不確定起來。

  阿黛常在詩人A麵前提到小石,但她從來沒完整地描述過他,總是冒一句冒一句的,她一會兒說小石對她特別好,很關心她;一會兒又說小石根本就是塊石頭,他什麽都不懂,而且人很自私。

  那天在地鐵站台上他們就這個虛幻的人物談了很久,他們甚至放棄了去美術館看展覽的打算,就坐在原地沒動。

  關於小石這個人,詩人A所聽到的斷斷續續的片斷是:

  他是一個情緒化的人,是一個不成功的人,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當時阿黛正在進行畢業設計,那段時間她到處跑,結識了一些社會上的男人。詩人A無法想像阿黛與那幫人混在一起的樣子,他感到內心深處隱隱作痛。

  阿黛說她近來很忙,讓詩人A不要再去找她了。

  阿黛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別處,這時候正有一對如膠似漆的情侶從他們眼前走過,他們旁若無人地邊走邊說,男人的手一直放在女人的背後,一邊走一邊撫弄女人的長發,那綹長發一會兒繞在他中指上,一會兒又繞在他食指上,看得出來,他是無意識的,但詩人A能想像出這對情人在床上如何恩愛。

  詩人A渴望那種平和的、平等的、不帶任何占有色彩的恩愛。草草是占有欲極強的女人,她永遠也無法做到平和、平等,她總是處於惶恐不安當中,生怕已經到手的東西在瞬間又失去。詩人A觀察過草草的睡姿,發現她在睡著的時候雙拳總是握得死死的,她的手上布滿了男人一樣的青筋,這些青筋像浮雕一樣在詩人A眼前反複出現,圖案變幻莫測,詩人A眼前的人群時常變換成那些青筋,眼前的圖案複雜得讓人無法辨認,身旁的阿黛並不知道詩人A內心的複雜感受,她有她的一條線,她一直在說她、小石甚至還有其他一些追求她的男孩子。阿黛有時也談到她的設計,她說,她正在設計一種工藝花瓶。

  那天他們從地鐵裏出來才發現外麵天已經黑了。

  他們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燈火通明的街道看上去好像透明的一般,那些大玻璃窗的商店、餐館,看上去都像包在玻璃紙裏的玩具,裏麵有一些麵目不清的卡通人在行走或者做吃喝狀。

  阿黛把詩人A領到一家布置得很怪的看上去像酒吧的小餐館,說這是她一個朋友開的。阿黛坐在一張黑色扇形鐵藝高靠背的椅子上,眼睛飛快地掠過菜單,然後以詩人A意想不到的速度點了幾樣菜。

  “你是不是常來?”詩人A問。

  阿黛點上一根煙(在此之前詩人A從不知道阿黛抽煙),狠狠地吸了一口,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嘛,這是我一個朋友開的。”

  “你這個朋友不是小石吧?”

  “算你聰明。沒錯,就是他。”

  詩人A聽到自己心裏的坍塌聲,轟轟隆隆,煙塵騰起,瓦礫四濺,詩人A的臉上頓時出現了掩飾不住的失落表情。

  他拿掉鋪在腿上的橘黃色餐巾,站起來就走。

  阿黛說:“就這麽走了?太沒風度了吧?”

  這時候,有個留長發的瘦高個兒迎麵走了過來,老熟人似的伸手攔住了詩人A的去路,笑著(詩人A覺得這種笑像是在嘲笑)對詩人A說:

  “怎麽,是不是我這兒的飯太難吃了?菜還沒上呢,你人倒先要走了?”

  詩人A隻好硬著頭皮重新坐下來。

  詩人A耳邊響起了一個超凡脫俗的女高音空靈的嗓音,像一隻巨大的鳥兒緊貼著水麵飛行,他聽不懂她到底在唱什麽,但她的歌聲像一層一層漲起的潮水,從四麵八方向他湧來。

  阿黛和小石坐在他對麵,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麽他一句也沒聽清。

  小石臉上始終凝固著一種不祥的微笑。

  阿黛坐在他身邊,做小鳥依人狀。

  雕花鐵門

  詩人A送阿黛回學校算是最後一次盡義務。

  他們走在郊外隧道般黢黑的一條路上,時間還不算太晚,但到阿黛學校的那趟公共汽車已經停了,那段路他們隻好走進去。一路上兩個人都悶著,誰也不想再說什麽。剛才詩人A硬著頭皮跟小石喝了兩杯酒,那酒到現在還梗在喉頭,變成了一團固態的棉花樣的東西,有幾次詩人A都想嘔吐,但他硬撐著,不讓自己在阿黛麵前失態。

  終於走到阿黛的學校那富有藝術氣質的黑色雕花鐵門前,詩人A意識到這次分手非同尋常,他就要失去她了,按照她的精心設計,用一個男人擠走了另一個男人。

  這一切都是她精心安排好的嗎?

  後來詩人A聽朋友的朋友談起阿黛,說她並沒有什麽特別固定的男友,她隻不過采用某種方法擊退那些熱情過度的追求者。

  那些“熱情過度的追求者”其中包括我嗎?

  是一種暗示還是一種考驗……

  詩人A的腦子裏出現種種互相抵觸的念頭。

  那道鐵門永遠把阿黛這個女人屏蔽在了時間的後麵,她的時空是靜止的、恒定不變的,而屬於詩人A的這一半卻在像河流飛速流淌。

  詩人A灰頭土臉地從阿黛的學校回來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他的腿走得有些木了,頭腦卻異常清醒,在接近男生宿舍樓的時候,他看見路燈下站著一個人,那個人看上去似乎有些冷,肩膀縮得很緊,影子修長而筆直地貼在地麵上,像放大了的時鍾的指針,冷冷地對準詩人A的鼻子尖。

  詩人A走近一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草草。

  草草的臉色把詩人A嚇了一跳。

  草草灰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她就那麽直愣愣地盯著詩人A的臉看,好像他是一個從沒見過的陌生人。兩人對視了不知多長時間,草草忽然咧嘴一笑,但那笑比哭還難看,臉部的肌肉繃得太緊,突然而至的笑在草草臉上就像幹燥的土地上忽然裂開一條縫,那條縫牽動了其他地方,使得那塊地變得七扭八歪,到處都是裂縫與塌陷,詩人A覺得慘不忍睹。

  “你回來啦?”草草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那聲音仿佛不是從喉嚨裏發出來的,而是來自別的什麽地方。

  詩人A-句話也不想說。

  倆人就那麽麵對麵站著,僵著。

  這時詩人A很想一把把草草推開,把她推得遠遠的。

  她站在距他大約兩尺遠的地方,看上去就像一個可憐楚楚的稻草人。草草至今不知道她的親生父母是誰,草草是被人從醫院裏抱出來的,先後有三戶人家做過她的養父母,草草從很小就知道為自己著想,該抓住的東西就該牢牢抓在手裏。

  草草說:“你怎麽啦?”

  草草又說:“我沒生氣,你去什麽地方都可以。”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大得足以把詩人A裝進去。詩人A覺得很慚愧,他想,跟草草比,阿黛又算什麽呢?他們在燈下接吻,那天的感覺很奇妙,燈影忠實記錄了他們的一舉一動,並把它們無限放大、重疊,與夏天的樹葉生長在一起。

  火球的中心

  詩人A重新回到草草絳紅色的帳幔裏,心情就像一個打了敗仗的俘虜。他一邊撫摸草草的身體一邊對自己說,我並沒有失去什麽,這個女人對我很不錯。就這樣,他一遍遍地安慰自己,內心焦灼,隻覺得口喝。那紅色帳幔把天地都包在裏麵,就像用一雙充血的眼睛看世界,世界變得紅白顛倒,原本空白的地方被紅色填滿了,透過帳幔看見窗外的太陽,倒變成了白色。

  詩人A覺得心情緊張,懷疑自己得了色盲。

  草草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草草的身體像魚一樣柔軟地蠕動,她身邊簇擁著暗紅色的永草,那些水草隨著她的節奏不停地在動。詩人A被紅色眯了眼睛,同時也感到從未有過的興奮和刺激,他感覺自己正置身子一個大火球的中心,喉嚨裏焦渴之極,他到處吸吮,他的嘴唇時兒觸碰到山峰的頂端,時兒觸碰到峽穀的深處,她的身體有的地方如冰水一般沁涼,有的地方如炭火一般灼熱,他們在火球的中心翻天覆地地摧毀著、創造著,人體的位置都有些顛倒,女人會彎曲到不可思議的程度(這種姿勢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可能達到的)。

  他們在火球的中心做愛,如果視角從他們的身上跳出來,跳到帳幔的外麵,那你會看到一幅駭世驚俗的景象,在火紅的爐堂中央,有兩個剪紙樣的人影,粗壯的胳膊疊映著纖細的腰身,長發像荒草一樣舞動。

  火苗真的在帳幔內燃燒起來……

  據說那天有人從窗外看見通紅的火光,衝上來敲門,卻又敲不開。

  隱在時間後麵

  那道記憶中的鐵門是詩人A情感的分水嶺,得到的這個女人變得沉實可靠,沒得到的那個女人變得虛無飄渺。草草現在是詩人A的妻子,而阿黛卻隱在時間的後麵,隔著茫茫十年時間寄來一張請柬。

  美術館裏擠滿了人,大概有幾個大型展覽同時開幕,大廳裏站著一些穿著板正的人。我們穿過人群到二樓去,從一個廳走到另一個廳,經過一扇門又一扇門,穿過一堵牆又一堵牆,我們被淹沒在色彩的海洋裏,光與影,曲折的展廳,光亮與陰影,這一切從整體來看都像是一種說不出的隱喻,詩人A的情緒變得緊張起來,感覺到了越來越近的一種危險——受騙的危險,從二樓到一樓,我們走遍每一個展廳,沒有找到阿黛請柬上寫的那個個人畫展,我們看到一張張陌生的臉、陌生的名字,還有一些讓我們感到莫名緊張的畫。

  詩人A說他早就應該想到,這是阿黛的一貫作風。

  有那麽一瞬間,詩人A似乎看到了阿黛,他丟開我緊盯著一個背影緊走了幾步,然後又失望地丟開那個背影折回來。

  阿黛是隱在時間後麵的一張臉,而且越藏越深。

  在找遍所有展廳之後,我與詩人A走散了。陌生的麵孔一張張從眼前掠過,我站在一間四壁貼滿黑白照片的展廳裏,那些黑白照片都被放得很大,人的瞳孔以及眼球上的血絲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不敢去看那些放大了的眼睛,也許那裏麵有我和詩人A的眼睛,我們雖然離得很近,卻彼此看不清楚。

  展廳裏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在展廳中央坐下來,感受這裏凝固的時間。那些信憑空而來,就懸浮在大廳的上方,與那些黑白照片保持著一定距離。詩人A對我來說是信,是日記,是電話裏的聲音,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

  我一個人坐在那裏,四壁長滿眼睛,各種各樣的目光穿透我的身體,抵達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我的五髒六腑都被剖在了外麵,並像醫書上所標識的那樣,各種髒器染上了令人目眩的顏色。

  我不知道我在等誰,我坐在這裏,等待自己一點點地變為標本。

  詩人A每一次出現都令我心亂如麻。

  牆壁上那些眼睛逐漸暗淡下去,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我看見詩人A的影子一點點地從照片後麵呈現出來。

  我們席地而坐,坐在那間寬敞的無人的展廳的中央。詩人A說話的時候,由於他那獨特的大嗓門,空蕩的展廳裏到處回蕩著嗡嗡作響的回聲,好像有許多張嘴從不同角度和方向在對我說話,我們一直在用虛擬的語氣談論愛情,我們發現我們有許多次機會可以相遇,但是由於某個細小因素的改變,我們就在時間岔道上岔過去了。

  時間岔道

  我與詩人A在相遇之前就像運行在兩個軌道上的兩顆行星,雖然是繞著同一顆恒星旋轉,但運行的軌跡從來也沒有相交過,就像半徑不同的兩個同心圓。我們第一次最有可能相遇的機會是在五年前的一次筆會上,我們最近的距離隻有一堵牆之隔。那堵牆分割出飯店的兩個房間,兩個房間裏分別進行著兩場內容完全不同的談話。

  在我們那個房間,小說家顧克非正在談論一九九九年世界末日說(那時是一九九四年秋)。從顧克非嘴裏,我們知道了一顆被命名為W的星球正以每秒多少多少的速度向著地球一路狂奔而來。經過天文學家的精確計算,這顆叫W的星球很有可能與地球撞個滿懷。

  顧克非的小說以想像力豐富而出名。他描述的那顆藍色星球在我們眼前像幻燈片一樣出現了,隨後又變成了巨大的彩色球幕電影,它從四麵八方包圍了我們,侵占了我們的感官,我們的視覺、聽覺、觸覺甚至嗅覺,我們為此變得慌張而且迷變,那顆W星球就在眼前,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正向我們接近,像每個人頭頂上高懸著的明明知道要到來卻不知具體是哪一天的厄運。

  被顧克非灌輸了星球相撞理論之後,從我們房間走出去的人一個個變得憂心忡忡。原來樂觀的人變得悲觀起來,原來抑鬱的人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語言就有這種奇特的魔力,它能構建一個世界也能摧毀一個世界。

  星球相撞是任何人都沒見過的星際奇觀,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卻見過汽車相撞,一輛開得飛快的大卡車與一輛在陽光下閃著藍光的小汽車迎麵親吻,小汽車被撞得飛了出去,一片巨大的藍光在刹那間變成碎片,點點藍光像白日裏的星星那樣閃閃發亮。

  在我們的想像中,星球不過是兩輛放大若幹倍的汽車。

  如果有人正乘在一輛隨時都有可能爆炸的汽車上,那種絕望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危險正一步一步向我們逼近,我們無法裝做若無其事談笑風生的樣子,我們的某一根神經被人挑起來,我們變得疑神疑鬼,緊張兮兮,我們好像被另一個膽小的人附了體,無論站著、坐著還是躺著,我們都揪著心,等待隨時可能從天而降的危險。

  小說家顧克非在我們房間大談星球相撞的時候,房間裏的聽眾是四位女性,除我之外,另外三位分別是:梳齊眉短發的女記者白窪、負責期刊工作的某部某處女副處長衛麗、離婚女人於涼。顧克非有非常好的口才,他控製了整個房間的氣氛,我們四個女人被他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兩個房間的談話是並行進行的。

  在與我們隻有一牆之隔的五○二房間,散文家由路正在等待他的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就是兩年後才與我相遇的詩人A)。我和由路很熟,在他說的那位朋友到來之前我曾滯留在他們房間二十幾分鍾,在我與由路交談的時候有人推門進來,這人就是和我同住一個房間的於涼。

  於涼說:“哎,你怎麽還在這兒聊呢,你猜誰來了?顧克非來了。”

  於涼一把揪住我寬大的襯衣袖子,把我從五○二揪回到五○三(我們所住的房間)。在我們五○三的門“砰”的一聲關上的同時,詩人A與一留長發的搖滾青年從正在裂開的金屬電梯門內探出頭來。

  與此同時,與我們房間隻有一牆之隔的五○二房間氣氛也顯得有些陰森詭秘,有人正給詩人A算命。那人用力捏住詩人A寬厚的手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掌心錯亂而又清晰的紋路,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若幹時間之後,算命人鄭重其事地對詩人A說,他生命中將會出現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將是他此生最愛的人。詩人A問她多長時間才會出現。算命人告訴他,起碼兩年以後。

  另一件令詩人A疑惑不解的事,就是算命人還向他透露了一個小秘密,他說其實那個女人此刻就在附近,但由於機緣未到,你們不能相見。

  這話說得玄之又玄。

  詩人A沒有相信算命人說的這句話,他身旁的散文家由路也說,這怎麽可能?這兒的人我們都認識。

  那個神秘的機緣就此打住,他們開始用另一種算命方法預測將來所發生的事。

  不知為什麽在有一個時間段裏我出現了輕微失聰的症狀(事後回想起來,這可能跟隔壁房間的談話內容有關),我與現實失去了短暫聯係,但我並不知道一個叫A的男人就在隔壁,我的思路像受到電磁幹擾,我聽到隔壁輕微騷動的聲音。

  當時顧克非談興正濃,不願意大家就此走開。但於涼一走,白窪和衛麗自然也就待不住了,顧克非勸我別走,我說不行我得過去看看。

  這樣,我和顧克非就一起往門外走。

  這時候,來了一個將我攔在時間走廊這一端的關鍵人物,他就是來找我約稿的某刊物小說組組長胡湖。

  我和胡湖坐在窗前兩把圈椅上開始了冗長的談話,直到詩人A從五○二房間離去,我也一直沒分出身來過去看看。

  於涼與顧克非

  那天晚上,於涼出去了,我一個人待在房間裏看電視。

  由路過來坐了一會兒,隨口說起詩人A過來看他,他剛送他們走。由路說在電梯旁他遇到兩個人:顧克非和於涼。他說話的語氣似乎有些疑神疑鬼,潛台詞是在說:“他們倆有什麽事吧?”這時候,我們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衛麗,我忽然有了一個想法。我把衛麗讓進來,把由路鄭重地介紹給她,並特別強調衛麗是一個副處長,而由路是一個有名的散文家。

  這一晚我做成了一樁好事。

  現在由路和衛麗的女兒都四歲了。

  聽說他倆認識八天就結婚了,也就是那次會議結束,他倆一回到北京就把事給辦了。顧克非和於涼的事可沒那麽簡單,他倆的事要複雜得多。我記得那天晚上於涼回來得很晚,昏暗的燈光照著一雙穿白色漆皮鞋的腳,一步一步地從床邊繞過來,長裙掩住她的腳,她顯然是坐下來了。

  於涼說,她是三年前為了這個叫顧克非的男人而離婚的。

  於涼又說,三年了,他們的事沒有一點結果。

  我看見燈影下於涼因焦灼而凸起的下眼袋,那兩個下眼袋像懸浮在臉外麵的兩個水囊。

  在我見到顧克非真人之前,我在一本文學雜誌上曾經見過他的相片。於涼也是先看到他的相片後見到他本人的。於涼說第一次看到這個人的照片,她就知道在未來的某一天裏,她會和這個人有什麽事。這種預感特別強烈。那天下午她坐在辦公桌前懶洋洋地拆信,那些麵目相似的牛皮紙信封搞得她很沒情緒,這時候,有一個穿淡藍色條紋襯衫的人從一隻剛剛剪開口的大牛皮紙信封裏探出頭來。

  那是我第一眼見到顧克非,於涼說,那種感覺太奇怪了,不知怎麽搞的,從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感覺他嘴唇在動(在後麵的描述中於涼多次提到顧克非的嘴唇)。我被他的照片嚇壞了,覺得這個人正從照片上一點點走下來,並且用那種含義複雜的目光看著我。

  穿條格襯衫的顧克非就這樣走進於涼的視野。

  他們真正有了第一次接觸是在一次小說座談會上。那個會議室重重疊疊擺了幾圈沙發,於涼由於家住得遠所以遲到了,她一進門就聽到有個人正在發言,當她找定位置坐下來抬頭尋著那聲音望過去的時候,她知道那個發言的人是誰了。

  於涼在暗中觀察顧克非,她發現他的嘴唇長得比照片上還要性感,是那種男人中少見的嘴唇輪廓:既厚實又有型,顧克非是個福相之人,五官長得厚實、飽滿,聲音渾厚有力,於涼說她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男人。

  於涼深深迷戀上這個男人,為他不吃不睡。

  於涼手裏有他的電話號碼,是那天座談會結束交換名片時他留下的,他似乎並未注意到她,他彬彬有禮——微笑是揮灑給在場的每一個人的。這讓於涼感到不舒服,於涼想總有一天他們會單獨在一起。

  想給顧克非打電話的念頭纏繞著於涼,無論走到哪兒都擺脫不掉。白天坐在辦公室裏上班,桌上的電話鈴一響她總要打個激靈,好像被冷水潑著了一般(這個“電話過敏症”一直延續到現在)。在報社上班的人如果害怕電話響那是很難受的,再小的報紙每天都會接到無數個電話,有用的,沒用的,認識的,不認識的。於涼被這些密密麻麻的電話鈴折磨得半死,晚上回到家清靜下來,那些電話鈴仍在腦袋裏回響,揮之不去。

  於涼斜靠在床上,帶瓷瓶台燈的小圓床頭櫃上靜靜地臥著一部白得發亮的電話。這部電話的造型平時看起來乖巧可愛,這會兒卻顯得刺目,於涼幾次拿起它都放下了。就在她猶豫著該不該給顧克非打電話的時候,電話鈴出人意料地響了,是於涼的丈夫(一個電子工程師)從實驗室打來的。他常年累月在實驗室加班,對他的工作於涼一點兒都不了解,也不感興趣,問都懶得問。

  於涼放下工程師的電話,心裏覺得空得厲害,她在床上翻過來調過去,手邊有幾本書,拿過來翻翻卻又覺得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時間在一點點過去,她再不打就太晚了,這時候,於涼心裏拿定主意,不管怎麽說豁出去了,給顧克非打個電話,如果是他老婆接不說話就把電話扣上。

  電話通了。

  長音響了很長時間卻沒人接,一聲一聲仿佛空穀回音。

  於涼覺得通體冰涼,血液的溫度低於零下,耳膜被這種巨大的聲音震得生疼。

  在她準備放下電話的時候,電話裏忽然冒出個很輕的聲音來:“喂……”

  於涼在話筒裏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她一口氣說了許多話,她覺得說話像爬山一樣艱難,額頭上滲出汗來。在電話裏他們約好了第二天一起吃午飯,顧克非像老朋友一樣對待她,使她感覺很親切。

  於涼在話筒裏聽見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於是,她便恰到好處地切斷電話。

  顧克非的家被那個女人布置得好像戲劇舞台,充滿裝飾感和做作的藝術感,客廳裏有整個一麵牆是用一種圖案特別地裝飾布圍起來的,上麵掛了一隻黑白分明的大方鍾。這隻鍾下麵一左一右是兩隻對稱的沙發,沙發中間茶幾後麵很不舒服地放著一盞燈頭朝上的落地燈,顯得擁擠和不倫不類。

  於涼走進這個家就像走進一出戲裏,於涼既緊張又害怕,他們剛認識隻有短短幾個鍾頭,他們剛在一起吃過午飯,顧克非很自然地對她說不如到他那裏坐坐,他說他那位到外地拍戲去了。

  顧克非告訴於涼,他老婆是一個跑龍套的演員,在一些電影裏扮演小角色。她過於注重外表漂亮,對什麽都不感興趣,甚至對做愛都不感興趣。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們的飯正吃到一半,於涼心裏“咯噔”一下,筷子停在半空中。顧克非很自然地幫她夾菜,倒飲料,一點也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麽過火的話。

  於涼說,他們第一次約會的那家餐館現在已經拆遷了,再也找不到了。於涼還記得那天中午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的樣子,他們麵對麵坐在那裏,一點也感覺不到他們將要麵臨的巨大壓力。

  他們在那個充滿戲劇化的家裏坐了一會兒,一左一右,中間隔著一個硬木茶幾,一路上親密無間的距離一下子被它給拉開了,並且,格局一旦固定就很難再改變,他們說著沒油沒鹽的話,東一句,西一句,竟然找不到落腳點在哪裏,剛才在餐館裏那種有說有笑的默契這一刻忽然不見了;他們變得機械而且笨拙,腮幫子木木的,說什麽連自己都不能控製,吃力、生疏,好像用別的國家的語言在談戀愛,一句比一句更艱難更澀。

  於涼說,她和顧克非的事從一開始就有點僵。

  於涼的故事還在繼續,她的講述在黑夜裏像霧一樣蔓延開來,充斥著整個房間。她床頭的壁燈亮著,她靠在床頭吸煙,這似乎也成為她講述的一部分,煙霧和她的故事共同進入我的視線,構成奇異的畫麵。我似乎看到了夾在沙發中間的那盞鐵燈,那盞鐵燈散發著昏暗的光芒,像一道符,把她和他阻隔開來。

  於涼很失望,可她又不知道男人究竟該怎樣做才不至於使她失望,難道一見麵就把她帶到床上去嗎?這是她本來的願望嗎?她坐在沙發上像被釘住了一般,很機械地說著話,眼皮發沉,強打精神硬撐著。

  事情有了轉機是因為外麵打來一個電話。

  電話可能是顧克非他老婆打來的,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在臥室床頭接的那個電話,外麵幾乎聽不清)。他從裏麵出來的時候神情顯得很輕鬆,他說“那個誰”(每次提到他老婆的時候都這麽說),她下禮拜才回來。於涼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他們可以重新開始。剛才一直僵在那裏是因為得不到他老婆的準確信息,他大概一直擔心著老婆推門而入,而他必須正襟危坐隨時準備著。這會兒好了,這會兒他整個地鬆懈下來,他搖身一變變成了地道的大情種。

  他以那樣一種微醉似的步態向她靠攏,她坐在沙發上沒動。

  “她不會回來的。”

  他有些喜出望外地坐到沙發扶手上,一隻胳膊從高處降落下來,正搭在她肩上。她還是沒動,既不迎合也不拒絕,在那一瞬間她覺得心裏很空。

  從下午到晚上,他們一直待在床上。於涼從沒有在白天做愛的經驗,一開始有些放不開,雖然窗簾緊緊地關閉著,可她還是覺得天太亮了,她有些羞怯地脫掉衣服,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毛孔,她感覺到他的手在撫摸自己的後背,熱力穿透後背抵達前胸,她逐漸忘記羞怯,把身體轉過來麵朝著他,她看見他下巴上有一些零亂的胡須,他把眼鏡摘去了,變得有點兒不像剛才那個男人了。

  顧克非家住在二樓,隔著窗簾和玻璃可以隱約聽到外麵的聲音。時間正處於黑白交替的當口,一整天忙碌的帷幕就要落下,自行車流嘩嘩地在街上流動著,偶爾有一聲車鈴傳來,“鈴”的一聲,顯得尖銳刺耳。他們的呻吟聲就交織在這種傍晚的熱鬧之中,好像大合唱的一個分部,既突出又和諧。

  他的撫摸並不像想像中的那樣柔軟細膩,他甚至有些性急和粗暴,這是於涼完全沒有想到的。在等待他電話的那段時間,於涼曾多次想像他在這方麵的表現,她可以肯定他是性感而多情的,卻沒有料到他勇猛善戰這一麵。他的“激烈”與某人的“平穩”形成鮮明對比,這種橫向比較使得於涼更覺刺激。

  他具有持續作戰的能力,時間長得驚人,窗外的人聲、車聲變成另外一個遙遠世界裏的東西。附近有一個公共汽車的終點站,不時傳來售票員用送話器說話的失真聲音。那種聲音既遙遠又模糊,與室內的聲音連成一片,於涼看見自己的身體已與他的融為一體,就像兩塊重新熔解鑄造而成的金屬,分不出彼此,而且堅硬。

  完事之後,他們雙雙平躺在床上共吸一支煙,那一刻是生命中最好的一刹那,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要。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