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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雙十懷古——民國二二年看十九年秋(4)

  現在算是還沒有過年,先來《中央日報》的兩篇罷——雜 感 洲

  近來有許多雜誌上都在提倡小文章。《申報月刊》《東方雜誌》以及《現代》上,都有雜感隨筆這一欄。好像一九三三真要變成一個小文章年頭了。目下中國雜感家之多,遠勝於昔,大概此亦魯迅先生一人之功也。中國雜感家老牌,自然要推魯迅。他的師爺筆法,冷辣辣的,有他人所不及的地方。《熱風》,《華蓋集》,《華蓋續集》,去年則還出了什麽三心《二心》之類。照他最近一年來“幹”的成績而言大概五心六心也是不免的。魯迅先生久無創作出版了,除了譯一些俄國黑麵包之外,其餘便是寫雜感文章了。雜感文章,短短千言,自然可以一揮而就。則於抽卷煙之際,略轉腦子,結果就是十元千字。大概寫雜感文章,有一個不二法門。不是熱罵,便是冷嘲。如能熱罵後再帶一句冷嘲或冷嘲裏夾兩句熱罵,則更佳矣。

  不過普通一些雜感,自然是冷嘲的多。如對於某事物有所不滿,自然就不滿(迅案:此字似有誤)有冷嘲的文章出來。魯迅先生對於這樣也看不上眼,對於那樣也看不上眼,所以對於這樣又有感想,對於那樣又有感想了。

  我們村上有個老女人,醜而多怪。一天到晚專門愛說人家的短處,到了東村頭搖了一下頭,跑到了西村頭歎了一口氣。好像一切總不合她的胃。但是,你真的問她倒底要怎樣呢,她又說不出。我覺得她倒有些像魯迅先生,一天到晚隻是諷刺,隻是冷嘲,隻是不負責任的發一點雜感。當真你要問他究竟的主張,他又從來不給我們一個鮮明的回答。

  十月三十一日,《中央日報》的《中央公園》。

  文壇與擂台 鳴 春

  上海的文壇變成了擂台。魯迅先生是這擂台上的霸王。魯迅先生好像在自己的房間裏帶了一付透視一切的望遠鏡,如果發現文壇上那一個的言論與行為有些瑕疵,他馬上橫槍躍馬,打得人家落花流水。因此,魯迅先生就不得不花去可貴的時間,而去想如何鋒利他的筆端,如何達到挖苦人的頂點,如何要打得人家永不得翻身。關於這,我替魯迅先生想想有些不大合算。魯迅先生你先要認清了自己的地位,就是反對你的人,暗裏總不敢否認你是中國頂出色的作家;既然你的言論,可以影響青年,那麽你的言論就應該慎重。請你自己想想,在寫《阿Q傳》之後,有多少時間浪費在筆戰上?而這種筆戰,對一般青年發生了何種影響?

  第一流的作家們既然常時混戰,則一般文藝青年少不得在這戰術上學許多乖,流弊所及,往往越淮北而變枳,批評人的人常離開被批評者的言論與思想,筆頭一轉而去罵人家的私事,說人家眼鏡帶得很難看,甚至說人家皮鞋前麵破了個小洞;甚至血僨脈張要辱及人家的父母,甚至要丟下筆杆動拳頭。我說,養成現在文壇上這種浮囂,下流,粗暴等等的壞習氣,像魯迅先生這一般人多少總要負一點兒責任的。

  其實,有許多筆戰,是不需要的,譬如有人提倡詞的解放,你就是不罵,不見得有人去跟他也填一首“管他娘”的詞;有人提倡讀《莊子》與《文選》,也不見得就是教青年去吃鴉片煙,你又何必咬緊牙根,橫睜兩眼,給人以難堪呢?

  我記得一個精通中文的俄國文人B.A.Vassiliev對魯迅先生的《阿Q傳》曾經下過這樣的批評:“魯迅是反映中國大眾的靈魂的作家,其幽默的風格,是使人流淚,故魯迅不獨為中國的作家,同時亦為世界的一員。”魯迅先生,你現在亦垂垂老矣,你念起往日的光榮,當你現在閱曆最多,觀察最深,生活經驗最豐富的時候,更應當如何去發奮多寫幾部比《阿Q傳》更偉大的著作?偉大的著作,雖不能傳之千年不朽,但是筆戰的文章,一星期後也許人就要遺忘。青年人佩服一個偉大的文學家,實在更勝於佩服一個擂台上的霸主。我們讀的是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哥德,這般人的文章,而並沒有看到他們的“罵人文選”。

  十一月十六日,《中央日報》的《中央公園》。

  這兩位,一位比我為老醜的女人,一位願我有“偉大的著作”,說法不同,目的卻一致的,就是討厭我“對於這樣又有感想,對於那樣又有感想”,於是而時時有“雜文”。這的確令人討厭的,但因此也更見其要緊,因為“中國的大眾的靈魂”,現在是反映在我的雜文裏了。洲先生刺我不給他們一個鮮明的主張,這用意,我是懂得的;但頗詫異鳴春先生的引了莎士比亞之流一大串。不知道為什麽,近一年來,竟常常有人誘我去學托爾斯泰了,也許就因為“並沒有看到他們的‘罵人文選’”,給我一個好榜樣。可是我看見過歐戰時候他罵皇帝的信,在中國,也要得到“養成現在文壇上這種浮囂,下流,粗暴等等的壞習氣”的罪名的。托爾斯泰學不到,學到了也難做人,他生存時,希臘教徒就年年詛咒他落地獄。

  中間就夾兩篇《時事新報》上的文章——略論告密 陳 代

  最怕而且最恨被告密的可說是魯迅先生,就在《偽自由書》,“一名:《不三不四集》”的《前記》與《後記》裏也常可看到他在注意到這一點。可是魯迅先生所說的告密,並不是有人把他的住處,或者什麽時候,他在什麽地方,去密告巡捕房(或者什麽要他的“密”的別的機關?)以致使他被捕的意思。他的意思,是有人把“因為”他“舊日的筆名有時不能通用,便改題了”的什麽宣說出來,而使人知道“什麽就是魯迅”。

  “這回,”魯迅先生說,“是王平陵先生告發於前,周木齋先生揭露於後”;他卻忘了說編者暗示於魯迅先生尚未上場之先。因為在何家幹先生和其他一位先生將上台的時候,編者先介紹說,這將上場的兩位是文壇老將。於是人家便提起精神來等那兩位文壇老將的上場。要是在異地,或者說換過一個局麵,魯迅先生是也許會說編者是在放冷箭的。

  看到一個生疏的名字在什麽附刊上出現,就想知道那個名字是真名呢,還是別的熟名字的又一筆名,想也是人情之常。即就魯迅先生說,他看完了王平陵先生的《“最通的”文藝》,便禁不住問:“這位王平陵先生我不知道是真名還是筆名?”要是他知道了那是誰的筆名的話,他也許會說出那就是誰來的。這不會是怎樣的誣蔑,我相信,因為於他所知道的他不是在實說“柳絲是楊邨人先生……的筆名”,而表示著欺不了他?

  還有,要是要告密,為什麽一定要出之“公開的”形式?秘密的不是於告密者更為安全?我有些懷疑告密者的聰敏,要是真有這樣的告密者的話。

  而在那些用這個那個筆名零星發表的文章,剪貼成集子的時候,作者便把這許多名字緊縮成一個,看來好像作者自己是他的最後的告密者。

  十一月二十一日,《時事新報》的《青光》。

  略論放暗箭 陳 代

  前日讀了魯迅先生的《偽自由書》的《前記》與《後記》,略論了告密的,現在讀了唐皘先生的《新臉譜》,止不住又要來略論放暗箭。

  在《新臉譜》中,唐先生攻擊的方麵是很廣的,而其一方是“放暗箭”。可是唐先生的文章又幾乎全為“暗箭”所織成,雖然有許多箭標是看不大清楚的。

  “說是受著潮流的影響,文舞台的戲兒一出出換了。

  腳色雖然依舊,而臉譜卻是簇新的。”——是暗箭的第一條。雖說是暗箭,射倒射中了的。因為現在的確有許多文腳色,為要博看客的喝采起見,放著演慣的舊戲不演演新戲,嘴上還“說是受著潮流的影響”,以表示他的不落後。還有些甚至不要說腳色依舊,就是臉譜也並不簇新,隻是換了一個新的題目,演的還是那舊的一套:如把《薛平貴西涼招親》改題著《穆薛姻緣》之類,內容都一切依舊。

  第二箭是——不,不能這樣寫下去,要這樣寫下去,是要有很廣博的識見的,因為那文章一句一箭,或者甚至一句數箭,看得人眼花頭眩,竟無從把它把捉住,比讀硬性的翻譯還難懂得多。

  可是唐先生自己似乎又並不滿意這樣的態度,不然為什麽要罵人家“怪聲怪氣地吆喝,妞妞妮妮的挑戰”?

  然而,在事實上,他是在“怪聲怪氣地吆喝,妞妞妮妮的挑戰”。

  或者說,他並不是在挑戰,隻是放放暗箭,因為“鏖戰”,即使是“拉拉扯扯的”,究竟吃力,而且“敗了”“再來”的時候還得去“重畫”臉譜。放暗箭多省事,躲在隱暗處,看到了什麽可射的,便輕展弓弦,而箭就向前舒散地直飛。可是他又在罵放暗箭。

  要自己先能放暗箭,然後才能罵人放。

  十一月二十二日,《時事新報》的《青光》。

  這位陳先生是討伐軍中的最低能的一位,他連自己後來的說明和別人豫先的揭發的區別都不知道。倘使我被謀害而終於不死,後來竟得“壽終×寢”,他是會說我自己乃是“最後的凶手”的。

  他還問:要是要告密,為什麽一定要出之“公開的”形式?答曰:這確是比較的難懂一點,但也就是因為要告得像個“文學家”的緣故呀,要不然,他就得下野,分明的排進探壇裏去了。有意的和無意的的區別,我是知道的。我所謂告密,是指著叭兒們,我看這“陳代”先生就正是其中的一匹。你想,消息不靈,不是反而不便當麽?

  第二篇恐怕隻有他自己懂。我隻懂得一點:他這回嗅得不對,誤以唐皘先生為就是我了。采在這裏,隻不過充充自以為我的論敵的標本的一種而已。

  其次是要剪一篇《大晚報》上的東西——錢基博之魯迅論 戚 施

  近人有裒集關於批評魯迅之文字而為《魯迅論》一書者,其中所收,類皆稱頌魯迅之辭,其實論魯迅之文者,有毀有譽,毀譽互見,乃得其真。頃見錢基博氏所著《現代中國文學史》,長至三十萬言,其論白話文學,不過一萬餘字,僅以胡適入選,而以魯迅徐誌摩附焉。於此諸人,大肆訾謷。邇來舊作文家,品藻文字,裁量人物,未有若錢氏之大膽者,而新人未嚐注意及之。茲特介紹其“魯迅論”於此,是亦文壇上之趣聞也。

  錢氏之言曰,有摹仿歐文而諡之曰歐化的國語文學者,始倡於浙江周樹人之譯西洋小說,以順文直譯之為尚,斥意譯之不忠實,而摹歐文以國語,比鸚鵡之學舌,托於象胥,斯為作俑。效顰者乃至造述抒誌,亦競歐化,《小說月報》,盛揚其焰。然而詰屈聱牙,過於周誥,學士費解,何論民眾?上海曹慕管笑之曰,吾儕生願讀歐文,不願見此妙文也!比於時裝婦人著高底西女式鞋,而跬步傾跌,益增醜態矣!崇效古人,斥曰奴性,摹仿外國,獨非奴性耶。反唇之譏,或謔近虐!然始之創白話文以期言文一致,家喻戶曉者,不以歐化的國語文學之興而荒其誌耶?斯則矛盾之說,無以自圓者矣,此於魯迅之直譯外國文學,及其文壇之影響,而加以訾謷者也。

  平心論之,魯迅之譯品,誠有難讀之處,直譯當否是一問題,歐化的國語文學又是一問題,借曰二者胥有未當,誰屍其咎,亦難言之也。錢先生而謂,鄙言為不然耶?

  錢先生又曰,自胡適之創白話文學也,所持以號於天下者,曰平民文學也!非貴族文學也。一時景附以有大名者,周樹人以小說著。樹人頹廢,不適於奮鬥。樹人所著,隻有過去回憶,而不知建設將來,隻見小己憤慨,而不圖福利民眾,若而人者,彼其心目,何嚐有民眾耶!錢先生因此而斷之曰,周樹人徐誌摩為新文藝之右傾者。是則於魯迅之創作亦加以訾謷,兼及其思想矣。

  至目魯迅為右傾,亦可謂獨具隻眼,別有鑒裁者也!既不滿意於郭沫若蔣光赤之左傾,又不滿意於魯迅徐誌摩之右傾,而惟傾慕於所謂“讓清”遺老之流風餘韻,低徊感喟而不能自已,錢先生之誌,皎然可睹矣。當今之世,左右做人難,是非無定質,亦於錢先生之論魯迅見之也!

  錢氏此書出版於本年九月,尚有上年十二月之跋記雲。

  十二月二十九日,《大晚報》的《火炬》。

  這篇大文,除用戚施先生的話,讚為“獨具隻眼”之外,是不能有第二句的。真“評”得連我自己也不想再說什麽話,“頹廢”了。然而我覺得它很有趣,所以特別的保存起來,也是以備“魯迅論”之一格。

  最後是《大美晚報》,出台的又是曾經有過文字上的交涉的王平陵先生——

  罵人與自供 王平陵

  學問之事,很不容易說,一般通材碩儒每不屑與後生小子道長論短,有所述作,無不譏為“淺薄無聊”;同樣,較有修養的年輕人,看著那般通材碩儒們言必稱蘇俄,文必宗普魯,亦頗覺得如嚼青梅,齒頰間酸不可耐。

  世界上無論什麽紛爭,都有停止的可能,惟有人類思想的衝突,因為多半是近於意氣,斷沒有終止的時候的。有些人好像把毀謗人家故意找尋人家的錯誤當作是一種職業;而以直接否認一切就算是間接抬高自己的妙策了。至於自己究竟是什麽東西,那隻許他們自己知道,別人是不準過問的。其實,有時候這些人意在對人而發的陰險的暗示,倒並不適切;而正是他們自己的一篇不自覺的供狀。

  聖經裏好像有這樣一段傳說:一群街頭人捉著一個偷漢的淫婦,大家要把石塊打死她。耶穌說:“你們反省著!隻有沒有犯過罪的人,才配打死這個淫婦。”群眾都羞愧地走開了。今之文壇,可不是這樣?自己偷了漢,偏要指說人家是淫婦。如同魯迅先生慣用的一句刻毒的評語,就就罵人是代表官方說話;我不知道他老先生是代表什麽“方”說話!

  本來,不想說話的人,是無話可說;有話要說;有話要說的人誰也不會想到是代表那一方。魯迅先生常常“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免“躬自薄而厚責於人”了。

  像這樣的情形,文壇有的是,何止是魯迅先生。

  十二月三十日,《大美晚報》的《火樹》。

  記得在《偽自由書》裏,我曾指王先生的高論為屬於“官方”,這回就是對此而發的,但意義卻不大明白。由“自己偷了漢,偏要指說人家是淫婦”的話看起來;好像是說我倒是“官方”,而不知“有話要說的人誰也不會想到是代表那一方”的。所以如果想到了,那麽,說人反動的,他自己正是反動,說人匪徒的,他自己正是匪徒……且住,又是“刻毒的評語”了,耶穌不說過“你們反省著”嗎?——為消災計,再添一條小尾:這壞習氣隻以文壇為限,與官方無幹。

  王平陵先生是電影檢查會的委員,我應該謹守小民的規矩。

  真的且住。寫的和剪貼的,也就是自己的和別人的,化了大半夜工夫,恐怕又有八九千字了。這一條尾巴又並不小。

  時光,是一天天的過去了,大大小小的事情,也跟著過去,不久就在我們的記憶上消亡;而且都是分散的,就我自己而論,沒有感到和沒有知道的事情真不知有多少。但即此寫了下來的幾十篇,加以排比,又用《後記》來補敘些因此而生的糾紛,同時也照見了時事,格局雖小,不也描出了或一形象了麽?——而現在又很少有肯低下他仰視莎士比亞,托爾斯泰的尊臉來,看看暗中,寫它幾句的作者。因此更使我要保存我的雜感,而且它也因此更能夠生存,雖然又因此更招人憎惡,但又在圍剿中更加生長起來了。嗚呼,“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這是為我自己和中國的文壇,都應該悲憤的。

  文壇上的事件還多得很:獻檢查之秘計,施離析之奇策,起謠諑兮中權,藏真實兮心曲,立降幡於往年,溫故交於今日……然而都不是做這《準風月談》時期以內的事,在這裏也且不提及,或永不提及了。還是真的帶住罷,寫到我的背脊已經覺得有些痛楚的時候了!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夜,魯迅記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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