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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雙十懷古——民國二二年看十九年秋(1)

  史 癖

  小引

  要做“雙十”的循例的文章,首先必須找材料。找法有二,或從腦子裏,或從書本中。我用的是後一法。但是,翻完“描寫字典”,裏麵無之;覓遍“文章作法”,其中也沒有。幸而“吉人自有天相”,竟在破紙堆裏尋出一卷東西來,是中華民國十九年十月三日到十日的上海各種大報小報的拔萃。去今已經整整的三個年頭了,剪貼著做什麽用的呢,自己已經記不清;莫非就給我今天做材料的麽,一定未必是。但是,“廢物利用”——既經檢出,就抄些目錄在這裏罷。不過為節省篇幅計,不再注明廣告,記事,電報之分,也略去了報紙的名目,因為那些文字,大抵是各報都有的。

  看了什麽用呢?倒也說不出。倘若一定要我說,那就說是譬如看自己三年前的照相罷。

  十月三日

  江灣賽馬。

  中國紅十字會籌募湖南遼西各省急振。

  中央軍克陳留。

  遼寧方麵籌組副司令部。

  禮縣土匪屠城。

  六歲女孩受孕。

  辛博森傷勢沉重。

  汪精衛到太原。

  盧興邦接洽投誠。

  加派師旅入贛剿共。

  裁厘展至明年一月。

  墨西哥拒僑胞,五十六名返國。

  墨索裏尼提倡藝術。

  譚延闓軼事。

  戰士社代社員征婚。

  十月四日

  齊天大舞台始創傑構積極改進《西遊記》,準中秋節開幕。

  前進的,民族主義的,唯一的,文藝刊物《前鋒月刊》創刊號準雙十節出版。

  空軍將再炸邕。

  剿匪聲中一趣史。

  十月五日

  蔣主席電國府請大赦政治犯。

  程豔秋登台盛況。

  衛樂園之保證金。

  十月六日

  樊迪文講演小記。

  諸君閱至此,請虔頌南無阿彌陀佛……大家錯了,中秋是本月六日。

  查封趙戴文財產問題。

  鄂省黨部祝賀克複許汴。

  取締民間妄用黨國旗。

  十月七日

  響應政府之廉潔運動。

  津浦全線將通車。

  平津黨部行將恢複。

  法輪毆斃棧夥交涉。

  王士珍舉殯記。

  馮閻部下全解體。

  湖北來鳳苗放雙穗。

  冤魂為厲,未婚夫索命。

  鬼擊人背。

  十月八日

  閩省戰事仍烈。

  八路軍封鎖柳州交通。

  安德思考古隊自蒙古返北平。

  國貨時裝展覽。

  哄動南洋之蕭信庵案。

  學校當注重國文論。

  追記鄭州飛機劫。

  譚宅挽聯擇尤錄。

  汪精衛突然失蹤。

  十月九日

  西北軍已解體。

  外部發表英退庚款換文。

  京衛戍部槍決人犯。

  辛博森漸有起色。

  國貨時裝展覽。

  上海空前未有之跳舞遊藝大會。

  十月十日

  舉國歡騰慶祝雙十。

  叛逆削平,全國歡祝國慶,蔣主席昨凱旋參與盛典。津浦路暫仍分段通車。

  首都槍決共犯九名。

  林埭被匪洗劫。

  老陳圩匪禍慘酷。

  海盜騷擾豐利。

  程豔秋慶祝國慶。

  蔣麗霞不忘雙十。

  南昌市取締赤足。

  傷兵怒斥孫祖基。

  今年之雙十節,可欣可賀,尤甚從前。

  結語

  我也說“今年之雙十節,可欣可賀,尤甚從前”罷。十月一日。

  附記:這一篇沒有能夠刊出,大約是被誰抽去了的,蓋雙十盛典,“傷今”固難,“懷古”也不易了。

  十月十三日。

  秋夜紀遊

  秋已經來了,炎熱也不比夏天小,當電燈替代了太陽的時候,我還是在馬路上漫遊。

  危險?危險令人緊張,緊張令人覺到自己生命的力。在危險中漫遊,是很好的。

  租界也還有悠閑的處所,是住宅區。但中等華人的窟穴卻是炎熱的,吃食擔,胡琴,麻將,留聲機,垃圾桶,光著的身子和腿。相宜的是高等華人或無等洋人住處的門外,寬大的馬路,碧綠的樹,淡色的窗幔,涼風,月光,然而也有狗子叫。

  我生長農村中,愛聽狗子叫,深夜遠吠,聞之神怡,古人之所謂“犬聲如豹”者就是。倘或偶經生疏的村外,一聲狂嗥,巨獒躍出,也給人一種緊張,如臨戰鬥,非常有趣的。

  但可惜在這裏聽到的是吧兒狗。它躲躲閃閃,叫得很脆:汪汪!

  我不愛聽這一種叫。

  我一麵漫步,一麵發出冷笑,因為我明白了使它閉口的方法,是隻要去和它主子的管門人說幾句話,或者拋給它一根肉骨頭。這兩件我還能的,但是我不做。

  它常常要汪汪。

  我不愛聽這一種叫。

  我一麵漫步,一麵發出惡笑了,因為我手裏拿著一粒石子,惡笑剛斂,就舉手一擲,正中了它的鼻梁。

  嗚的一聲,它不見了。我漫步著,漫步著,在少有的寂寞裏。

  秋已經來了,我還是漫步著。叫呢,也還是有的,然而更加躲躲閃閃了,聲音也和先前不同,距離也隔得遠了,連鼻子都看不見。

  我不再冷笑,不再惡笑了,我漫步著,一麵舒服的聽著它那很脆的聲音。

  八月十四日。

  青年與老子

  聽說,“慨自歐風東漸以來”,中國的道德就變壞了,尤其是近時的青年,往往看不起老子。這恐怕真是一個大錯誤,因為我看了幾個例子,覺得老子的對於青年,有時確也很有用處,很有益處,不僅足為“文學修養”之助的。

  有一篇舊文章——我忘記了出於什麽書裏的了——告訴我們,曾有一個道士,有長生不老之術,自說已經百餘歲了,看去卻“美如冠玉”,像二十左右一樣。有一天,這位活神仙正在大宴闊客,突然來了一個須發都白的老頭子,向他要錢用,他把他罵出去了。大家正驚疑間,那活神仙慨然的說道,“那是我的小兒,他不聽我的話,不肯修道,現在你們看,不到六十,就老得那麽不成樣子了。”大家自然是很感動的,但到後來,終於知道了那人其實倒是道士的老子。還有一篇新文章——楊某的自白——卻告訴我們,他是一個有誌之士,學說是很正確的,不但講空話,而且去實行,但待到看見有些地方的老頭兒苦得不像樣,就想起自己的老子來,即使他的理想實現了,也不能使他的父親做老太爺,仍舊要吃苦。於是得到了更正確的學說,拋去原有的理想,改做孝子了。假使父母早死,學說那有這麽圓滿而堂皇呢?這不也就是老子對於青年的益處麽?

  那麽,早已死了老子的青年不是就沒有法子麽?我以為不然,也有法子想。這還是要查舊書。另有一篇文章——我也忘了出在什麽書裏的了——告訴我們,一個老女人在討飯,忽然來了一位大闊人,說她是自己的久經失散了的母親,她也將錯就錯,做了老太太。後來她的兒子要嫁女兒,和老太太同到首飾店去買金器,將老太太已經看中意的東西自己帶去給太太看一看,一麵請老太太還在揀,——可是,他從此就不見了。

  不過,這還是學那道士似的,必須實物時候的辦法,如果單是做做自白之類,那是實在有無老子,倒並沒有什麽大關係的。先前有人提倡過“虛君共和”,現在又何妨有“沒親孝子”?張宗昌很尊孔,恐怕他府上也未必有“四書”“五經”罷。

  十一月七日。

  爬和撞

  從前梁實秋教授曾經說過:窮人總是要爬,往上爬,爬到富翁的地位。不但窮人,奴隸也是要爬的,有了爬得上的機會,連奴隸也會覺得自己是神仙,天下自然太平了。

  雖然爬得上的很少,然而個個以為這正是他自己。這樣自然都安分的去耕田,種地,揀大糞或是坐冷板凳,克勤克儉,背著苦惱的命運,和自然奮鬥著,拚命的爬,爬,爬。可是爬的人那麽多,而路隻有一條,十分擁擠。老實的照著章程規規矩矩的爬,大都是爬不上去的。聰明人就會推,把別人推開,推倒,踏在腳底下,踹著他們的肩膀和頭頂,爬上去了。大多數人卻還隻是爬,認定自己的冤家並不在上麵,而隻在旁邊——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他們大都忍耐著一切,兩腳兩手都著地,一步步的挨上去又擠下來,擠下來又挨上去,沒有休止的。

  然而爬的人太多,爬得上的太少,失望也會漸漸的侵蝕善良的人心,至少,也會發生跪著的革命。於是爬之外,又發明了撞。

  這是明知道你太辛苦了,想從地上站起來,所以在你的背後猛然的叫一聲:撞罷。一個個發麻的腿還在抖著,就撞過去。這比爬要輕鬆得多,手也不必用力,膝蓋也不必移動,隻要橫著身子,晃一晃,就撞過去。撞得好就是五十萬元大洋,妻,財,子,祿都有了。撞不好,至多不過跌一交,倒在地下。那又算得什麽呢,——他原本是伏在地上的,他仍舊可以爬。何況有些人不過撞著玩罷了,根本就不怕跌交的。

  爬是自古有之。例如從童生到狀元,從小癟三到康白度。撞卻似乎是近代的發明。要考據起來,恐怕隻有古時候“小姐拋彩球”有點像給人撞的辦法。小姐的彩球將要拋下來的時候,——一個個想吃天鵝肉的男子漢仰著頭,張著嘴,饞涎拖得幾尺長……可惜,古人究竟呆笨,沒有要這些男子漢拿出幾個本錢來,否則,也一定可以收著幾萬萬的。

  爬得上的機會越少,願意撞的人就越多,那些早已爬在上麵的人們,就天天替你們製造撞的機會,叫你們化些小本錢,而豫約著你們名利雙收的神仙生活。所以撞得好的機會,雖然比爬得上的還要少得多,而大家都願意來試試的。這樣,爬了來撞,撞不著再爬……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八月十六日。

  撲空

  自從《自由談》上發表了我的《感舊》和施蟄存先生的《〈莊子〉與〈文選〉》以後,《大晚報》的《火炬》便在征求展開的討論。首先征到的是施先生的一封信,題目曰《推薦者的立場》,注雲“《莊子》與《文選》的論爭”。

  但施先生又並不願意“論爭”,他以為兩個人作戰,正如弧光燈下的拳擊手,無非給看客好玩。這是很聰明的見解,我讚成這一肢一節。不過更聰明的是施先生其實並非真沒有動手,他在未說退場白之前,早已揮了幾拳了。揮了之後,飄然遠引,倒是最超脫的拳法。現在隻剩下一個我了,卻還得回一手,但對麵沒人也不要緊,我算是在打“逍遙遊”。

  施先生一開首就說我加以“訓誨”,而且派他為“遺少的一肢一節”。上一句是誣賴的,我的文章中,並未對於他個人有所勸告。至於指為“遺少的一肢一節”,卻誠然有這意思,不過我的意思,是以為“遺少”也並非怎麽很壞的人物。新文學和舊文學中間難有截然的分界,施先生是承認的,辛亥革命去今不過二十二年,則民國人中帶些遺少氣,遺老氣,甚而至於封建氣,也還不算甚麽大怪事,更何況如施先生自己所說,“雖然不敢自認為遺少,但的確已消失了少年的活力”的呢,過去的餘氣當然要有的。但是,隻要自己知道,別人也知道,能少傳授一點,那就好了。

  我早經聲明,先前的文字是並非專為他個人而作的,而且自看了《〈莊子〉與〈文選〉》之後,則連這“一肢一節”也已經疏遠。為什麽呢,因為在推薦給青年的幾部書目上,還題出著別一個極有意味的問題:其中有一種是《顏氏家訓》。這《家訓》的作者,生當亂世,由齊入隋,一直是胡勢大張的時候,他在那書裏,也談古典,論文章,儒士似的,卻又歸心於佛,而對於子弟,則願意他們學鮮卑語,彈琵琶,以服事貴人——胡人。這也是庚子義和拳敗後的達官,富翁,巨商,士人的思想,自己念佛,子弟卻學些“洋務”,使將來可以事人:便是現在,抱這樣思想的人恐怕還不少。而這顏氏的渡世法,竟打動了施先生的心了,還推薦於青年,算是“道德修養”。他又舉出自己在讀的書籍,是一部英文書和一部佛經,正為“鮮卑語”和《歸心篇》寫照。隻是現代變化急速,沒有前人的悠閑,新舊之爭,又正劇烈,一下子看不出什麽頭緒,他就也隻好將先前兩代的“道德”,並萃於一身了。假使青年,中年,老年,有著這顏氏式道德者多,則在中國社會上,實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有蕩滌的必要。自然,這雖為書目所引起,問題是不專在個人的,這是時代思潮的一部。但因為連帶提出,表麵上似有太關涉了某一個人之觀,我便不敢論及了,可以和他相關的隻有“勸人看《莊子》《文選》了”八個字,對於個人,恐怕還不能算是不敬的。但待到看了《〈莊子〉與〈文選〉》,卻實在生了一點不敬之心,因為他辯駁的話比我所豫料的還空虛,但仍給以正經的答複,那便是《感舊以後》(上)。

  然而施先生的寫在看了《感舊以後》(上)之後的那封信,卻更加證明了他和我所謂“遺少”的疏遠。他雖然口說不來拳擊,那第一段卻全是對我個人而發的。現在介紹一點在這裏,並且加以注解。

  施先生說:“據我想起來,勸青年看新書自然比勸他們看舊書能夠多獲得一些群眾。”這是說,勸青年看新書的,並非為了青年,倒是為自己要多獲些群眾。

  施先生說:“我想借貴報的一角篇幅,將……書目改一下:我想把《莊子》與《文選》改為魯迅先生的《華蓋集》正續編及《偽自由書》。我想,魯迅先生為當代‘文壇老將’,他的著作裏是有著很廣大的活字匯的,而且據豐之餘先生告訴我,魯迅先生文章裏的確也有一些從《莊子》與《文選》裏出來的字眼,譬如‘之乎者也’之類。這樣,我想對於青年人的效果也是一樣的。”這一大堆的話,是說,我之反對推薦《莊子》與《文選》,是因為恨他沒有推薦《華蓋集》正續編與《偽自由書》的緣故。

  施先生說:“本來我還想推薦一二部豐之餘先生的著作,可惜坊間隻有豐子愷先生的書,而沒有豐之餘先生的書,說不定他是像魯迅先生印珂羅版木刻圖一樣的是私人精印本,屬於罕見書之列,我很慚愧我的孤陋寡聞,未能推薦矣。”這一段話,有些語無倫次了,好像是說:我之反對推薦《莊子》與《文選》,是因為恨他沒有推薦我的書,然而我又並無書,然而恨他不推薦,可笑之至矣。

  這是“從國文教師轉到編雜誌”,勸青年去看《莊子》與《文選》,《論語》,《孟子》,《顏氏家訓》的施蟄存先生,看了我的《感舊以後》(上)一文後,“不想再寫什麽”而終於寫出來了的文章,辭退做“拳擊手”,而先行拳擊別人的拳法。但他竟毫不提主張看《莊子》與《文選》的較堅實的理由,毫不指出我那《感舊》與《感舊以後》(上)兩篇中間的錯誤,他隻有無端的誣賴,自己的猜測,撒嬌,裝傻。幾部古書的名目一撕下,“遺少”的肢節也就跟著渺渺茫茫,到底是現出本相:明明白白的變了“洋場惡少”了。

  十月二十日。

  難得糊塗

  因為有人談起寫篆字,我倒記起鄭板橋有一塊圖章,刻著“難得糊塗”。那四個篆字刻得叉手叉腳的,頗能表現一點名士的牢騷氣。足見刻圖章寫篆字也還反映著一定的風格,正像“玩”木刻之類,未必“隻是個人的事情”:“謬種”和“妖孽”就是寫起篆字來,也帶著些“妖謬”的。

  然而風格和情緒,傾向之類,不但因人而異,而且因事而異,因時而異。鄭板橋說“難得糊塗”,其實他還能夠糊塗的。現在,到了“求仕不獲無足悲,求隱而不得其地以竄者,毋亦天下之至哀歟”的時代,卻實在求糊塗而不可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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