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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智識過剩

  世界因為生產過剩,所以鬧經濟恐慌。雖然同時有三千萬以上的工人挨餓,但是糧食過剩仍舊是“客觀現實”,否則美國不會賒借麥粉給我們,我們也不會“豐收成災”。

  然而智識也會過剩的,智識過剩,恐慌就更大了。據說中國現行教育在鄉間提倡愈甚,則農村之破產愈速。這大概是智識的豐收成災了。美國因為棉花賤,所以在鏟棉田了。中國卻應當鏟智識。這是西洋傳來的妙法。

  西洋人是能幹的。五六年前,德國就嚷著大學生太多了,一些政治家和教育家,大聲疾呼的勸告青年不要進大學。現在德國是不但勸告,而且實行鏟除智識了:例如放火燒毀一些書籍,叫作家把自己的文稿吞進肚子去,還有,就是把一群群的大學生關在營房裏做苦工,這叫做“解決失業問題”。中國不是也嚷著文法科的大學生過剩嗎?其實何止文法科。就是中學生也太多了。要用“嚴厲的”會考製度,像鐵掃帚似的——刷,刷,刷,把大多數的智識青年刷回“民間”去。智識過剩何以會鬧恐慌?中國不是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還不識字嗎?然而智識過剩始終是“客觀現實”,而由此而來的恐慌,也是“客觀現實”。智識太多了,不是心活,就是心軟。心活就會胡思亂想,心軟就不肯下辣手。結果,不是自己不鎮靜,就是妨害別人的鎮靜。於是災禍就來了。所以智識非鏟除不可。

  然而單是鏟除還是不夠的。必須予以適合實用之教育,第一,是命理學——要樂天知命,命雖然苦,但還是應當樂。第二,是識相學——要“識相點”,知道點近代武器的利害。至少,這兩種適合實用的學問是要趕快提倡的。提倡的方法很簡單:——古代一個哲學家反駁唯心論,他說,你要是懷疑這碗麥飯的物質是否存在,那最好請你吃下去,看飽不飽。現在譬如說罷,要叫人懂得電學,最好是使他觸電,看痛不痛;要叫人知道飛機等類的效用,最好是在他頭上駕起飛機,擲下炸彈,看死不死……有了這樣的實用教育,智識就不過剩了。亞門!

  七月十二日。

  智識過剩

  世界因為生產過剩,所以鬧經濟恐慌。雖然同時有三千萬以上的工人挨餓,但是糧食過剩仍舊是“客觀現實”,否則美國不會賒借麥粉給我們,我們也不會“豐收成災”。

  然而智識也會過剩的,智識過剩,恐慌就更大了。據說中國現行教育在鄉間提倡愈甚,則農村之破產愈速。這大概是智識的豐收成災了。美國因為棉花賤,所以在鏟棉田了。中國卻應當鏟智識。這是西洋傳來的妙法。

  西洋人是能幹的。五六年前,德國就嚷著大學生太多了,一些政治家和教育家,大聲疾呼的勸告青年不要進大學。現在德國是不但勸告,而且實行鏟除智識了:例如放火燒毀一些書籍,叫作家把自己的文稿吞進肚子去,還有,就是把一群群的大學生關在營房裏做苦工,這叫做“解決失業問題”。中國不是也嚷著文法科的大學生過剩嗎?其實何止文法科。就是中學生也太多了。要用“嚴厲的”會考製度,像鐵掃帚似的——刷,刷,刷,把大多數的智識青年刷回“民間”去。智識過剩何以會鬧恐慌?中國不是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還不識字嗎?然而智識過剩始終是“客觀現實”,而由此而來的恐慌,也是“客觀現實”。智識太多了,不是心活,就是心軟。心活就會胡思亂想,心軟就不肯下辣手。結果,不是自己不鎮靜,就是妨害別人的鎮靜。於是災禍就來了。所以智識非鏟除不可。

  然而單是鏟除還是不夠的。必須予以適合實用之教育,第一,是命理學——要樂天知命,命雖然苦,但還是應當樂。第二,是識相學——要“識相點”,知道點近代武器的利害。至少,這兩種適合實用的學問是要趕快提倡的。提倡的方法很簡單:——古代一個哲學家反駁唯心論,他說,你要是懷疑這碗麥飯的物質是否存在,那最好請你吃下去,看飽不飽。現在譬如說罷,要叫人懂得電學,最好是使他觸電,看痛不痛;要叫人知道飛機等類的效用,最好是在他頭上駕起飛機,擲下炸彈,看死不死……有了這樣的實用教育,智識就不過剩了。亞門!

  七月十二日。

  中國文與中國人

  最近出版了一本很好的翻譯:高本漢著的《中國語和中國文》。高本漢先生是個瑞典人,他的真姓是珂羅倔倫(Karlgren)。他為什麽“貴姓”高呢?那無疑的是因為中國化了。他的確對於中國語文學有很大的供獻。

  但是,他對於中國人似乎更有研究,因此,他很崇拜文言,崇拜中國字,以為對中國人是不可少的。

  他說:“近來——按高氏這書是一九二三年在倫敦出版的——某幾種報紙,曾經試用白話,可是並沒有多大的成功;因此也許還要觸怒多數定報人,以為這樣,就是諷示著他們不能看懂文言報呢!”

  “西洋各國裏有許多伶人,在他們表演中,他們幾乎隨時可以插入許多‘打諢’,也有許多作者,濫引文書;但是大家都認這種是劣等的風味。這在中國恰好相反,正認為高妙的文雅而表示絕藝的地方。”

  中國文的“含混的地方,中國人不但不因之感受了困難,反而願意養成它。”

  但高先生自己卻因此受夠了侮辱:“本書的著者和親愛的中國人談話,所說給他的,很能完全了解;但是,他們彼此談話的時候,他幾乎一句也不懂。”這自然是那些“親愛的中國人”在“諷示”他不懂上流社會的話,因為“外國人到了中國來,隻要注意一點,他就可以覺得:他自己雖然熟悉了普通人的語言,而對於上流社會的談話,還是莫名其妙的。”

  於是他就說:“中國文字好像一個美麗可愛的貴婦,西洋文字好像一個有用而不美的賤婢。”

  美麗可愛而無用的貴婦的“絕藝”,就在於“插諢”的含混。這使得西洋第一等的學者,至多也不過抵得上中國的普通人,休想爬進上流社會裏來。這樣,我們“精神上勝利了”。為要保持這種勝利,必須有高妙文雅的字匯,而且要豐富!五四白話運動的“沒有多大成功”,原因大抵就在上流社會怕人諷示他們不懂文言。

  雖然,“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們還是含混些好了。否則,反而要感受困難的。

  十月二十五日。

  重三感舊——一九三三年憶光緒朝末豐之餘

  我想讚美幾句一些過去的人,這恐怕並不是“骸骨的迷戀”。

  所謂過去的人,是指光緒末年的所謂“新黨”,民國初年,就叫他們“老新黨”。甲午戰敗,他們自以為覺悟了,於是要“維新”,便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也看《學算筆談》,看《化學鑒原》;還要學英文,學日文,硬著舌頭,怪聲怪氣的朗誦著,對人毫無愧色,那目的是要看“洋書”,看洋書的緣故是要給中國圖“富強”,現在的舊書攤上,還偶有“富強叢書”出現,就如目下的“描寫字典”“基本英語”一樣,正是那時應運而生的東西。連八股出身的張之洞,他托繆荃孫代做的《書目答問》也竭力添進各種譯本去,可見這“維新”風潮之烈了。

  然而現在是別一種現象了。有些新青年,境遇正和“老新黨”相反,八股毒是絲毫沒有染過的,出身又是學校,也並非國學的專家,但是,學起篆字來了,填起詞來了,勸人看《莊子》《文選》了,信封也有自刻的印板了,新詩也寫成方塊了,除掉做新詩的嗜好之外,簡直就如光緒初年的雅人一樣,所不同者,缺少辮子和有時穿穿洋服而已。近來有一句常談,是“舊瓶不能裝新酒”。這其實是不確的。舊瓶可以裝新酒,新瓶也可以裝舊酒,倘若不信,將一瓶五加皮和一瓶白蘭地互換起來試試看,五加皮裝在白蘭地瓶子裏,也還是五加皮。這一種簡單的試驗,不但明示著“五更調”“攢十字”的格調,也可以放進新的內容去,且又證實了新式青年的軀殼裏,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謬種”或“選學妖孽”的嘍羅。

  “老新黨”們的見識雖然淺陋,但是有一個目的:圖富強。所以他們堅決,切實;學洋話雖然怪聲怪氣,但是有一個目的:求富強之術。所以他們認真,熱心。待到排滿學說播布開來,許多人就成為革命黨了,還是因為要給中國圖富強,而以為此事必自排滿始。

  排滿久已成功,五四早經過去,於是篆字,詞,《莊子》,《文選》,古式信封,方塊新詩,現在是我們又有了新的企圖,要以“古雅”立足於天地之間了。假使真能立足,那倒是給“生存競爭”添一條新例的。

  十月一日。

  男人的進化

  說禽獸交合是戀愛未免有點褻瀆。但是,禽獸也有性生活,那是不能否認的。它們在春情發動期,雌的和雄的碰在一起,難免“卿卿我我”的來一陣。固然,雌的有時候也會裝腔做勢,逃幾步又回頭看,還要叫幾聲,直到實行“同居之愛”為止。禽獸的種類雖然多,它們的“戀愛”方式雖然複雜,可是有一件事是沒有疑問的:就是雄的不見得有什麽特權。

  人為萬物之靈,首先就是男人的本領大。最初原是馬馬虎虎的,可是因為“知有母不知有父”的緣故,娘兒們曾經“統治”過一個時期,那時的祖老太太大概比後來的族長還要威風。後來不知怎的,女人就倒了黴:項頸上,手上,腳上,全都鎖上了鏈條,扣上了圈兒,環兒,——雖則過了幾千年這些圈兒環兒大都已經變成了金的銀的,鑲上了珍珠寶鑽,然而這些項圈,鐲子,戒指等等,到現在還是女奴的象征。既然女人成了奴隸,那就男人不必征求她的同意再去“愛”她了。古代部落之間的戰爭,結果俘虜會變成奴隸,女俘虜就會被強奸。那時候,大概春情發動期早就“取消”了,隨時隨地男主人都可以強奸女俘虜,女奴隸。現代強盜惡棍之流的不把女人當人,其實是大有酋長式武士道的遺風的。

  但是,強奸的本領雖然已經是人比禽獸“進化”的一步,究竟還隻是半開化。你想,女的哭哭啼啼,扭手扭腳,能有多大興趣?自從金錢這寶貝出現之後,男人的進化就真的了不得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買賣,性欲自然並非例外。男人化幾個臭錢,就可以得到他在女人身上所要得到的東西。而且他可以給她說:我並非強奸你,這是你自願的,你願意拿幾個錢,你就得如此這般,百依百順,咱們是公平交易!蹂躪了她,還要她說一聲“謝謝你,大少”。這是禽獸幹得來的麽?所以嫖妓是男人進化的頗高的階段了。

  同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式婚姻,卻要比嫖妓更高明。這製度之下,男人得到永久的終身的活財產。當新婦被人放到新郎的床上的時候,她隻有義務,她連講價錢的自由也沒有,何況戀愛。不管你愛不愛,在周公孔聖人的名義之下,你得從一而終,你得守貞操。男人可以隨時使用她,而她卻要遵守聖賢的禮教,即使“隻在心裏動了惡念,也要算犯奸淫”的。如果雄狗對雌狗用起這樣巧妙而嚴厲的手段來,雌的一定要急得“跳牆”。然而人卻隻會跳井,當節婦,貞女,烈女去。禮教婚姻的進化意義,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於男人會用“最科學的”學說,使得女人雖無禮教,也能心甘情願地從一而終,而且深信性欲是“獸欲”,不應當作為戀愛的基本條件,因此發明“科學的貞操”,——那當然是文明進化的頂點了。

  嗚呼,人——男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

  自注:這篇文章是衛道的文章。

  九月三日。

  踢

  兩月以前,曾經說過“推”,這回卻又來了“踢”。

  本月九日《申報》載六日晚間,有漆匠劉明山,楊阿坤,顧洪生三人在法租界黃浦灘太古碼頭納涼,適另有數人在左近聚賭,由巡邏警察上前驅逐,而劉,顧兩人,竟被俄捕弄到水裏去,劉明山竟淹死了。由俄捕說,自然是“自行失足落水”的。但據顧洪生供,卻道:“我與劉,楊三人,同至太古碼頭乘涼,劉坐鐵凳下地板上,……我立在旁邊,……俄捕來先踢劉一腳,劉已立起要避開,又被踢一腳,以致跌入浦中,我要拉救,已經不及,乃轉身拉住俄捕,亦被用手一推,我亦跌下浦中,經人救起的。”推事問:“為什麽要踢他?”答曰:“不知。”

  “推”還要抬一抬手,對付下等人是犯不著如此費事的,於是乎有“踢”。而上海也真有“踢”的專家,有印度巡捕,有安南巡捕,現在還添了白俄巡捕,他們將沙皇時代對猶太人的手段,到我們這裏來施展了。我們也真是善於“忍辱負重”的人民,隻要不“落浦”,就大抵用一句滑稽化的話道:“吃了一隻外國火腿”,一笑了之。

  苗民大敗之後,都往山裏跑,這是我們的先帝軒轅氏趕他的。南宋敗殘之餘,就往海邊跑,這據說也是我們的先帝成吉思汗趕他的,趕到臨了,就是陸秀夫背著小皇帝,跳進海裏去。我們中國人,原是古來就要“自行失足落水”的。

  有些慷慨家說,世界上隻有水和空氣給與窮人。此說其實是不確的,窮人在實際上,那裏能夠得到和大家一樣的水和空氣。即使在碼頭上乘乘涼,也會無端被“踢”,送掉性命的:落浦。要救朋友,或拉住凶手罷,“也被用手一推”:也落浦。如果大家來相幫,那就有“反帝”的嫌疑了,“反帝”原未為中國所禁止的,然而要豫防“反動分子乘機搗亂”,所以結果還是免不了“踢”和“推”,也就是終於是落浦。時代在進步,輪船飛機,隨處皆是,假使南宋末代皇帝而生在今日,是決不至於落海的了,他可以跑到外國去,而小百姓以“落浦”代之。

  這理由雖然簡單,卻也複雜,故漆匠顧洪生曰:“不知。”

  八月十日。

  同意和解釋

  上司的行動不必征求下屬的同意,這是天經地義。但是,有時候上司會對下屬解釋。

  新進的世界聞人說:“原人時代就有威權,例如人對動物,一定強迫它們服從人的意誌,而使它們拋棄自由生活,不必征求動物的同意。”這話說得透徹。不然,我們那裏有牛肉吃,有馬騎呢?人對人也是這樣。

  日本耶教會主教最近宣言日本是聖經上說的天使:“上帝要用日本征服向來屠殺猶太人的白人……以武力解放猶太人,實現《舊約》上的豫言。”這也顯然不征求白人的同意的,正和屠殺猶太人的白人並未征求過猶太人的同意一樣。日本的大人老爺在中國製造“國難”,也沒有征求中國人民的同意。——至於有些地方的紳董,卻去征求日本大人的同意,請他們來維持地方治安,那卻又當別論。總之,要自由自在的吃牛肉,騎馬等等,就必須宣布自己是上司,別人是下屬;或是把人比做動物,或是把自己作為天使。

  但是,這裏最要緊的還是“武力”,並非理論。不論是社會學或是基督教的理論,都不能夠產生什麽威權。原人對於動物的威權,是產生於弓箭等類的發明的。至於理論,那不過是隨後想出來的解釋。這種解釋的作用,在於製造自己威權的宗教上,哲學上,科學上,世界潮流上的根據,使得奴隸和牛馬恍然大悟這世界的公律,而拋棄一切翻案的夢想。

  當上司對於下屬解釋的時候,你做下屬的切不可誤解這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因為即使你絕對的不同意,他還是幹他的。他自有他的夢想,隻要金銀財寶和飛機大炮的力量還在他手裏,他的夢想就會實現;而你的夢想卻終於隻是夢想,——萬一實現了,他還說你抄襲他的動物主義的老文章呢。

  據說現在的世界潮流,正是龐大權力的政府的出現,這是十九世紀人士所夢想不到的。意大利和德意誌不用說了;就是英國的國民政府,“它的實權也完全屬於保守黨一黨”。“美國新總統所取得的措置經濟複興的權力,比戰爭和戒嚴時期還要大得多”。

  大家做動物,使上司不必征求什麽同意,這正是世界的潮流。懿歟盛哉,這樣的好榜樣,那能不學?不過,我這種解釋還有點美中不足:中國自己的秦始皇帝焚書坑儒,中國自己的韓退之

  等說:“民不出米粟麻絲以事其上則誅”。這原是國貨,何苦違背著民族主義,引用外國的學說和事實——長他人威風,滅自己誌氣呢?

  九月三日。

  四庫全書珍本

  現在除兵爭,政爭等類之外,還有一種倘非閑人,就不大注意的影印《四庫全書》中的“珍本”之爭。官商要照原式,及早印成,學界卻以為庫本有刪改,有錯誤,如果有別本可得,就應該用別的“善本”來替代。

  但是,學界的主張,是不會通過的,結果總非依照《欽定四庫全書》不可。這理由很分明,就因為要趕快。四省不見,九島出脫,不說也罷,單是黃河的出軌舉動,也就令人覺得岌岌乎不可終日,要做生意就得趕快。況且“欽定”二字,至今也還有一點威光,“禦醫”“貢緞”,就是與眾不同的意思。便是早已共和了的法國,拿破侖的藏書在拍賣場上還是比平民的藏書值錢;歐洲的有些著名的“支那學者”,講中國就會引用《欽定圖書集成》,這是中國的考據家所不肯玩的玩藝。但是,也可見印了“欽定”過的“珍本”,在外國,生意總可以比“善本”好一些。

  即使在中國,恐怕生意也還是“珍本”好。因為這可以做擺飾,而“善本”卻不過能合於實用。能買這樣的書的,決非窮措大也可想,則買去之後,必將供在客廳上也亦可知。這類的買主,會買一個商周的古鼎,擺起來;不得已時,也許買一個假古鼎,擺起來;但他決不肯買一個沙鍋或鐵鑊,擺在紫檀桌子上。因為他的目的是在“珍”而並不在“善”,更不在是否能合於實用的。

  明末人好名,刻古書也是一種風氣,然而往往自己看不懂,以為錯字,隨手亂改。不改尚可,一改,可就反而改錯了,所以使後來的考據家為之搖頭歎氣,說是“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這回的《四庫全書》中的“珍本”是影印的,決無改錯的弊病,然而那原本就有無意的錯字,有故意的刪改,並且因為新本的流布,更能使善本湮沒下去,將來的認真的讀者如果偶爾得到這樣的本子,恐怕總免不了要有搖頭歎氣第二回。

  然而結果總非依照《欽定四庫全書》不可。因為“將來”的事,和現在的官商是不相幹了。

  八月二十四日。

  談蝙蝠

  人們對於夜裏出來的動物,總不免有些討厭他,大約因為他偏不睡覺,和自己的習慣不同,而且在昏夜的沉睡或“微行”中,怕他會窺見什麽秘密罷。

  蝙蝠雖然也是夜飛的動物,但在中國的名譽卻還算好的。這也並非因為他吞食蚊虻,於人們有益,大半倒在他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以這麽一副尊容而能寫入畫圖,實在就靠著名字起得好。還有,是中國人本來願意自己能飛的,也設想過別的東西都能飛。道士要羽化,皇帝想飛升,有情的願作比翼鳥兒,受苦的恨不得插翅飛去。想到老虎添翼,便毛骨聳然,然而青蚨飛來,則眉眼莞爾。至於墨子的飛鳶終於失傳,飛機非募款到外國去購買不可,則是因為太重了精神文明的緣故,勢所必至,理有固然,毫不足怪的。但雖然不能夠做,卻能夠想,所以見了老鼠似的東西生著翅子,倒也並不詫異,有名的文人還要收為詩料,謅出什麽“黃昏到寺蝙蝠飛”那樣的佳句來。

  西洋人可就沒有這麽高情雅量,他們不喜歡蝙蝠。推源禍始,我想,恐怕是應該歸罪於伊索的。他的寓言裏,說過鳥獸各開大會,蝙蝠到獸類裏去,因為他有翅子,獸類不收,到鳥類裏去,又因為他是四足,鳥類不納,弄得他毫無立場,於是大家就討厭這作為騎牆的象征的蝙蝠了。

  中國近來拾一點洋古典,有時也奚落起蝙蝠來。但這種寓言,出於伊索,是可喜的,因為他的時代,動物學還幼稚得很。現在可不同了,鯨魚屬於什麽類,蝙蝠屬於什麽類,就是小學生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倘若還拾一些希臘古典,來作正經話講,那就隻足表示他的知識,還和伊索時候,各開大會的兩類紳士淑女們相同。

  大學教授梁實秋先生以為橡皮鞋是草鞋和皮鞋之間的東西,那知識也相仿,假使他生在希臘,位置是說不定會在伊索之下的,現在真可惜得很,生得太晚一點了。

  六月十六日。

  詩和豫言

  豫言總是詩,而詩人大半是豫言家。然而豫言不過詩而已,詩卻往往比豫言還靈。

  例如辛亥革命的時候,忽然發現了:“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

  這幾句《推背圖》裏的豫言,就不過是“詩”罷了。那時候,何嚐隻有九十九把鋼刀?還是洋槍大炮來得厲害:該著洋槍大炮的後來畢竟占了上風,而隻有鋼刀的卻吃了大虧。況且當時的“胡兒”,不但並未“殺盡”,而且還受了優待,以至於現在還有“偽”溥儀出風頭的日子。所以當做豫言看,這幾句歌訣其實並沒有應驗。——死板的照著這類豫言去幹,往往要碰壁,好比前些時候,有人特別打了九十九把鋼刀,去送給前線的戰士,結果,隻不過在古北口等處流流血,給人證明國難的不可抗性。——倒不如把這種豫言歌訣當做“詩”看,還可以“以意逆誌,自謂得之”。

  至於詩裏麵,卻的確有著極深刻的豫言。我們要找豫言,與其讀《推背圖》,不如讀詩人的詩集。也許這個年頭又是應當發現什麽的時候了罷,居然找著了這麽幾句:“此輩封狼從狗,生平獵人如獵獸,萬人一怒不可回,會看太白懸其首。”汪精衛著《雙照樓詩詞稿》:譯囂俄之《共和二年之戰士》這怎麽叫人不“拍案叫絕”呢?這裏“封狼從狗”,自己明明是畜生,卻偏偏把人當做畜生看待:畜生打獵,而人反而被獵!“萬人”的憤怒的確是不可挽回的了。囂俄這詩,是說的一七九三年(法國第一共和二年)的帝製黨,他沒有料到一百四十年之後還會有這樣的應驗。

  汪先生譯這幾首詩的時候,不見得會想到二三十年之後中國已經是白話的世界。現在,懂得這種文言詩的人越發少了,這很可惜。然而豫言的妙處,正在似懂非懂之間,叫人在事情完全應驗之後,方才“恍然大悟”。這所謂“天機不可泄漏也”。

  七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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