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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各種捐班(4)

  八月三十日的夜裏,遠遠近近,都突然劈劈拍拍起來,一時來不及細想,以為“抵抗”又開頭了,不久就明白了那是放爆竹,這才定了心。接著又想:大約又是什麽節氣了罷?……待到第二天看報紙,才知道原來昨夜是月蝕,那些劈劈拍拍,就是我們的同胞,異胞(我們雖然大家自稱為黃帝子孫,但蚩尤的子孫想必也未嚐死絕,所以謂之“異胞”)在示威,要將月亮從天狗嘴裏救出。

  再前幾天,夜裏也很熱鬧。街頭巷尾,處處擺著桌子,上麵有麵食,西瓜;西瓜上麵叮著蒼蠅,青蟲,蚊子之類,還有一桌和尚,口中念念有詞:“回豬玀普米呀吽!唵呀吽!吽!!”這是在放焰口,施餓鬼。到了盂蘭盆節了,餓鬼和非餓鬼,都從陰間跑出,來看上海這大世麵,善男信女們就在這時盡地主之誼,托和尚“唵呀吽”的彈出幾粒白米去,請它們都飽飽的吃一通。

  我是一個俗人,向來不大注意什麽天上和陰間的,但每當這些時候,卻也不能不感到我們的還在人間的同胞們和異胞們的思慮之高超和妥帖。別的不必說,就在這不到兩整年中,大則四省,小則九島,都已變了旗色了,不久還有八島。不但救不勝救,即使想要救罷,一開口,說不定自己就危險。所以最妥當是救月亮,那怕爆竹放得震天價響,天狗決不至於來咬,月亮裏的酋長(假如有酋長的話)也不會出來禁止,目為反動的。救人也一樣,兵災,旱災,蝗災,水災……災民們不計其數,幸而暫免於災殃的小民,又怎麽能有一個救法?那自然遠不如救魂靈,事省功多,和大人先生的打醮造塔同其功德。這就是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而“君子務其大者遠者”,亦此之謂也。

  而況“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尊俎而代之”,也是古聖賢的明訓,國事有治國者在,小民是用不著吵鬧的。不過曆來的聖帝明王,可又並不卑視小民,倒給與了更高超的自由和權利,就是聽你專門去救宇宙和魂靈。這是太平的根基,從古至今,相沿不廢,將來想必也不至先便廢。記得那是去年的事了,滬戰初停,日兵漸漸的走上兵船和退進營房裏麵去,有一夜也是這麽劈劈拍拍起來,時候還在“長期抵抗”中,日本人又不明白我們的國粹,以為又是第幾路軍前來收複失地了,立刻放哨,出兵……亂烘烘的鬧了一通,才知道我們是在救月亮,他們是在見鬼。“哦哦!成程(Naruhodo=原來如此)!”驚歎和佩服之餘,於是恢複了平和的原狀。今年呢,連哨也沒有放,大約是已被中國的精神文明感化了。現在的侵略者和壓製者,還有像古代的暴君一樣,竟連奴才們的發昏和做夢也不準的麽?……

  八月三十一日。

  新秋雜識(三)

  “秋來了!”

  秋真是來了,晴的白天還好,夜裏穿著洋布衫就覺得涼颼颼。報章上滿是關於“秋”的大小文章:迎秋,悲秋,哀秋,責秋……等等。為了趨時,也想這麽的做一點,然而總是做不出。我想,就是想要“悲秋”之類,恐怕也要福氣的,實在令人羨慕得很。

  記得幼小時,有父母愛護著我的時候,最有趣的是生點小毛病,大病卻生不得,既痛苦,又危險的。生了小病,懶懶的躺在床上,有些悲涼,又有些嬌氣,小苦而微甜,實在好像秋的詩境。嗚呼哀哉,自從流落江湖以來,靈感卷逃,連小病也不生了。偶然看看文學家的名文,說是秋花為之慘容,大海為之沉默雲雲,隻是愈加感到自己的麻木。我就從來沒有見過秋花為了我在悲哀,忽然變了顏色;隻要有風,大海是總在呼嘯的,不管我愛鬧還是愛靜。

  冰瑩女士的佳作告訴我們:“晨是學科學的,但在這一刹那,完全忘掉了他的誌趣,存在他腦海中的隻有一個盡量地享受自然美景的目的。……”這也是一種福氣。科學我學的很淺,隻讀過一本生物學教科書,但是,它那些教訓,花是植物的生殖機關呀,蟲鳴鳥囀,是在求偶呀之類,就完全忘不掉了。昨夜閑逛荒場,聽到蟋蟀在野菊花下鳴叫,覺得好像是美景,詩興勃發,就做了兩句新詩——野菊的生殖器下麵, 蟋蟀在吊膀子。

  寫出來一看,雖然比粗人們所唱的俚歌要高雅一些,而對於新詩人的由“煙士披離純”而來的詩,還是“相形見絀”。寫得太科學,太真實,就不雅了,如果改作舊詩,也許不至於這樣。生殖機關,用嚴又陵先生譯法,可以謂之“性官”;“吊膀子”呢,我自己就不懂那語源,但據老於上海者說,這是因西洋人的男女挽臂同行而來的,引伸為誘惑或追求異性的意思。吊者,掛也,亦即相挾持。那麽,我的詩就譯出來了——

  野菊性官下,

  鳴蛩在懸肘。

  雖然很有些費解,但似乎也雅得多,也就是好得多。人們不懂,所以雅,也就是所以好,現在也還是一個做文豪的秘訣呀。質之“新詩人”邵洵美先生之流,不知以為何如?

  九月十四日。

  序的解放

  一個人做一部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是封建時代的事,早已過去了。現在是二十世紀過了三十三年,地方是上海的租界上,做買辦立刻享榮華,當文學家怎不馬上要名利,於是乎有術存焉。

  那術,是自己先決定自己是文學家,並且有點兒遺產或津貼。接著就自開書店,自辦雜誌,自登文章,自做廣告,自報消息,自想花樣……然而不成,詩的解放,先已有人,詞的解放,隻好騙鳥,於是乎“序的解放”起矣。

  夫序,原是古已有之,有別人做的,也有自己做的。但這未免太迂,不合於“新時代”的“文學家”的胃口。因為自序難於吹牛,而別人來做,也不見得定規拍馬,那自然隻好解放解放,即自己替別人來給自己的東西作序,術語曰“摘錄來信”,真說得好像錦上添花。“好評一束”還須附在後頭,代序卻一開卷就看見一大番頌揚,仿佛名角一登場,滿場就大喝一聲采,何等有趣。倘是戲子,就得先買許多留聲機,自己將“好”叫進去,待到上台時候,一麵一齊開起來。

  可是這樣的玩意兒給人戳穿了又怎麽辦呢?也有術的。立刻裝出“可憐”相,說自己既無黨派,也不借主義,又沒有幫口,“向來不敢狂妄”,毫沒有“座談”時候的搖頭擺尾的得意忘形的氣味兒了,倒好像別人乃是反動派,殺人放火主義,青幫紅幫,來欺侮了這位文弱而有天才的公子哥兒似的。

  更有效的是說,他的被攻擊,實乃因為“能力薄弱,無法滿足朋友們之要求”。我們倘不知道這位“文學家”的性別,就會疑心到有許多有黨派或幫口的人們,向他屢次的借錢,或向她使勁的求婚或什麽,“無法滿足”,遂受了冤枉的報複的。

  但我希望我的話仍然無損於“新時代”的“文學家”,也“摘”出一條“好評”來,作為“代跋”罷:“‘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早已過去了。二十世紀,有術存焉,詞的解放,解放解放,錦上添花,何等有趣?可是別人乃是反動派,來欺侮這位文弱而有天才的公子,實乃因為‘能力薄弱,無法滿足朋友們的要求’,遂受了冤枉的報複的,無損於‘新時代’的‘文學家’也。”

  七月五日。

  野獸訓練法

  最近還有極有益的講演,是海京伯馬戲團的經理施威德在中華學藝社的三樓上給我們講“如何訓練動物?”可惜我沒福參加旁聽,隻在報上看見一點筆記。但在那裏麵,就已經夠多著警辟的話了——“有人以為野獸可以用武力拳頭去對付它,壓迫它,那便錯了,因為這是從前野蠻人對付野獸的辦法,現在訓練的方法,便不是這樣。”

  “現在我們所用的方法,是用愛的力量,獲取它們對於人的信任,用愛的力量,溫和的心情去感動它們。……”

  這一些話,雖然出自日耳曼人之口,但和我們聖賢的古訓,也是十分相合的。用武力拳頭去對付,就是所謂“霸道”。然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所以文明人就得用“王道”,以取得“信任”:“民無信不立”。

  但是,有了“信任”以後,野獸可要變把戲了——“教練者在取得它們的信任以後,然後可以從事教練它們了:第一步,可以使它們認清坐的,站的位置;再可以使它們跳浜,站起來……”

  訓獸之法,通於牧民,所以我們的古之人,也稱治民的大人物曰“牧”。然而所“牧”者,牛羊也,比野獸怯弱,因此也就無須乎專靠“信任”,不妨兼用著拳頭,這就是冠冕堂皇的“威信”。

  由“威信”治成的動物,“跳浜,站起來”是不夠的,結果非貢獻毛角血肉不可,至少是天天擠出奶汁來,——如牛奶,羊奶之流。

  然而這是古法,我不覺得也可以包括現代。

  施威德講演之後,聽說還有餘興,如“東方大樂”及“踢毽子”等,報上語焉不詳,無從知道底細了,否則,我想,恐怕也很有意義。

  十月二十七日。

  夜頌

  愛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獨者,有閑者,不能戰鬥者,怕光明者。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燈前,常常顯得兩樣。夜是造化所織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們溫暖,安心,不知不覺的自己漸漸脫去人造的麵具和衣裳,赤條條地裹在這無邊際的黑絮似的大塊裏。

  雖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昏暗,有伸手不見掌,有漆黑一團糟。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君子們從電燈下走入暗室中,伸開了他的懶腰;愛侶們從月光下走進樹陰裏,突變了他的眼色。夜的降臨,抹殺了一切文人學士們當光天化日之下,寫在耀眼的白紙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隻剩下乞憐,討好,撒謊,騙人,吹牛,搗鬼的夜氣,形成一個燦爛的金色的光圈,像見於佛畫上麵似的,籠罩在學識不凡的頭腦上。

  愛夜的人於是領受了夜所給與的光明。

  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在馬路邊的電光燈下,閣閣的走得很起勁,但鼻尖也閃爍著一點油汗,在證明她是初學的時髦,假如長在明晃晃的照耀中,將使她碰著“沒落”的命運。一大排關著的店鋪的昏暗助她一臂之力,使她放緩開足的馬力,吐一口氣,這時之覺得沁人心脾的夜裏的拂拂的涼風。

  愛夜的人和摩登女郎,於是同時領受了夜所給與的恩惠。

  一夜已盡,人們又小心翼翼的起來,出來了;便是夫婦們,麵目和五六點鍾之前也何其兩樣。從此就是熱鬧,喧囂。而高牆後麵,大廈中間,深閨裏,黑獄裏,客室裏,秘密機關裏,卻依然彌漫著驚人的真的大黑暗。

  現在的光天化日,熙來攘往,就是這黑暗的裝飾,是人肉醬缸上的金蓋,是鬼臉上的雪花膏。隻有夜還算是誠實的。我愛夜,在夜間作《夜頌》。

  六月八日。

  由聾而啞

  醫生告訴我們:有許多啞子,是並非喉舌不能說話的,隻因為從小就耳朵聾,聽不見大人的言語,無可師法,就以為誰也不過張著口嗚嗚啞啞,他自然也隻好嗚嗚啞啞了。所以勃蘭兌斯歎丹麥文學的衰微時,曾經說:文學的創作,幾乎完全死滅了。人間的或社會的無論怎樣的問題,都不能提起感興,或則除在新聞和雜誌之外,絕不能惹起一點論爭。我們看不見強烈的獨創的創作。加以對於獲得外國的精神生活的事,現在幾乎絕對的不加顧及。於是精神上的“聾”,那結果,就也招致了“啞”來。(《十九世紀文學的主潮》第一卷自序)

  這幾句話,也可以移來批評中國的文藝界,這現象,並不能全歸罪於壓迫者的壓迫,五四運動時代的啟蒙運動者和以後的反對者,都應該分負責任的。前者急於事功,竟沒有譯出什麽有價值的書籍來,後者則故意遷怒,至罵翻譯者為媒婆,有些青年更推波助瀾,有一時期,還至於連人地名下注一原文,以便讀者參考時,也就詆之曰“衒學”。

  今竟何如?三開間店麵的書鋪,四馬路上還不算少,但那裏麵滿架是薄薄的小本子,倘要尋一部巨冊,真如披沙揀金之難。自然,生得又高又胖並不就是偉人,做得多而且繁也決不就是名著,而況還有“剪貼”。但是,小小的一本“什麽ABC”裏,卻也決不能包羅一切學術文藝的。一道濁流,固然不如一杯清水的幹淨而澄明,但蒸溜了濁流的一部分,卻就有許多杯淨水在。

  因為多年買空賣空的結果,文界就荒涼了,文章的形式雖然比較的整齊起來,但戰鬥的精神卻較前有退無進。文人雖因捐班或互捧,很快的成名,但為了出力的吹,殼子大了,裏麵反顯得更加空洞。於是誤認這空虛為寂寞,像煞有介事的說給讀者們;其甚者還至於擺出他心的腐爛來,算是一種內麵的寶貝。散文,在文苑中算是成功的,但試看今年的選本,便是前三名,也即令人有“貂不足,狗尾續”之感。用秕穀來養青年,是決不會壯大的,將來的成就,且要更渺小,那模樣,可看尼采所描寫的“末人”。

  但紹介國外思潮,翻譯世界名作,凡是運輸精神的糧食的航路,現在幾乎都被聾啞的製造者們堵塞了,連洋人走狗,富戶贅郎,也會來哼哼的冷笑一下。他們要掩住青年的耳朵,使之由聾而啞,枯涸渺小,成為“末人”,非弄到大家隻能看富家兒和小癟三所賣的春宮,不肯罷手。甘為泥土的作者和譯者的奮鬥,是已經到了萬不可緩的時候了,這就是竭力運輸些切實的精神的糧食,放在青年們的周圍,一麵將那些聾啞的製造者送回黑洞和朱門裏麵去。

  八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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