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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各種捐班(2)

  但因時勢的不同,也有立刻自打折扣的。例如在廣告上,我們有時會看見自說“我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人”,真要驀地發生一種好像見了《七俠五義》中人物一般的敬意,但接著就是“縱令有時用其他筆名,但所發表文章,均自負責”,卻身子一扭,土行孫似的不見了。予豈好“用其他筆名”哉?予不得已也。上海原是中國的一部分,當然受著孔子的教化的。便是商家,櫃內的“不二價”的金字招牌也時時和屋外“大廉價”的大旗互相輝映,不過他總有一個緣故:不是提倡國貨,就是紀念開張。

  所以,自打折扣,也還是沒有打足的,凡“老上海”,必須再打它一下。

  八月四日。

  喝茶

  某公司又在廉價了,去買了二兩好茶葉,每兩洋二角。開首泡了一壺,怕它冷得快,用棉襖包起來,卻不料鄭重其事的來喝的時候,味道竟和我一向喝著的粗茶差不多,顏色也很重濁。

  我知道這是自己錯誤了,喝好茶,是要用蓋碗的,於是用蓋碗。果然,泡了之後,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確是好茶葉。但這是須在靜坐無為的時候的,當我正寫著《吃教》的中途,拉來一喝,那好味道竟又不知不覺的滑過去,像喝著粗茶一樣了。

  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不過要享這“清福”,首先就須有工夫,其次是練習出來的特別的感覺。由這一極瑣屑的經驗,我想,假使是一個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幹欲裂的時候,那麽,即使給他龍井芽茶,珠蘭窨片,恐怕他喝起來也未必覺得和熱水有什麽大區別罷。所謂“秋思”,其實也是這樣的,騷人墨客,會覺得什麽“悲哉秋之為氣也”,風雨陰晴,都給他一種刺戟,一方麵也就是一種“清福”,但在老農,卻隻知道每年的此際,就要割稻而已。

  於是有人以為這種細膩銳敏的感覺,當然不屬於粗人,這是上等人的牌號。然而我恐怕也正是這牌號就要倒閉的先聲。我們有痛覺,一方麵是使我們受苦的,而一方麵也使我們能夠自衛。假如沒有,則即使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也將茫無知覺,直到血盡倒地,自己還不明白為什麽倒地。但這痛覺如果細膩銳敏起來呢,則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覺得,連衣服上的接縫,線結,布毛都要覺得,倘不穿“無縫天衣”,他便要終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了。但假裝銳敏的,自然不在此例。

  感覺的細膩和銳敏,較之麻木,那當然算是進步的,然而以有助於生命的進化為限。如果不相幹,甚而至於有礙,那就是進化中的病態,不久就要收梢。我們試將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較,就明白究竟是誰活得下去。喝過茶,望著秋天,我於是想:不識好茶,沒有秋思,倒也罷了。

  九月三十日。

  華德保粹優劣論

  希特拉先生不許德國境內有別的黨,連屈服了的國權黨也難以幸存,這似乎頗感動了我們的有些英雄們,已在稱讚其“大刀闊斧”。但其實這不過是他老先生及其之流的一麵。別一麵,他們是也很細針密縷的。有歌為證:跳蚤做了大官了,帶著一夥各處走。

  皇後宮嬪都害怕,

  誰也不敢來動手。

  即使咬得發了癢罷,

  要擠爛它也怎麽能夠。

  噯哈哈,噯哈哈,哈哈,噯哈哈!

  這是大家知道的世界名曲《跳蚤歌》的一節,可是在德國已被禁止了。當然,這決不是為了尊敬跳蚤,乃是因為它諷刺大官;但也不是為了諷刺是“前世紀的老人的囈語”,卻是為著這歌曲是“非德意誌的”。華德大小英雄們,總不免偶有隔膜之處。

  中華也是誕生細針密縷人物的所在,有時真能夠想得入微,例如今年北平社會局呈請市政府查禁女人養雄犬文雲:“……查雌女雄犬相處,非僅有礙健康,更易發生無恥穢聞,揆之我國禮義之邦,亦為習俗所不許,謹特通令嚴禁,除門犬獵犬外,凡婦女帶養之雄犬,斬之無赦,以為取締。”

  兩國的立腳點,是都在“國粹”的,但中華的氣魄卻較為宏大,因為德國不過大家不能唱那一出歌而已,而中華則不但“雌女”難以蓄犬,連“雄犬”也將砍頭。這影響於叭兒狗,是很大的。由保存自己的本能,和應時勢之需要,它必將變成“門犬獵犬”模樣。

  六月二十六日。

  華德焚書異同論

  德國的希特拉先生們一燒書,中國和日本的論者們都比之於秦始皇。然而秦始皇實在冤枉得很,他的吃虧是在二世而亡,一班幫閑們都替新主子去講他的壞話了。

  不錯,秦始皇燒過書,燒書是為了統一思想。但他沒有燒掉農書和醫書;他收羅許多別國的“客卿”,並不專重“秦的思想”,倒是博采各種的思想的。秦人重小兒;始皇之母,趙女也,趙重婦人,所以我們從“劇秦”的遺文中,也看不見輕賤女人的痕跡。

  希特拉先生們卻不同了,他所燒的首先是“非德國思想”的書,沒有容納客卿的魄力;其次是關於性的書,這就是毀滅以科學來研究性道德的解放,結果必將使婦人和小兒沉淪在往古的地位,見不到光明。而可比於秦始皇的車同軌,書同文……之類的大事業,他們一點也做不到。阿剌伯人攻陷亞曆山德府的時候,就燒掉了那裏的圖書館,那理論是:如果那些書籍所講的道理,和《可蘭經》相同,則已有《可蘭經》,無須留了;倘使不同,則是異端,不該留了。這才是希特拉先生們的嫡派祖師——雖然阿剌伯人也是“非德國的”——和秦的燒書,是不能比較的。

  但是結果往往和英雄們的豫算不同。始皇想皇帝傳至萬世,而偏偏二世而亡,赦免了農書和醫書,而秦以前的這一類書,現在卻偏偏一部也不剩。希特拉先生一上台,燒書,打猶太人,不可一世,連這裏的黃臉幹兒們,也聽得興高彩烈,向被壓迫者大加嘲笑,對諷刺文字放出諷刺的冷箭來——到底還明白的冷冷的訊問道:你們究竟要自由不要?不自由,無寧死。現在你們為什麽不去拚死呢?

  這回是不必二世,隻有半年,希特拉先生的門徒們在奧國一被禁止,連黨徽也改成三色玫瑰了。最有趣的是因為不準叫口號,大家就以手遮嘴,用了“掩口式”。這真是一個大諷刺。刺的是誰,不問也罷,但可見諷刺也還不是“夢囈”,質之黃臉幹兒們,不知以為何如?

  六月二十八日。

  黃禍

  現在的所謂“黃禍”,我們自己是在指黃河決口了,但三十年之前,並不如此。

  那時是解作黃色人種將要席卷歐洲的意思的,有些英雄聽到了這句話,恰如聽得被白人恭維為“睡獅”一樣,得意了好幾年,準備著去做歐洲的主子。

  不過“黃禍”這故事的來源,卻又和我們所幻想的不同,是出於德皇威廉的。他還畫了一幅圖,是一個羅馬裝束的武士,在抵禦著由東方西來的一個人,但那人並不是孔子,倒是佛陀,中國人實在是空歡喜。所以我們一麵在做“黃禍”的夢,而有一個人在德國治下的青島所見的現實,卻是一個苦孩子弄髒了電柱,就被白色巡捕提著腳,像中國人的對付鴨子一樣,倒提而去了。

  現在希特拉的排斥非日耳曼民族思想,方法是和德皇一樣的。

  德皇的所謂“黃禍”,我們現在是不再夢想了,連“睡獅”也不再提起,“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文章上也不很看見。倘是獅子,自誇怎樣肥大是不妨事的,但如果是一口豬或一匹羊,肥大倒不是好兆頭。我不知道我們自己覺得現在好像是什麽了?

  我們似乎不再想,也尋不出什麽“象征”來,我們正在看海京伯的猛獸戲,賞鑒獅虎吃牛肉,聽說每天要吃一隻牛。我們佩服國聯的製裁日本,我們也看不起國聯的不能製裁日本;我們讚成軍縮的“保護和平”,我們也佩服希特拉的退出軍縮;我們怕別國要以中國作戰場,我們也憎惡非戰大會。我們似乎依然是“睡獅”。

  “黃禍”可以一轉而為“福”,醒了的獅子也會做戲的。當歐洲大戰時,我們有替人拚命的工人,青島被占了,我們有可以倒提的孩子。

  但倘說,二十世紀的舞台上沒有我們的份,是不合理的。

  十月十七日。

  禁用和自造

  據報上說,因為鉛筆和墨水筆進口之多,有些地方已在禁用,改用毛筆了。我們且不說飛機大炮,美棉美麥,都非國貨之類的迂談,單來說紙筆。

  我們也不說寫大字,畫國畫的名人,單來說真實的辦事者。在這類人,毛筆卻是很不便當的。硯和墨可以不帶,改用墨汁罷,墨汁也何嚐有國貨。而且據我的經驗,墨汁也並非可以常用的東西,寫過幾千字,毛筆便被膠得不能施展。倘若安硯磨墨,展紙舔筆,則即以學生的抄講義而論,速度恐怕總要比用墨水筆減少三分之一,他隻好不抄,或者要教員講得慢,也就是大家的時間,被白費了三分之一了。

  所謂“便當”,並不是偷懶,是說在同一時間內,可以由此做成較多的事情。這就是節省時間,也就是使一個人的有限的生命,更加有效,而也即等於延長了人的生命。古人說,“非人磨墨墨磨人”,就在悲憤人生之消磨於紙墨中,而墨水筆之製成,是正可以彌這缺憾的。

  但它的存在,卻必須在寶貴時間,寶貴生命的地方。中國不然,這當然不會是國貨。進出口貨,中國是有了帳簿的了,人民的數目卻還沒有一本帳簿。一個人的生養教育,父母化去的是多少物力和氣力呢,而青年男女,每每不知所終,誰也不加注意。區區時間,當然更不成什麽問題了,能活著弄弄毛筆的,或者倒是幸福也難說。

  和我們中國一樣,一向用毛筆的,還有一個日本。然而在日本,毛筆幾乎絕跡了,代用的是鉛筆和墨水筆,連用這些筆的習字帖也很多。為什麽呢?就因為這便當,省時間。然而他們不怕“漏鞍”麽?不,他們自己來製造,而且還要運到中國來。

  優良而非國貨的時候,中國禁用,日本仿造,這是兩國截然不同的地方。

  九月三十日。

  看變戲法

  我愛看“變戲法”。

  他們是走江湖的,所以各處的戲法都一樣。為了斂錢,一定有兩種必要的東西:一隻黑熊,一個小孩子。

  黑熊餓得真瘦,幾乎連動彈的力氣也快沒有了。自然,這是不能使它強壯的,因為一強壯,就不能駕馭。現在是半死不活,卻還要用鐵圈穿了鼻子,再用索子牽著做戲。有時給吃一點東西,是一小塊水泡的饅頭皮,但還將勺子擎得高高的,要它站起來,伸頭張嘴,許多工夫才得落肚,而變戲法的則因此集了一些錢。

  這熊的來源,中國沒有人提到過。據西洋人的調查,說是從小時候,由山裏捉來的;大的不能用,因為一大,就總改不了野性。但雖是小的,也還須“訓練”,這“訓練”的方法,是“打”和“餓”;而後來,則是因虐待而死亡。我以為這話是的確的,我們看它還在活著做戲的時候,就癟得連熊氣息也沒有了,有些地方,竟稱之為“狗熊”,其被蔑視至於如此。

  孩子在場麵上也要吃苦,或者大人踏在他肚子上,或者將他的兩手扭過來,他就顯出很苦楚,很為難,很吃重的相貌,要看客解救。六個,五個,再四個,三個……而變戲法的就又集了一些錢。

  他自然也曾經訓練過,這苦痛是裝出來的,和大人串通的勾當,不過也無礙於賺錢。

  下午敲鑼開場,這樣的做到夜,收場,看客走散,有化了錢的,有終於不化錢的。

  每當收場,我一麵走,一麵想:兩種生財家夥,一種是要被虐待至死的,再尋幼小的來;一種是大了之後,另尋一個小孩子和一隻小熊,仍舊來變照樣的戲法。

  事情真是簡單得很,想一下,就好像令人索然無味。然而我還是常常看。此外叫我看什麽呢,諸君?

  十月一日。

  推

  兩三月前,報上好像登過一條新聞,說有一個賣報的孩子,踏上電車的踏腳去取報錢,誤踹住了一個下來的客人的衣角,那人大怒,用力一推,孩子跌入車下,電車又剛剛走動,一時停不住,把孩子碾死了。

  推倒孩子的人,卻早已不知所往。但衣角會被踹住,可見穿的是長衫,即使不是“高等華人”,總該是屬於上等的。

  我們在上海路上走,時常會遇見兩種橫衝直撞,對於對麵或前麵的行人,決不稍讓的人物。一種是不用兩手,卻隻將直直的長腳,如入無人之境似的踏過來,倘不讓開,他就會踏在你的肚子或肩膀上。這是洋大人,都是“高等”的,沒有華人那樣上下的區別。一種就是彎上他兩條臂膊,手掌向外,像蠍子的兩個鉗一樣,一路推過去,不管被推的人是跌在泥塘或火坑裏。這就是我們的同胞,然而“上等”的,他坐電車,要坐二等所改的三等車,他看報,要看專登黑幕的小報,他坐著看得咽唾沫,但一走動,又是推。

  上車,進門,買票,寄信,他推;出門,下車,避禍,逃難,他又推。推得女人孩子都踉踉蹌蹌,跌倒了,他就從活人上踏過,跌死了,他就從死屍上踏過,走出外麵,用舌頭舔舔自己的厚嘴唇,什麽也不覺得。舊曆端午,在一家戲場裏,因為一句失火的謠言,就又是推,把十多個力量未足的少年踏死了。死屍擺在空地上,據說去看的又有萬餘人,人山人海,又是推。

  推了的結果,是嘻開嘴巴,說道:“阿唷,好白相來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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