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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各種捐班(1)

  清朝的中葉,要做官可以捐,叫做“捐班”的便是這一夥。財主少爺吃得油頭光臉,忽而忙了幾天,頭上就有一粒水晶頂,有時還加上一枝藍翎,滿口官話,說是“今天天氣好”了。

  到得民國,官總算說是沒有了捐班,然而捐班之途,實際上倒是開展了起來,連“學士文人”也可以由此弄得到頂戴。開宗明義第一章,自然是要有錢。隻要有錢,就什麽都容易辦了。譬如,要捐學者罷,那就收買一批古董,結識幾個清客,並且雇幾個工人,拓出古董上麵的花紋和文字,用玻璃板印成一部書,名之曰“什麽集古錄”或“什麽考古錄”。李富孫做過一部《金石學錄》,是專載研究金石的人們的,然而這倒成了“作俑”,使清客們可以一續再續,並且推而廣之,連收藏古董,販賣古董的少爺和商人,也都一榻括子的收進去了,這就叫作“金石家”。

  捐做“文學家”也用不著什麽新花樣。隻要開一隻書店,拉幾個作家,雇一些幫閑,出一種小報,“今天天氣好”是也須會說的,就寫了出來,印了上去,交給報販,不消一年半載,包管成功。但是,古董的花紋和文字的拓片是不能用的了,應該代以電影明星和摩登女子的照片,因為這才是新時代的美術。“愛美”的人物在中國還多得很,而“文學家”或“藝術家”也就這樣的起來了。

  捐官可以希望刮地皮,但捐學者文人也不會折本。印刷品固然可以賣現錢,古董將來也會有洋鬼子肯出大價的。

  這又叫作“名利雙收”。不過先要能“投資”,所以平常人做不到,要不然,文人學士也就不大值錢了。

  而現在還值錢,所以也還會有人忙著做人名辭典,造文藝史,出作家論,編自傳。我想,倘作曆史的著作,是應該像將文人分為羅曼派,古典派一樣,另外分出一種“捐班”派來的,曆史要“真”,招些忌恨也隻好硬挺,是不是?

  八月二十四日。

  關於翻譯(上)

  因為我的一篇短文,引出了穆木天先生的《從〈為翻譯辯護〉談到樓譯〈二十世紀之歐洲文學〉》(九日《自由談》所載),這在我,是很以為榮幸的,並且覺得凡所指摘,也恐怕都是實在的錯誤。但從那作者的案語裏,我卻又想起一個隨便講講,也許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問題來了。那是這樣的一段——

  “在一百九十九頁,有‘在這種小說之中,最近由學術院(譯者:當係指著者所屬的俄國共產主義學院)所選的魯易倍爾德蘭的不朽的諸作,為最優秀’。在我以為此地所謂‘Academie’者,當指法國翰林院。蘇聯雖稱學藝發達之邦,但不會為帝國主義作家作選集罷?我不知為什麽樓先生那樣地濫下注解?”

  究竟是那一國的Academia呢?我不知道。自然,看作法國的翰林院,是萬分近理的,但我們也不能決定蘇聯的大學院就“不會為帝國主義作家作選集”。倘在十年以前,是決定不會的,這不但為物力所限,也為了要保護革命的嬰兒,不能將滋養的,無益的,有害的食品都漫無區別的亂放在他前麵。現在卻可以了,嬰兒已經長大,而且強壯,聰明起來,即使將鴉片或嗎啡給他看,也沒有什麽大危險,但不消說,一麵也必須有先覺者來指示,說吸了就會上癮,而上癮之後,就成一個廢物,或者還是社會上的害蟲。

  在事實上,我曾經見過蘇聯的Academia新譯新印的阿剌伯的《一千一夜》,意大利的《十日談》,還有西班牙的《吉訶德先生》,英國的《魯濱孫漂流記》;在報章上,則記載過在為托爾斯泰印選集,為歌德編全集——更完全的全集。倍爾德蘭不但是加特力教的宣傳者,而且是王朝主義的代言人,但比起十九世紀初德意誌布爾喬亞的文豪歌德來,那作品也不至於更加有害。所以我想,蘇聯來給他出一本選集,實在是很可能的。不過在這些書籍之前,想來一定有詳序,加以仔細的分析和正確的批評。

  凡作者,和讀者因緣愈遠的,那作品就於讀者愈無害。古典的,反動的,觀念形態已經很不相同的作品,大抵即不能打動新的青年的心(但自然也要有正確的指示),倒反可以從中學學描寫的本領,作者的努力。恰如大塊的砒霜,欣賞之餘,所得的是知道它殺人的力量和結晶的模樣:藥物學和礦物學上的知識了。可怕的倒在用有限的砒霜,和在食物中間,使青年不知不覺的吞下去,例如似是而非的所謂“革命文學”,故作激烈的所謂“唯物史觀的批評”,就是這一類。這倒是應該防備的。

  我是主張青年也可以看看“帝國主義者”的作品的,這就是古語的所謂“知己知彼”。青年為了要看虎狼,赤手空拳的跑到深山裏去固然是呆子,但因為虎狼可怕,連用鐵柵圍起來了的動物園裏也不敢去,卻也不能不說是一位可笑的愚人。有害的文學的鐵柵是什麽呢?批評家就是。

  九月十一日。

  補記:這一篇沒有能夠刊出。

  九月十五日。

  關於翻譯(下)

  但我在那《為翻譯辯護》中,所希望於批評家的,實在有三點:一,指出壞的;二,獎勵好的;三,倘沒有,則較好的也可以。而穆木天先生所實做的是第一句。以後呢,可能有別的批評家來做其次的文章,想起來真是一個大疑問。

  所以我要再來補充幾句:倘連較好的也沒有,則指出壞的譯本之後,並且指明其中的那些地方還可以於讀者有益處。

  此後的譯作界,恐怕是還要退步下去的。姑不論民窮財盡,即看地麵和人口,四省是給日本拿去了,一大塊在水淹,一大塊在旱,一大塊在打仗,隻要略略一想,就知道讀者是減少了許許多了。因為銷路的少,出版界就要更投機,欺騙,而拿筆的人也因此隻好更投機,欺騙。即有不願意欺騙的人,為生計所壓迫,也總不免比較的粗製濫造,增出些先前所沒有的缺點來。走過租界的住宅區鄰近的馬路,三間門麵的水果店,晶瑩的玻璃窗裏是鮮紅的蘋果,通黃的香蕉,還有不知名的熱帶的果物。但略站一下就知道:這地方,中國人是很少進去的,買不起。我們大抵隻好到同胞擺的水果攤上去,化幾文錢買一個爛蘋果。

  蘋果一爛,比別的水果更不好吃,但是也有人買的,不過我們另外還有一種相反的脾氣:首飾要“足赤”,人物要“完人”。一有缺點,有時就全部都不要了。愛人身上生幾個瘡,固然不至於就請律師離婚,但對於作者,作品,譯品,卻總歸比較的嚴緊,蕭伯納坐了大船,不好;巴比塞不算第一個作家,也不好;譯者是“大學教授,下職官員”,更不好。好的又不出來,怎麽辦呢?我想,還是請批評家用吃爛蘋果的方法,來救一救急罷。

  我們先前的批評法,是說,這蘋果有爛疤了,要不得,一下子拋掉。然而買者的金錢有限,豈不是大冤枉,而況此後還要窮下去。所以,此後似乎最好還是添幾句,倘不是穿心爛,就說:這蘋果有著爛疤了,然而這幾處沒有爛,還可以吃得。這麽一辦,譯品的好壞是明白了,而讀者的損失也可以小一點。

  但這一類的批評,在中國還不大有,即以《自由談》所登的批評為例,對於《二十世紀之歐洲文學》,就是專指爛疤的;記得先前有一篇批評鄒韜奮先生所編的《高爾基》的短文,除掉指出幾個缺點之外,也沒有別的話。前者我沒有看過,說不出另外可有什麽可取的地方,但後者卻曾經翻過一遍,覺得除批評者所指摘的缺點之外,另有許多記載作者的勇敢的奮鬥,胥吏的卑劣的陰謀,是很有益於青年作家的,但也因為有了爛疤,就被拋在筐子外麵了。

  所以,我又希望刻苦的批評家來做剜爛蘋果的工作,這正如“拾荒”一樣,是很辛苦的,但也必要,而且大家有益的。

  九月十一日。

  古書中尋活字匯

  古書中尋活字匯,是說得出,做不到的,他在那古書中,尋不出一個活字匯。

  假如有“可看《文選》的青年”在這裏,就是高中學生中的幾個罷,他翻開《文選》來,一心要尋活字匯,當然明知道那裏麵有些字是已經死了的。然而他怎樣分別那些字的死活呢?大概隻能以自己的懂不懂為標準。但是,看了六臣注之後才懂的字不能算,因為這原是死屍,由六臣背進他腦裏,這才算是活人的,在他腦裏即使複活了,在未“可看《文選》的青年”的眼前卻還是死家夥。所以他必須看白文。

  誠然,不看注,也有懂得的,這就是活字匯。然而他怎會先就懂得的呢?這一定是曾經在別的書上看見過,或是到現在還在應用的字匯,所以他懂得。那麽,從一部《文選》裏,又尋到了什麽?

  然而施先生說,要描寫宮殿之類的時候有用處。這很不錯,《文選》裏有許多賦是講到宮殿的,並且有什麽殿的專賦。

  倘有青年要做漢晉的曆史小說,描寫那時的宮殿,找《文選》是極應該的,還非看“四史”《晉書》之類不可。然而所取的僻字也不過將死屍抬出來,說得神秘點便名之曰“複活”。如果要描寫的是清故宮,那可和《文選》的瓜葛就極少了。

  倘使連清故宮也不想描寫,而豫備工夫卻用得這麽廣泛,那實在是徒勞而仍不足。因為還有《易經》和《儀禮》,裏麵的字匯,在描寫周朝的卜課和婚喪大事時候是有用處的,也得作為“文學修養之根基”,這才更像“文學青年”的樣子。

  十一月六日。

  歸厚

  在洋場上,用一瓶強水去灑他所恨的女人,這事早經絕跡了。用些穢物去灑他所恨的律師,這風氣隻繼續了兩個月。最長久的是造了謠言去中傷他們所恨的文人,說這事已有了好幾年,我想,是隻會少不會多的。

  洋場上原不少閑人,“吃白相飯”尚且可以過活,更何況有時打幾圈馬將。小婦人的嘁嘁喳喳,又何嚐不可以消閑。我就是常看造謠專門雜誌之一人,但看的並不是謠言,而是謠言作家的手段,看他有怎樣出奇的幻想,怎樣別致的描寫,怎樣險惡的構陷,怎樣躲閃的原形。造謠,也要才能的,如果他造得妙,即使造的是我自己的謠言,恐怕我也會愛他的本領。

  但可惜大抵沒有這樣的才能,作者在謠言文學上,也還是“濫竽充數”。這並非我個人的私見。講什麽文壇故事的小說不流行,什麽外史也不再做下去,可見是人們多已搖頭了。講來講去總是這幾套,縱使記性壞,多聽了也會煩厭的。想繼續,這時就得要才能;否則,台下走散,應該換一出戲來叫座。

  譬如罷,先前演的是《殺子報》罷,這回就須是《三娘教子》,“老東人呀,唉,唉,唉!”

  而文場實在也如戲場,果然已經漸漸的“民德歸厚”了,有的還至於自行聲明,更換辦事人,說是先前“揭載作家秘史,雖為文壇佳話,然亦有傷忠厚。以後本刊停登此項稿件。……以前言責,……概不負責。”(見《微言》為了“忠厚”而犧牲“佳話”,雖可惜,卻也可敬的。

  尤其可敬的是更換辦事人。這並非敬他的“概不負責”,而是敬他的徹底。古時候雖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但因為也有“放下官印,立地念佛”而終於又“放下念珠,立地做官”的人,這一種玩意兒,實在已不足以昭大信於天下:令人辦事有點為難了。

  不過,尤其為難的是忠厚文學遠不如謠言文學之易於號召讀者,所以須有才能更大的作家,如果一時不易搜求,那刊物就要減色。我想,還不如就用先前打諢的二醜掛了長須來唱老生戲,那麽,暫時之間倒也特別而有趣的。

  十一月四日。

  附記:這一篇沒有能夠發表。

  次年六月十九日記。

  豪語的折扣

  豪語的折扣其實也就是文學上的折扣,凡作者的自述,往往須打一個扣頭,連自白其可憐和無用也還是並非“不二價”的,更何況豪語。

  仙才李太白的善作豪語,可以不必說了;連留長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長吉,也說“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起來,簡直是毫不自量,想學刺客了。這應該折成零,證據是他到底並沒有去。南宋時候,國步艱難,陸放翁自然也是慷慨黨中的一個,他有一回說:“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他其實是去不得的,也應該折成零。——但我手頭無書,引詩或有錯誤,也先打一個折扣在這裏。

  其實,這故作豪語的脾氣,正不獨文人為然,常人或市儈,也非常發達。市上甲乙打架,輸的大抵說:“我認得你的!”這是說,他將如伍子胥一般,誓必複仇的意思。不過總是不來的居多,倘是智識分子呢,也許另用一些陰謀,但在粗人,往往這就是鬥爭的結局,說的是有口無心,聽的也不以為意,久成為打架收場的一種儀式了。

  舊小說家也早已看穿了這局麵,他寫暗娼和別人相爭,照例攻擊過別人的偷漢之後,就自序道:“老娘是指頭上站得人,臂膊上跑得馬……”底下怎樣呢?他任別人去打折扣。他知道別人是決不那麽胡塗,會十足相信的,但仍得這麽說,恰如賣假藥的,包紙上一定印著“存心欺世,雷殛火焚”一樣,成為一種儀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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